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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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从组里的完小毕业,上村小读书。那是我第一次当寄宿生。奶奶背着我寄宿用的席子、被子以及牙刷牙膏之类的一大包东西,颠着小脚迈着大步,带着我往离家不算近的村小报到。
  一路上,不知道是替我高兴还是怎么的,她一直兴致勃勃地发表重要讲话,很反常。奶奶平常是个很干脆很利落的人,不喜欢啰嗦,别人在电话里多说几句她都会特受不了,这次,她自己也对她的孙女聒噪了。
  “俐俐,这里可不比完小了。完小才几个学生?闹闹笑话也没什么。这里可大着呢,听说,光学生就有几百呢……这里的老师可没以前那么随便,不会让你这样闹了……你凡事都要听老师的……”
  我知道,奶奶最担心我延续我在完小的作风,三天两头闹笑话,“没个规矩”。她那句“听老师的话”,说了又说,我相信路边的小草都听腻了,如果它们也在听。“换个学校,也没什么大不了吧?”我心里说,表面还是很乖巧地听着。
  “在这里,什么都要靠自己,可别指望我给你梳头了。不懂的就多问问你同学……你妈妈老说你这么小住校会不习惯,这有什么不习惯的?我们赖家的女孩子啊……”
  不用猜我也知道,接下来又是关于我N个姐姐在她的指导下顺利成长的先进事迹。说奶奶平常说话做事很干脆利落是事实,但有些事情她说得真的很多很多,很早我就能复述她的一些话。若干年后,看春晚小品《粮票》,里面的孙子对爷爷的故事烂熟于心,我立马想起了奶奶。
  那天,奶奶说的话,无非是所有担心小孩不适应新环境的家长会说的,没什么特别,不过我一直记得那时的情景:黄昏时分,夕阳懒洋洋地照在奶奶和那个大包袱上,奶奶身上披着金光,有那么一会儿,我看着奶奶和蔼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严肃,觉得奶奶就是一个神。嗯,她就是上天派来管理我们的神,难怪我们都对她又敬又怕。
  奶奶走路很快,就算背着一个大包袱也不影响她的速度,反倒是我,几次被她数落“走那么慢,数蚂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半小时就到了。刚走进那个两边栽着鹅掌楸的“宏伟”(当时看来)校门,奶奶又交代了一句,“别走丢了啊!这里很大。”在当时看来,我也觉得那学校是个迷宫。
  说真的,原本我觉得换个学校没什么的,不就是换个大点的环境继续玩么?可一路上听奶奶这样提醒来提醒去的,我都有一丝担忧了。也许,我把这事看得太简单了。完小的快乐生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突然的,我就想,要是一直待在完小,那该有多好。
  在完小,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功课就是玩。奶奶说得没错,完小的学生很少,大概就三十个吧。老师也只有一个,是个瘦小的谢顶的老头,恰好姓谢,他是我们所有科目的老师。我们的学校也很小,只有一间教室,全校的学生都在这唯一的一间教室上课。谢老师总是教完一年级学生后布置些作业,然后再给二年级学生上课,如此反复。现在想来,谢老师真的累,尤其是遇上我们这些学生。我们农村长大的孩子性子都比较野,调皮捣蛋是家常便饭,常常把老师气得罚我们去教室后面的小土坡上拔草。当时,我们最经常做的事情便是趁他不注意跑到教室外面敲那个破铁片——我们的“电铃”,或者去学校边上的菜园里偷菜……高三的时候,英语书中有一篇讲述混合教室的课文,我当时就忍不住跟人大谈特谈我在完小的学习生涯,谈得眉飞色舞。这种在别人看来很“艰苦”的生活经历,在我看来,却是难得的惬意时光。
  那时候,身边的人(包括奶奶)谈到我们在完小的学习生活时,都说:“你们这也叫学习啊?”似乎大家都知道我们在完小只是玩,但从没人想过要把我们领回来,不让我们上。哪怕像我这样今天要老师帮忙穿裤子,明天要某某男同学送我回家的尽是闹笑话的人,大家也只是笑笑,没提过要把我带回家好好看着。或许大家都觉得,反正小孩子待在家里也是给家长添乱,放在学校玩还省心。完小,不就是“玩”小吗?反正谁也不指望小破孩能学到什么。事实上,虽然我们上课的时候经常一边吃黄瓜,一边气老师,还老是突然跑到操场上去比赛翻跟斗,但我们的正经功课也是不错的。
  “再也不能过这样有趣的生活了。”
  我又感慨了一会儿,觉得悲伤更进一层。管它村小有多大有多少学生老师呢,不能好好玩,再大也没劲儿!
  奶奶帮我铺好床,打点好那些细碎东西之后,这才注意到一言不发的我,说了句:“这么大人了都,到这么大的学校还不高兴啊?”她肯定早就察觉到我的不开心了。我不答话。奶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从兜里掏出她的钱包——现在还记得是一包“蓓尔丽”的面巾纸袋子——翻出三元钱,“好了,这钱你拿着,平时有什么想买的就去买……要省着用啊!”她交代我,脸上是很柔和的神色,平日里的那一抹严肃不见了,显得特别好看。
  我想我当时一定惊呆了。那是三元钱呢!在我们那有一块钱都会走一小时路去街上买五个包子的时代,三元钱是多大一笔财产啊!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笔钱,心里立马雀跃了。虽说换了学校,感觉不好,但至少现在有钱了,还是不少一笔钱!说不定以后还有呢,这样就可以买很多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多好!心里盛满了欢喜。
  这就是我对于第一次当寄宿生的记忆。那时的奶奶多么年轻,而我是多么的小孩子。
  在村小学习了三年,我已经很习惯寄宿生活。与其他寄宿生不同,村小三年,奶奶从来没来看过我,连周围的人都觉得奇怪,“小赖,你家人怎么好像没来看过你啊?”事实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窗外闪动的身影,我都会忍不住想,什么时候奶奶会出现呢?会像别的家长一样给我送送菜啊衣服啊?送不送东西不重要,来了就好。但奶奶从没来过,以后也没有。
  奶奶就是这样的人,她喜欢让小孩自生自灭——这么说好像也不对,我该怎么说呢?好像是,关心不会少,但在她认为不应该关心的时候她就会很“绝情”。我们已经习惯了不依赖家里。我一直都理解,不过有的时候,真的也会很期待奶奶来看看我。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又换了一次学校。那次,奶奶没送我去报到,彼时的我早已经学会骑自行车,搬行李这样的小事,完全可以自己做。然而,那天,当我拖着沉重的箱子,跟奶奶说“我走了”,然后看着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奶奶,捋了捋头发,笑着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啊,听老师的话……”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奶奶老了。夕阳下的奶奶,微微驼着背,脸上的严肃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剩下的全是老年人的宁静祥和。蓦地,想起三年级的那个黄昏,心里酸酸的。
  如果可以,我还想奶奶陪我去报到,替我背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路上数落我走得慢,“把地上的蚂蚁都踩死了”。我不在乎别人说我娇贵,只要奶奶陪我去就好了……可是,奶奶不会了。因为,我长大了,而奶奶老了,我知道。
  年老这事情真是奇怪,我体会到奶奶老了是在那一瞬间,然后,便是一天比一天更深的体会。我不用刻意提醒自己奶奶老了,因为每回一次家,奶奶的老去便明显一层。
  六年级的时候,我早恋了。奶奶知道后很生气,在她看来,这种事情很丢脸。但她没有打我,连句重话都没有说,她只是颤巍巍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说:“俐俐,这样子,怎么好……”我没有再说话,看着个头已不如我的她,心生酸楚。她真的老了,都不再打我了。我犯了那么严重的错,曾经那样凶悍的奶奶居然不打我了,这是怎样的感觉?曾经那个小孩子一犯错就抄起家伙狠狠打的奶奶哪里去了?难道,您真的老得连打我的力气都没了吗?
  直到您不再打我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原来被打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多希望您可以在很生气的时候再狠狠惩治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孩子,可是,您不会了,连被您打的日子都变得这样让人怀念。
  奶奶是矛盾的结合体,她对我们既温柔又强硬,明显的“两面派”。她不容许我们犯她认为不该犯但大部分小孩都犯的错误。比如捣鼓邻居家的东西啊,踩坏菜地的菜苗啊……如果我们跟别的小孩吵架打架,受责备的永远是我们。她从不像别的家长,护短。我们家的小孩没有没被她打过的,这是我们成长过程中都会经历的“劫难”。加上她信奉的教育准则是,“不打则已,一打就狠”,我们挨打的次数倒不多,只是,印象深刻。
  她生平最看不得那种装腔作势教训孩子的。每次看到某妈妈“噼里啪啦”把自家小孩屁股打得震天响,小孩却依旧干打雷不下雨,奶奶都会忍不住说:“舍不得真打,天天打,小孩也不会长记性的。”虽说我一点都不赞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论,但对奶奶的那番理念还是蛮赞同的,尤其在我们农村,小孩子的确有点欺软怕硬。
  我被奶奶打过,那是自然的,并且不止一次呢。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次。直到现在,那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还能一丝不乱地说出来。可能,奶奶现在也不记得了吧——没办法,奶奶教训过的孩子太多了。
  那是在某年的摘木子期间。彼时的我还不大,确切来说,很小,是那种家人让我去学土猪刨田埂我便真的会做的年纪。跟着大人上山摘木子完全是一时兴起。用我奶奶的话说,“你小时候就没有不想做的事情。”什么新鲜的事情我都喜欢跟着去。
  一大早,我兴致勃勃地背着个与身体很不相称的大背篓,跟着伯母她们一群大人在路上走。开始还蛮有兴致的,走得也不算慢,可慢慢的,我就被拉下了。她们跟奶奶一样,都是健步如飞的那种人——这也许是农村劳动人民的特征之一。我看着她们一点点远去,背影一点点变小,心里突然特别委屈。我只是个小孩子啊,她们怎么能一点都不体谅我,走那么快,把我给抛弃了也不顾吗?就算她们要走,也该留个大人带着我啊,要不,我怎么知道她们去哪里,怎么知道该怎么走?她们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我会出什么意外……这样想着,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她们不喜欢我,脚步也越来越慢,后来,索性打道回府了。当时心里还有这样的念头,“你们要是有那么一点点在意我,发现我没再跟上来,肯定会很着急的。急死你们!”
  我回到家的时候,奶奶正在晾衣服,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们家那棵苍老的梨树还在,奶奶就在那梨枝上晾衣服。见我回来了,她也没多想,问:“你怎么回来了啊?她们忘带什么了?”我背着那大大的背篓,站在她面前不说话。奶奶这才觉得不对劲。停下手中的活,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回来了?”我依旧不说话。我不说话一是因为心里委屈,二则,怕奶奶生气。我知道奶奶一定会气,她会觉得我受不了苦或者怎么的,奶奶的脾气,我们从小就了解。
  “你聋了还是哑了?”奶奶从来都不是个有耐心的人。问了我两次,我没回答,她就来气了。脸上半点笑意都没,看着就让我害怕。我还是站在那儿保持沉默,这下,奶奶真发火了,抄起手中那粗粗的撑衣杆就往我身上抡,一点力道都不顾!“问你你也不说话,谁得罪了你啊?开始非说要跟着去,现在呢?”我疼得眼泪“刷”就出来了,但我不叫喊。据说这是我们家人的特色,被打时,不管多难受都不叫喊,更别提哭天抢地了。但这次是例外,我意志不坚定啊!
  我本来已经够委屈了,又被奶奶这一顿猛打,实在忍不住,把我家的优良传统给破了——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将我那天大的委屈说了出来,“她们走得……走得……好快,我看不见她们!”声音是断断续续的,不清不楚。奶奶不听还好,一听,打得更来劲了,满腔怒意发泄在我身上。“自己走路慢还怪别人!她们走得看不见了你就该追上去啊,还好意思回来……跟你说了很难走你又要去……”我也不知道奶奶最后是怎么停止的,反正,结果是我依旧背着那大大的背篓上山去了。临行前,奶奶塞给我一块珍贵的米糕……
  换到现在,我才不会那么傻呢,奶奶最看不得受不了苦的人,也不喜欢做事有始无终的人,我不被她打才怪。被打事件后,后遗症当然是有的:我再也不敢在奶奶面前说委屈,总是默默自力更生。
  但,奶奶再也不会打我了。家里的小孩一个个离开她,住学校,她越发老得快。连向来后知后觉的弟弟都感慨,“奶奶真是越来越老了。”她胃口不好,睡觉也睡不安稳,三天两头身体闹毛病……这些,奶奶都不避着我们。她常跟我们说:“人老了就是不值钱,连……都做不了。”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跟弟弟就止不住地难受。我们宁愿她狠狠地教训我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着纸片样的身子,书写时光的流逝。
  有时候,我会跟着奶奶一起上街,大部分时候都是奶奶小心地坐在我自行车的后座上,我小心地骑着车子……那段跟在奶奶屁股后面,步行去街上的记忆都化成了灰……
  后来我上初中了,一星期回去一次。
  初中是很多人的叛逆期,我也不例外。
  很多人都以为我一直是个乖巧的人,其实不是。初中的时候,叛逆深深地扎在我骨子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周末也不回家,借口“往返学校不方便”,或者就算回家,也是当天就走,绝不在家过夜。现在的我极想不通,那时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我有什么必要这样做,想证明自己的独立吗,还是对奶奶有意见?我不清楚。我清楚的是,叛逆,这个我从来都不屑的词却被我完美地诠释着。每次我说我怕时间紧,所以不在家睡的时候,奶奶都不说话,只静静地听我那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后低低叹口气,帮我整理东西。第二天弟弟上学,依旧给我带上奶奶特意为我做的菜和馒头……有几次,弟弟看不下去了,问我:“你怎么老不在家住啊?奶奶很想你……你不用担心会迟到,奶奶不是每天早上都叫你起床吗?”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伤奶奶的心,甚至很多多嘴的人因此误解奶奶,以为她怎么了我,可我还是坚持这样做。那时的我,真是叛逆得可怕又可怜。
  后来有一次,我忘带试卷了,身为典型好学生,这自然是件大事。于是中午放学后,我便请假回了家。到家一看,奶奶居然不在。问邻居,说是去侍弄菜园了——奶奶特别喜欢转菜园。她曾说,菜园之所以叫“菜园”,就是要求人们多“沿”。“沿”在我们方言里就是“转悠”的意思。
  本来打算立马去找奶奶的,可我的肚子唱起了交响乐抗议。我便去厨房找吃的。一打开厨房的壁橱,惊呆了。在我眼前的是那种比饭碗还小的箕子,里头装着一点饭,边上是一碟看上去已经吃了很多天的自制的酸菜。奶奶平常就吃这点东西?想到我和弟弟回家时,奶奶精心准备的大鱼大肉……突然,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前些日子,奶奶说她饭量小,吃得比我们家的鸡还少,我当时还不以为然,觉得她夸张了。面对这小碟可怜的饭菜,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况且,怀疑奶奶——这种怀疑已经让我够愧疚了。
  喝了点白糖水,我便去菜园里找奶奶。走到山谷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我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再走近一点,我喊了一声“奶奶”!奶奶弓成桥梁一样的背才挺起来,有点诧异地看着已来到跟前的我,“你怎么回来了?”我跟她解释了一番,然后看着奶奶。眼前的奶奶很是憔悴:斑驳的头发掉下一缕,病怏怏地搭在额头上,几粒土悄悄地粘在她嘴角上……“奶奶。”我叫了一声,帮她把嘴角的土抹掉,问:“你有没有吃饭啊?”奶奶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还没吃饭吧,这么突然地回来,我也没弄你的饭……要不,我们回去弄,顺便摘点菜?”我眼睛一酸,连忙摇头,“不要,我回来的时候吃过了。现在我要走了,怕迟到……你要多吃点饭啊!”奶奶看了我一眼,“好,那你早点去,别迟到。”
  从那以后,我没有一个周末不回家。因为,奶奶说过,“人多一点,饭也能多吃一点……”
  而在那些回家的日子里,通常情况下,奶奶会在一周的时间里砍很多柴,等我回家去就挑回来——她肩膀没力气,挑不动了。我们都反对奶奶上山砍柴,可奶奶总是“旧习难改”。“买柴不用钱啊?咱们家又不是地主,能省一点是一点啊!再说,我现在又不是动不了。”她一辈子都是个节约的人。加上她那要强的个性,我们都没办法阻止。
  天气好的时候,奶奶砍柴也多。有时,我一下午要挑八九担柴,好多路人看见我这样来来回回地走,都很诧异,“你怎么这么厉害啊?一下午能砍这么多柴?”每次我都极坦然地告诉她们:“不是,是我奶奶砍的。”她们转而夸我奶奶“能干”“真不服老啊!”我想,奶奶也的确是这样。那时,她捆的柴好大一捆,我担一下午肩膀会很红很红……
  后来我上重点高中了,弟弟上初中。我们回家的机会都不多。每次回家,我们都会跟奶奶说好多话,只希望在那几天,她能够多点笑容。奶奶一个人真的很孤单,我偶然一个人在家待几天会更深切地体会到她的不容易。她年纪轻轻就守寡,把几个小孩拉扯大,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后来又照顾我们这群孙子孙女。一大帮子孙子孙女长大了,她却已经像我家的那棵梨树一样苍老了。
  上高中的时候,起初我每次回去都会给奶奶带面包,因为奶奶很喜欢吃面包。但后来,每次带回去都是我自己吃。“我吃不了……吃了身体不舒服。”奶奶这样说。不仅仅是面包,很多东西,麦片牛奶什么的,她都不能吃。“老了的人就是这样啊,什么都不能吃,想吃都不能吃……老了就是这样不值啊!年轻的时候想吃,没的吃。老了吧,有的吃了却吃不了……”奶奶时常这样感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说什么也没用吧,年老是我们都无法避免的事情,更无法医治。
  奶奶的身体在我高中时已经很不好,她每天都得吃好多好多药。并且,每天晚上都要起来疯狂地揉腿。我每次回家都跟她睡,有时半夜听见响动,朦胧中醒来,看见奶奶弓着单薄的身子在不停地揉脚,或者艰难地挠痒。我说:“我来帮你挠吧!”她不同意,“要是挠习惯了,你走了我又会不习惯了……”她有一把木梳,她把它当做挠痒器。每次都把那些尖锐的木齿往身上扎。好几次,我看见那木梳上血迹斑斑,很触目惊心。同样血迹斑斑的还有奶奶的皮肤和衣服……她从不让我洗她的衣服,“你洗不干净。”
  我总是忍不住想,奶奶为什么一点不爱惜自己。她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要种那么多的果蔬,还要上山砍柴?就算我上高中了,很少回来了,她依旧坚持。我看过奶奶挑回来的柴,一小捆一小捆整整齐齐地堆在我家厨房边上。想到我还小的时候,挑的柴就是这样大小的,鼻子突然就酸了,忍不住吞眼泪。
  有时候,奶奶也会算好我回家的时间,跟初中时一样,把柴砍好,晒好。不过,每次都必须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捆好柴。她需要有人帮她推着脚下的柴,帮忙把地下的柴绳拿给她。听说,奶奶每次砍柴都会用糖果饼干这样的小零食贿赂我邻居家的一个小孩……她现在砍柴,我看着都难受。以前我挑一下午柴,肩膀会很红,现在,我挑一天,没点感觉。奶奶却大汗淋漓。
  邻居曾经告诉我,奶奶在砍柴的时候,经常是砍几分钟就停下来,等自己积蓄了力气再砍。“你奶奶那么瘦弱,风吹下就能倒的人,在那样陡的山上砍柴,哪里有力气?年轻点的人上去脚还会打颤呢!你奶奶她真是,一辈子都为了你们,老说你们要读大学,要省钱……”我眼前浮现出奶奶穿着单衣在陡峭的山上艰难地找立脚点,费力地抡柴刀砍柴,过几分钟就气喘吁吁,无奈地停下来休息的场景,心里什么感觉都有。我还知道,山上蚊虫特别多,而奶奶,特别受不了蚊虫叮咬。
  我毫不犹豫地把奶奶现在还砍柴的事情报告给家人,终于,大家找了个大姐帮奶奶把家里一年的柴都给打好了,然后再嘱咐左邻右舍照看好奶奶,不让她去砍柴,奶奶这才老实了一点点。
  不过,奶奶还是坚持种很多蔬菜,“种一点是一点啊,不用花钱买。你喜欢吃红薯啊。你爸爸最喜欢的芋头我也种一点,反正现在还能动。”她总是这样说,很顽固。
  如今,我已经是名大学生了。每次一有假期,我都是立马回家看奶奶。同学说我一点都不像个大学生,“跟个小学生一样”。
  我笑,为了爱的人,当回小学生又何妨?
  不过有一点不好——每次回去奶奶都会弄好多好多好吃的,让我禁不住美食的诱惑,长胖几斤,破坏我的减肥大业。特别是我奇思妙想的吃法奶奶也会满足我,一会儿用苹果烧菜啊,一会儿又煮婴儿吃的米粉。妈妈曾很想不通,“我妈这人,老实说,脾气也蛮神的呢,怎么对家里那些孩子就这样没脾气?”其实,不是没脾气吧,只不过,奶奶越老,爱的光华就越耀眼了。
  前些日子,家里电话坏了,大姐给奶奶买了部手机,恰好我在家,便教会了奶奶使用手机。奶奶似乎对这玩意也特感兴趣,学得比小学生还认真。现在每次给奶奶打电话,她都会在三声之内接听,并且,她很得意地告诉我,“我的手机一天到晚都是满满的电。”看得出,奶奶很开心有这样一部手机。现在,奶奶可是村里的“潮人”哦!会说普通话,会用手机,不潮不行啊!
  而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听奶奶越来越有精神的声音。
  
  发稿/田俊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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