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个海外的诗人朋友,把Bob Dylan翻译为“八步敌轮”——可谓神译。“八步”让人想起古代侠士“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之勇,“敌轮”让人想起螳臂当车的孤胆英雄——总之这个形象,很像那个“一个人,没有同类”的聂隐娘。的确,无论在音乐界还是在诗歌界,要找一个像鲍勃·迪伦的人,很难。他的特立独行,不但在处世也在立言上,他的诗篇,写满了“No”,这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拒绝、否定的诗人。
2016 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鲍勃·迪伦,为他“在伟大的美国歌曲传统中创造的诗性表达”——这个笼统的理由未免收窄了鲍勃·迪伦的复杂意义,虽然这是他的首要成就。不是别的,正是诗,对诗的重新认识、重新定义以及拓宽,成就了与众不同的鲍勃·迪伦。然后我可以加上:在伟大的现实艺术传统中创造的颠覆现实性表达;在伟大的拓荒者叙事传统中创造的流浪文学表达;在伟大的西方正典传统中创造的草台马戏小丑式表达……诸如此类。
迪伦就是这样一个诗人,浑身充满了矛盾,诗歌当中也充满相悖的修辞、不断反对自身的反讽,但当这些矛盾集中撞击的时候,它们唤起巨大的能量,构成他歌词中难以解析的魅力与感召力,就此而言,当代美国诗歌在世的人物,仅有盖瑞·斯奈德能与之匹敌。其余的大学写作班教育出来的中产小趣味诗人们,简直弱爆了——因为即使在鲍勃·迪伦书写街上琐事的时候你也能听到巨轮在倾轧大地,其他人书写大地动荡的时候你只能听到关于邻人的蜚短流长。
鲍勃·迪伦在1960年代末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一句名言:“Some people feel the rain. others just get wet.”这是一句富有典型迪伦式反讽 隐喻的话,它呼应他的名作《A Hard Rain’s A-Gonna Fall》(《暴雨将至》),当年适用于讽刺那些《Ballad of a Thin Man》(《瘦子歌谣》)里Mr. Jones那样麻木的庸众,此刻也适用于区分不同的诗人:有人对暴风雨敏感若旗,有人被自怜自哀的眼泪淋得精湿。
真诗人鲍勃·迪伦是反对刻奇、反对意淫丶反对为“时代精神”打卡背书丶反对只做“单向度的人”的——后者恰恰是社交媒体时代我们一再获得的面具。早在上世纪60年代嬉皮士们封他为抗议民谣或者叛逆精神之王的时候,他就报以冷脸,直到现在他在演唱会上如果选唱60年代“圣歌”《Like A Rolling Stone》(《像一块滚石》)他还会故意跑调,这就是态度所在。当大众想象诺贝尔文学奖应该文以载道的时候,别忘了他也曾反对文以载道——或者说他有完全不同的装载方式,他直面“政治正确”背后黑暗的一面、“正义”复杂的一面,盲目歌颂的人将会被吓一跳。
他更愿意在诗歌中谈论一件事情而不是宣扬一种观点,因此鲍勃·迪伦很多歌的题目开头都是“Talking XX”,这是一种面对世事坦然敞开的态度。当这个开放的舞台搭建起来,他就开始他独有的叙事——深受布莱希特早期的歌谣体诗的影响,擅于以断片式的小叙事来容纳戏剧性和抒情,其实这也是美国民谣的传统。另一方面他也秉承了布莱希特的怀疑精神——这怀疑甚至指向自身。
鲍勃·迪伦的直面真实、不妥协的倔强劲头来源于民谣先锋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但他比伍迪多了几分狡黠——这点还是像布莱希特。他形容布莱希特的诗的一句话其实也是他自己的诗歌理想:“这首歌把你打倒在地,它要求你认真对待。它绕梁不绝。伍迪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歌。这不是抗议歌或者是时事歌,这里面也没有对人的爱。”因此我为我所喜欢的迪伦的诗歌打过这样一个比喻:“它不是战斗手册,而是这荒诞世界的地形图。”
当然,我最喜欢的迪伦作品专辑,大多数是他早中期的:民谣时期如《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放任自流的鲍勃·迪伦》)《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时代在变》)、《Another side of Bob Dylan》(《鲍勃·迪伦的另一面》)和从民谣转变到迷幻摇滚时期(《Bringing It All Back Home》(《席卷归家》)和《Highway 61 Revisited》(《重访61号公路》)的那些激荡、诡变的谣曲,还有后来他通过回归布鲁斯音乐而一次次复活这些神气的幽灵的专辑,像《John Wesley Harding》(《约翰·威瑟利·哈丁》)和《World Gone Wrong》(《世界错了》)。
从1962年《Blowin’ In The Wind》(《在风中飘》)的愤怒哲言到1963年《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的启示预言,那个时期的鲍勃·迪伦植根于民谣根源,干脆利落,用“来吧作家批评家/用你们的笔写出预言/眼睛要一直睁大/机会不会再来/也不要过早说话/轮子还没有停下”这样的方式,说“一个人要有多少耳朵/才能听见人民的呼号?”这样的警句,直接击中冷战时代的矛盾核心。
那个时期的最强音出现在《Chimes of Freedom》(《自由的钟琴》),这首荡气回肠的挽歌体,让人想起惠特曼的《船长啊我的船长》和《致联邦兵士》,而且它呼唤钟声不只是为英雄而鸣,更为手无寸铁的流亡者、为放荡者、为被放弃的人、为单身母亲和被辱的妓女,“为剥光的无名的位卑的小人物/拆开一个个传说/鸣响,为没有地方说出想法的舌头/它们落入了理所当然的情景”,这种大声疾呼的勇气和技巧在惠特曼之后的美洲,我只在聂鲁达那里遇见过。 但即使在那个所谓的抗议民谣时期,鲍勃·迪伦的抗议也开始出现异色,最神奇的一首作品也是我的最爱:《A Hard Rain’s A-Gonna Fall》(《暴雨将至》,或译:《苦雨将至》),必须细读,兹录如下:
我看见一个新生婴儿的周遭饿狼环伺
我看见一条钻石铺就的公路渺无人迹
我看见黑色的枝头鲜血欲滴
我看见一屋子的人手持滴血的铁锤
我看见一把白的梯子浸没于水
我看见一万个有话要讲的人舌头破碎
我看见年轻的孩子手里攥着枪和利剑
……
我听见有雷炸响一个警告
有浪咆哮要把整个世界淹掉
听见一百个鼓手双手在燃烧
听见一万个人在耳语但没人在听
听见一个人将死于饥饿,听见人们对他大笑
我听到一个在阴沟里死去的诗人的歌声
一个小丑在后巷中哭叫
而暴雨暴雨暴雨暴雨
而暴雨就要倾注——
既充满了圣经启示录里面那种末日幻象,又令人想起杜甫“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的狂狷。而开头则是一个《神曲》一样的引领者幻象,当维吉尔遇见但丁恐怕也会有这样的问答:
噢,你去过哪里了,我那蓝眼睛的孩子?
你去过哪里了,我那亲爱的孩子?
我匍匐爬过十二座雾锁的大山
我蹒跚前行过六条翻滚的公路
我步进七座悲伤森林的深处
眼前却是一打死亡之海
我走了一万里路,仍被墓园包围……
神秘主义色彩甚浓的意象,也像是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婚礼》般暗黑又壮丽,难怪垮掉派灵魂诗人金斯堡第一次听到此歌也惊为神作。诗的最后痛定思痛,在极度愤懑中突入理性的反思:
我要在大雨降临之前再走出去,
我要走进最深的黑森林深处,
那里人满为患,却两手空空,
那里毒弹泛滥他们的水域,
那里山中家园紧挨着龌龊的监狱,
那里刽子手的脸总是隐蔽,
那里饥饿是丑陋的,那里灵魂被遗忘,
那里黑是唯一的颜色,那里零是唯一的数字,
而我将讲它反思它谈论它并呼吸它,
在高山上宣示让所有灵魂看见它,
然后我在海面站立直到开始下沉,
但我将在我开腔歌唱之前更懂得我的歌——
最后一句这种创作者的自觉使迪伦超越于同时代的歌者,他兼备了摇滚者的狄奥尼索斯精神(召唤幻象时)和思想者的阿波罗精神(抽身凌越时),在面对世界纷繁狰狞之时淡定自如,批判因为冷静而更为有力,并且超越一时一地的情绪。末日是人类共享的,不止属于冷战时代,超越的潜力也是人类共享的,不止属于鲍勃·迪伦。
1965年的《Mr.Tambourine Man》(《手鼓手先生》)的魔性更加直露,具有巫师咒语的效果,神秘的被吁请而降灵的手鼓手先生,仿佛彩衣魔笛手,开启了一代人的迅猛幻想。迪伦在此直接认祖归宗,向通灵者艺术家的先行者兰波致敬:“让我登上你魔法的涡轮船启航,/我的感官赤裸……只能随着靴子漫游”,这指向兰波的《醉舟》和《元音》;“然后带我消失,消失在思想的烟圈之中,/沿雾锁的时间之墟而下,远涉冰冻的叶层/鬼影幢幢的惊吓森林……”就让人想到兰波《地狱一季》里的灵魂冒险。
同时期的《It’s Alright Ma (I’m Only Bleeding)》(《没事儿,妈妈,我不过是在流血》)却呈现另一种风格,犹如布莱希特式的漫不经心的悲剧,七嘴八舌地评议社会万象的张狂又让人想起绞刑台上的维庸:“如果我的思想被人看见/也许他们会送我上断头台/没事儿,妈妈,这是生活,这不过是生活。”在此迪伦展露了他拥有莎剧小丑般的残忍戏谑本领,为的是揭示命运真相。
把这种混杂的典故狂欢推到一个极致的,则是《Desolation Row》(《荒芜行列》),这是一幅史诗式的愚人船受难图。在这首长达十多分钟的叙事曲里,叙事本身被不断解构着,圣经与莎士比亚的典故鱼贯而出,互相调戏,直至每个角色都偏离了自己在典故中的身份,迪伦以此呈现世相旋生旋灭的虚无与荒诞。他甚至讽刺试图解读此诗的学院派:“伊兹拉·庞德和T·S·艾略特/在船长塔里搏斗/海之女神卡吕普索在嘲笑他们”,最后他道出目的:“是的,我认识他们/我必须重组这些脸孔/再一一给予他们新的名字。”在诗学上这是一种话语权的重建,世界观的重新定义,但我们不是学院派,则不妨像看Bosch《愚人船》那样,给自己照照镜子。
那是属于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支离疏一般的现代赋体。鲍勃·迪伦还在《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地下乡愁布鲁斯》)、《Gates Of Eden》(《伊甸园之门》)、《Sad-eyed Lady of the Lowlands》(《低地愁容夫人》)、《Idiot Wind》(《白痴风》)等诗使用过这样的写法,它们的师承主要是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部分则来自威尔士诗人迪伦·托马斯和垮掉派小说家威廉·巴勒斯,后继者众,但很难做到迪伦的意味深长和沉重。
诗歌中鲍勃·迪伦的角色扮演游戏,有别于T·S·艾略特他们传统现代派的面具理论,其实源自存在主义的某种残余实验。1960年代的文艺青年应该都对《存在与时间》里“此在”、“能在”那一套耳熟能详,著名的60年代美国文化研究著作《伊甸园之门》(对,就是以迪伦的歌名为题目)里面这样理解迪伦的分身法:“真实的人力图变成他自己,而不是仅仅作为他自己;自我必须被创造和夺取,而不是被简单地挖掘出来。”——老派写作所谓的挖掘人性、找寻本我等等,被一种更强有力的“能在”实验取代——仿佛向兰波的“我想成为任何地方的任何人”致敬,迪伦也不满足于惟一的命运,所以他变着法子去体验那些畸零的、边缘的人的命运,这种写法后来他停了下来,而另一个音乐家诗人汤姆·威茨(Tom Waits)又把它发扬下去。
如果纯粹从现代诗的标准来看,鲍勃·迪伦的这种诗歌有时带有一种令人不快的矫饰、含混与夸张,其实这也和背德者洛特雷阿蒙相似,他们都擅于使用铿锵的节奏、繁盛的意象去讲述令人不安、甚至难堪的东西;熟悉帕索里尼、寺山修司电影的人应该不会对这种挑衅陌生。这种对正襟危坐的中产阶级现代文学的逗弄与戏谑,倒是迪伦至今仍然会做的事,也成为了从城市民谣、朋克到车库音乐的歌词一以贯之的Cult趣味。
但鲍勃·迪伦之所以感人,不只是这种地下声音的迂回咆哮,还有他的人情细腻之处,这倒是美国诗歌传统之一,由弗罗斯特到洛厄尔、奥哈拉甚至斯奈德与金斯堡都有其婉转熨贴得让人心软的一面。鲍勃·迪伦每写到女性,便是一些独特的现代形象,甚解风情。
我最喜欢的《It’s All Over Now Baby Blue》(《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宝宝蓝》)和《Just Like a Women》(《就像个女人》)是奇怪地纯洁着的悲歌,前者承接《Like A Rolling Stone》——著名的《Like A Rolling Stone》是一首虚无但不忏悔之歌。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不断挖苦和讽刺的那位女性,最后成为众生的隐喻。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在迪伦的歌词里,“Like a rolling stone”后面有个“?”前面是“To be without a home / Like a complete unknown”——它让我想起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而不是《在路上》,这种彻底一无所有也许是那代人真正的起点。宝宝蓝是出走以后的娜拉,她一无所有所以也不害怕会失去什么,《Just Like a Women》则是《洛丽塔》的诗歌版本。
对这些早期源自被背叛、被伤害的女性形象的一次较远也较成功的回响,是上世纪70年代后期那首旋律极为忧伤的伪吉普赛歌曲《One More Cup Of Coffee (Valley Below)》(《再来一杯咖啡,溪谷下游》):“你的爸爸是一个亡命之徒/一个职业流浪者他将教给你怎样挑选和决定/怎样投掷飞刀。/他俯瞰着他的王国没有陌生人能够闯入/他的嗓音颤抖,当他大声咆哮为了一碟子食物。……你妹妹感觉到她的未来会像你的妈妈和你自己。/你从不学习阅读或写作/你的书架上没有一本书。/你的希望没有极限/你的声音像一只草地鹨/但你的心像海洋神秘而幽深。/上路之前,再来一杯咖啡,/再来一杯咖啡我就走去那溪谷的下游。”(周公度译)对异性、对另一“阶层”有如此同理心的想象,也可知外表冰冷的迪伦实则是多情之人。
可惜,收录这首歌的专辑《Desire》(《欲望》)出版之后,迪伦的诗歌走向所谓新福音时期,前面的叛逆、实验、庞杂与孤倔都大大减少。这点我的判断与《伊甸园之门》的作者莫里斯·迪克斯坦相若,屁股决定脑袋,鲍勃·迪伦那一代有一句名言:“不要相信30岁以上的人”——可是很快,提出这句话的人也30岁了。年龄、名声、财富、家庭等等都迫使一个人妥协,鲍勃·迪伦也不例外,他能坚持的也就是不屈从于歌迷和传媒对他的各种加冕,保持着一种超然的愤世嫉俗,但诗中的锐气不复返矣。
所幸,诗歌是奇异又势利的魔法阵,多少诗人仅凭一首杰作被后世记住,又多少诗人写了一辈子平庸之作而销声匿迹。鲍勃·迪伦即使仅仅留下本文所写到的16首诗歌,也足以自成20世纪诗歌中最特立独行的一种声音,何况以其晦涩深奥竟然也获得了广大的受众,不能不说他自有魔力。走笔至此,唯想寄语那些瞧不起鲍勃·迪伦是一他们所想象的“流行文化明星”的作家们:
你走入房间
手里拿着铅笔
你看到有人全身赤裸
你说,“那男人是谁?”
你竭力思索
但仍然不能理解
当你回到家中
那时你会说什么因为这儿显然发生了一些事情
但你对此一无所知
是不是,琼斯先生?(《瘦子歌谣》,周公度译)
文学原本没有疆界、没有权威、没有教条,新鲜的野蛮的不买账的侵犯,最终都会变成新血,祈祷自己不会画地为牢然后被淘汰吧,明白吗,琼斯先生?
(本文作者系香港作家、诗人、摄影师。本文所引中译,除署名外均为作者参考多个译本修订所得,感谢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