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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气稍退,天色依旧混沌。茶花树的叶子又被打落了不少,顶着的花苞终究没有开成,几株盆景似乎抬不起头,隔壁出墙来的红杏也收敛了几分,整个院落零乱、凝重。下意识拾起扫帚,清理一地的红绿黄。竹枝滑过,瓷砖的苋红顿时鲜亮。查遗补漏之际,咦?这一点绿怎么也带不出来。再用力试两次,仍然纹丝不动。被卡住了?还是侥幸进入了扫帚的盲区?随意拽了两下,竟巍然坚挺。定睛一看,这两株绿青翠青翠的,像茶树的毛尖,像襁褓中的婴儿。它们并非随风雨飘落,乃钻瓷砖缝而出。可是,瓷砖高度密合,不见破损,何来如此强劲之力道?半年前,工人们才热火朝天重铺了瓷砖,水泥层垫得厚实。
扭过头,后面也有隐隐的嫩绿。左边两步,右边三步,亦然。这一方狭小的院落,瞬间,嫩绿遍布。
惊诧之际,扫帚从手中滑落。它仿佛也在反思,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漏网之鱼?日日进出,竟毫无觉察。不仅是扫帚,一只只鞋底的踩踏,一次次冲地的水流,都没能奈何一二。更换瓷砖前,它们是否存在?它们的根系,是否已经连通了茶花树们的土壤?瓷砖下面的土壤,应该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了吧。思考不出头绪。但无论如何,整个院落的审美意境,由于这些盎然的生机,悄然完成了升华。
转身奔向后院,三下五除二扫去大小不一的落叶,深青色的瓷砖上同样嫩绿点点。中央的桂花树和墙边的几棵竹子突然间孤独不再。
我来回端详四处冒出的嫩绿,放任思绪游走。我有多久没仔细观察植物了。人们的步履愈发匆忙,连早餐都三口并作两口,谁会停下脚步,安安静静欣赏三五株草呢?路边的野花野草再龇牙咧嘴,也难吸引眼球。可与此同时,为了消解苦闷,找寻所谓的大美,人们总是千方百计上高山,下深海,入沙漠,穿森林,仿佛离日常生活越远,才越能感悟美的真谛。但高山深海的美,一定比日常触手可及的美更华丽吗?真正的美,必须费尽周折才堪享受?蒋勋说,美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是否太奢侈了?
两只斑鸠扑棱落地,中断了我的思绪。它们视我如无物,在桂花树下闲庭信步,不时啄一口虫子。斑鸠和喜鹊、鸽子、麻雀一样,是前后院坪的常客。墙檐上,那只肥肥的大黄猫又不知何时冒了出来,蜷着身子发呆。它和几个伙伴,黑猫、白猫、咖啡猫、条纹猫,商量好了似的轮流出没,或趴着晒太阳,或坐着打盹,有时从毛竹间露个头,倏地消失。
我忽然想起了院墙上方——也是一个清晨,天光熹微。下楼梯的一刹那,院墙上方的一排绿撞进眼帘,好像未曾謀面。甩掉拖鞋,冲到窗边,尽力卸去惺忪,以确保没有驻留于某段梦境。它们个头很小,每株几片分叉,像是花鸟市场售卖的最小号植物。仅仅延展二十来公分,没有别的伙伴。拦腰以下,均已灰暗,分明不是新芽。日日上下楼梯,居然从未遇见。是墙头草?可是它们娇小的身段,迅速否决了我一闪而过的念头。嵌在墙体里的玻璃片冷峻挺立,这些边缘锋利的防盗武器,竟成了最近的伴侣。仿佛一个孱羸之人,被强行摁进一间满是壮汉的小屋,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可它们镇定自若,倔强绽放着。它们的养料源于何处?跨上两节台阶,只见一层薄青苔——铺在狭窄的墙壁顶端,有点儿自身难保的薄青苔,似乎是唯一的养分。
不知不觉,半个钟头过去了。前后两个院落的美学空气蒸腾弥漫。我像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寻宝者得偿夙愿,欣赏着这一抹抹嫩绿。它们与苋红色、深青色的两片瓷砖,与发黄的白墙壁,与处于显性地位、营养丰富、丰满婀娜的茶花树、桂花树、桔子树、含笑等,萌生了强烈的美学互动。大美隐于市,大美就在身边——我有种顿悟的感觉。难怪梅特林克会感慨万千:“如果人类用上花园里任何一株小草显示的力量的一半,来消除痛苦、衰老、死亡之种种阴影,那么我们的际遇,将与现状大不相同。”
这两个院落,以及它们围裹的钢筋水泥结构,位于老城区的西北角。居民楼粉墙黛瓦,绿树掩映,标准的城市布局。曾经,这儿是城市的中心地带。小轿车、出租车、自行车、电动车、公交车,塞满各条马路。老师、白领、公务员、医生、匠人、学生、打工者们竭尽全力,试图跟上城市的履带。在这个匆匆的地段,两个院落理所当然被归入同频共振的拼图。只是这一伙嫩绿的涌现,却让它们与周边区域格格不入起来。这一株株小草,与树、花、竹、鸟、猫等生命体并不是简单的物理叠加,而是碰撞出难以言说的化学反应,释放出更为充足的环境容量和空间美学。
上次火车上翻杂志,曾经被一段话惊艳:“记得有人曾说,‘美景之美,在其忧伤’……梅花插瓶无须多,一枝就足够,在灯下疏影横斜地静默着,可以提醒你,哪怕半生失意,还有这点压箱底的美学,撑着你,穿过风雨,穿过人潮……”
什么是压箱底的美学?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邂逅这些微小而倔强的嫩绿,方才明了:看似枯燥、坚硬的瓷砖下,仍可春潮涌动;墙沿上密布的玻璃碴,也无法阻挡生命的伟岸张力。随处自然,就是压箱底的美学。
近日进进出出,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美学的清静。那几十秒,我感觉自己的存在,更像是一个生命状态。
(Grace摘自《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