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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天的早晨特别寒冷,就连一向勤快的庄稼人,也会恋恋不舍地蜷缩在暖和的被窝里,更何况这会儿还不到凌晨5点——一天最冷的时候,但有一个人早已忙活开。那就是村东头老槐树下的王老四。王老四兄弟五人,他排行第四,村里年轻一辈都叫他四叔。
四叔起床后先去猪圈,见猪槽空空的,就回屋拌了些猪食,用盆端过去倒进猪槽。本还在打呼噜的两头大肥猪听到响声,唆地爬起来,争先恐后地挤在猪槽前抢食。四叔趁着猪吃食的功夫,拿了铁铲和扫帚把猪圈打扫了一下,之后又站在猪栏前发了一会呆,然后才关上门出来。他见时间还早,又挑了两担粪,把菜园里的菜浇了一遍。
忙完这一切后,村里还是静悄悄的,偶尔传来的狗吠和鸡鸣预示着天快亮了。四叔不敢停留,他迈开大步向村里惟一的公路上走去,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工地,工地在十几里外的镇子上。
这里新建了街道,政府要求在街道两旁建四层高的楼房。四叔和村里一些年轻人在工地干活,挣些钱补贴家用。四叔年龄大又没有技术,所以只是个小工,干些杂活,诸如搬砖、运沙、背石头之类的苦活。计时,包吃,从天亮干到天黑,一天40块。在别人眼中,40块根本不算什么,也就餐桌上一盘普通的菜而已,根本不值得卖一天的苦力气。但四叔并不这么想,他是满怀感激去做这份活,他觉得如果不是包工头同意他来做,他只能在家里弄那几亩不值钱的庄稼。
村里其他人去工地都是骑摩托车去的,因此不用早起。四叔不会骑摩托车,即使会他也舍不得花几千块钱买一辆摩托车,更何况骑摩托车还耗油。他有他的想法——走路既省钱又可以锻炼身体,一举两得。
公路平坦但不宽阔,四叔沿着它来沿着它去,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周围都有些啥,两旁的庄稼见了他都亲昵。他亲眼看着这些庄稼绿了黄,黄了又绿。瞧,油菜苗虽披上了白霜,但见了四叔仿佛也直起腰来致敬。河道里的水还没有上冻,哗啦啦地流,像在为四叔演奏小夜曲。但四叔无心欣赏,他在想着心事。
等干到过年,再加上卖掉两头大肥猪的款,就有6万,明年在外打工的儿子就可以回来盖房了。一想到明年就要住上新房,四叔心里一阵激动,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脚步也不由地加快,似乎他的新房就在前面不远处。
四叔赶到工地时天才麻麻亮,其他人都还没来。街道两旁栋栋楼房拔地而起,红砖白墙很耀眼。看着这些颇有气势的建筑,四叔心底生起一种自豪感,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撒着自己的汗水。
走了十几里路,衣服有些汗湿了,贴在身上粘糊糊的,头上还昌着热气。四叔本想坐下来歇歇等其他人来,但心想和好的沙浆已不多,再不赶紧就供不上用了。这样想着,四叔就开始忙活开来。等他将一堆沙浆和好之后,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到来。大家对四叔的早到并不感觉意外,打声招呼后就各忙各的。
天黑时,大家才三三两两地离去,四叔也收拾好工具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四婶忙碌着,锅里昌出的蒸气直往上窜,萦绕在屋子上空,久久不散。待四叔到家时,中央台天气预报就要开播了。他必须知道明天是啥天气,因为下雨天就上不了工,上不了工就等于耽误一天。耽误一天,他的盖房梦就迟一天实现。
等主持人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西安晴天时,四叔才放心地转到灶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工地只管一顿饭,干了一下午的力气活,晚上到家已饥肠辘辘了。四叔很快吃完一大碗干米饭,然后倒盆热水洗了洗,手像老树皮一样裂着道道口子,一碰水就疼,四叔忍不住咧了一下牙。洗完后,他又到猪圈和菜地转了一圈。“唉,老了,不中用了。想当年干几天几夜的活,不睡觉都不累。”四叔哀叹完就回屋睡了。
这就是四叔的一天,但生活总得有些别的事,而唱孝歌就是四叔的别的事。
2.四叔也算民间艺人,孝歌唱得好,嗓子也不错。孝歌是山歌的一种,农村如有老人去世,入棺后守孝的夜晚要唱孝歌,是祭奠的一种,送亡灵入土为安,以表孝心。一般连唱三个晚上,现在也有只唱两个晚上的。唱孝歌是有些讲究的,歌者先敲一阵锣鼓,然后由一人主歌,唱累了,另一歌者继续,几个人轮流唱到午夜时分。
四叔从小喜欢听孝歌,久而久之就会唱,加上有这方面的天赋,就有了些名气。现在会唱孝歌的人越来越少了,仅有的几个也都风烛残年,年轻人不喜欢也不屑学这个,他们都喜欢唱流行歌曲。也许再过十年或者几十年,办丧事就不用唱孝歌了,因为根本没人会。孝歌要消失,四叔总觉得可惜,但也很无奈。
“罗大娘中午咽气了,让四叔去一趟。”
“他还在工地干活,天黑才回。”
“人家等着,让他下工后过去。”
四叔从工地回来后,扒了几口饭就拿着鼓和锣往罗家山赶。去罗家山的山路又窄又陡,而且又是夜路,别人走着肯定害怕。但四叔不怕,他已经习惯了。12岁那年,连人带柴摔下过山崖,幸亏被崖上的树挂住才没粉身碎骨。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四叔是从鬼门关上走过的人,也就什么都不怕了。只是村里人都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活到六十多岁还没享过一天的福。
当四叔气喘吁吁地踏进罗老大家的堂屋时,其他几个孝歌手已等候多时。堂屋正中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灵桌上有酒菜,香烛烧出的黄烟正袅袅升起。四叔一边道歉一边急忙在进门的大方桌前坐下,很有节奏地敲了一阵鼓锣后就开始唱:“咦哟,孝家儿女哭哀哀,孝歌师父未出台,古来孝子传美名,而今尽孝有几人?走进孝家丧场看,孝男孝女一大群……”
一唱孝歌,四叔就来精神,一天的劳累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唱完一首,四叔感觉有些口干,端起面前的糖水喝了几大口。四叔一停,另一位歌师就接上,就这样一直唱到午夜。
第二天早上,四叔是从罗家山直接到工地的,在工地干完活又去罗家山,连续两天两夜都没休息,四叔感觉很累,但仍坚持着。第三天晚上不用再唱了,他从工地回来连饭都没有吃就睡了。虽然累,但他觉得很值——两个晚上挣400块,相当于在工地干10天。
过年前一个星期工地放假,包工头给工人结算了一年的工资。四叔也领到了自己的那份──整整一万块。四叔心里激动极了,一想到快要住新房了,不禁咧嘴笑。
3.第二年春末夏初,四叔的儿子儿媳从外地打工回来了,四叔一家就开始商议盖房子的事情,四叔将六万多块的积蓄都拿出来交给了儿子王强。接过钱的那一刻,连平时没有好脸色的儿媳许芳都亲热地叫了一声爸。
接下来,四叔一家就忙开了,选地基、买材料、请工人……忙得不可开交。四叔比以前更忙了,也更累了,比在工地干活时起得更早,睡得更晚。但他心里高兴,感觉不到累,因为这是给自己家盖房子呢。这些天他见谁都是乐呵呵的,走路昂首挺胸,不像以前那样佝偻着背,布满皱纹的脸像一朵盛开的花。村里人见了他也都说些好听的话:“恭喜呀,四叔。”“四叔,要住新房了,要享福啰……”四叔表面上“嗯嗯啊啊”地应承着,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几个月后,新房终于盖成了,红色的瓦、白色的墙在阳光下灼灼生辉,红色的大门气派十足。本来四叔建议把大门漆成绿色,地里的庄稼就是绿色的,他喜欢像庄稼一样的颜色。但儿媳妇不喜欢,她说红色喜庆、吉利。大门最终选用红色,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四叔的好心情,管它红色、绿色,只要能住上这宽敞、明亮的新房就行。
新房的一楼是厨房和客厅,二楼是卧室,每间卧室的地面都铺着明晃晃的瓷砖,四叔早已将每块瓷砖擦得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楼梯的拐角处还修建了洗澡间,听儿子说站在这个喷头下打开开关就可以洗了,以后再也不用木盆洗澡了。四叔感觉新奇,心想搬进新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个澡。
阳台是朝东而建的,四叔站在上面,看着那轮金黄的太阳徐徐升起,他突然感觉太阳原来是那样的美,平时却没有注意到,他决定以后要像城里人那样在阳台种些花花草草。四叔微闭着眼睛,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沉浸在美梦中,他梦见自己站在花团锦簇的阳台上,初升的太阳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楼下一群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昂着头羡慕地望着他。
新房建成后,四叔找了风水先生选好了入住的日子,在搬家的前一天,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
新房的事已经解决了,但在四叔心里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那就是唱孝歌的事。过去四叔曾向儿子提出过,但遭拒绝。现在房子建好了,有谈判的资本了,儿子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四叔再次提起学唱孝歌的事,他以为儿子会乖乖地顺他的意,但他错了。“唱孝歌有什么出息?你唱了半辈子也没唱出几个钱。”四叔一下子被噎得哑口无言。四叔不是个倔强的人,既然儿子说不了,他就不勉强,他只暗暗地怪自己没有从小培养儿子对唱孝歌的喜爱。他想着,既然儿子不行,那就孙子来吧。孙子今年才两岁,正是培养的好时机。
此后,四叔每到地里干活都会带着孙子,他一边干活一边尽情地唱。他想让孙子听,让孙子跟着唱。一天早上,四叔从菜地回来,刚进院子就听见正在玩耍的孙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孝歌,虽然歌词唱得含糊不清,但调子基本正确。四叔高兴极了,他抬头看见冉冉升起的太阳正将万丈光芒撒向大地,孙子正沐浴在这温暖的晨曦中。四叔心中升起了希望,他仿佛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子正端坐在桌前与其他的孝歌师大声地唱着、唱着……
“唱孝歌有什么出息?你唱了半辈子也没唱出几个钱。”培养孙子做孝歌师的事决不能让儿子知道,四叔一直很小心地行事,但孙子并不听话。爸妈回来了,儿子迫不及待地要表演。露馅了,自然引来一番争吵,这次争吵像酝酿了很久,只待一根导火线。
“我要分家。”许芳嘟囔了一句,她说儿子日后要在城里读书,不能留在农村唱孝歌。
“唱孝歌有什么不好,也挣钱。”四叔在心里盘算着,但底气不足。
“我要分家!”许芳极不耐烦地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分家?”这次四叔听明白了,但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儿子,他希望儿子这时能说点什么或者狠狠地骂媳妇几句。但他立刻失望了,他从小疼到大的儿子正低着头瞅地板,不敢看父亲一眼。四叔早应该知道儿子做不了主。
在灶前收拾锅碗的四婶也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啜泣起来。痛苦和愤怒在四叔的胸膛交织,就如火山一般随时会喷发。
“嚎啥?”压抑了许久的四叔终于吼了一句,不是对儿子儿媳,而是对着四婶。吼完之后他就站起来,走到门外抽起水烟来。这个时候,四叔想到的不是分家,而是自己的大计竟然实施不下去了。四叔知道,建房子的钱大部分是自己出的,如果真要分家,他大可把儿子儿媳赶出新家。
儿子刚出世的时候,许芳并没有外出打工,而是在家带孩子。但许芳和四叔四婶的关系处得并不好,在带小孩的问题上也出现了很大的分歧,正因如此,许芳索性外出打工,把孩子留给婆婆。现在房子建好了,经济压力不那么大了,许芳就想着回家带孩子,但她实在不愿意和公婆住一起,于是便提出分家。她知道,分家意味着他们三口住新房,公婆住旧屋,她看准了四叔是不会把他们赶出去的。
许芳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僵局被四叔的一句“好的,那你们搬出去吧”打破。望着还在门口抽烟的四叔的脊背,大家都呆了。这是一个大家都感觉陌生的四叔,他话里并无悲伤,也无愤怒,他竟变得不伟大,不为别人吃亏了,此时的四叔像从烟筒里飘散出的白烟飘渺。
脸皮撕破了也还是可以补的,虽然丑了些。许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掐了一下在玩耍的儿子,儿子哇的一下哭了。“娃,不哭。我们不分家了。”不分家,那就不分家。整个过程就儿媳一个人在折腾,四叔、四婶和王强都没有搭话。整个过程还不到10分钟,便尴尬地结束了。
四叔的水烟还没有抽完,他赤着脚,弓着腰,深吸一口,又深呼一口,那白烟在他周围萦绕,差点把他的头也吞没了。四叔在偷偷地笑着,却没有声响。深深地吸一口,又深深地呼一口,几个来回后,四叔满意地唱起孝歌来。唱着唱着,孙子也跟着唱起来,在四叔的带领下,孙子唱得清晰多了,虽然他并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但他觉得好听。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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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起床后先去猪圈,见猪槽空空的,就回屋拌了些猪食,用盆端过去倒进猪槽。本还在打呼噜的两头大肥猪听到响声,唆地爬起来,争先恐后地挤在猪槽前抢食。四叔趁着猪吃食的功夫,拿了铁铲和扫帚把猪圈打扫了一下,之后又站在猪栏前发了一会呆,然后才关上门出来。他见时间还早,又挑了两担粪,把菜园里的菜浇了一遍。
忙完这一切后,村里还是静悄悄的,偶尔传来的狗吠和鸡鸣预示着天快亮了。四叔不敢停留,他迈开大步向村里惟一的公路上走去,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工地,工地在十几里外的镇子上。
这里新建了街道,政府要求在街道两旁建四层高的楼房。四叔和村里一些年轻人在工地干活,挣些钱补贴家用。四叔年龄大又没有技术,所以只是个小工,干些杂活,诸如搬砖、运沙、背石头之类的苦活。计时,包吃,从天亮干到天黑,一天40块。在别人眼中,40块根本不算什么,也就餐桌上一盘普通的菜而已,根本不值得卖一天的苦力气。但四叔并不这么想,他是满怀感激去做这份活,他觉得如果不是包工头同意他来做,他只能在家里弄那几亩不值钱的庄稼。
村里其他人去工地都是骑摩托车去的,因此不用早起。四叔不会骑摩托车,即使会他也舍不得花几千块钱买一辆摩托车,更何况骑摩托车还耗油。他有他的想法——走路既省钱又可以锻炼身体,一举两得。
公路平坦但不宽阔,四叔沿着它来沿着它去,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周围都有些啥,两旁的庄稼见了他都亲昵。他亲眼看着这些庄稼绿了黄,黄了又绿。瞧,油菜苗虽披上了白霜,但见了四叔仿佛也直起腰来致敬。河道里的水还没有上冻,哗啦啦地流,像在为四叔演奏小夜曲。但四叔无心欣赏,他在想着心事。
等干到过年,再加上卖掉两头大肥猪的款,就有6万,明年在外打工的儿子就可以回来盖房了。一想到明年就要住上新房,四叔心里一阵激动,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脚步也不由地加快,似乎他的新房就在前面不远处。
四叔赶到工地时天才麻麻亮,其他人都还没来。街道两旁栋栋楼房拔地而起,红砖白墙很耀眼。看着这些颇有气势的建筑,四叔心底生起一种自豪感,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撒着自己的汗水。
走了十几里路,衣服有些汗湿了,贴在身上粘糊糊的,头上还昌着热气。四叔本想坐下来歇歇等其他人来,但心想和好的沙浆已不多,再不赶紧就供不上用了。这样想着,四叔就开始忙活开来。等他将一堆沙浆和好之后,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到来。大家对四叔的早到并不感觉意外,打声招呼后就各忙各的。
天黑时,大家才三三两两地离去,四叔也收拾好工具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四婶忙碌着,锅里昌出的蒸气直往上窜,萦绕在屋子上空,久久不散。待四叔到家时,中央台天气预报就要开播了。他必须知道明天是啥天气,因为下雨天就上不了工,上不了工就等于耽误一天。耽误一天,他的盖房梦就迟一天实现。
等主持人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西安晴天时,四叔才放心地转到灶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工地只管一顿饭,干了一下午的力气活,晚上到家已饥肠辘辘了。四叔很快吃完一大碗干米饭,然后倒盆热水洗了洗,手像老树皮一样裂着道道口子,一碰水就疼,四叔忍不住咧了一下牙。洗完后,他又到猪圈和菜地转了一圈。“唉,老了,不中用了。想当年干几天几夜的活,不睡觉都不累。”四叔哀叹完就回屋睡了。
这就是四叔的一天,但生活总得有些别的事,而唱孝歌就是四叔的别的事。
2.四叔也算民间艺人,孝歌唱得好,嗓子也不错。孝歌是山歌的一种,农村如有老人去世,入棺后守孝的夜晚要唱孝歌,是祭奠的一种,送亡灵入土为安,以表孝心。一般连唱三个晚上,现在也有只唱两个晚上的。唱孝歌是有些讲究的,歌者先敲一阵锣鼓,然后由一人主歌,唱累了,另一歌者继续,几个人轮流唱到午夜时分。
四叔从小喜欢听孝歌,久而久之就会唱,加上有这方面的天赋,就有了些名气。现在会唱孝歌的人越来越少了,仅有的几个也都风烛残年,年轻人不喜欢也不屑学这个,他们都喜欢唱流行歌曲。也许再过十年或者几十年,办丧事就不用唱孝歌了,因为根本没人会。孝歌要消失,四叔总觉得可惜,但也很无奈。
“罗大娘中午咽气了,让四叔去一趟。”
“他还在工地干活,天黑才回。”
“人家等着,让他下工后过去。”
四叔从工地回来后,扒了几口饭就拿着鼓和锣往罗家山赶。去罗家山的山路又窄又陡,而且又是夜路,别人走着肯定害怕。但四叔不怕,他已经习惯了。12岁那年,连人带柴摔下过山崖,幸亏被崖上的树挂住才没粉身碎骨。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四叔是从鬼门关上走过的人,也就什么都不怕了。只是村里人都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活到六十多岁还没享过一天的福。
当四叔气喘吁吁地踏进罗老大家的堂屋时,其他几个孝歌手已等候多时。堂屋正中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灵桌上有酒菜,香烛烧出的黄烟正袅袅升起。四叔一边道歉一边急忙在进门的大方桌前坐下,很有节奏地敲了一阵鼓锣后就开始唱:“咦哟,孝家儿女哭哀哀,孝歌师父未出台,古来孝子传美名,而今尽孝有几人?走进孝家丧场看,孝男孝女一大群……”
一唱孝歌,四叔就来精神,一天的劳累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唱完一首,四叔感觉有些口干,端起面前的糖水喝了几大口。四叔一停,另一位歌师就接上,就这样一直唱到午夜。
第二天早上,四叔是从罗家山直接到工地的,在工地干完活又去罗家山,连续两天两夜都没休息,四叔感觉很累,但仍坚持着。第三天晚上不用再唱了,他从工地回来连饭都没有吃就睡了。虽然累,但他觉得很值——两个晚上挣400块,相当于在工地干10天。
过年前一个星期工地放假,包工头给工人结算了一年的工资。四叔也领到了自己的那份──整整一万块。四叔心里激动极了,一想到快要住新房了,不禁咧嘴笑。
3.第二年春末夏初,四叔的儿子儿媳从外地打工回来了,四叔一家就开始商议盖房子的事情,四叔将六万多块的积蓄都拿出来交给了儿子王强。接过钱的那一刻,连平时没有好脸色的儿媳许芳都亲热地叫了一声爸。
接下来,四叔一家就忙开了,选地基、买材料、请工人……忙得不可开交。四叔比以前更忙了,也更累了,比在工地干活时起得更早,睡得更晚。但他心里高兴,感觉不到累,因为这是给自己家盖房子呢。这些天他见谁都是乐呵呵的,走路昂首挺胸,不像以前那样佝偻着背,布满皱纹的脸像一朵盛开的花。村里人见了他也都说些好听的话:“恭喜呀,四叔。”“四叔,要住新房了,要享福啰……”四叔表面上“嗯嗯啊啊”地应承着,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几个月后,新房终于盖成了,红色的瓦、白色的墙在阳光下灼灼生辉,红色的大门气派十足。本来四叔建议把大门漆成绿色,地里的庄稼就是绿色的,他喜欢像庄稼一样的颜色。但儿媳妇不喜欢,她说红色喜庆、吉利。大门最终选用红色,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四叔的好心情,管它红色、绿色,只要能住上这宽敞、明亮的新房就行。
新房的一楼是厨房和客厅,二楼是卧室,每间卧室的地面都铺着明晃晃的瓷砖,四叔早已将每块瓷砖擦得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楼梯的拐角处还修建了洗澡间,听儿子说站在这个喷头下打开开关就可以洗了,以后再也不用木盆洗澡了。四叔感觉新奇,心想搬进新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个澡。
阳台是朝东而建的,四叔站在上面,看着那轮金黄的太阳徐徐升起,他突然感觉太阳原来是那样的美,平时却没有注意到,他决定以后要像城里人那样在阳台种些花花草草。四叔微闭着眼睛,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沉浸在美梦中,他梦见自己站在花团锦簇的阳台上,初升的太阳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楼下一群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昂着头羡慕地望着他。
新房建成后,四叔找了风水先生选好了入住的日子,在搬家的前一天,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
新房的事已经解决了,但在四叔心里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那就是唱孝歌的事。过去四叔曾向儿子提出过,但遭拒绝。现在房子建好了,有谈判的资本了,儿子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四叔再次提起学唱孝歌的事,他以为儿子会乖乖地顺他的意,但他错了。“唱孝歌有什么出息?你唱了半辈子也没唱出几个钱。”四叔一下子被噎得哑口无言。四叔不是个倔强的人,既然儿子说不了,他就不勉强,他只暗暗地怪自己没有从小培养儿子对唱孝歌的喜爱。他想着,既然儿子不行,那就孙子来吧。孙子今年才两岁,正是培养的好时机。
此后,四叔每到地里干活都会带着孙子,他一边干活一边尽情地唱。他想让孙子听,让孙子跟着唱。一天早上,四叔从菜地回来,刚进院子就听见正在玩耍的孙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孝歌,虽然歌词唱得含糊不清,但调子基本正确。四叔高兴极了,他抬头看见冉冉升起的太阳正将万丈光芒撒向大地,孙子正沐浴在这温暖的晨曦中。四叔心中升起了希望,他仿佛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子正端坐在桌前与其他的孝歌师大声地唱着、唱着……
“唱孝歌有什么出息?你唱了半辈子也没唱出几个钱。”培养孙子做孝歌师的事决不能让儿子知道,四叔一直很小心地行事,但孙子并不听话。爸妈回来了,儿子迫不及待地要表演。露馅了,自然引来一番争吵,这次争吵像酝酿了很久,只待一根导火线。
“我要分家。”许芳嘟囔了一句,她说儿子日后要在城里读书,不能留在农村唱孝歌。
“唱孝歌有什么不好,也挣钱。”四叔在心里盘算着,但底气不足。
“我要分家!”许芳极不耐烦地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分家?”这次四叔听明白了,但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儿子,他希望儿子这时能说点什么或者狠狠地骂媳妇几句。但他立刻失望了,他从小疼到大的儿子正低着头瞅地板,不敢看父亲一眼。四叔早应该知道儿子做不了主。
在灶前收拾锅碗的四婶也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啜泣起来。痛苦和愤怒在四叔的胸膛交织,就如火山一般随时会喷发。
“嚎啥?”压抑了许久的四叔终于吼了一句,不是对儿子儿媳,而是对着四婶。吼完之后他就站起来,走到门外抽起水烟来。这个时候,四叔想到的不是分家,而是自己的大计竟然实施不下去了。四叔知道,建房子的钱大部分是自己出的,如果真要分家,他大可把儿子儿媳赶出新家。
儿子刚出世的时候,许芳并没有外出打工,而是在家带孩子。但许芳和四叔四婶的关系处得并不好,在带小孩的问题上也出现了很大的分歧,正因如此,许芳索性外出打工,把孩子留给婆婆。现在房子建好了,经济压力不那么大了,许芳就想着回家带孩子,但她实在不愿意和公婆住一起,于是便提出分家。她知道,分家意味着他们三口住新房,公婆住旧屋,她看准了四叔是不会把他们赶出去的。
许芳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僵局被四叔的一句“好的,那你们搬出去吧”打破。望着还在门口抽烟的四叔的脊背,大家都呆了。这是一个大家都感觉陌生的四叔,他话里并无悲伤,也无愤怒,他竟变得不伟大,不为别人吃亏了,此时的四叔像从烟筒里飘散出的白烟飘渺。
脸皮撕破了也还是可以补的,虽然丑了些。许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掐了一下在玩耍的儿子,儿子哇的一下哭了。“娃,不哭。我们不分家了。”不分家,那就不分家。整个过程就儿媳一个人在折腾,四叔、四婶和王强都没有搭话。整个过程还不到10分钟,便尴尬地结束了。
四叔的水烟还没有抽完,他赤着脚,弓着腰,深吸一口,又深呼一口,那白烟在他周围萦绕,差点把他的头也吞没了。四叔在偷偷地笑着,却没有声响。深深地吸一口,又深深地呼一口,几个来回后,四叔满意地唱起孝歌来。唱着唱着,孙子也跟着唱起来,在四叔的带领下,孙子唱得清晰多了,虽然他并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但他觉得好听。
责 编:黄素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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