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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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斜倚在湖边的垂柳像吸足了水,树干自下而上肿了起来。五个人背靠着树,围坐一圈。离湖最近的是一名修车匠。一盆水、一排工具和一架倒扣在地上的自行车摆在他面前。旁边是一名垂暮老朽,头上扣着歪歪斜斜的一顶乳白色草帽。往右是一个孩子,他在地上捏起一撮土放手心上,把手抬到嘴边,轻吹了口气,尘土飞扬,模糊了视线。等到景色再次清晰时,尘土和世界又融为一体。小孩子的右面盘腿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蓬乱的胡子盖住了半张脸。身前停放着一辆装满煤球的手推车,煤球黑压压挡住了男人的视线。双轮手推车右边坐着一位年轻姑娘,怀里抱着木吉他,正眯眼享受阳光。
  修车匠的目光转向那盆水,浑浊的水中倒映着他黄豆色的脸。他在自己眼中看到一条熊熊燃烧着的金黄色街道。仿佛一把利剑,直刺最隐秘的记忆。
  “我的前世。”修车匠缓缓开口。
  “我生于浮梁县,四岁那年父亲带我到景德镇。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奇异世界。那里的人骑着高大的马,昼夜不停地唱着戏;那里的人吃饭都用精美的碟子,摸起来滑滑的、凉凉的,像我母亲给我洗澡时的手。我对父亲说,给我买一个吧。父亲摇摇头说,我们是汉人,不能买这种瓷碟。”
  “我问为什么,繁衍了上千年的汉人连一个碟子都不能买。父亲说我们应该不屑于买,千年前老祖宗就说有劳动才有收获,这碟子非我塑非我烧,仅拿一串铜钱去交换受之有愧。我说既然这样那我去学,我要烧出全中原最精美的碟子。”
  “我进了一家工坊去做学徒。没有工钱,只有无休无止的工作。我代表后代签了一份契约,世世代代在这个狭小空间去缔造一个伟大的瓷器帝国。一天,工头把我叫到一边,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你是汉人,不能让你去烧制最精美的瓷器,但可以去甄别挑选。他给了我一把锤子,很沉很旧,木柄上满是发黑的污迹。他说,你的工作便是挑选出臻品,其他的,用这把锤子,统统砸碎。”
  “我日复一日地抡起大锤,睁大眼睛去看那些瓶瓶罐罐碟碟碗碗四散崩碎。这些都是碎了的灵魂,我不忍心,于是我把它们带回家。在我眼里,他们依然是艺术品,依然是刚出窑的样子。”
  “时间久了,我问我自己,为什么只能评定别人艺术的优劣,不能自己做一件艺术精品。这件精品够大够结实,可以经日晒雨淋,可以象征万物祥和。然而,除了一堆破碎的灵魂,我一无所有。”
  “我把仅有的碎片用布仔细包起来锁进柜子里。每天对着日月星辰祈祷:就像你给这个世界一个穹顶一样,我要给大汉人一片永远的天空。”
  “这句话我说了四十三年,从束着黑发到银丝苍苍。柜子里的碎片越来越多。顺着柜子的裂缝慢慢溢出,最后把柜子埋在其中。我说,我要造一间屋子,砖就是这些碎片。”
  “我开始了建造之旅。我白天做工,晚上建房。不吃不睡,坚信天地之间的灵氣是我永吸不尽的精华。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一间绝美的瓷屋拔地而起。我放肆地呼吸屋内温润圆转的空气。在房子外立一个牌子,用红笔写着:汉人与马,才可入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前世对我说,你什么都有了,就差一个女人。明晚你去江边,循着琵琶声,会看见一个歌女。于是第二天晚上,我骑着马去了江边。江面只有一片孤舟,船尾坐着一个女人,丹凤眼,樱桃唇,皮肤洁白如玉,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眉毛。她说,她是歌女,跟随茶商而来,茶商忘义,把她留在这里。我说,你跟我走。”
  “晚上一起回到那间屋子。问你会喝酒吧,你点头。我说那好,你先陪我喝酒,等我微醺你大醉,你就在这屋子正中间给我唱歌跳舞。五个时辰过去,我已大醉可她却只是微醺,我说,我做你的马,驮着你在这间屋子驰骋,你意下如何,她点头。在星辰的见证下,我和她在这间屋子里一圈又一圈地奔腾,我说你真美,她说大人,小妾害羞了。我狂笑。她说,大人,不如我为大人您歌一曲?”
  “人美声甜。像是瓷器打碎的声音,清脆入耳,像黑暗中的溪流,似一种盲目的幻想。她说,大人,我还有真本事呢。我说,快!我要听真本事,她说真本事可不是随便就能听到的。我说我的钱都在柜子里。她说好,然后她张开了嘴。那是我见过最大的嘴,满满全是鲜红色。”
  “突然,屋子开始颤抖,又是熟悉的瓷器碎裂的声音。我仰头看,那个唯一我没舍得砸碎的盘子正冲着我的脑袋落下来。”
  2
  修车匠拨弄着地上的工具。金属撞击的声音惊起了树上的飞鸟。
  右面的垂暮老朽用枯枝般的手把草帽扶正。咳出一口痰吐到湖里。他看着湖里被打碎天空,说:“这片绿色的天空,和当年的一模一样。”
  “我前世从未老过。”
  “我生在上海,长在北平。父亲是一名治安警官,每天执行公务时,穿着草绿色的制服,戴着黑色大檐帽,很神气。我儿时胆小,长到十四岁时仍不敢独自出门。我很怕。其实大家都很怕,每个人都在心里反复计算,究竟哪一边的胜算更大。我在家里收到过一些传单,上面写着诸如为共产主义事业奉献终生一类的字眼。我把这些传单给父亲,说,父亲,你看,他们描述的生活才应该是我们向往的生活。我们要为全民族而活。父亲相当生气,他把茶碗重重摔在桌子上,冲我吼道,放屁!你忘了忠义这两个字怎么写!我为政府干事,要对政府忠诚,甭拿这张破纸上的歪理邪说蛊惑我做这等不义之事!”
  “我很委屈,心又不甘。每天都会收到这一类的宣传读物。我背着父亲,偷偷把这些传单留了下来。我对自己说,只有过上那种生活,我才敢一个人走出家门。如今外面风雨飘摇,每向外踏出一步都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家。”
  “那天我对我父亲说,父亲,今天我陪您去巡街吧。父亲斜我一眼,说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胆儿。离家之前,我偷偷把那些传单折了又折塞进他绑着长棍的皮带里,露出了一点点泛黄的纸页。街上很热闹,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左右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趁着父亲不注意,我悄悄把那些传单抽出来,发给路边的人。”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一家大酒店的门外,一群穿着西装的绅士站在门外聊天。我觉得他们定是厉害的人物,如果他们能加入,我向往的那种生活一定能很快变成现实。于是我抽了一张传单,偷偷溜过去塞给他们。”   “我和父亲走到路口时,突然听到三声枪响。我立刻闭上眼睛张大嘴巴捂上耳朵。我说,父亲,街上这么不太平怎么还叫北平。父亲没有回答我。转过头,发现他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后背上三个枪眼正向外冒着鲜血。两个穿着西装的绅士手里拿着枪向这边跑来,边跑边说,就是这个叛徒,穿着政府的衣服,发着贼党的传单。”
  “我向后退去,街上的人也像潮水一样退去。一种奇妙的感觉席卷了我。我问自己,为什么人要有信仰,到头来还是为信仰丢了性命。我说,倒不如像那两个人,做一名优雅的刺客,穿着高档西装,体验主宰生命的快感。”
  “一切又像潮水般袭来,我看着那两个人走来,大喊,别杀我,我跟你们干。”
  “我入行正式成为一名职业刺客。我有两把枪,一把杀男人,一把杀女人。我在同一家酒店租了两间房,一间制订计划,一间忏悔赎罪。我杀过的人很多,围着餐巾品着红酒的高贵先生、坐在马路边卖艺的歌女、在树荫下玩耍的小孩,还有推着车在街上蹒跚行走的卖煤老人。不管是谁,当我枪瞄准他们的时候,每个人变成了一模一样的血肉之躯。我想,杀他们,是因为我仁慈,只有我能带给所有人平等。身世显赫也好,权力滔天也罢,终究还是我手下的鬼魂,转而再变成钱回到我手中。”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下午,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个老头推着一台闪闪发光的自行车停在我面前。他从衣服里掏出两摞钱和一张纸,递给我说,这两摞钱是定金,杀了这个人。我点头,继续向前走。我在街角处打开了那张纸,上面是一个教书先生的画像,旁边是他所在教室的地址。纸的下面有一个折角,我把它打开,上面用红笔小字写着,今日日落之前,务必让此人归天。此时太阳已西垂,我急匆匆上路。
  “我像一条游鱼一样,在人群中穿梭。一家银行门口,我撞翻了一车西瓜。西瓜掉在地上爆开,红色的汁液躺了一地。我一时失神,这些西瓜突然之间与那些挨了我枪子的脑袋重合。那个西瓜小贩挨了过来,哭丧着脸说,老板哟,这些瓜都好甜哟,我一家老小就凭着这一车瓜生活哟。我拿出一摞钱摔在他脸上后继续赶路。”
  “一间小木屋门口,摆着一些瓷杯瓷碗瓷盘。教书先生在上课,下面全是女学生,听得津津有味。我看了看马上就要消失不见的太阳,掏出枪冲进屋子,对着先生的脑袋连开三枪。”
  “那些女学生尖叫着冲了出去,然后又疯了一般冲了进来。拿着那些瓷杯瓷碗瓷盘,一波一波地砸向我。最后,我的身体和灵魂被永远地掩埋那些瓷器碎片之下。”
  3
  垂暮老朽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兀自打起了酣。草帽又歪向旁边。
  右面的小孩子咯咯笑着。他轻轻推了推那位垂暮老朽,把手里的那一撮土倒进他的后脖颈里,依旧没有反应。小孩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又咯咯地笑起来。他说:“我的前世是一个风尘女子。能歌善舞。一生漂泊,满身世俗烟火气。”
  “一九三五的冬天,我来到上海。穿着一件昂贵的裘皮大衣,脖子上戴着三条镶嵌着珍珠的项链。我掏出小镜子。镜子里除了我美丽的脸,还有灯红酒绿。”
  “我仔细观察着店铺里的叫卖者,脸上满是虚伪和贪婪。我发现这是一个属于我的城市。我做着一个五颜六色的幻梦,梦见自己穿着最昂贵的旗袍,画着最浓的妆,叼着雪茄,在一群男人的簇拥中媚笑着走进舞厅。梦见我和整个舞厅最富有的绅士共舞后,他单膝跪下,拿出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对我说着浪漫情话。梦见我坐在锦绣大床上优雅地翘起小拇指捏起镶了金边的咖啡杯。”
  “我在心绪不宁时遇见了我的如意郎君。他梳着油亮的背头,两只手托住我的胳膊,温柔地说,小姐,我看您脸色潮红,像是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后退一步,说,没大碍,旧病,总是这样,顽固得很!他再次贴近,继续用低沉又充满磁性的嗓音问,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您到寒舍稍坐,鄙人倒是结识几个留过洋的Doctor,到时可以给您看一看。我低下头说,不用了,我今日刚到这里,还有许多琐事要忙,还是不麻烦您的好。他不依不饶,鄙人不才,但还是混得有几分模样,小姐不如您把那些琐事告诉我,我给您一一办好。我抬起头,露出一股媚笑,说,不打紧,我只是要找个房子,之后再找点事做,讨个生活。他轻轻地笑了,说,小姐,要不您就住在寒舍,先调理好身子,再找事做也不迟。”
  “我跟着他来到了他家。推开大门,里面的景象满足了我所有的幻想。他把我领到屋子里,叫佣人们端来水和湿毛巾,说,小姐您先休息一下,待会儿我带您去见我的父亲。”
  “他的父亲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灰色的西服。他向我介绍了三位姨太太,这三个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丹凤眼,吊梢眉,樱桃嘴。每一个人都右手上带着翡翠镯子,左手的无名指带着翡翠戒指。”
  “从那一晚开始,我就和他们生活在了一起。我的生活是每一个女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我的如意郎君,每一晚都与我共眠。我们一起设想着我们今后的日子,我说你能给我什么,他说我能给你一个名分,我说于我而言名分没那么重要。他说我可以给你这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乐,戴不完的金银首饰。我说,遇见了你我才感觉自己有了避风湾。我很开放的,可以不管你会有几个姨太太。但是,你一定要让我生活得快乐。他笑着点头,紧接着印上了我的双唇。”
  “三天之后,他对我说,现在的你还没有名分,这样一直住下去,迟早会惹老爷子不痛快。还是出去给你找一处房子吧。我说,我能歌善舞,可以每晚给老爷子唱歌跳舞,这样既调剂他的生活,又不会对我心生恶感。”
  “老爷子很快被我的歌声和舞姿吸引。我每一天都披着不同颜色的丝绸,在厅堂里点上三炷香,在云雾缭绕中翩翩起舞。后来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老爷子拉着我的手说,你长得这么标致,留在家里免不了招些风言风语,不如,你做我的四姨太吧,这樣就叫自家人了。”
  “那晚我的如意情郎发了很大的脾气,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是我的女人,为什么却成了老爷子的女人。我眼泪止不住地流淌,说,我也是为你好呀,我若是不答应,老爷子定会问原因。我从来也没有说过假话,以老爷子的精明,铁定会猜出个七七八八,这事儿这么难堪,他一定会大怒,保不准会断了你的财路!他长叹一声,紧紧抱住我。我哭得更凶,用拳头捶他,说,你怎么不早点把咱俩的事儿跟老爷子说呀,为什么我的命这么孤独呀。他说,对不起。我说,罢了,但是你要记住,我爱的是你啊。”   “之后,日子就像是是蜜水。我有花不完的钱,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穿着最新潮的衣服去舞厅,我让梦全部变成童话一般的现实。”
  “但好景不长,转眼间到了一九三七年,上海失守。老爷子被日本人请去问话。我的如意郎君拿着两个箱子说,你收拾一下,我们先去避避风头。我从柜子拿出我最喜欢的皮箱,竭我所能塞进所有的首饰珠宝和一张张钱票。我们慌慌张张跑到大街上,看见街上的人也在慌慌张张地四处乱撞。突然一个滿脸泪痕的小孩撞了我,皮箱摔在地上。我紧张地看向皮箱。它从提手的位置出现了裂纹,迅速蔓延了整个皮箱。一阵大风刮来,带走了我的钱票,剩下一堆孤零零的珠宝首饰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那一刻,我看见我的前半生,也看见了我的后半生。我浪迹了半生,终于在上海这个地方看到了我自己的真面目。也许今天我就要为我的浮华一生画上了一个句点。可若我不再是我,那么我又会是什么。”
  “小孩的惊呼声把我拉回现实。他看着满地的首饰,眼睛闪闪发光。我问他,想要么?他点了点头。我说,咱做个交换。他又点了点头。我把那些东西推到他的面前,说,这些东西全部归你,但,我要做小孩。”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落回地面,惊起一片尘土。他把沾了尘土的手指放在嘴里唆了唆,说,所以,这一世,我就变成了一个小孩,我要比上一世活自由,我只要你们宠我逗我喜欢我,无条件地爱我。
  4
  坐在旁边的卖煤老头伸出黑乎乎的手,摸了小孩子的下巴,在细嫩的皮肤上留下黑色的指印。小孩子斜眼看他,没有躲闪。
  老头说,“说起来的可怜,你们的罪孽只用一世便能洗清。而我,却又多添了一世的苦难和折磨。”
  “我上上世是个地主,住在北平一所大宅子里。宅子代代相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八代。父亲咽气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能卖宅子,因为据说有个皇帝在路过这里的时候对它的朱红色大门点了点头,所以自那时起这宅子一直就有龙气保佑。”
  “不过对我来说,这龙气未免太旺了一些。夏天尚能开窗通风,再加上佳丽们给我扇着蒲扇,日子还算好过。可一到冬天日子开始变得酷热难耐。若是打开门窗,在外面肆虐着的阴风会坏了这宅子的风水,所以只能门窗紧闭。我坐在屋子里的时候感觉层层热浪自外向内挤压着我。我对下人们说,肯定是那个王八蛋皇帝搞的鬼,让我热得不得安宁。他们嘿嘿赔笑,这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让我心生狂躁。我掀翻了桌子,对他们大声吼,“滚!都滚!”他们依然赔着笑,好像那个笑容被缝在了他们的面皮上。”
  “晚上的燥热尤其难熬。我从床上起来,来到临街的屋子,在里面一圈一圈地踱着步,希望能感受到墙那边的凉爽。突然,我听见一个苍老的吆喝声音传来。很好奇,这半夜三更还在叫卖。”
  “卖冰哟卖冰哟,又大又凉的冰块哟。这声音逐渐向我的屋子靠近。”
  我打开窗户,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吹得我神清气爽。去他妈的风水,老子舒服才是正道。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感受着这一阵冷风,就像种子遇见春雨会发芽一样,我感觉又回到我的年轻时代。
  “我把那个老头叫过来,问,这外面天寒地冻,你这冰是卖给谁啊?那老头而张口呵呵笑了笑,说,不瞒您,小的知道一到冬天我们穷人难熬,各位爷更难熬!热啊!卖煤的人多,但是卖冰的可就我一个!我说,这样吧,你估量估量,这么大的宅子要多少冰?老头儿说,您这宅子肯定不小!我说,来,你说个数儿。老头儿把头凑过来,笑了笑说,您别看您房子大,但是小的这冰也不是普通的冰。这可是当年专供老佛爷的御冰。依我看,您这宅子,三块足矣,这间的房梁上搁一块,大门后埋一块,祠堂里放一块,这叫敬天敬地敬祖宗。我说好,依你所说。”
  “几分钟后,果然凉快了下来。我大笑三声,然后昏昏入睡。一股凉气自这三块冰上慢慢升腾而起,一点一点化成三个人形。一个人戴着官帽,身上贴着黄色符纸,另一个是个女人,头上围了一个鲜红色的围巾,手里拿着一把黑黝黝的镰刀,最后一个人背后一对黑色的翅膀,火红的双眸喷着熊熊烈火。我睁开眼睛,随即又赶紧闭上。反复地告诫自己这只是个噩梦,用来祭奠一去不复返的酷热冬季。但是灼人的温度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半眯着眼,颤声问,各位大人,我这是在哪儿?”
  “三个人一起说,你上一世耗尽了穷人们在冬日里的温暖,这一世你必定不得重返人间。”
  “我说,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啊。我只是个凡人,哪敢让全天下人受冻哟。前几世的狗皇帝不懂事,老祖宗走之前也犯糊涂,我冤哪!”
  “这三个人在我面前不住狞笑,我感觉到周身的温度不断升高,汗液从身体里被硬生生排挤出来,黏在衣服上。我哆嗦着嘴,慢慢跪下来,给那三个人不住磕头。几个小时过去后,我的脑门已经被烧得一片焦黑,双手逐渐变黑枯萎下去,但感觉不到疼痛,感觉到的只有无尽的炎热。”
  “这时候那三个人的声音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王说,祖宗有罪,子孙代罚。虽你未铸大错,但是姓氏之事,总归是一脉相承。你们家族在几百年间从百姓的家里窃取了多少炉火,这些人就有多少怒火。从即刻起,你将在这怒火中炙烤,你感觉不到疼痛,感觉的只有冬日里的燥热。”
  “永生永世,此火不得熄灭。”
  卖煤老头从他黑乎乎的衣兜里掏出一根抽过一半的劣质烟,另外一个头里摸出一个紫色塑料壳的打火机,点上火,深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接着说:
  “上一世我在烈火中炙烤,要烧尽我身上所有的罪过。这一世投胎前,那三个人问我,受此炙烤,是否依然感受到你的罪过,我说,感受不到。他们接着说,火乃三界纯阳之物,罪乃世间大阴之形,纯阳克大阴,大阴当灰飞烟灭,形神俱散。我说,我本来就没罪,冤哪!”
  “于是这一世,我在夏天卖煤。”
  5
  那位年轻姑娘拨动了几下怀里的吉他,几个音符顺着琴弦划了出来。她舔了舔嘴唇,嘴唇变得红润起来。
  她说:“有人说我是异类,也有人说我是异才。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人们叫我天涯女子。我尤其喜欢天涯这两个字,在这两个字里我感受得到风的脉动。”   “淡淡的蓝天,没有阳光,有的只是稀疏的云。我站在山顶,穿的是墨绿色的长裙,在山峰中猎猎作响。这就是天涯。”
  “可是,我却在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中迷失了方向。”
  “上一世的我似乎也在做着天涯梦。我是一个教书先生,生活在最不缺教书先生的时代。所以我要变得不一样。我在报上写了一篇文章,狠狠地表扬了那些追求独立和自由的女子。我说,你们应当远离你的丈夫、家人。学习新知识,摆脱所有的桎梏,成为新时代的女性。本人愿为此高尚之目标献出余生。这之后,我收到了许多的来信,信上说,我们愿为独立与自由之新女性,唯缺像先生这样如此博学多才的人来作为领导。我说,既然盛情难却,这又是我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这重担就算是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承下来。”
  “但是,我的朋友们都质疑说,你不是女性,你也不是所谓的那些革命家,怎么可能成功。我说,马克思也没在工厂里做过工人,照样写了《共产党宣言》,指导了工人阶级起义?”
  “之后,我就开始给那些女学生上课。我给她们讲自由、独立、尊严、权利。但整个课堂,除了我,所有人都畏畏缩缩,几个姑娘竟在我讲到最精彩的时候捂上了耳朵。我问,既然你们是来寻求解放,为什么还是固守传统的那一套?她们说,中华文明几千年绵延下来,应该自有其传承的道理,如果我们女子解放了,男子怎么办?如果我们取代了男人们的地位,他们又凭什么存在呢?”
  “我说,你又怎么能认定男人确确实实存在呢?一切皆空,一切皆影,真正存在的只是你们自己而已啊。我们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从我心中投在这世上的影子罢了。若是你的心神都已不再,一切哪会存在?”
  “你们不要恐惧,不要害怕自己抢占了男人的位置,害怕自己坏了千年的规矩。哪里有规矩啊。所谓规矩,只不过你内心懦弱的表现。这世间,只有你存在。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天性呢?”
  “你创造了万物,万物又成全了你。男子们也只不过是你们的创造之一。你们追寻力量,并不是颠覆,而是拿回本就是你们的东西。”
  “这些女学生仿佛是第一次看戏。想看,想听,却又要故作矜持。她们低着头,红着脸,但我能看出,每一个人都把这个观点刻在了心上。我接着说,所以你们为什么还要受那些本不存在的世俗牵绊,你们为什么不能随着天性去自我救赎,为什么要做男人的牺牲品。”
  “先生,我有个问题,”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屋子后方传来,“请说!”“您是一个男人,您刚才的这些言论本应是不义之词。”我轻笑,对她说,“当今乃古今之变局,孔老夫子的那一套早就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我信仰的是真理和科学,我看到的是整个民族整个世界。”
  一个女学生突然大哭起来,我满脸惊愕地看向她,她的脸一点一点破碎,又一点一点重组。她的哭声化成了粘稠的水汽,堵在嗓子里让我不能呼吸。她疯狂地抓自己的头发,塞到嘴里撕咬。她大吼,“王八蛋!你们怎可以背弃生你养你的土壤!去追求所谓的外国真理!只不过满清一朝的灭亡你为何就要断我大中华千年之血脉!”
  “我拂袖而去,妇女之变革无望矣。”
  “但教书又是我生存的唯一出路。我本满腹经纶,可是这个时代却把一切都变成过去式,只有人变成了新的。我看到人们站在昨天的太阳下讲着明天的故事。我想,我一定是生在了悬崖边上,后面满坡的杂草,前面雾茫茫的深渊。不想向后退,因为后面是我来时的路,太熟悉。所以我只能向前行走,祈祷在坠落时能够抓住一根结实的树枝。”
  “所以我继续教书,继续不遗余力地宣传妇女解放。女学生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我从来没有想过中国会有如此多的女人,我也从来没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的不想解放的女人要来听我讲课。有一天,我的课上来了一位很特别的女学生,她没有把头发梳起来,而是披在肩上。低着头走进了教室,看不清她的容貌,却可以看到她的下巴。那是被皮肤硬生生勒出来的下巴,很尖,力量和震撼并存。我心里突然出現了光亮,我对自己说,这下巴就像一把利剑一样,将会狠狠地刺入那些礼仪教化。我还对自己说,我活了这么大,也该有个夫人。如果两个人既相爱,又能在终身事业上互助,该是多么美妙。”
  “这节课我讲得很卖力。虽然一直没看那个女学生,但能感受到,整节课她的目光都追随着我。”
  不知不觉中太阳将要落山。我说,“后天晚上我们还相约在这里。现在世道太乱,天黑之后,你们一定要结伴而行。”
  突然,全班一片尖叫声。我感觉自己的左太阳穴上有一圈冰凉的东西。我缓缓转过头,看到太阳一半隐藏在山后,另一半放射出最后的光芒。不,那不是山,那是一个头发梳得很整齐的脑袋。
  “枪响了三下。天边的金色被一点一点染红。我仿佛立在一片黄沙之中,身边是身着红袍的绝艳女子,远处的太阳渐渐被黄沙掩埋。风吹过,我的衣衫猎猎作响。”
  “这也是天涯吧。”女子的声音停下来,低头继续拨动琴弦。风中飘荡着的花香像生了锈一般。
  这五个人背对背围坐在柳树下。柳条轻轻点在湖面上,却不起一丝波痕。湖面如镜,倒映着天、柳条和另一个世界。这世界本就只是这个时空的一个真实的投影,相同,却永不交叉。但树却让这两个世界连在了一起。
  有风吹来,柳条划过湖面,湖里的世界扭曲变形。这不再是两个相同的世界。人们望向湖面,像是早上洗漱时望向镜子中的自己,泼了几把水后,整张脸变得陌生。
  这树也看到了陌生的自己。看到自己立在一个陌生的庭院,听着破碎的声音。看到自己立在路旁,听着子弹打入身体的声音。看到自己被供奉在大厅中央,听着达官贵人们虚伪的对白。但是,他却从来没预见到此时的自己,此时在湖边的自己。
  风停了。一切又回归静止。那五个人又变成了先前的姿势。其实,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只鸟从马路另一边飞了过来,地上的剪影做着相同的动作,一步不离地守护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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