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秋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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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都瞒不过他,他对于她的目的了如指掌。她嫁了一只蛰伏的兽。


  姜云茴从苏老爷房里出来时,天已经沉下去了,短褂的听差规规矩矩地候在门外,像一尊尊鬼影的石像。这宅子太静,处处透着阴寒,女人的鞋踩不出声音,风也不敢肆意吹。
  廊灯还没点,云茴的身形忽明忽暗,暗影的轮廓是一笔勾勒的简笔画,玲珑有致的曲线。
  她绞着帕子,细细回想苏老爷的一番话。
  说什么给她找个婆家,不过是想早早打发了她,任她为苏家做多少事,谈成多少桩买卖,也是块绊脚的石头,留不长久。
  苏家明面上贩卖药材,暗地里做的是军火生意。钱与权从古至今难分家,只是这年头,买米都得背上半麻袋的银票,银钱的多少早就很难度量。政府忙着打仗,忙着与多方交涉,保住一方安宁已经勉强,管不到太多。可苏老爷是不介意的,多的是人求他。他原是空鹰山一带的土匪,借了乱世开出一片天,只手做皇帝。
  八年前云茴的母亲出走,带走了女儿,现在云茴回来,着实碍苏老爷的眼。
  老爷子跷起腿,雪茄盛行的年代,他依旧抽着长杆旱烟:“当初跑得快,现在眼见我有些家底了,便急赤白脸使唤你上门,她真是惯会盘算的。”
  云茴为了见父亲,东拼西凑买了双新鞋,现在这鞋像粗粝的刀片磨着脚底,她僵硬着道:“我娘死了。”
  苏老爷愣了个神,眼皮卷起,投来的目光却透着怀疑。
  他留下她,只收做义女,又将几处私宅交给她打理。底下人不知内情,也尊一声姜小姐,却个个都拿她当姨太太看。
  這一份风言风语,云茴多不理会,苏老爷却听进了耳中。他有自己的一套道德底线,绝不枉担虚名,因而执意给她指门婚事。
  初夏的热一点点闷出细汗,濡湿了后颈,姜云茴不住地用绢子扇风。今天的回廊格外地长,她走到偏处才察觉走岔了道,正要回头,临近一间屋子传出笑语,她听得异样,推门一看,不由得怔住。
  苏老爷新纳的三姨太坐在一个下人腿上,腰肢婀娜,软得化成一摊水,可望见她,水忽然沸开,立时跳起来。
  云茴拿手一撑,把住了门框冷笑:“老爷子平日何等宠你,你却做出这等事?”
  两人当即跪下,不住地叩头,称是一时糊涂。
  世俗的同情心是顶没用的东西,姜云茴很早就丢掉了,可她思量着,却没打算去告发。母亲从前常说,女儿背弃父亲是大罪,因而云茴再次被苏老爷叫去时,心中存了三分忐忑。
  偏厅太亮,她唯恐那光照亮脸上的心虚,有意立在窗影下。苏老爷没有看她,躺上藤椅摇着扇子:“我看了这么些人,独独玦儿配得上你。”
  贺玦是苏老爷结拜兄弟的儿子,幼年丧母,四年前又死了父亲,被苏老爷领回来。因小名是个五字,被下人唤作五少爷。苏老爷待他亲切远胜过云茴,姜云茴讽刺地觉得,嫁给他是自己攀了高枝。


  南城正是五月,一场小雨后,天阴沉沉的,透着种霉变的暗绿色。云茴收完租子回来,远远瞧见有人抬了盖着白布的人出去,一只秀气的手耷拉着,三姨太的镯子戴在腕上。苏老爷扶住椅背,咬牙切齿地道:“贱人,算计到我头上了。”
  下人小心地告诉她,他们前些天抓的一个偷火药的青年,今天被三姨太偷着放了,可惜五少爷撞见时晚了一步。
  “五少爷?”姜云茴朝贺玦看了一眼。
  这个人安静地立在老爷子身后,俊挺的五官上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
  三姨太的情人,那个叫高淮的听差战战兢兢地低着头。
  苏老爷抽了一筒烟,气散了,尚有闲心去听昆曲,一行人跟着退出去。云茴刻意晚了一步,掏出兜里全部的银票,一股脑地塞到高淮手里:“对不住了。”
  她请三姨太帮忙放人,本是想借她姨太太的身份方便出入,却没想牵连她的性命。云茴有些慌乱地扣紧手包,一出门正撞上一个人的胸口。
  贺玦去而复返,在她愕然中,俯身到她耳畔轻声开口:“早知道那个陆秋山是你的情郎,我就不抓他了。”
  闻言,云茴咬咬牙。
  这个人不好对付,来苏家几个月就挤走了老爷子的左膀右臂,她向来对他敬而远之。可同一个屋檐下做事,总不能老是矮他一头,云茴惦记着抓他一个把柄。
  三天之后,她成功把他堵在了一家旧酒楼。
  她闻到他身上有女人香水味,问道:“五少爷不是不近女色吗?什么样的女人约在这么隐秘的地方?”
  “你怎么老撞见这种事?”贺玦话里有话,却不恼她。
  云茴往房中一瞥,一个年轻女人正对镜抹口红,合体的露肩红裙,是南城时兴的打扮。姜云茴飞快地躲回门后,睨着贺玦:“知道你不怕死,没想到猖狂到了这个地步?”
  贺玦不知怎的有点高兴:“连订婚宴都没摆,你就急着来管束我?”云茴差点忘了这事,一下被堵得说不出话。
  房里的女人是苏芹,苏老爷名正言顺的女儿。
  算起来,苏芹该是她的姐姐,云茴本来不敢得罪她,苏芹给骄纵坏了,天晓得气急了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然而,对于结婚,姜云茴有异样的坚定。苏芹来找她时,被她一口回绝,这个大小姐气急败坏地离去,甩开的蜷发几乎扫中她的眼睛。
  姜云茴望住她的背影。听说苏芹的母亲是个极温顺的人,一个人将女儿拉扯大,没享几天福就撒手人寰,苏老爷自认亏欠,对苏芹格外娇养。云茴不由得苦笑。两个嫁给她父亲的人,都没能善终。
  订婚本该简约,可毕竟是苏家出去的人,苏老爷又讲排场,繁复地开了一场晚宴。贺玦应酬完六七个生意上来往的客人,便邀请未婚妻跳舞。
  他步子娴熟而齐整,一看便是风月场行走惯了的人。姜云茴越过他的肩膀,看见苏芹投来厌妒的目光,道:“你们情投意合,去求老爷子答应也罢,何必把我牵扯进来?”
  贺玦轻描淡写地问她:“苏伯父会将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苏老爷膝下一个独女,成不成器另说,可绝不能挑贺玦做丈夫。
  苏宅养他是出于极端的目的。
  苏老爷当山匪前,与贺玦的父亲一样,是盗墓贼。两人从空鹰山的一座无名墓中背出过一批金子:一批数量可观、却被贺父偷偷转移了的金子。贪心生恶念,贺玦的父亲连夜出逃,苏老爷没追上,气得牙根直痒,从此心里落下一个结。
  贺玦回来得出人意料,老爷子暗暗想,贺家的人还敢冒险现身见他,这笔金子大概就藏在南城附近。
  苏老爷调查几年,一无所获,饶是再有耐心,也忍不住使些手段,譬如美人计。
  姜云茴认为这是个馊主意。
  舞曲换了一支又一支,贺玦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扣住云茴的腰身,把她往自己怀里送了送:“我在想,若是你要的东西唾手可得了,你是要拿它送情人,还是去向苏伯父邀功请赏?”
  在他们对面,苏芹猛饮了一杯酒,呛得咳嗽几声,像是气不过,噔噔噔跑上了楼。姜云茴顾不了这些,僵硬地任贺玦牵引,下巴轻轻碰到他的肩头,只感到阵阵心悸。
  什么都瞒不过他,他对于她的目的了如指掌。她嫁了一只蛰伏的兽。


  苏老爷拨了独门独户的宅院给他们做新房,云茴一面敷衍着婚事,一面为陆秋山准备钱物。贺玦下了狠手教训他,陆秋山在僻静的民房养了多日,脸上还留着瘀青。云茴心不在焉地打发他离开南城,陆秋山不肯走,记挂着他要的炸药,云茴忍不住动了气。她救了他,甚至稀里糊涂连累了他人,他竟然还这么不惜命。
  陆秋山急起来:“你护着你父亲!你总是痴心妄想,以为他会认一个私生女。”
  姜云茴苍白了脸色:“私生女?我父母的婚事是有婚书为证的。”
  他咄咄逼人:“不错,而且登了报,报纸我还留着,你想闹得人尽皆知……”
  清脆的巴掌打在他脸上,陆秋山怔住,云茴的右掌火辣辣的疼,她明明恐慌得发抖,声音却透着冷:“别再胡说。”
  云茴随母姓,姜家老太爷是前朝遗老,小姐自然是温婉闺秀,那时的苏老爷只是个马车夫,云茴的母亲爱上他,抛下家族与他私奔。他们日子清苦,却曾有过十年的缱绻恩爱,可是最后,父亲没有依照承诺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却去当了山贼,逼得母亲离开。
  苏老爷守住他的山头,杀人越货,养精蓄锐。等他摇身一变,成为南城大商贾,云茴的母亲却终年漂泊,她有她的气性,不肯回去低头。云茴很久以后才明白,她不是不肯,只是不敢。
  母亲回到故土桐乡,姜家举家远迁不知去处,她受不得那些刺耳的说辞,仓皇逃开,可流言蜚语像病魔一样缠住了她。她病逝在一个冬夜,弥留之际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喊的却是苏老爷的名字。她丢弃了清白与声誉,半生潦倒,只落得寂寂而终的收场。
  姜云茴为母亲不值,可直到见到苏芹,她才真正开始愤恨——原来父亲还是马车夫的时候就有了妻室,近二十年的光阴,他始终在欺骗她的母亲。
  母亲笃信旧派的作风,他们在恩爱之初,父亲为了哄她开心,登报做启事,宣告结婚。这一切虽成了证据,却是宣告姜家小姐与人私奔的证据。苏老爷不以为意,可云茴无法忍受,她求的不是苏小姐的身份,是她母亲的名分。
  她日日担心陆秋山抖出这些事,连试穿婚纱都神思恍惚。给她试衣服的店员恭维她,说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身段,又说她平日的发髻梳得太高,披下来才好看。
  婚礼是半西式的,云茴穿不惯洋装,白裙下摆水漾漾地扫着脚踝,有一种与旗袍全然不同的细痒,像是随时都能踩上滑一跤。她入了新房,遣走下人,急急去扯头纱,然而新郎却不知何时进来了,好整以暇地望住她:“这么迫不及待?”
  贺玦身板正,穿笔挺的婚服显得比平时更出挑。云茴怀了点戒备,他向她打量了半天,似乎是滿意了,径直走过来,扯开领结,低头轻轻吻住她。
  姜云茴抬了抬手,终究没敢挣扎。
  他吻得缠绵,像在演一场情真的戏。云茴什么都不懂,他却分外温柔,温柔得简直不像平时的他。
  月光照亮了床头将要燃尽的红烛,贺玦从背后搂着她的肩,沉沉睡过去,绵长的呼吸吹在颈上,姜云茴听见他呓语:“不要,不要记恨我……”
  这话说不到她头上,大抵是对苏芹说的。
  云茴虽累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却睡不着了。


  贺玦醒得早,放她下床时,靠住枕头调他的手表:“没想到陆秋山是个正人君子,和你好了这么久也没碰过你?”
  姜云茴捧着毛巾擦擦眼睛,没有答他。
  虽然有母亲的经历提醒在前,但她不是没奢求过一点纯粹的爱,陆秋山不是那个人,她不肯勉强自己爱他。只是,她也没想过嫁贺玦这样的人。
  她的丈夫起身倒水,只穿了中衣,头发蓬松着,有股阔少爷的散漫气质:“你昨晚说梦话了。”
  云茴怔了怔,他笑着探她的话:“原来我的新娘子本该是姓苏的。”
  闻言,她心底发冷。贺玦没骗她,她时常梦见母亲过世的场景,她在床前起誓,说一定会回到苏家,会让父亲承认女儿和妻子。
  湿了的毛巾滴下水来,分明是热水,却一点点冻住了她的手指,贺玦叹气道:“让苏老爷认回女儿,原本不是难事。你何必作出这样的牺牲?”
  这一句话掀起了她心底的不安。姜云茴忍不住瞪他:“你别信口开河。”
  他窥得了她的秘密,能轻易管束她。云茴色厉内荏,担心他给自己难堪,于是专心留意他的举动,可她似乎猜错了。
  贺玦旧时家里困窘,本是粗略性子,而今成了家,倒多出些耐性。他陪云茴去挑衣服,游园划船。云茴说她没进过学堂,他便陪她去新式学校游玩。
  这一日天朗,不知名的树木分列两侧,枝头开出明艳的花,轰轰烈烈烧了一路。云茴换了素简的衣服,干净轻盈,像个乖巧的学生,贺玦笑她孩子气。他有一副好相貌,路过的女学生纷纷红了脸,有的吃吃发笑,有的久不走开。云茴便也笑他:“你看你,天生就是招桃花的命。”   年少的夫妻并排坐在草地上,西装起了皱,贺玦不去管它,温柔了眉眼,只顾看着云茴:“这里没有桃花,只有你。”
  她头一回听他说情话,忙将眼睛望向别处,抬手揩了揩泛红的面颊。眼前的湖水缥缈清冷,前来写生的学生抢占了一片高地,刷得粉白的教学楼里响起古典优雅的琴音,云茴这才记起,她既不会画画,也不会钢琴,现代淑女所需的一切,她都不会。她从前不引以为憾,毕竟她的母亲便是吃了“淑女”二字的亏,这个身份,失之可惜,留之累赘,母亲离家之后,未尝一日停下过自省。可今日看来,原来她免不了是个无趣的人。
  贺玦注意到她的羡慕,道:“你若是想学,进学校也不算难事。”这自然是玩笑话,她都结了婚,哪还敢想着读书。
  云茴不去看他,目视远方,却倏忽变了脸色。陆秋山不知怎么找到了这里。他因偷火药的事仍然被苏家的人四处搜寻,此时脚步匆匆,急着要走到她面前,两个差使拦住他拖到一旁,扬起拳头打下去,云茴慌忙站起来阻止。
  贺玦一手撑着草地,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看见她投来求助的目光,忽然有些不耐,起身过去抓住她的手。云茴不肯动,他才压着怒气示意下人:“放了他。”
  他往回走,步子飞快,云茴几乎跟不上,口中不住地求情:“陆秋山要火药不过是为了开矿,你何必闹得这样?”
  贺玦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他对你纠缠不清,我也该忍着?”
  云茴从他神色中读出吃醋的意味,日影疏疏密密,枝芽静悄悄地捕捉微风,惹出窸窣细语,气氛忽然暧昧起来。
  姜云茴的眼神渐渐明亮。
  他果真对自己动了几分心意?


  说美人计奏了效是姜云茴在痴心妄想,没过多久,苏老爷将她找回去,说苏芹想学着打理家业,让她交出手里的几处宅子。
  不必费心想也能明白,苏芹平白被人夺了心上人,愤懑难消,她没能求得贺玦回心转意,才使出这些手段磨难云茴。贺玦听说这事,看着气恼的云茴,心平气和地翻看报纸:“你今后不必如此辛劳,不是好事吗?”
  连最后一点实权都交出去了,只能一心做他附属的妻子,她闷闷地皱眉:“苏芹是个没心眼的,你给不了她什么,就不该引她对你上心。”
  “我看,没心眼的是你才对。”
  贺玦看她露出愠怒的表情,将手中的报纸丢给她。边角泛黄,竟是登着她父母结婚启事的那期。十几年前的报纸,早就销声匿迹,可不正是握在陆秋山手里的那份。
  贺玦问她:“开矿?你真以为他是普通矿主?”
  陆秋山是从绥远来的,那里战火连天,普通市民早就被驱散,留下的只有军人,而能活着出来的,不是逃兵就是另有军方任务。陆秋山属后者,他站在伪军的阵营里,为其筹措弹药补给,看中了苏家。
  “他說要一小批炸药,肯定是打算交给上层审查。”贺玦告诫云茴,“苏家的生意不好摆在明面上,你可别无缘无故做了害你父亲的帮凶。”
  姜云茴沉默半响,望定他:“你会杀他吗?”
  贺玦若有所思,手指交叉着打量她:“你不了解我,更不喜欢我,只听你父亲一句话,说嫁也就嫁了,其实云茴可比苏芹天真多了。”
  他答非所问,姜云茴本能地反驳:“儿女的婚事本来就该父母做主。”
  “这算是自欺欺人?”贺玦笑了笑,笑中有些同情,“你开朗善辩,说不愿步你母亲的后尘,可是云茴,你骨子里正是你母亲那样的人。”
  她因这句话感到恐慌。两个人的眼神撞到一起,她想起他之前说送她去读书的事。
  从前,女孩子学女红、烹饪,是为了将来能嫁个合心意的丈夫,体贴服侍他,而今,女学生学钢琴、绘画,还是为了做个合乎标准的淑女,淑女品格的太太。
  不,她是不一样的,她只是为了黄金才接近贺玦。
  等黄金到手,那时,那时又该如何?人都许给他了,她还有别的出路?
  姜云茴头疼,憔悴了几日,连生日也忘了。贺玦亲自送来一条珍珠项链,她拿在手里把玩,他试探地问:“只怕太俗气。”
  她想起近日闹出的种种事,说不出哄他开心的话,点头道:“是有些俗气,恐怕入不得苏小姐的眼。”
  贺玦的脸色顿时冷了下去。
  姜云茴心知不能得罪他太多,把身子一转:“劳你帮我戴上。”
  铜镜映出她白皙的脖子,也映出一角房梁,有鳞片状的东西微微闪烁,她以为看花了眼,转身来扯开他。一条黑蛇猝然从梁上蹿下,一口咬中了贺玦的右臂。
  大夫被请了来,上药吊住胳膊,他看着地上被枪打死的蛇,气定神闲地道:“这蛇只在南城一带出没,咬死过不少人,但蛇毒用来治痫症非常见效。苏宅的药材里正养着这种蛇。”
  姜云茴诧异道:“可别又是你那苏小姐捣的鬼。”
  贺玦摇头否定,难得严肃,忽然又轻轻地笑:“你怕不怕这是岳父大人要杀我?”
  云茴同样摇头,黄金还没到手,自己的父亲不会半途而废。
  可惜,她在贺宅翻箱倒柜也没找见半点金子的痕迹。


  事情没进展,苏老爷三番五次催促,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陆秋山又找上了她。他没了威胁云茴的筹码,可还是不死心地约她见面。
  他们两个是同乡,云茴与母亲困苦时,陆秋山曾接济过她们,母亲死后,也是他陪她回来南城。虽然他隐瞒了真实用意,可抛开他的身份,云茴其实很感激他。她背着贺玦偷偷赴约。
  晨雾微茫,大道空旷,黄包车一滞,给汽车拦住了。姜云茴身子一晃,回过神,车上的人走过来,一身明黄的洋装,宽大的檐帽几乎挡了半张脸。苏芹扬起头,像是有话要说,她面上挂着高傲的笑。云茴觉出她那笑里含了些恶意,不得不下车。谁知脚尖刚沾地,苏芹忽然慌了神,冲过来一把推开了她。
  枪声如在耳边,姜云茴摔到车轱辘下,脑子嗡嗡直响,有人重重倒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她伤了头,躺了许多天,醒来才知苏芹死了,为救她死了。   真是戏剧的结局。她悚然不知所措,仿佛只睡了一觉,醒来便入了冬天,从头到脚都是冷的,她任由下人解开头上的绷带。
  “二小姐,您的药要凉了。”丫头提醒她。
  姜云茴愣了愣,反应过来二小姐是在叫她。她不在贺家,是在苏宅。
  苏老爷死了一个女儿,又认了一个女儿。
  贺玦扶她到院子里纳凉,告诉她,开枪的是陆秋山,事发当日有人看见他埋伏在旅店的窗口,那一枪本来要杀云茴,却被苏芹挡下。陆秋山乘乱逃跑,彻底没了踪影。
  贺玦握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中,姜云茴枕住他的胸口,无意识地数着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晨光投在贺玦眉眼间,让俊挺的面庞柔和下去,他道:“什么都别去想。”
  不知不觉中,云茴已经习惯他陪在身边,贺玦好像有哪里和从前不同了,他在她面前笑过很多回,独独这一回,带了点苦涩的味道。
  他没问她当日为什么出门,也没问她陆秋山可能的藏身之所。或许贺玦心里清楚,问了也是白问,毕竟她从来都不想任何人死。
  茶花新开的季节,母亲的牌位被奉入祠堂,姜云茴跪下磕了三个头,感到一种不知悲喜的刺痛。
  苏芹为她丢了命,她却对凶手心存怜悯。陆秋山是给逼急了,他偷炸药被抓住前,姜云茴对他的目标根本一无所知,想必他先前没打算牵连她。这种时候,倒想起陆秋山的好了,她可真没用。
  母亲倘若在世会怎么说?她从未提过,但云茴明白,她很早就知晓了苏芹的存在。以母亲的教养和自尊,肯定也会陷入两难之地。
  贺玦扶她起来,她不敢去看父亲的脸,苏老爷反而哑着嗓子安慰:“好了,总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父慈女孝,阖家安乐,好像所有人的收梢都是为了促成她的圆满。
  认祖归宗后的次日,姜云茴想出去散心,门口带枪的下人不肯让行。姜云茴恍惚地整理围巾,没察觉那人的态度不是出于保护而是监视:“无妨的,有你们跟着,不会有事。”
  下人犹豫不决,另有仆人冲进来,气喘吁吁地声称找到了杀苏大小姐的人。
  姜云茴赶到警局的牢里,远远地听见陆秋山辩解:“我没杀她,那一枪……”他的话被枪声隔断,子弹像是打在姜云茴脚下,她顿住,耳边仍是一片回响。
  然后,贺玦从阴影里走出,望见她,面不改色地走过来:“解决了,你不必再有负担。”
  她的确不该自责,整场枪杀皆是陆秋山与苏芹合演的一场戏,试图制造云茴与人勾结杀害苏小姐的假象。苏芹为的是挽回贺玦的心,而陆秋山企图将云茴逼上绝路,令她不得不再度站到他的阵营。人算不如天算,枪走了火,最终害了两条人命。
  贺玦说起这些,姜云茴始终未置一词。到头来,是一场闹剧成全了她。
  她给苏芹上完坟,给陆秋山立了墓,又去他的住处收拾遗物。陆秋山没有积蓄,除了衣服被褥,她只找到一些子弹,隐秘地缝在枕芯里,奇怪,竟是空心子弹。
  姜云茴打了个激灵,这种东西怎么都打不死人,莫非杀苏芹那枪不是陆秋山开的?她返程去找贺玦,底下人告诉她,老爷与五少爷一大早就上山了,去的是空鹰山。
  她猛然想起贺玦的话,他说总有法子让苏老爷认她这个女儿。他是指,用她来顶替苏芹。


  贺玦上山是为了挖黄金。
  苏芹死后,老爷子来兴师问罪,他答应,如果苏老爷认回云茴这个女儿,他会将全部黄金悉数奉上。
  当初埋金子的山洞因为山崩被石头堵住,苏老爷运来炸药开山,火药很烈,地面被震得颤动,所有的目光都被炸开的洞口吸引。烟雾缭绕中,贺玦镇定地掏出手枪,对准了苏老爷。
  枪响什么也没惊动,飞鸟早已逃散,贺玦回头看见朝他举枪的云茴。她的手在颤抖,大约因仓促赶来的缘故,她呼吸急促。
  血在胸口一寸寸晕开,贺玦向她笑:“也算是,聪明了一回。”
  他说得对,云茴一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所以这一次,她选了自己的父亲,他也不能怪她。
  山洞里没有黄金,苏老爷大惊失色,好在云茴是第一次拿枪,没打中要害。
  贺玦陷入昏迷,被送去医院,姜云茴没有跟去,护士从她手里拽走贺玦的衣角。她满手是血,愣了好久才抬起头,茫然地望住抬走他的担架。
  苏老爷打道回府,一路愤愤,他没看见贺玦掏枪,一味责备云茴的鲁莽。车很快停住,停在苏宅门口。
  只过了短短几个小时,这里已经不是从前的苏宅,一对行动规整的人马占据了这里,清一色的蓝色军装。
  领头的人很眼熟,胸口配着显眼的军章,竟是三姨太的情人,高淮。他脸上显出一种奇特的镇定,与从前的畏畏缩缩全然不同。他是军方的卧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军方出面要接管苏老爷的军火生意,他们收缴了苏家的一切财物,只留下一座空落落的宅子。
  树倒猢狲散,苏老爷做不成这方寸皇帝了,失了精气神,一个人倒在书房的藤椅上,一口气有进无出。
  姜云茴面色戚戚地陪在他身邊。她的父亲跌宕了半生,从一文不名到占山为王,到富甲一方,再到一无所有,如今他只是个沧桑老人,如一盏转瞬即灭的灯火。
  苏老爷想的却不是这些。
  外人要查苏家的军火生意并不容易,泄露他买卖渠道进而招致军方插足的只能是贺玦。
  他跟前这个好女儿,不止没能拿回黄金,还连同外人谋夺了他的家财。
  苏老爷抬起手,伸向窗台上的水果刀。倏忽间,窗前的绿萝抖了抖叶子,另有一个人在门外开了枪。高淮的一颗子弹打中了姜云茴,她挡在父亲面前,替他挨了致命的一击。


  高淮此前对姜云茴恨之入骨。
  正是他,在云茴必经的路上伏击,却错杀了苏芹,还让陆秋山背了锅。
  而他杀她的原因,与在她房中放毒蛇是同一个。
  他与三姨太是露水之缘,接近她本是为了套取苏宅的情况,谁知假戏真做。三姨太不知他的背景,受云茴嘱托私放陆秋山,她只身犯险,临了保全了高淮的性命,高淮这才念念不忘为她报仇。   正因那条蛇的失败,贺玦对苏家的人一一排查,查到他头上,得知他也从绥远来。他与陆秋山是敌对阵营,却同样看上了苏家的军火。
  军方势力强大,苏家将逢巨变,贺玦揭破了高淮身份后,反复权衡,这才将真正藏匿黄金的地点告知,只请他放云茴一命。
  情深者多半有共性,贺玦知道,像高淮这样的人,一旦允诺必不会背弃。
  贺玦顺势杀了陆秋山,他替伪军做事,本来该死,然而身死的罪名却是强加的。而后,贺玦引苏老爷上山,让高淮领他的人迅速占领苏家。他本来想和苏父同归于尽,免得苏老爷失势后再找云茴的麻烦。没想到他的傻妻子半路杀出,乱了他的计划。
  血从口中涌出,云茴说不出话。苏老爷颤颤巍巍地去扶她。高淮立在窗外,错愕了半天,自知回天乏术,看了看追悔莫及的苏老爷,转身离开。
  姜云茴的视线迅速模糊,她的父亲不是好人,但父亲总归是父亲,她不愿他死。至于贺玦,她对不起他,她从来没向他坦白过,自己有多眷恋他的怀抱。不管那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从他那里得到过,意料之外的、真实的温暖。
  她的亲人活着,爱人也活着,也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贺玦在医院醒来,高淮离开南城前有些歉疚地告诉他,打中他的子弹是空心的。姜云茴胡乱找了把旧枪,换上了陆秋山的子弹。
  贺玦一开始回苏宅,是为了瞒过苏老爷,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黄金,老天却捉弄他,叫他爱上了姜云茴。可惜他爱得晚了一些,云茴已经招惹上企图置她于死地的人。
  她不肯给他机会救她,她被母亲的死困住,逃不开。
  贺玦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把话说得明白些。在云茴为淑女的身份困窘时,他应该使她宽心,她嫁他,可依然是独立的人,可以入校,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他会陪她,帮助她。她会拥有一个全心全意照顾她的丈夫。
  可是这些,姜云茴再也无从知晓。
  苏家没落,昔日的深宅被时代的洪流卷入某个蛛网密布的角落,渐渐被世人遗忘。唯有路过的人偶尔看见,有人雇了仆人悉心照看痴傻的苏老爷,有个少爷模样的人时时前来探望。
  好事者說苏老爷年轻时作孽太多,所以命里连个儿子都没有,两个女儿也早早死去。可是苏家似乎又积了点德,小姐们的墓每年都有人祭扫,大小姐的墓隆重,砖石围砌,描金绘凤,显然是老辈人的规划,二小姐的墓清简,白石墓碑前立着个捧花少女的石像,温柔中有些俏皮神色。
  有乌鸦飞过,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粗哑地,将一代人的悲欢离合嚷嚷到云霄里,滑稽中一种悲凉的音调,谁也不愿去仔细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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