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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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花雨
  中秋节前后,就是故乡的桂花季节。一提到桂花,那股子香味就仿佛闻到了。桂花有两种,月月开的称木樨,花朵较细小,呈淡黄色,台湾好像也有,我曾在走过人家围墙外时闻到这股香味,一闻到就会引起乡愁。另一种称金桂,只有秋天才开,花朵较大,呈金黄色。我家的大宅院中,前后两大片广场,沿着围墙,种的全是金桂。唯有正屋大厅前的庭院中,种着两株木樨、两株绣球。还有父亲书房的廊檐下,是几盆茶花与木樨相间。
  小时候,我对无论什么花,都不懂得欣赏。尽管父亲指指点点地告诉我,这是凌霄花,这是叮咚花,这是木碧花……我除了记些名称外,最喜欢的还是桂花。桂花树不像梅花那么有姿态,笨笨拙拙的,不开花时,只是满树茂密的叶子,开花季节也得仔细地从绿叶丛里找细花,它不与繁花斗艳。可是桂花的香气味,真是迷人。迷人的原因,是它不但可以闻,还可以吃。“吃花”在诗人看来是多么俗气,但我宁可俗,就是爱桂花。
  桂花,真叫我魂牵梦萦。
  故乡是近海县份,八月正是台风季节,母亲称之为“风水忌”,桂花一开放,母亲就开始担心了:“可别做风水啊!(就是台风来的意思。)她担心的第一是将收成的稻谷,第二就是将收成的桂花。桂花也像桃梅李果,也有收成呢。母亲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遭,嘴里念着:“只要不做风水,我可以收几大箩。送一斗给胡宅老爷爷,一斗给毛宅二婶婆,他们两家糕饼做得多。”原来桂花是糕饼的香料。桂花开得最茂盛时,不说香闻十里,至少前后左右十几家邻居,没有不浸在桂花香里的。桂花成熟时,就应当“摇”,摇下来的桂花,朵朵完整、新鲜,如任它开过谢落在泥土里,尤其是被风雨吹落,那就湿漉漉的,香味差太多了。“摇桂花”对于我是件大事,所以老是盯着母亲问:“妈,怎么还不摇桂花嘛?”母亲说:“还早呢,没开足,摇不下来的。”可是母亲一看天空阴云密布,云脚长毛,就知道要“做风水”了,赶紧吩咐长工提前“摇桂花”。这下,我可乐了。帮着在桂花树下铺篾簟,帮着抱桂花树使劲地摇,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母亲洗净双手,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盘中,送到佛堂供佛。父亲点上檀香,炉烟袅袅,两种香混合在一起,佛堂就像神仙世界。于是父亲诗兴发了,即时口占一绝:“细细香风淡淡烟,竞收桂子庆丰年。儿童解得摇花乐,花雨缤纷入梦甜。”诗虽不见得高明,但在我心目中,父亲确实是才高八斗,出口成诗呢。
  桂花摇落以后,全家动员,拣去小枝小叶,铺开在簟子里。晒上好几天太阳,晒干了,收在铁罐子里,和在茶叶中泡茶,做桂花卤,过年时做糕饼。全年,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桂花香中。
  念中学时到了杭州,杭州有一处名胜满觉陇,一座小小山坞,全是桂花,花开时那才是香闻十里。我们秋季远足,一定去满觉陇赏桂花。“赏花”是借口,主要的是饱餐“桂花栗子羹”。因满觉陇除桂花以外,还有栗子。花季栗子正成熟,软软的新剥栗子,和着西湖白莲藕粉一起煮,面上撒几朵桂花,那股子雅淡清香是无论如何没有字眼形容的。即使不撒桂花也一样清香,因为栗子长在桂花丛中,本身就带有桂花香。
  我们边走边摇,桂花飘落如雨,地上不见泥土,铺满桂花,踩在花上软绵绵的,心中有点不忍。这大概就是母亲说的“金沙铺地,西方极乐世界”吧。母亲一生辛劳,无怨无艾,就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金沙铺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极乐世界。
  我回家时,总捧一大袋桂花回来给母亲,可是母亲常常说:“杭州的桂花再香,还是比不得家乡旧宅院子里的金桂。”于是我也想起了在故乡童年时代的“摇花乐”,和那阵阵的桂花雨。
  春酒
  农村时代的新年是非常长的,过了元宵灯节,年景尚未完全落幕,还有个家家邀饮春酒的节目,再度引起高潮。在我的感觉里,其气氛之热闹,有时还超过初一至初五的五天新年呢。原因是:新年时,注重在迎神拜佛,小孩子们玩儿不许在大厅上、厨房里,撞来撞去,生怕碰碎碗盏。尤其我是女孩子,蒸糕时,脚都不许搁在灶孔边,吃东西不许随便抓,因为许多都是要先供佛与祖先的。说话尤其要小心,要多讨吉利,因此觉得很受拘束。过了元宵,大人们觉得我们都乖乖的,没闯什么祸,佛堂与神位前的供品换下来的堆得满满一大缸,都分给我们撒开地吃了。尤其是家家户户,轮流地邀喝春酒,我是母亲的代表,总是一马当先,不请自到,肚子吃得鼓鼓的,手里还捧一大包回家。
  可是说实在的,我家吃的东西多,连北平寄回来的金丝蜜枣、巧克力糖都吃过,对于花生、桂圆、松糖等等,已经不稀罕了。那么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呢?乃是母亲在冬至那天就泡的八宝酒,到了喝春酒时,就开出来请大家尝尝,“补气、健脾、明目的哟!”母亲总是得意地说。她又转向我说:“但是你呀,就只能舔一指甲缝,小孩子喝多了会流鼻血,太补了。”其实我没等她说完,早已偷偷把手指头伸在杯子里好几回,已经不知舔了多少个指甲缝的八宝酒了。
  八宝酒,顾名思义是八样东西泡的酒,那就是黑枣(不知是南枣還是北枣)、荔枝、桂圆、杏仁、陈皮、枸杞子、薏仁米,再加两粒橄榄。要泡一个月,打开来,酒香加药香,恨不得一口气喝它三大杯。母亲给我在小酒杯底里只倒一点点,我端着、闻着,走来走去,有一次一不小心,跨门槛时跌了一跤,杯子捏在手里,酒却全洒在衣襟上了。抱着小花猫时,它直舔,舔完了就呼呼地睡觉,原来我的小花猫也是个酒仙呢!
  我喝完春酒回来,母亲总要闻闻我的嘴巴,问我喝了几杯酒,我总是说:“只喝一杯,因为里面没有八宝,不甜甜呀。”母亲听了很高兴,自己请邻居来吃春酒,一定给他们每人斟一杯八宝酒。我呢,就在每个人怀里靠一下,用筷子点一下酒,舔一舔,才过瘾。
  春酒以外,我家还有一项特别节目,就是喝会酒。凡是村子里有人需钱急用,要起个会,凑齐十二个人。正月里,会首总要请那十一位喝春酒表示酬谢,地点一定借我家的大花厅。酒席是从城里叫来的,和乡下所谓的八盘五、八盘八不同(就是八个冷盘,当中五道或八道大碗的热菜),城里酒席称之为“十二碟”(大概是四冷盘、四热炒、四大碗煨炖大菜),是最最讲究的酒席了。所以乡下人如果对人表示感谢的口头话,就是说“我请你吃十二碟”。因此,我每年正月里喝完左邻右舍的春酒,就眼巴巴地盼着大花厅里那桌十二碟的大酒席了。   母亲是从不上会的,但总是很乐意把花厅供给大家请客,可以添点新春喜气。花匠阿标叔也巴结地把煤气灯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呼呼呼的点燃了,挂在花厅正中,让大家吃酒时发拳吆喝,格外兴高采烈。我呢,一定有份坐在会首旁边,得吃得喝。这时,母亲就会捧一瓶她自己泡的八宝酒给大家尝尝助兴。
  席散时,会首给每个人分一条印花手帕,母亲和我也各有一条,我就等于有了两条,开心得要命。大家喝了甜美的八宝酒,都问母亲里面泡的是什么宝贝,母亲得意地说了一遍又一遍,高兴得两颊红红的,跟喝过酒似的。其实母亲是滴酒不沾唇的。
  不仅是酒,母亲终年勤勤快快地,做这做那,做出新鲜别致的东西,总是分给别人吃,自己都很少吃的。人家问她每种材料要放多少,她总是笑眯眯地说:“差不多就是了,我也没有一定分量的。”但她还是一样一样仔细地告诉别人。可见她做什么事,都有个尺度在心中的。她常常说:“鞋差分、衣差寸、分分寸寸要留神。”
  今年,我也如法炮制,泡了八寶酒,用以供祖后,倒一杯给儿子,告诉他是“分岁酒”,喝下去又长大一岁了。他挑剔地说:“你用的是美国货的葡萄酒,不是你小时候家乡自己酿的酒呀。”
  一句话提醒了我,究竟不是道地家乡味啊。可是叫我到哪儿去找真正的家醅呢?
  粽子里的乡愁
  异乡客地,愈是没有年节的气氛,愈是怀念旧时代的年节情景。
  端阳是个大节,也是母亲大忙特忙、大显身手的好时光。想起她灵活的双手,裹着四角玲珑的粽子,就好像马上闻到那股子粽香了。
  母亲包的粽子,种类很多。莲子红枣粽只包少许几个,是专为供佛的素粽。荤的豆沙粽、猪肉粽、火腿粽可以供祖先,供过以后称之为“子孙粽”。吃了将会保佑后代儿孙绵延。包得最多的是红豆粽、白米粽和灰汤粽。一家人享受以外,还要布施乞丐。母亲总是为乞丐准备多多,美其名曰“富贵粽”。
  我最最喜欢吃的是灰汤粽,是用早稻草烧成灰,铺在白布上,拿开水一冲,滴下的热汤呈深褐色,内含大量的碱。把包好的白米粽浸泡灰汤中一段时间(大约一夜晚吧),提出来煮熟,就是浅咖啡色带碱味的灰汤粽。那股子特别的清香,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我一口气可以吃两个,因为灰汤粽不但不碍胃,反而有帮助消化之功。过节时若吃得过饱,母亲就用灰汤粽焙成灰,叫我用开水送服,胃就舒服了。完全是自然食物的自然治疗法。母亲常说我是从灰汤粽里长大的。几十年来,一想起灰汤粽的香味,就神往童年与故乡的快乐时光。但在今天到哪里去找早稻草烧出灰来冲灰汤呢?
  端午节那天,乞丐一早就来讨粽子。真个是门庭若市。我帮着长工阿荣提着富贵粽,一个个分。忙得不亦乐乎。乞丐常高声地喊:“太太,高升点(意谓多给点)。明里去了暗里来,积福积德,保佑你大富大贵啊!”母亲总是从厨房里出来,连声说:“大家有福,大家有福。”
  乞丐去后,我问母亲:“他们讨饭吃,有什么福呢?”母亲正色道:“不要这样讲。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谁又能保证下一世有福还是没福?福是要靠自己修的。时时刻刻要存好心,要惜福最要紧。他们做乞丐的,并不是一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有的是一时做错了事,败了家业。有的是上一代没积福,害了他们。你看那些孩子,跟着爹娘日晒夜露的讨饭,他们做错了什么,有什么罪过呢?”
  母亲的话,在我心头重重地敲了一下。因而每回看到乞丐们背上背的婴儿,小脑袋晃来晃去,在太阳里晒着,雨里淋着,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当我把粽子递给小乞丐时,他们伸出黑漆漆的双手接过去,嘴里说着:“谢谢你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我一身的新衣服。他们有许多都和我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高矮。我就会想,他们为什么当乞丐,我为什么住这样的大房子,有好东西吃,有书读?想想妈妈说的,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心里就害怕起来。
  有一回,一个小女孩悄声对我说:“再给我一个粽子吧,我阿婆有病走不动,我带回去给她吃。”我连忙给她一个大大的灰汤粽。她又说:“灰汤粽是咬食的(帮助消化),我们没有什么肉吃呀。”我听了很难过,就去厨房里拿一个肉粽给她,她没有等我,已经走得很远了。我追上去把粽子给她。我说:“你有阿婆,我没有阿婆了。”她看了我半晌说:“我也没有阿婆,是我后娘叫我这么说的。”我吃惊地问:“你后娘?”她说:“是啊!她常常打我,用手指甲掐我,你看我手上脚上都有紫印。”听了她的话,我眼泪马上流出来了,我再也不嫌她脏,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讨饭了,我求妈妈收留你,你帮我们做事,我们一同玩,我教你认字。”她静静地看着我,摇摇头说:“我没这个福分。”
  她甩开我的手,很快地跑了。
  我回来呆呆地想了好久,告诉母亲,母亲也呆呆地想了好久。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周全,世上苦命的人太多了。”
  日月飞逝,那个讨粽子的小女孩,她一脸悲苦的神情,她一双吃惊的眼睛,和她坚决地快跑而逝的背影,时常浮现我心头。她小小年纪,是真的认命,还是更喜欢过乞讨的流浪生活?如果她仍在人间的话,也已是年逾七旬的老妪了。人世茫茫,她究竟活得怎样,在哪里活呢?
  每年端午节来临时,我很少吃粽子,更无从吃到清香的灰汤粽。母亲细嫩的手艺和琐琐屑屑的事,都只能在不尽的怀念中追寻了。
  灯景旧情怀
  春节已近尾声,而几天来,清晨与傍晚,左右前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仍然此起彼落的,不绝于耳。新年的气氛还是这般浓厚。我望着长桌上一对红蜡烛。那是“分岁烛”,也是“风水烛”,大除夕祭祖时得点过两个钟头。按当年母亲的规矩,五天新年中每晚都得点燃一下。点过正月初五,才谨慎小心地用金纸包了收在抽屉里,十五元宵节再取出来点,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风水烛,风水足哪!”可是如今年兴已淡的我,竞一直忘了再点。前儿忽然停电,才又把它们点起来。红红的光影,顿时照得心头温暖生春。那么索性等点过元宵灯节再收起来吧。
  故乡的新年,从十二月廿三送灶神开始,一直要热闹到正月十五,滚过龙灯,吃过汤团,才算落幕。这样长的年景,对我这个只想逃学,不肯背“诗云”“子曰”的顽皮童子来说,实在是太棒太棒了。每回地方上举行什么大典,或是左邻右舍办喜事,我就会蹦得半天高地喊:“我真‘爽险爽’,我‘爽’得都要爆裂开来了!”“爽”是我家乡话“快乐”的意思,“爽险爽”就是“快乐得不得了”啦。过新年是大典中的大典,我怎么能不“‘爽’得爆裂开来”呢?   择日“解冬”(送冬祭祖),大部分在十二月廿七八深夜,我是女孩子,没有资格在那样的大典中拜祖宗,而且早已困得东倒西歪,抱着小猫咪趴在灶下的柴堆里睡着了。可是大年夜的“点喜灯”工作,却是我的专利。吃完晚饭以后,阿荣伯就把山薯平均地切成一块块,把香梗也平均地折成一段段,插在上面;再打开一大包细细的红蜡烛,叫我帮忙,一根根套在香梗上,装在大竹篮里,由我拎着,他一手提灯笼,一手牵我到各处点喜灯。前后院的大树下、大门的门神脚旁边、走廊里、谷仓门前、厨房水缸边……统统都点了摆好。全个大宅院都红红亮亮、喜气洋洋起来。可惜蜡烛太小,风又太大,等我们兜一圈儿回来,有的蜡烛已经点完了。阿荣伯又打开一包来补上。这样补到东边又补到西边,我就说:“好累啊!站起蹲下的,头都晕了。”阿荣伯用红灯笼照照我的脸,摇摇头说:“吃了分岁酒,拿了压岁包儿,才做这么点事就累啦?不行,做什么事都要有头有尾。”
  我在红红的烛光里,看见阿荣伯的鬓边有好多白发,我捧住他的手膀关心地说:“阿荣伯,你也长大一岁了。”他笑笑说:“我不是长大一岁,我是老了一岁,你才是长大一岁。”我说:“长大有什么好?长大了就会老,老了就会长白头发。”阿荣伯连忙阻止我说:“过年过节的,不要说这种话。等下子在你妈妈面前可不能这样讲。”我做出很懂事的样子说:“我不会讲的。我知道妈妈也老了一岁了。”阿荣伯叹息似的说:“大人总是要老的。只要小的长大,一代二代接下去就好了。”我听得心里酸酸的。回到厨房里,看见母亲正取下头上的银针剔菜油灯,剔得高高亮亮的。阿荣伯说:“太太,再加三根灯芯,五子登科呀。”母亲笑眯眯地说:“两根也一样好,两根是一双嘛。”我知道母亲舍不得菜油,向阿荣伯做个鬼脸,跑过去指着灯花大声地说:“一双就是文武占魁二状元啊。”母亲高兴地问:“你是哪儿学来的?”我得意地说:“阿荣伯教我的,是‘花会传’里的句子呀。”(“花会”是农村的一种赌博,包含三十二个人名,押对了人名就赢钱。)我逗得妈妈高兴,又捧了阿荣伯,不由得又快乐起来,刚才那种愁老的心事早已丢开了。
  点喜灯的有趣节目以后,五天新年当然是没头没脑的玩乐,然后眼巴巴盼望初七八的迎灯庙会。我故乡瞿溪分“上下河乡”,各有一座庙,称为上、下殿。上殿坐的是颜真卿,下殿坐的是弟弟颜杲卿。其实他们不是兄弟,只因都是奋勇锄奸的大忠臣,就把他们算成兄弟了。哥哥坐了上殿,觉得上河乡地理形势比下河乡好,心里很过意不去,就说定每年正月初七先去下殿拜弟弟的年,初八弟弟再到上殿回拜哥哥。所以乡里有句话说:“瞿溪没情理,阿哥拜阿弟。”其实他们才真是手足情深,礼让得很呢。
  “迎灯”就是“迎佛”,迎着上下殿佛相互拜年,也是庆祝丰年、歌舞升平的意思,父亲对于迎灯是非常重视的。他认为大除夕祭拜祖先,是子孙们对先人慎终追远的孝思。典礼要隆重肃穆,祭品要简洁精致,却不是讲究排场。迎灯是一年之首,地方全体百姓,对神祗的佑护表示感谢,典礼不但隆重,还要愈热闹愈有排场愈好。所以大户人家都是慷慨捐款,出钱又出力,把迎灯庙会办得体面非凡。
  初七一大早,母亲就提高嗓门喊:“阿标叔,晚上的风烛都买好了吗?百子炮(鞭炮)都齐全了吗?要越多越好啊!”母亲平时说话低声细气,一到过年,嗓门儿就大了。尤其是那个“好”字,尾音拉得长长的,表示样样都好。阿标叔也提高嗓门回答:“都齐全哕,丰足得很噦!”
  阿标叔是我家的老丁友,是父亲部队里退下来的。他和种田的长工身份不太一样,总是显出很有肚才的样子,常常出口成文,说话成语很多。他告诉我“风烛”就是“丰足”的意思,他掌管的是父亲心爱的花木,以及家中所有的煤油灯和大厅里那盏威风八面的煤气灯。至于菜油灯和蜡烛灯,那就是阿荣伯的事了。他和阿荣伯很要好。不过他觉得阿荣伯脑筋没有他新式,文明的灯不会照顾。他每天早上戴起父亲送他的银丝边老花眼镜,镜框滑行到鼻尖子上,用软软的棉布蘸了煤油,抿起嘴唇擦玻璃灯罩。对了太阳光照了又照,要擦得晶亮才算数,神情是非常专注的。阿荣伯笑他说:“你看他咬紧牙根,给煤气灯打气时的神气,好像谁走上前去都会一拳打过来似的。”阿标叔认真地说:“煤气灯够不够亮,全在打气的功夫上。还有中间那个‘胆’,又脆又软,除了我谁也碰不得。”
  跟大除夕一样,初七晚上,他老早就把煤气灯点上了。呼呼呼的声音,听起来气派硬是不一样。(瞿溪全村所有大户人家,除了我们潘宅,是很少点煤气灯的。所以潘宅的煤气灯很有名,阿标叔也跟着它有名。有什么人家办喜事要多用几盏煤气灯,阿标叔就自告奋勇提了煤气灯去帮忙。)
  阿标叔仔细地把好几尺长的风烛用硬纸在捏手的芦苇柄上包成一个斗形,免得蜡油滴下来烫到手。风烛的队伍是愈长愈好,所以家家都有壮丁参加,背大灯笼,举风烛,提火把,还有沿路的“弹红”(即一堆堆的柴火烧得旺旺的),各家的路祭,几丈长的鞭炮,丝竹悠扬,锣鼓喧天,那热烈的气氛,把新年带上了最高潮。
  我家前门深藏在一条长长的幽径里,后门临着大路,所以迎灯队是从后门经过的;我连晚饭都没心吃,老早就站在矮墙头上等。远远看见灯笼火把像一条火蛇似的从稻田中游来,我就合掌朝着那方向拜。队伍渐渐近了,高大的开路先锋摇晃着双臂过去后,就是乐队、香案、马盗。菩萨的銮驾在最后,晴天就坐明銮,可让大家一睹风采;马盗是七匹马为一队,村里的青少年画了脸谱,穿了短打武生的装束,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好不令人羡慕。马盗有时一队,有时两队,愈多表示地方上愈富足,也有点和其他村庄比赛的意思。当时有瞿溪、郭溪、云溪三个紧邻的村庄,“三条溪”的迎灯盛会比赛是有名的。
  迎灯队一过去,我和小朋友们马上就赶到上殿去看戏。这时前面的三出已演过,开始上正本了。阿标叔说:“内行人看正本,外行人老早坐着等。”三出也好,正本也好,我都不懂,我赶的是“‘爽’得爆裂开来”的热闹。
  初八是下殿佛迎到上殿来回拜,看前面三出戏。所以我又老早赶到庙里,看菩萨兄弟行见面礼。他们相对一鞠躬,相对坐在大殿上,春风满面的样子。崭新的头盔,崭新的蟒袍,金光闪闪,好不威风。我被阿荣伯扶着站在长凳上,一会儿望戏台上演的戏,一会儿望两位菩萨兄弟,脖子都摇酸了。三出戏演完,下殿佛銮驾起身告别,上殿佛送到大门口,鞭炮震天价响起。大家都说:“菩萨好灵啊,百子炮蹦落在他膝盖上,蟒袍都不会烧起来。”我们一群孩子都紧紧跟在上殿佛銮驾边上。我的手偷偷地摸摸他的蟒袍,也摸摸他放在椅靠上的手,再抬头看看他的慈眉善目。想起老师曾教我临颜真卿的字,忽然觉得菩萨原来就是人变的,好像很接近似的。   下殿佛回銮以后,高潮已过,我就没心思再看戏了。阿荣伯一向最爱看有情有义、有头有尾的正本戏,如果外公已经来我家,这个时候,他就会来接我回去。他起先总喜欢在家里跟阿标叔下棋,讲《三国演义》,所以我又想回家听他们讲。
  最最盛大的迎灯庙戏已经结束,只剩下十五元宵节最后一个热闹场面了。十五一过,我又得关回屋子里读书了。于是我反倒希望灯节慢点到,越慢越好。
  灯节还是转眼就到了。长工们忙着打扫前院,准备祭品迎龙。大龙要在我们家大院子里滚。所有的孩子们都会提着各种各样的灯来看热闹。我嚷着要从城里买来漂亮灯,跟小朋友们比一比。母亲说:“家里前前后后全是灯,还不够多的?”她就是舍不得花钱买。阿标叔又戴起老花眼镜,给我糊一盏在地上慢慢爬,不像兔子也不像狗的,不知什么灯。四只脚是用洋线团木心子做的。红纸不透明,哪有城里那种五光十色透明玻璃纸的灯好看呢?外公老是吹自己会糊各种各样的灯——关刀灯、轮船灯、莲花灯……可是事实上,他只会给我糊直统统的鼓子灯。他说年轻时行,现在手发抖,糊不起来了。我做出很喜欢的样子说鼓子灯最好,不小心烧个大窟窿,马上可以再用红纸补上。外公笑呵呵地说:“鼓子灯直通到底,表示正直,无忧无虑。”外公对什么东西都会说出一番道理来。
  十五晚上,前院早已摆好祭桌,几丈长的百子炮高高挑起,人潮一波一波地涌来。我把鼓子灯挂在树上,在人丛里挤来挤去找小朋友玩。可是一听锣鼓响起,鞭炮齐鸣,我又躲到大人身后面,从人缝里看大龙。大龙昂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张牙舞爪地来了。我有点害怕。主祭者念完一段词儿,锣鼓又响起,大龙就开始滚舞了。每个舞龙者手举一段龙身,穿花似的美妙滚舞。他们平时都是普普通通的农夫,但这时都变成了龙的一部分。那样神奇的契合,看得我目瞪口呆,心里总是在盼望着,“再多舞一下,再多舞一下”。可是还有好几处有祭典,大龙终于摇头摆尾从大门出去了,人潮也随着散去,最后的热闹高潮也告结束了。
  我呆呆地站在地上,外公取下鼓子灯递给我,说:“快回到厨房帮你妈妈搓汤团,在汤团里许个心愿。”
  “许个什么心愿呢?”我茫茫然地問。
  “你想想看。”
  “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天天像过年这样的热闹,外公不要回山里去,爸爸也不要常常出远门。大家都在一起,还有阿荣伯、阿标叔都要统统在一起。”
  外公笑了一下说:“那容易,只要你用功把书念好。”
  “这跟念书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大明白。
  “只要是读书人,无论是男是女,长大后都会有一番事业,有了事业,你就可以接了大家相守在一起,不是天天跟过年一样的热闹吗?”
  我还是想不大通。走进厨房,看母亲已经搓好一大木盘的汤团准备要下了。我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妈妈,代我许个心愿,随便你怎么说。”母亲笑笑,没有作声,只把菜油灯芯剔得高高亮亮的,又在碗橱抽屉里取出那对红蜡烛,就着菜油灯点着了,套在灶上的两个烛台里:“风水烛,一年到头都顺风顺水。”她喃喃地说。
  吃汤团的时候,我问:“妈妈,你刚才许了什么心愿呢?”母亲笑嘻嘻地说:“我不用许什么心愿了。一家团团圆圆的,已经再好没有了。外公,您说是吗?”
  外公摸着白胡须连连点头。
  外面的鞭炮声又响起来。我擦根火柴,把长桌上的一对风水烛点燃,给屋子里添点温暖和喜气。可是家里人口简单,儿子已经远行在外,外子只顾看书报,默不作声。我总觉得有点冷清清的,索性披上大衣,出去看看街景。在街角看到好多可爱的花灯,我一口气买了四盏,一盏狗灯和一盏鱼灯送好友菱子的一对小外孙,也过过做奶奶的瘾。剩下的两盏,我把它们高高挂起。圆圆的那盏,就想象是外公给我的鼓子灯,希望它照得我无忧无虑。另外一盏嘛,算是为早已成人、还在海外的儿子买的,默祝他客中平安快乐。但不知他在异乡异土,还记不记得幼年时,由妈妈陪着他在巷子里和小朋友们提灯的情景。
  悠悠岁月,虽然逝去,也不必惆怅感怀。阿荣伯说得对,大人们总是要老去的,只要小辈长大,能一代一代接下去就好。
  我没有搓汤团,也不必许什么心愿了。
  水是故乡甜
  此次经欧洲来美,一路上喝得最多的是矿泉水。因为其他各种五颜六色的饮料,价钱既贵又不解渴。只有矿泉水,喝起来清清淡淡中略带苦涩,倒似乎别有滋味。欧洲人都喜欢喝矿泉水,据说对健康有益。尤其是意大利的矿泉水是出名的。看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体魄壮健,是否矿泉水之功呢?
  旅馆卧房小冰箱里,也摆有矿泉水,以便旅客随时取饮,价钱就不便宜了。我灵机一动,从行囊中取出钢精杯、锡兰红茶和一把电匙;插上电,将矿泉水倾人杯中煮开,冲一杯锡兰红茶来喝,香香热热的,可说是旅途中最悠闲舒适的享受了。
  外子说矿泉水其实就是山泉,如果泡的是冻顶乌龙,那就更有味道了。我一向不懂得品茶,在旅途疲劳中,能有一杯自己现泡的热红茶,已觉如仙品般的清香隽永了。
  他啜着茶,就想起故乡四川的山泉来。那种山泉,随处都有,行路之人渴了就俯身双手从溪涧中捧起来喝个足,哪里像现在文明时代,一瓶瓶装起来卖钱呢!俗语说得好,“人穷志不穷,家穷水不穷”,这话我最听得进。因为我故乡家中的水就有三种,河水、井水、山水。山水是长工每天清早去溪边一桶桶挑来,倾在大水池中备饮食之用,洗涤多用河水。母亲为了长工挑水辛苦,叫聪明灵巧的小帮工,用一根根长竹竿,连接起来,从最靠近屋子的山边,引来极细小的一缕清泉,从厨房窗外把竹竿伸入,滴在一只小缸中。这才是涓涓滴滴的源头活水,一天接不了多少。母亲只舀来做供佛的净水,然后泡茶给父亲喝。“喝这样清的山水,又是供过佛的,保佑你长生不老。”母亲总是这么说的。那时泡的茶叶,除了家乡的明前茶、雨前茶之外,还有从杭州带回的龙井。父亲品着茶,常常说:“龙井茶,一定要虎跑水来泡才香、才地道。”母亲不以为然地说:“是哪里生长的人,就该喝哪里的水。要知道,水是故乡的甜哟。”母亲还说:“孩子们多喝点家乡的水,底子厚了,以后出门在外,才会承受得住异乡的水土。”   事实上,母亲也是非常爱喝虎跑水泡的龙井茶的。不过她居住杭州的时日不多,平时又很少外出,我们出去游玩,她常捧个大玻璃瓶给我说:“舀点虎跑水回来。”我马上接一句:“供佛后喝了长命百岁。”母亲高兴地笑了。
  现在想起来,虎跑水才是真正的矿泉水,那时曾做过试验。装一碗满满的水,把铜元一个个慢慢丢进去,丢到十个铜元,碗口水面涨得圆鼓鼓的,水都不会溢出来,因为它含的矿物质多,比重很大。所以喝虎跑水一定是有益健康的。
  父亲旅居杭州日久,非常喜欢喝虎跑水烹龙井茶,但喝着喝着,却又念念不忘故乡的明前茶、雨前茶和清冽的山泉。他也思念邻县雁荡山的茶、龙湫的水,真是“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父亲晚年避乱返故乡,又得饮自己屋子后山直接引来的源头活水,原该是心满意足的,但他居魏阙而思江河,倒又怀念起杭州的龙井茶与虎跑水来。实在是因为当时第二故乡的杭州,正陷于日寇之故吧。
  我们这回在欧洲,一路饮着异乡异土的矿泉水。行旅匆匆,连心情都变得麻木了。到了德国的不莱梅,特地去探望数十年未晤面的亲戚。他兴奋地取出最上品的龙井茶款待我们,问他是台湾产品吗?他说是真正从杭州带出来的茶叶,是一位亲人离开大陆时带给他以慰他多年乡愁的。我本来不辨茶味,但那一盏龙井的清香,却是永远难忘。我们说起欧洲人喜欢喝矿泉水,他笑笑说,台湾阿里山、日月潭、苏澳的冷泉,不就是最好的天然矿泉水吗?
  他这话,倒使我想起,早期台湾有一种小小玻璃瓶装的“弹珠汽水”。瓶口有一粒弹珠,用力一压,弹珠落下去,汽水就喷出来。味道淡淡的,不像后来的汽水那么甜得不解渴。我因为爱“弹珠汽水”这个名称,以及开瓶时把弹珠一压的那点儿情趣,所以很喜欢买来喝,他常笑我犯幼稚病。后来时代进步了,黑松汽水和各种饮料充斥市面,哪还找得到“弹珠汽水”的影儿呢?但我脑海中总时常盘旋着弹子汽水瓶那副短短脖子的笨拙样子。尤其是早年在苏澳游玩时,喝的那一瓶。
  台湾这许多年来,制茶技术越来越精进,无论是清茶、香片、龙井等,都是名闻遐迩。尤其是南投溪头的冻顶乌龙,更是无与伦比。旅居海外多年的侨胞,总不忘源自台湾帶出来的各种名茶,自饮之外,更以分飨友好。尽管用以沏茶的水不是从故乡来的,但只要是故乡的茶叶,喝起来也会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吧。
  有一次我们在友人家,她细心地问我们要喝哪一种茶,香片、龙井、乌龙都有,她是什么茶都喜欢。我想了半天,却问她:“你有没有矿泉水?”她大笑说:“你怎么这么特别?大家都喝热茶,你要喝什么矿泉水。”我只好说因为胃酸过多,不相宜喝茶。其实我是想起了在欧洲时喝的矿泉水,多少还有点故乡山泉的味道,不知美国的矿泉水是不是差不多的。而且我也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像母亲当年说的,喝过本乡本土的水,有了深厚的底子,就能承受异国的水土了。
  美国人爱喝各种果汁,大概是减肥或特别注意健康的人才喝矿泉水吧?但不知超级市场那样大瓶大瓶的矿泉水,究竟是人工的还是天然的。如果是天然的,却又取自何处深山溪涧呢?实在令人怀疑。
  说实在的,即使是真正天然矿泉水,饮啜起来,在感觉上、在心情上,比起大陆故乡的水,和安居了三十多年第二故乡台湾的水,能一样的清冽甘美吗?
  母亲的手艺
  在母亲那个时代,农村妇女,个个都得粗工细活会一点,才配做人家儿媳妇,才会中婆婆的意,因为做婆婆的也是从儿媳妇熬出来的。
  据母亲自己说,她的手艺,只有绣花还过得去,其他的,只是能拿得起做就是了。这是母亲的谦虚话,在我这个“十个手指头都并在一起”的笨拙女儿看来,母亲的粗工细活都是第一流的。她简直有一双万能手,主要是她勤恳好学。和我父亲结婚以后,因我祖母早逝,祖父疼儿媳,不让她做这做那,但她就是爱学这学那,样样事都不落人后。邻里中人无不夸她的勤劳贤慧。
  可惜我童年时懵懵懂懂,从不知跟母亲学点本领。渐渐长大以后,又都在外地求学,只在寒暑时回家。“娇娇女”更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明知母亲整天迈着小脚,忙进忙出好辛苦,却总只顾赖在床上看小说,或找朋友聊天去,何曾帮过母亲一点忙呢?
  母亲逝世已将近半个世纪,如今自己也进入老眼昏花之年,想缝补点东西,粗针大麻线的,还总嫌针孔太小,穿针费眼力。想起母亲五十多岁还绣出一朵朵开在水蓝缎面上的牡丹花、海棠花,鲜艳欲滴。她为我父亲和我织的毛衣,既合身又柔软暖和。她做的糕饼,外公夸说是全世界最最好吃的。
  我愈想愈后悔,为什么在少女时代不多跟母亲学一点呢?为什么那样地懒散呢?可是追悔又有什么用?老人家去世了永不再回来,年光飞逝也永不会停留。我只有以垂老之年,琐琐碎碎地追忆一些当年看母亲做各种活儿的情景。一以寄我风木哀思,一以奉劝活力充沛的现代少女们在慈母身边享受无边幸福之余,千万要多多为母亲分劳,也多多学点日常生活中各种手艺。不只是为了会点手艺,而是在学习中,才能体会做母亲的爱惜光阴、爱惜物力与好学不倦的美德啊。
  团圆饼
  寄居异国,几乎年节不分。每到中秋,既无心举头望明月,也无兴趣买象征明月的月饼来应景,一心思念的却是当年母亲一双巧手做的“团圆饼”。
  其实,母亲经常都做各种香喷喷的饼。到了中秋节,她就说自己手里捏的是“团圆饼”,她并不称它为“月饼”。她说月亮是高高在天上,放光明照亮世间的“月光菩萨”,怎么可以摘下来吃呢?说得外公和老长工阿荣伯都呵呵地笑了。
  母亲做团圆饼时,先炒好馅儿,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雪里蕻炒肉末。由阿荣伯揉好面,切成平均的一团团,她再来包。我当然少不了在边上帮倒忙,为的是想快快有得吃。但母亲总要我先拜了拜月亮菩萨,供了祖先,才准我吃。
  外公爱甜食,母亲就特别为他老人家加工加料,做鸡油豆沙加枣泥馅儿的,摆在他床边由他随时可以吃。我就在外公身边跟进跟出,不用说,又油又香的枣泥饼,大半都给我吃了。
  在银色的月光下,我扶着外公在庭院中散步。听他讲母亲少女时代既能干又热心照顾邻居的许多事儿,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总也听不厌,母亲却说:“许多事儿都是你外公加油加酱编出来的,我哪有那么好?”外公又捻胡子呵呵地笑了。   母亲定定地注视着外公,低声对我说:“外公一年年老了,你一年年长大以后,要去外路读书,不知还有几个中秋节能在外公和我身边一起过呢!”
  我听了心里怅怅的,抬头望外公,他笑得满脸皱纹,白胡须在月光中微微飘动。我觉得外公像一位老仙翁,就要冉冉升天而去,不由得一阵心酸,几乎掉下泪来。
  外公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捏着我的小手说:“小春,祭拜过月光菩萨,你就赶紧写信到北京给你爸爸,要他快点回来,逢年过节,总要一家团圆,吃你妈妈做的团圆饼啊!”
  阿荣伯兴冲冲地从街上买来一个好大的月光饼,有小圆桌那么大,阿荣伯说是专为祭月亮菩萨的。我看了快乐得直跳,把鼻子凑上去闻闻,好香呢。妈妈也高兴地说:“如今的年轻人真会变新花样,会做出这样大的团圆饼来。快摆桌子祭月光菩萨吧,我把菜都烧好了。”
  祭拜过月亮,我就急着要吃那大大的月光饼。可是妈妈不让我掰开来,说一定要过了十六才能吃。
  “十五月光十六圆。十五和十六都是团圆的好日子,要先吃我自己做的团圆饼。”妈妈笑眯眯地说。
  妈妈的命令,连外公都得听。所以阿荣伯就把那大大的月光饼高高挂在厨房柱子上,让我只能对着它闻香味。过了十六,他才把饼切开,半个给外公放在他房间里慢慢儿吃,半个大家分来尝尝。连妈妈都夸好香好脆呢。
  她想了一下,要阿荣伯再去买一个来,挂在她自己房间里。到了晚上,她搂我在怀里,对着大月光饼呆呆地看半天,拍着我轻声地说:“小春,写封信给你爸爸,告诉他我们屋子里有个大大的团圆饼,要他明年回来过中秋节,一家团圆多好!”
  在摇曳的烛影中,母亲的笑靥里闪着泪光。我想念起远在北京、迟迟未归的爸爸,想起外公催我写信催他快快回家的热切神情,也禁不住热泪盈眶,更深深体会到老师教我的古人诗句“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意义。
  蟹酱字
  一提笔写字,就会想起童年时老师那张结冰的脸。当我打着哆嗦把描好的大字双手递上去时,他的拳头在桌上一捶说:“看你的蟹酱字,重写。”
  我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掉在黄标纸上,把蟹酱字都浸湿了,浸化开来了。
  老师为什么嫌我的字是蟹酱字呢?这就得怪母亲。母亲自己不写字,也认不得多少字,但来得会形容,竟拿蟹酱来形容我的字。
  蟹酱是故乡的一种海鲜名产,把螃蟹敲成碎碎的酱,用生姜、盐、酒、胡椒等在瓶子里泡浸一个月,打开瓶盖,香中带腥,腥中带臭,再加点醋,那股鲜味,马上叫你胃口大开,饭吃三碗。
  我最最喜欢吃蟹酱,总是喊:“妈,我要蟹酱,蟹酱‘配饭配走险’(下饭得很)。”母亲就会边笑边说:“配走险、配走险,吃多了蟹酱,你的字也会像蟹酱那样难看险(难看得很)。”我一想到习字就懊恼,管它难看险不难看险呢,反正蟹酱是天下最最好吃的东西了。
  母亲对我说了还不算,又去告诉老师。有一天,她端两盘刚蒸好的红豆糕来书房里,一盘供佛,一盘给老师当点心。我正好抄完作文,扬扬得意地把它放在老师桌上。母亲眯起近视眼看了半天说:“这是什么字呀?像蟹酱一样,分也分不清楚。”老师大笑说:“一点不错,真像蟹酱,她就是这样不好好写字,作文倒作得满好的。”母亲又加了一句:“我说呢,是蟹酱吃多了嘛?”说完,她就一摇一摆地走了。
  老师非常夸赞母亲会形容,他说:“螃蟹的样子是一个大壳,两只大钳、八只脚,四面八方撑开,到处无规则地横爬,已经够难看了。所以说‘瞎子写字眼,像只八脚蟹’。活的蟹已够难看,剁成了酱还成个什么体?”他愈说我愈生气,只好回到厨房跟母亲发脾气:“都是你,笑我的字难看,老师愈加要我重写了。”母亲慢条斯理地说:“重写就重写嘛,我是不会写字,我若会写字,一定练出一手龙凤字。”那是一位天才小叔夸自己的字“龙飞凤舞”,母亲又听进去了。她最最喜欢“龙凤”两字,成双作对的多好。
  从那以后,老师就把“蟹酱字”挂在嘴上。高兴的时候,笑嘻嘻地叫我下回用心点写。不高兴的时候,就把桌子一拍,说:“看你的蟹酱字,重写。”
  我却只记得他生气时候那张冰冻的脸,因此一到习字,就四肢乏力,背部直不起来,写出来的永远是蟹酱字,也因此恨透了习字。直到如今,寫的永远是一手蟹酱字。
  当年明明记得老师劝谕我的话:“书信是在长辈或朋友之前出现的千里面目,而字又是书信的面目,一个人,外表衣冠不整,纵然有满肚才学,也是不行的。”他还指点我临帖、看帖。《三希堂》《淳化阁》等都一一模过,可是生有钝根的我,就是一点帖意也感染不上。不像大我几岁的小叔,看什么碑帖都能融会贯通,能写出一手古意盎然的好字来。他如生于今日的环境中,真将是一位出名的书法家。可惜他自叹“因无骨相饥寒定,只合生涯冷淡休”,早早地就过世了。
  我长大以后,也曾自怨字写得太丑,小叔反倒安慰我说:“不要紧,古来大文豪字写得好的也不多,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据说他的字像斜风细雨,很难看的。”他又笑笑说:“你妈妈封你是蟹酱字,将来你若学会写文章,配上蟹酱字,倒也别有一格呢。”
  进大学后,受业于恩师夏承焘门下。他一看我的习作诗词,总是微微颔首以后再连连摇头,我知道他对我是责望多于赞美,尤其是一笔字使我汗流浃背,不敢仰视。后来渐觉老师和蔼可亲,就将母亲和老师形容我的蟹酱字的故事讲给他听,他拊掌大笑说:“蟹酱字也好,只要能写出个体来,但总得下功夫练呀!字无百日工,你每天清早起来先练字,持续一个月便见进境。”
  我听他话开始练字,临的是夏老师写他自己的诗词。因为我对临帖已视为畏途,总觉古人邈不可接,学自己所敬佩老师的字,至少有一份亲切感。那时我住在学校简陋的宿舍里,每天一清早被臭虫咬醒,爬起来捉完臭虫就磨墨习字。灯光既暗,浑身被臭虫咬过之处又奇痒,岂能专心习字!练了多少天,看看仍旧是一片蟹酱字。想此事有关天分,非勉强学得来的,就灰心放弃了。老师知孺子不可教,也就没再勉强我。   有一次我去拜谒老师,他不在家,我在桌上留了张条子。次日他给我来信夸我“书法进步,几出吴君上”,使我大为吃惊。因为他所指的吴君是一位才女,书法是人人夸赞的。我何能出她之上?这明明是恩师溢美鼓励的苦心,于是我又着实奋发地练了一阵子,可是五分钟热度过去又懒了下来,忽然记起行箧中带有一位父执为先父抄的全本《心经》《金刚经》,写的是黄道周体的小楷,我十分喜欢,就用心从头抄了一遍。捧给恩师看,他点头微笑说:“蟹酱中有点味道了。”
  毕业后离开恩师,避寇深山中,恩师每回辗转寄来的信,总谆谆勉我:“读书习字,不可一日间断。”而疏懒的我,未能努力以符恩师之期许,马齿徒增,悔之无及。
  如今面对自己的蟹酱字,就会在心头浮上三张不同的面貌——慈母叫我把蟹酱字练成龙凤字的笑眯眯神情,家庭教师拍着桌子说“重写”时那一脸的冰霜,瞿禅恩师温而厉的颔首或摇头。还有就是那位天才小叔劝勉我的话:“闲来你如果会写文章,配上蟹酱字,倒也别有一格。”
  看来,我只有努力在写文章上求进步,无妨保留我的蟹酱字也算“别具一格”吧。
  百补衣与富贵被
  平剧里,演乞丐的穿的衣服全是红红绿绿、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表示衣衫褴褛。那种戏装,叫做“百补衣”,也美其名称为“富贵衫”。戏里的乞丐,穿起“百补衣”来又做又唱,非常好看。而且所有穿百补衣的落难公子,到后来一定是高中头名状元;然后前呼后拥、吹吹打打地衣锦荣归。
  小时候,母亲也给我穿“百补衣”,我穿起来可就不太高兴了。尤其是去看庙戏时,真怕旁人笑我是“潘宅女状元”。因为我不是演戏,而是穿母亲缝补过的破旧衣服,母亲也称它为“百补衣”。母亲总是说:“小孩子,越穿旧衣服越积福,将来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生气地喊:“将来?谁知道将来呢,眼前都没新衣服穿,还管将来?”我尽管不开心,母亲仍旧是拼凑着零头布料,给我补衣服。因为我穿得实在太费,尤其是父亲从外路寄回来的夏天衣料,母亲形容它“薄得跟猪油皮似的,辰时穿了,戌时就破,”我又喜欢在树林里钻,一下子就钩好几个破洞,不补怎么行呢?
  其实照今天的眼光看来,母亲补的衣服,还真有点现代艺术的味道呢。那时,她有满满两竹篓的零头布,或零头绸子。一篓是夏天的薄料子,一篓是秋冬的厚料子,都小得跟豆腐干似的。母亲称之为“布末”,是街上唯一的裁缝师傅特地留起来给她的。她把两篓“布末”当宝贝似的,放在床下,还加几粒樟脑丸,怕老鼠来做窝。
  给我补衣服,在母亲来说是牛刀小试,她的真本领是缝“富贵被”。那就是选出色泽鲜艳的漂亮零头“绸末”,别具匠心地拼成一条被面。那才真是别致好看呢。现在不就有一种专门用小块料子拼缝床罩、靠垫、桌布等等的,称为Quilt的手工吗?母亲可谓开风气之先了,可惜粗心的我没有学,也因为穿了太多的“百补衣”,不高兴学了。
  母亲总把“布末”加以分类,质地不同,厚薄各异,她都一捆捆分别扎好。做起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时常用彩色花布,拼一条小被子,送给亲友中的初生婴儿当满月礼,祝贺宝宝长命百岁。拼缝好一条小被子,可得好多时间呢。那时乡下年轻姑娘穿得最多的是蓝底白花或白底蓝花布衫,那是乡下土布,比较富足人家的姑娘穿旧了就换新的。母亲也会向她们要来那些旧衣服,剪成小方块或三角形,白底藍花间隔蓝底白花,就缝成一条很好看的全新被单了,能说母亲不是艺术家吗?
  我十二岁以前都跟母亲住在乡下,穿百补衣的日子最多。冬天的棉袄穿破了,母亲也补上一块,那都是粗针粗线,补上破洞就好,逢年过节时,才在外面套上一件新罩袍。罩袍往往是大朵大朵花布的,穿破了,母亲又把它拆开,有时还小心剪下花朵来,补在一色的衣服上,格外别致。
  我在美国的百货商店里常看到一包包现代的小块花布,就是专供打补丁用的,牛仔裤的膝盖上故意补一块花布,就算是现代艺术了。可见古今中外,人的审美观念,可能是天生的。不然,原是老式农妇的母亲,怎么会有那样新鲜的设计头脑呢?
  有一年,母亲花了好几个月,用最柔软漂亮的绸缎零头料,拼缝一条大大的被面。她先把一块块的料子放在一大张床单上,用针固定好,拼来拼去,比来比去,觉得不合适,又拆了重拼,我真佩服她的耐心,问她是给哪个新娘当嫁妆吗?她笑笑不回答。姑婆悄悄告诉我说:“你妈妈是要缝一条又软又轻的夹被,寄到北平给你爸爸过生日的。”
  哦,原来母亲如此细心地金针密缝,是把一缕相思,一腔心事,都缝进这条被子中了。古人说:“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母亲不用彩色丝线,绣出一条鸳鸯锦被,她宁愿用千百块细细碎碎的绸缎,拼成一条她称为的富贵被,伴随着她对父亲“长命百岁”的祝福,寄向千山万水的远方。那一份缠绵的情意,比古代闺中少妇的锦字回文还浓厚,又岂是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女儿所能体会得到的呢?
  我离家出外念书,临行前,母亲为我收拾行李,把我常穿的一件百补衣棉袍也收进箱子里。我坚持要取出来,说被同学们看到会笑我寒伧的。母亲正色地说:“你讲给他们听,这是你从小穿到大的衣服。要时时带在身边,不是给你穿的,是给你压岁的。保佑你万事如意,长命百岁。”我听了忍不住掉下泪来。
  可是在学校宿舍里,我从来不好意思把这件百补衣取出来,生怕同学取笑,直到有一次重伤风、冷得发抖,夜深取出来披上,立感浑身温暖了。可是到上海念大学时思念母亲,却再也找不到这件百补衣,不知被我丢失何处了。
  这些年来,凡是缝制新衣,总请裁缝留给我一点点零头小块料子,渐渐地也累积了一大包。这次来美,都珍贵地收在箱角带来了。我明明没有母亲的好手艺,不会拼缝“富贵被”,也没闲情逸致来缝现代艺术的“百补衣”,只是为了纪念母亲的节俭、勤劳与细心,更有她一针针、一线线,对女儿不尽的爱。我不时抚摸着这一包零头“布末”,心头也感有无限的温暖。
  故乡的婚礼
  我故乡风俗淳厚,生活俭朴。只有在结婚典礼上,仪式的隆重,排场的讲究,真是和过新年一般无二。无论穷家富户,平时省吃俭用,遇到嫁女儿,娶儿媳妇,那就有多少,花多少,一点也不心疼。   嫁女儿当晚的酒席,称作“请辞嫁”。是做女儿的最后一顿在娘家吃饭。所以酒菜非常丰富,而且有一道菜必定是母亲亲手做的。(事实上,乡下人家的饭菜,都是母亲做的,只是办喜事的日子,忙不过来,才请短工帮忙。)做母亲的为女儿做这道菜,一边抹眼泪,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说的都是“早生贵子”“五世其昌”等的吉利话,最后把一对用红绿丝线扎的生花生和几粒红枣、桂圆放在盘边,祝福女儿早生贵子。做着做着,一滴滴泪珠儿都落在那碟菜里,真是咸咸甜甜。做女儿的,还没吃到嘴里,泪珠儿也滴落下来了。在那个时代,我故乡的女孩子,十六、十七岁就是出嫁的年龄,离开母亲,到一个陌生人家对一个陌生妇人喊妈妈,当然是非常伤心,也非常害怕的,所以母女二人的眼泪就流个没完。有支歌儿是这样唱的:“妈妈呀,今夜和你共被单,明天和你隔重山。左条岭,右条岭,条条山岭透天顶哟。妈妈呀,娘边的女儿骨边的肉,您怎么舍得这块肉啊!”
  新娘子打扮定当,被伴娘扶到喜筵的首席上。这一晚,她是贵宾,父母都得坐在两旁次席相陪。伴娘坐在新娘旁边,每上一道菜,伴娘都得高唱:“请吹打先生奏乐。新娘举筷啦!”举酒杯时也一样要喊。其实新娘心里悲悲切切,根本吃不下。快乐的是满桌的少女陪客,真是得吃得喝。尤其快乐的是伴娘,她从缎袄里取出个大口袋,把所有不带汤汤卤卤的菜全装进去,带回家可以吃好几天了。我家乡酒席最讲究的是八盘八,其次是八盘五。四周八样冷盘,四角是山楂糕、炀熟的虾或蛤子、剥开的橘子、油炸甜点心,另四样是白切肉、猪肝、鳗鱼鲞、笋片,中间八道或五道熟菜,最后一道一定是莲子红枣汤。家家如此,千篇一律,却是百吃不厌。客人们埋头吃菜,新娘子低头淌眼泪。伴娘说这叫做“多子多孙的风流泪”,是一定得流的。
  辞嫁时,新娘穿戴的不是凤冠霞帔,而是像戏台上演貂蝉、红娘那种打扮。因为那是少女装。一嫁到夫家,脱下凤冠霞帔以后,就得穿短袄长裙的少妇装了。
  新娘上花轿由弟弟妹妹或子侄扶进轿门。花轿一出大门,立刻把大门关上,要把风水关住,不要让新娘带走。妈妈再疼女儿,风水门仍旧不能不关。这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娶儿媳妇的喜宴叫做“坐筵”。一坐起码两小时,这是为了要训练新娘子的忍耐心。花轿进了门,先在大厅里停上足足一小时,堂上高烧起红烛,然后新郎才开始理发、洗澡、换新衣。让新娘闷在花轿中苦等,也是为了要训练她的忍耐心。这段时间,孩子们都纷纷从花轿缝中伸手进去向新娘讨喜果,新娘的喜果必须准备得很丰富。给的时候,红枣、桂圆,每样起码得有一粒,否则人家就会讥讽新娘“小气鬼”。
  坐筵的酒席也非常丰富,被请做“坐筵”客的一半是长辈,一半是年轻姑娘,姑娘必须长得十分标致。年龄十五六岁左右,已经定了亲,在半年内就要做新娘的最合适。我当时才十一二岁,长得明明是个塌鼻子斗鸡眼的丑小鸭,但因为是妈妈的独生女,她每次总是带我同去作“坐筵”席上的小贵宾。
  我看其他姑娘们穿的是最时髦的五彩闪花缎(在当年,闪花缎是一种最名贵的缎)。乌亮的辫子,扎上两寸长嵌金银丝的桃红或绿水丝线。有的两耳边盘两个髻,戴上珠翠,衣扣缀的是小电珠泡,电池放在口袋里,用手控制,一闪一闪的,看得我好羡慕。因为我的妈妈非常俭省,给我穿的是一件不发光的紫红铁机缎单旗袍,不镶不滚,那是她的嫁衣改的。改得又长又大,套在旧棉袍外面,像苍蝇套在豆壳儿里,硬邦邦稀里晃浪的,看去就是个十足的傻丫头。妈妈还说:“铁机缎坚实,软扒扒的闪花缎哪比得上呢?”另外,妈妈又给我戴上一顶紫红色法兰西绒帽,是爸爸托人從北平带回来的。妈妈得意地说:“刚好配上,再漂亮也没有了。”可是我没有闪光的丝带扎辫子,胸前没有珠花,我说法兰西帽子应当歪戴,妈妈说歪戴帽子不像个大家闺秀,要我把帽子端端正正顶在头上,我心里好委屈。可是无论如何,能够有资格“坐筵”,总是体面的。
  在坐筵席上,新娘是不能动筷子的,说实在话,新娘刚刚到一个陌生家庭,眼泪得忍着,不能像在娘家时可以撒开地流,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呢。陪新娘的姑娘们也不能多吃,尤其是两三个月内就要做新娘的,更得做出斯斯文文的样子,以免婆家亲友看了笑话。
  拜堂当然也是一项重要节目,新郎新娘拜完天地、祖先、公婆以后,就要拜见长亲、宾客。一位位被司仪请了上去,新人双双跪拜,平辈的就是鞠躬。这个拜见礼,也足足要折腾上两小时。大厅外天井里热着柴火,愈旺愈好。鞭炮声此起彼落。礼堂上是雪亮如白昼的煤气灯。乐队不断地吹打各种喜乐。每个人脸上都笑得跟盛开的牡丹花似的,到处喜气洋洋。
  父亲从北平回来以后,给我带回一件白缎绣紫红梅花的长旗袍。我穿了去参加喜宴,每个人的眼光都向我投来,我心里好得意。直到如今,我仍不胜怀念那件软缎的梅花旗袍,但我更怀念母亲用嫁衣改的紫红铁机缎罩袍和那顶法兰西帽子,因为,那套行头,正象征我又憨又傻的童年,尤足以纪念节俭简朴的母亲。
  杨梅
  六月,该是故乡早谷登场、杨梅最好的季节了。我家乡的茶山杨梅,可以媲美绍兴的萧山梅,色泽之美,更有过之。一颗颗又圆又大,红紫晶莹,像闪光的变色宝石,母亲在大筐子里选出最好的给父亲和我吃,我是恨不得连人都钻进篓子里,把烂的也带核吞下去。说起吞核儿,我是经过一番特别训练的。我有个只大我几岁的小叔叔,与我一样地贪吃杨梅。我们要从杨梅上市的第一天青的酸的,吃到下市的最后一天烂的苦的才罢休。可是他的本领比我大得多,他把杨梅搁在嘴里,只用舌头一拌就咽下喉咙了。我问他:“核儿呢?”他说:“吃杨梅不咽核儿还成啦!那你吃上十斤八斤也不会饱。还有,杨梅核才是消毒的,咽下去,可以把肠胃里不清洁的东西如蜘蛛网、猪毛之类的东西一齐卷出来。所以杨梅不必洗,洗了味儿就淡了,可是要吃不洗的杨梅,就得学会咽核儿。”我听了他的话,有点半信半疑。可是为了省去洗的麻烦,借此可以多吃,也就开始学咽核儿了。叔叔说要咽就得在每次吃第一个就咽下去,以后就不困难了。可是我还是学了很久才学会。学会以后就越发地狼吞虎咽起来,吃得肚子鼓鼓的,舌头都起了跟杨梅珠子一样的小泡泡,吃饭喝茶都感到痛。我不愿告诉母亲,还是偷偷地吃。母亲看我那副猴相,笑骂我:“这样吃杨梅,给你招个茶山女婿吧!”终于我吃出胃病来了。胃酸涌上来,整天不想吃饭。母亲把杨梅核儿焙成灰,叫我用开水服下去,几次就好多了。母亲正色地告诫我说:“小春,你吃东西这样任性,长大了,一个人在外没有妈照顾,病了怎么办?”我常常为母亲的多叮咛感到厌烦,无知的童子,总以为一辈子都会在母亲的爱抚下享受着幸福呢!   农历的六月初旬,是乡间家家户户“尝新”的好日子,“尝新”就是新谷已经收成了,农家得做几样好菜,谢了谷神,请大家来喝杯庆祝的喜酒,吃碗又香又甜的红米饭(新谷是红米)。酒席里最好吃的是四个大盘:一盘茄松(茄子切丝,裹了面粉、鸡蛋油炸),一盘蛤子,一盘切得方方正正的西瓜,一盘拿烧酒浸过的杨梅。这四样东西差不多家家都相同。我爱酒又爱杨梅,啜着烧酒杨梅,下以茄松,剥剥蛤子,最后吃鲜甜的西瓜解渴。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所以哪一家请吃“尝新”酒总是我做代表,父亲是懒得出门的,母亲又是这样不吃、那样不尝的,我就乐得单身赴宴,吃得前仰后合地回家,宁可吃坏了肚子,又害母亲操一场心。
  我家搬到了杭州,萧山的杨梅也一样鲜甜,样儿是椭圆的,颜色是粉红或白的,看起来远不及故乡的茶山梅漂亮。我因为胃病,已经不能多吃,更不能咽核儿了。母亲仍是在篓子里选出最大最好的几颗留给父亲与我吃。星期天回家,我端了藤桌椅坐在院子里,母亲就把一碟子用盐水洗过的杨梅放在我面前,说:“小春,只吃十个,晚饭后再吃十个。”我一面做着代数,一面把杨梅放在嘴里慢慢儿啜着甜汁。令人头痛的代数题,一道也做不出,十个杨梅却在万分不舍得吃的情形下吃光了。母亲笑着端起剩下的说:“再吃一个,明天的代数就考个杨梅大的零分。”我也笑着,紫色的杨梅汁滴落在练习簿上。
  抗战第二年,我们回到故乡,父亲病了。他患的是肺病与痔疮,这两种病都不宜吃杨梅,可是到了杨梅成熟的季节,他还是想吃,每次只能吃两个。有一次,父亲的朋友从远方来,送了他一对玲珑剔透的水晶小碟子,父亲自是心爱万分。母亲把两个紫透的杨梅放在一只水晶碟子里,另一只碟子摆上几朵茉莉花与一枝芝兰,一清早叫我端去放在父亲的枕边。闻着芝兰的阵阵清香,父亲把杨梅拿在手指尖上,端详半晌说:“你母亲爱花,爱水果,可是她从不戴花,也不吃水果,只默默地培养得花儿开了,果子结了。她一生都是那么宁静淡泊!”他眼睛望着壁上母亲与我合摄的照片,好像还有许多话想和我说,却没有说出来。
  农历六月初六日,是父亲的生日。头一晚,母亲就吩咐我要早起,在佛堂与祖宗神位前点上香烛(因为父母亲都是信佛的),然后再扶父亲起来拜佛。可是未到天亮,父亲就气喘了,我与庶母都陪着他,母亲仍在楼下张罗。他的气愈来愈急,我摸他的脉搏急促而衰微,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我知道情势不好,赶紧给他注射平气强心针。父亲的眼睛只是望着我,又看看壁上的照片,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要我请母亲赶紧来。我急急跑到楼下,母亲正端了那一对水晶碟子的芝兰与杨梅跨上楼梯,我接过碟子呜咽地说:“妈,爸爸要你快上去。”可是母亲还是犹疑不决。因为父亲卧病之初,庶母就请了瞎子算命,排起八字来说母亲的流年与父亲有冲克,两年中必须避不见面。庶母信了瞎子的话,示意母亲不要去看父亲。父亲呢,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与母亲倾吐,怎奈母亲执意以父亲的身体为重,不愿与他见面。于是父亲与母亲之间,都是由我传递心曲。可是现在,一切都将太晚了,我拉着母亲的手,喉头哽咽不能成声。母亲也慌了,三步两脚赶上楼来,庶母已在旁放声大哭,父亲只以含泪的眼睛看着母亲与我,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未能启口即溘然而逝了。母亲掩着嘴忍住了哭,半晌才说:“你们都不要大哭,不要扰乱他的精神,跪下来念经,最后的一刻,让他平安地起身吧!”我们都匍匐在地上,是母亲的语音似古寺钟声,使我于神志昏乱中略微清醒过来。我抬起模糊的泪眼望母亲,她于满脸的悲伤哀戚中,仍透露一股临大变而能勉强镇定的毅力。她将父亲的双手平放在胸前,给他穿上袜子,看时钟正指着九点。小几上摆着那两个水晶碟子,芝兰散布着芬芳,杨梅仍闪着紫红的光彩,此情此景愈加使我泣不可抑。六月初六,父亲的生日,谁又想到竟成他的忌辰呢!
  四十九天的斋期中,我每天总不忘在水晶碟子里摆上几瓣鲜花与两颗杨梅,上供于父亲的灵前。而母亲呢?似乎再无心情拣选最熟最紫的杨梅了。
  我负笈上海以后,每年夏天杨梅成熟之时,也靠近父亲生日与忌辰六月初六。上海没有好的杨梅,我也不再想吃杨梅。南望故乡,我怀念的是去世的父亲与劳累大半生白发皤然的母亲。
  1941年初夏,我大学卒业,母亲叫小叔写信告诉我:“孩子,早点回家吧!回家正赶上杨梅最好的时候。妈又得为你拣一颗颗晶莹的大杨梅了。”我感谢母亲比海更深的爱,也想起了父亲那一对心爱的水晶碟子。
  可是那时因战事海岸线封锁,我竟迟迟未能成行。忽然一个晴天霹雳,叔叔来信说母亲旧疾突发,叫我急切回家,迟恐赶不上了。我冒着危险,取道陆路,整整廿一天才赶到家中,赶到时母亲的灵柩已停放在祠堂里了。
  年光于哀痛中悠悠逝去,我亦已忧患备尝,儿时那种吃杨梅的任性与欢乐,此生永不会再有了。
  春雪·梅花
  春柳池塘明媚处
  梅花霜雪更精神
  寒冬渐远,春已归来。遥想宝岛台湾,早该是风暖花开的艳阳天了。此间前些日子已渐露春意,没想到突然来了一阵暴风雪,气温又一度降到隆冬严寒。
  我虽畏寒,却是恋雪成痴。一听说大风雪将至,反而禁不住地高兴。守着窗儿,热切地盼望大雪降临。看天空中丝丝细雨,渐渐夹杂着小朵雪花,我就喃喃地念起家乡谚语来:“雨带雪,落到明年二三月。”现在可不已经是“明年二三月”了吗?这是春天里的冬天,也是个“飘雪的春天”,多可爱啊!
  这个冬天,纽约虽然下过几场雪,但都不算壮观。转眼已过了春分,我老是问来此多年的朋友:“还會下雪吗?”他们说:“会啊!去年四月里还下了场大雪呢。”所以一听有风雪的气象预报,我总是盼望着,雪会下几寸呢?能积到一尺吗?积得越厚越好。外子好生气,说我这个老顽童,真是黄鹤楼上看翻船,丝毫也不体谅他们顶着风雪开车上班的有多辛苦。
  小干女儿有一次来信说:“今年天气特别冷,阳明山、竹子山都下雪了。我和同学上山赏雪景,看见许多汽车前面堆着小雪人,一路开,小雪人一路淌着汗水,渐渐地就化光了,好可惜啊。”她如果看到这里的大雪,一定会堆个雪人,比她自己这个小人儿大好几倍呢。   雪的可爱,是它的悄然无声,默默地累积起来。比起下雨天淅淅沥沥的情趣又是不同,是另一种宁静与安详。而那棉花糖似的一片白,格外使我怀念小时候下雪天的快乐情景,心头就有说不出的温暖。
  我的故乡永嘉,虽然是温带的南方,但农历正月初七八的迎神提灯庙会,常常都逢上大雪天。冒大雪去看庙戏,是我最最开心的事。阿荣伯过新年那几天,就只顾昏天黑地地推牌九。外公却最喜欢一边看戏,一边“讲古”。“有外公带我去看戏,妈妈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总是这样对母亲说的。外公套上高筒钉鞋,一手撑雨伞,一手提灯笼,叫我紧紧捏着他大棉袄的下摆,踩着他的钉鞋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只要喊:“好冷啊!”外公就说:“怎么会冷?越走越暖和的。”红灯笼的光影,晃晃荡荡地映在雪地上,真的就暖和起来了。我后面还有一大串小朋友,都喜欢跟着外公走。外公大声地喊着:“来来来,前照一,后照七。跟着我走,一定不会跌跤。”他年纪虽大,走得却一步一步稳稳健健的。他说:“要记住,在风雪中走路,不要停下来,停下来就会冻僵啊!”
  我记住外公的话了。长大以后,多少次顶着风雪向前走,都挺过去了。我心里总是在想,双手紧紧捏着外公那件结实的粗布大棉袄,踩着他的大钉鞋脚印,跟着那盏映在雪地里的红灯笼一步一步向前走。
  雪积得厚了,外公就用丝瓜瓢兜了雪装在瓦罐里,装满好几罐,放在阴冷的墙角。开春以后,用雪水泡茶喝是平火气的,喉头痛就拿雪水加盐漱口,马上会好。但外公说兜雪时一定要用丝瓜瓢、竹瓢或木瓢,不能用铁器。雪一定要冬雪,立春以后的雪就不行了。兜雪又是我最最喜欢做的事,尽管兜得一半天、一半地,鞋襪都湿透了,外公还是要我帮忙。“多沾点雨雪,长大了身体才壮健。”母亲还会别出心裁,叫我把树枝上、梅花梗上的雪,撮下来装在一只漂亮的玻璃缸里,每天倒一杯雪水供佛。她说:“花木上的雪才净,供佛的是净水呀!”我撮雪撮得手都冻僵了,外公绝不许我烘火笼、泡热水,反捏了一把雪在我手背手心上使力地擦,擦得我直尖叫。外公说:“不要叫,熬一下,一会儿手就会发烫。”真的,一会儿手就发烫了。外公真是位全科医生呢。他说天上的霜雪雨水,地上的树木花草,和人的血脉五脏都是相连的。这就叫“天地人三才合一”。人有病痛,吃了天地给你的“药”就会好。外公的医理,不就是今天讲求的“自然食物”吗?
  我们到了杭州以后,因为冬天比故乡冷,下雪的日子更多,我也更开心了。杭州人说:“吃了端午粽,还要冻三冻。”所以春分前后,还常常下大雪。雪积得太厚,交通受阻,学校虽不正式停课,路远的学生不能来也就不算缺课;大清早我一睁开眼,看见下雪了,就连声念:“菩萨保佑,雪下大一点,下一整天,下一整夜,明天就不用上学了。”可是我家离学校实在太近,尽管下大雪,父亲还是叫包车夫送我去。我宁可自己踩着厚雪去,做出很刻苦勤学的样子。到课堂里,同学们到得零零落落。英文老师就坐在讲台上,督促我们自修,分组比赛拼生字、背书、造句,大家竞争得都冒出汗来。国文老师就讲故事、念诗给我们听。我们最喜欢的老校工光伯伯(因为他头上光光的,没有一根头发),替我们在炉子里生起熊熊的火,上面放一把铜茶壶,水咕嘟咕嘟地开。我就取出从家里偷来的咖啡茶来泡。那是一包包长方形的糖,里面有一团棕色咖啡粉,开水一冲,比今天的即溶咖啡还方便,好香啊。可爱的光伯伯最疼我们这一班小孩,给我们拿来烤山薯,放在炉架上再一烤,大家分来吃,满教室都香喷喷的。只有下雪天才准有这样的享受。因为我们冒雪来上学,校长和训导主任都夸我们勤奋好学,所以给我们自修课里吃东西的自由,作为鼓励。
  十分钟休息时间,大家到校园里堆雪人,玩雪球,东一个雪人,西一个雪人。天一放晴,太阳出来,雪人就渐渐变小,变矮了。有时还没化完,第二场雪又来了,小雪人就被新雪掩没,成了一堆堆的小山丘。有一次,我在作文里写道:“一粒细细的尘土,水蒸气把它变成一朵美丽的雪花。雪花融了,水又变成蒸气升空,尘土回归尘土。这就是大自然的循环。在循环中,我们享受了美景,花木获得了生机,可是雪花总是默默无声……”自以为写得很“哲学”,老师给了我好多圈圈。
  父亲有位好友刘景晨伯伯,他是个诗人,喜欢写字、画梅花,酒量又好。每回来我家,一住总是十天半月。冬天一下雪,刘伯伯就用家乡调念起一首诗来:“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添作十分春。”我说:“刘伯伯,岂止是‘有梅无雪不精神’,有梅无酒也不精神呀!”刘伯伯拊掌大笑道:“说得对,说得好,快快拿酒来。”他边喝酒边眯起眼睛对着庭前雪中梅树凝望,看来他就要吟诗了。父亲不是诗人,但好友来时,他也会作诗。有一首诗,刘伯伯夸他作得好,还用红朱笔在后面四句加了密密的圈呢。那四句是:“老去交情笃,闲来意兴浓。倾杯共一醉,知己喜重逢。”我说:“爸爸,您并没有喝酒,怎么说‘共一醉’呢?”父亲笑道:“诗心似醇酒,不醉也惺忪。”刘伯伯大为赞赏起来,连声说:“好诗,再干一杯。”我喜欢看刘伯伯借题目喝酒的醉态,我更爱父亲随口吟来的“白话诗”。看他们两位老友一唱一和的快乐,我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意兴也浓起来了。
  于是我磨了墨,摊开纸说:“刘伯伯,您酒也喝了,诗也作了,现在该画梅花啰。”刘伯伯说:“慢着慢着,画梅以前要先写字。”他又念起他那套说了好多遍的大道理来:“梅花与书法最接近,要学画梅必须勤练书法。梅的枝干如隶篆,于顿挫中见笔力;梅梢与花朵似行草,于曲直中见韵致。这与身心的修养有关,中国画最能见真性情,心灵的境界高了,画的风格也会高。”他说得那么高深莫测,我却只知道在图画课里跟着老师的样本一笔笔地描,连写字也是看一个字描一个字,哪里懂得什么韵致、风格呢。
  刘伯伯写完一张大字、一张小楷,才开始画梅花,随画随扔进字纸篓。我问他为何不留起来,他说:“要画到真能传神的一幅才留起来,可是太难了。画梅难,作咏梅诗也难。林和靖的‘暗香疏影’传诵千古,一来是因为他有‘梅妻鹤子’的韵事,二来是因为姜白石作了《暗香》《疏影》两首词。”我问他:“那么刘伯伯的咏梅诗呢?”他又大笑说:“我的咏梅诗,最好的一首还在肚子里哩!”父亲又随口笑吟道:“雪梅已是十分春,却笑晨翁诗未成(刘伯伯名景晨)。”刘伯伯马上接口道:“高格孤芳难着墨,无如诗酒两忘情。”刘伯伯真有点眼高手低,只好借题目喝酒了。   看他们出口成诗,我也想作了。有一天,跟父亲、刘伯伯去孤山踏雪赏梅,看那条直通里外湖的博览会桥上,游人熙来攘往,喧闹的声音,把静谧的放鹤亭打扰得失去了“暗香疏影”的清趣。我也学着父亲口占打油诗一首:“红板长桥接翠微,行人如织绮罗鲜。若教逋叟灵还在,应悔梅花种水边。”不管韵押得对不对,自以为也是七个字一句的“诗”呢,父親连声夸我作得好,刘伯伯却很严肃地教导我,不可一开始学作诗,就是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会把诗作“流”了,以后永远作不好了。吓得我再也不敢在他面前信口开河了。这是我在初中时代作的第一首“诗”,受了一顿教诲,所以一直记得。
  抗战中,杭州沦于日寇。胜利复员,回到旧宅,喜见庭院中的一株绿梅,依然兀立无恙。春雪初霁,好友多慈姊与她夫婿许绍棣先生时来舍间小坐。多慈姊看见书窗外绿梅含苞待放,一时兴来,就展纸濡墨,画下了那株劫后梅花的风貌,并嘱我题词以留纪念。我勉强作了一首《临江仙》,却因字体拙劣,坚持不肯题在画上。那首词,我只比较喜欢下片的四句:“相逢互诉相思,年年长伴开时,惜取娉婷标格,好春却在高枝。”
  那幅梅花,虽已带到台湾,竟因住永和时被大水损坏。多慈姊曾多次欲为重画,总以每次都相聚匆匆而未果。她与绍棣先生都不幸相继作古。故人远去,墨宝无存,怎不令人哀伤痛惜呢?
  现在我珍存的有一小幅先辈名家余绍宋先生的红梅,是绍棣先生代为求得的。另一幅大学老师任心叔先生的墨梅,上面题着一首诗:“画梅如画松,貌同势不同。爱此岁寒骨,不受秦王封。”任老师一身傲骨,后忧愤而死。此外是一张放大的梅花摄影作品,那是郑曼青先生二十年前上玉山赏雪赏梅,特地摄下的照片。他说高山上的雪梅,风姿太美,笔墨丹青,难以传神,只好依赖照相机多多摄取它的多种风貌。承他赐赠一张,留作纪念,在台北时,我一直悬之壁间,于炎夏中可带来一点凉意,也使我感念故人厚谊。这几幅宝贵的纪念品,于客中都未带来,真觉住处有“家徒四壁”之感呢。
  台湾气候,虽不易在平地多植梅花,但梅花是中华民族坚贞不移的精神象征,民心爱梅花,并不在乎到处都能赏梅。尽管是在“春柳池塘明媚处”,也能体认“梅花霜雪更精神”的意义。
  雪后初晴,春寒料峭,我又神驰于杭州旧宅中那株绿梅。数十年的刻骨严寒,它定当傲岸如故吧。
  (选自长江文艺出版社《琦君散文》)
  本辑责任编辑:林幼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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