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谪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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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在韩愈的生命里,绝不是普通的花开花谢,碎影流光。
  作于此年的三十多首诗,绝大多数写在路上,写在贬潮的路上。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是贬潮路上的首唱。本欲攘除弊事,不虞残年难保,将抵以死。若非知交为之进言,收骨之地恐不是在八千里外,瘴江之边,而是在天子脚下,米贵之处。幸而天子“少为宽假”,贬潮州刺史。
  朝奏夕贬,何其速也!
  本为除弊,翻遭罪戾,又何其悖谬也!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驻马回眸,距长安已邈邈百余里。侄孙韩湘的追随不能消解他对前途的迷茫与忧惧。“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未离秦境,而语已凄惨如此。
  三百里雪地踽踽而行,至武关,逢配流吐蕃。昌黎借苦说苦:“嗟尔戎人莫惨然,湖南地近保生全。我今罪重无归望,直去长安路八千。”
  元稹诗《缚戎人》自注:“近制,西边每擒藩囚,例皆传置南方,不加剿戮。”昌黎自比藩囚,一至湖南而止,地近尚可保生,一则窜逐南海,九死一生。谪臣不如徒囚,何以哉?
  “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出武关,向邓州。路旁古堠,楚楚迎送,退之诗思兴发,仍哀哀可悯。《路旁堠》:“堆堆路旁堠,一双复一只。迎我出秦关,送我入楚泽。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吾君勤听治,照与日月敌。臣愚幸可哀,臣罪庶可释。何当迎送归,缘路高历历。”
  路旁土堠无知无觉,却见证了多少来往的悲欢,无常的浮沉。四年前,柳子厚得召赴阙,路见古堠,吟道:“每忆纤鳞游尺泽,翻愁弱羽上丹霄。岸旁古堠应无数,次第行看别路遥。”子厚虽不得不保持乐观的谨慎,但毕竟也心怀“驿路开花处处新”的喜悦。土堠虽多,路途虽遥,但那是距离永州的回望之路,现在自己已经踏上返京之路,这可是自己无数个日夜盼望的路啊。四年之后,在退之眼里,那一双复一只的土堠迎而出秦,送而入楚,遥想前途漫漫,“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此时的韩愈大概还心存侥幸,希望那暴怒的宪宗忽降圣旨,赦免己罪。不然,为何在贬途中不仅不心存怨悱,反而口吐“吾君勤听治,照与日月敌”的颂美之音呢?哀哉,直臣!悲哉,文人!
  东边日出西边雨,祸福相倚计得失。韩愈哀哀求告的诗语未能感动皇帝,却赢得了诗人的赞叹。赵翼说:“昌黎不但创格,又创句法。《路旁堠》云:“‘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此创句之佳者。”陆游的诗句如“道边相送路边迎,水隔山遮似有情”,“梦境往来双只堠,宦途兴废长短檠”,皆化自韩诗。
  行行重行行,长安日日远。进入邓州,韩愈作诗《次邓州界》:
  潮阳南去倍长沙,恋阙那堪又忆家。心讶愁来惟贮火,眼知别后自添花。商颜暮雪逢人少,邓鄙春泥见驿赊。早晚王师收海岳,普将雷雨发萌芽。
  贾太傅虽也恭承“嘉惠”,然只“俟罪长沙”,非潮阳之僻远可比。恋阙、忆家,心内交织成一团热火,如庄周所说“我其内热欤”。十七年前已“目视昏花”,今日远途劳顿,忧惧并集,岂不更添昏花?盼只盼王师早日平叛,例降德音,以赦过宥罪,如雷雨作而草木解柝。
  晨及曲河驿,凄然自伤情。群乌巢庭树,乳燕飞檐楹。而我抱重罪,孑孑万里程。亲戚顿乖角,图史弃纵横。下负朋义重,上孤朝命荣。杀身谅无补,何用答生成。
  至穰县(邓州治所)曲河驿(因河之曲得名),早饭之际,韩愈又增伤感。目睹群乌巢树,乳燕飞檐,皆有家之安乐也。而己抛妻离子,孑孑奔赴,上辜朝命,下负亲朋,重罪何以赎之?
  星火急程之中,韩愈又留诗《过南阳》:
  南阳郭门外,桑下麦青青。行子去未已,春鸠鸣不停。秦商邈既远,湖海浩将经。孰忍生以戚,吾其寄余龄。
  韩愈正月十四日被逐出京,至南阳应仍不出正月。此时已萌春景,麦苗青青,鸠鸣聒聒。走过千里征途,韩愈的心情也许会逐渐平静,坦然接受这飞来之祸,不过也许是春景的欣荣给黯淡的情绪稍微以缓解,这首诗里没有哀呼与悲鸣,没有怀罪被遣的屈辱。回首瞻顾,秦商已然邈远,延颈凝望,即可乘舟南下,将缓鞍马之苦。“孰忍生以戚,吾其寄余龄”,哭是一天,笑也是一天,还是笑着度过余生吧。
  二月二日,韩愈达宜城,作《记宜城驿》。大约与此同时,作诗《题楚昭王庙》:“丘坟满目衣冠尽,城阙连云草树荒。犹有国人怀旧德,一间茅屋祭昭王。”
  宜城,楚昭王故都。韩愈经历此地,只见草屋一区,问左右人,有云:“每岁十月,民相率聚祭其前。”韩愈感而作诗。然而韩愈作诗的时候绝不会想到,就在这前后几天,年仅十二岁的小女挐死在遣逐的路上(挐之死在二月二日,与《记宜城驿》同日,但《题楚昭王庙》诗具体日期不能确定。)
  韩愈本擅长古体,然此七绝颇有口碑。刘辰翁云:“若公绝句,正在《昭王庙》一首,尽压晚唐。”何焯云:“意味深长,昌黎绝句中第一。”蒋抱玄云:“能以气势为风致,愈读则意愈绵,愈嚼则字愈香,此是绝句中杰作。”明人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云:“此篇虽题美昭王,实规世主当留德泽于民心也。与‘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同有言外远思……展读间觉花影零乱,宋人评为唐万首之冠,以此。”
  此诗入选《千首唐人绝句》(富寿荪等编)、《唐人绝句精华》(刘永济编)、《新编千家诗》(胡光舟等编)、《历代好诗铨评》(霍松林编)、《唐诗汇评》(陈伯海等编)、《百代千家绝句诗》(周啸天编)等诸多选本,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
  自踏上谪潮之路,韩愈一直未展才力,未有大手笔之古体长诗。三月五日左右,至韶州乐昌县(今广东乐昌市),乃作五古长诗《泷吏》。
  开首即渲染泷水之险恶,“险恶不可状,船石相舂撞”。向泷吏询问距潮里程,潮州风土。泷吏所言则益加恐怖:“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州南数十里,有海无天地。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
  因为潮州一向是流放之地,所以泷吏想当然地认为眼前的韩愈亦是巧奸败伦之徒,故而借机讥讽:“官何不自量,满溢以取斯。工农虽小人,事业各有守。不知官在朝,有益国家不?得无虱其间,不武亦不文。”   韩愈将泷吏的吴音野谚作为武器,指向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那些端居高位的素餐之人。想起两个月前的宪宗迎佛骨之事,济济朝堂之上,有几人能不顾个人安危亢直诤言,一个个还不是如泥塑的木偶一般钳口寂默,任凭宪宗折腾吗?
  “叩头谢吏言,始惭今更羞。历官二十余,国恩并未酬。凡吏之所诃,嗟实颇有之。不即金木诛,敢不识恩私。潮州虽云远,虽恶不可过。于身实已多,敢不持自贺”。自嘲,实是无奈的自嘲。一路上,韩愈多次乞怜,寄希望于皇帝的仁慈宽恕,但行程过半,却似乎有了几分硬气,几分刚强。《唐宋诗醇》评曰:“君子以恐惧修省,《泷吏》篇之谓也。莫道英雄气短。”
  在韶州境内还有《题临泷寺》、《晚次宣溪辱韶州张端公使君惠书叙别酬以绝句二章》、《过始兴江口感怀》等诗,俱凄紧哀伤。
  不觉离家已五千,仍将衰病入泷船。潮阳未到吾能说,海气昏昏水拍天(《题临泷寺》)
  韶州南去接宣溪,云水苍茫日向西。客泪数行元自落,鹧鸪休傍耳边啼(《晚次宣溪》其一)
  兼金那足比清文,百首相随愧使君。俱是岭南巡管内,莫欺荒僻断知闻(《晚次宣溪》其二)
  忆作儿童随伯氏,南来今只一身存。目前百口还相逐,旧事无人可共论(《过始兴江口感怀》)
  三十多年前,韩愈十岁的时候,曾跟随贬为韶州刺史的长兄韩会南迁。如今贬潮,道过始兴(属韶州),兄嫂、十二郎、乳母等皆已化为尘土,旧事与谁共论?俯仰今昔,怎不感怆伤怀?
  从长安至潮州,遥遥八千里,偶尔也会有朋友的相扶相济。快到潮州的时候,桂管经略使裴行立请元集虚(与柳宗元、白居易都有交往)携书籍、药物看望韩愈。韩愈作诗《赠别元十八协律六首》、《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赠之。七首诗中,不免还有哀婉凄然之音,“不知四罪地,岂有再起辰”?未至贬地,依依仍心存悬想,而诗品正如《韩诗臆说》所云:“其神黯然,其音悄然,其意阔然。”
  到达潮州之前最后的诗作,可能是《宿曾江口示侄孙湘二首》。韩愈遇上了增江(古作曾江)泛滥,淹没了村庄,“暮宿投民村,高处水半扉。犬鸡俱上屋,不复走与飞”。茫茫水间,亡失故道,联想到自己的“拙谋”,以至于落此荒境。此时的韩愈会有一丝悔意吗?
  迢迢八千谪臣路,终于在四月下旬走到了尽头。如果以诗做行程起讫的标志,则始于示湘,终于示湘。呜呼,此乃天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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