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黄大氅”

来源 :时代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wannew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从我记事起,二十几年来,父亲穿烂了四件“黄大氅”。
  “黄大氅”就是军大衣,有这么个别名是因为它既大又长,御寒保暖非它莫属。在我的家乡,一到冬天,大街上骑摩托车的人清一色身着“黄大氅”。 而那些身影里曾经就有我的父亲。
  父亲生前是位兽医,常年奔波在周围的十里八村,为生计,也为这份他奉献了一辈子的事业。
  寒冬腊月,天不亮就有人来敲门:“俺家的老母猪要生咧,你快起啊!”大门外的声音很焦躁,因为那些牲畜几乎就是他们所有的收入来源。
  父亲麻利地穿好衣服,套上“黄大氅”,匆忙出发了。外面寒风刺骨,他似乎一点也觉察不到。
  一般他这一走,就是一天。因为还没到母猪生产的那家,路上他就又会被其他人家拦住,谁家的事最急他就先去谁家。所以,有时一天下来,父亲会跑遍我们这个小镇的每一個村子。
  在我懵懂的童年里,印象最深刻的是看父亲给我们自家的猪仔阉割。
  那天,父亲把所有小猪仔抓起来,用绳子捆住他们的前腿,然后把他们挂在了一个木架子上。十几只粉嫩的小猪仔一溜排开,场面煞是壮观。猪仔们拼了小命地嚎叫,吸引了周围的邻居都来看,本不大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我站在父亲的身后去看,只见父亲左手抓住小猪的后腿,右手拿着消了毒的手术刀,他似乎只是晃了几下手,就完成了一只小猪的阉割。周围的邻居不禁夸他:“这老刘,手艺就是好,利落干净!”
  但毕竟场面是血腥的,我忍不住问父亲:“为啥要这样啊?”父亲说:“小猪仔只有阉割了以后才会长得快,就跟‘小孩要磕(ka,方言读法)磕才长’是一样的道理。”
  比起给猪仔阉割,令我更高兴的事,就是父亲领着一队兽医来村里打疫苗。
  那些同样是兽医的叔伯们一般下午就来我们家集合,他们边喝茶边等,夜幕四合的时候,村里的喇叭开始喊:“注意咧,注意咧哈,谁家有鸡鸭鹅的哈,都把它逮笼子里去,笼子在大街上放着咧,利索点哈!医生们来给打疫苗啦!利索点哈!”
  我们自家的鸡“近水楼台”,被叔伯们抓起来挨个儿打上一针,就扔回鸡笼去了。
  而大街上也开始热闹起来。本来已经进了窝的鸡鸭鹅,又要被各家各户抓出来,难免“咯咯咯”“嘎嘎嘎”地乱叫,它们一叫,狗也跟着叫,于是整个村子就真的变成了“鸡飞狗跳”。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路灯,大家出门就带手电筒。而孩子们也趁机开始淘气,不是拿手电筒朝天照,就是用手捂住手电筒,看自己的手掌变成红色,或者就干脆拿着手电筒到处乱晃,一束束的光影打在对面人的脸上,人就被晃得睁不开眼睛……照天照地,就是不往鸡笼里照,大人们就开始骂:“小皮贼,我抓鸡,叫你照照鸡窝,你不照,照哪里去咧!”
  孩子们干脆就跑开了。从这家蹿到那家,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地看大人们忙活。
  父亲他们来到了街上,他们把鸡从笼子里抓出来,打完疫苗再放回去。而鸡笼一开一合的时候又难免会有鸡想“临阵脱逃”,于是围在那里的村民,还有凑热闹的孩子们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抓鸡……哈哈,那成了那个年代难得的集体热闹的场面。
  而在这热闹当中,父亲是那个焦点人物,也因此,我小小的心里很为之自豪。
  而父亲绝大部分的工作还是在外村跑。方圆40里地,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一年到头他天天都这样奔波着。
  有一年夏天,村里来了放电影的。大喇叭一喊,全村老少都听见了。其实就算不喊,我们这些孩子放学路上也都看见了。一看到那块白色的大幕布挂在了大街上,我们就恨不得飞回家去。
  随便扒几口饭,男女老少就搬着凳子去看电影。大人们一般都拿“交叉子”——就是马扎,小孩子呢,就喜欢扛个高点的杌子去。每个胡同里都有人陆陆续续走出来,大街上的人慢慢地也就多了起来。
  “吃了吗?”
  “吃了!”
  家乡的人见面总是问这句。大人们手里拿着马扎,还拿着蒲扇,边扇着蒲扇边说着话,走得很慢,孩子们却总是闲不住,钻来挤去就跑到队伍最前面去了。每次我总能抢到最靠前的位置。满天的繁星闪在我们头顶的苍穹上,在嘻嘻哈哈的笑声里,电影开始了。
  本来负责放电影的大叔早早就来了,但几乎每次那台放电影的机器都会出毛病,需要摆弄半天,而在我们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总会突然大手一拍:“哈哈,终于弄好了!” 在我们的欢呼声中,他俨然就是位英雄。
  电影慢慢放着,我们的兴奋劲儿也耗光了,逐渐安静下来,有的孩子甚至打起了盹儿。月亮升起来,星光就暗下去了。
  “哎,快看!你爹来了!”旁边有人喊我。
  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看到有个身影骑着摩托车停在了人群的后面,他想穿过去,可是人都把大街坐满了。陆陆续续地,有人站起身来挪动位置,给他让出了一条窄窄的路。
  “都啥时候了,才家来啊?”我听见有人问父亲。
  “嗯。”
  “今天去哪了?”
  “大南山。”
  “真够远的。”
  父亲启动摩托车,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他骑得很慢,慢到车子会扶撑不住,他只能不停地用腿去支撑,撑一下,往前挪一点。但我那时不知道,他的那条腿每支撑一下,就钻心地疼。
  父亲的腿是瘸的。
  父亲很小的时候,因为发烧被送到医生那里打针,医生给父亲扎的是右半边的臀部,没想到一针扎下去,他就瘸了。爷爷奶奶起初以为是疼的原因,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从那以后,他右腿的生长开始变得缓慢,直到父亲越长越高,大家才发现他的右腿远没有左腿粗壮,甚至也没有左腿长了,父亲就真的成了瘸子。
  父亲想努力穿过人群,可是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电影上,让出来的那条路实在是太窄了。他每次被迫停下,右脚就要去点一下地,然后再猛然发力,蹬一下地,借着那股劲儿往前推动一下车子。才蹬了几下,他似乎就累了,很吃力的样子。突然人群开始轻声喧闹起来,我下意识地回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父亲臃肿而凌乱的身影被投射在了幕布上,在那播放机的放大效果下,幕布上的影子仿佛是一座巍峨的黑黝黝的山,骇然而凄凉。
  我的目光立刻回到父亲那里去,我看到父亲在用力去蹬地,我扭转回来,幕布上庞大的山已经塌陷下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大家都在等着父亲的影子离开。终于有几个人站了起來,帮忙推了父亲的摩托车一把,父亲回头对他们笑了笑,大老远,我看到他再次俯下身子,使劲儿蹬了几下,发动车子离开了人群。
  有次我说:“爸,累了你就早点回来,你出门就是一天,家里人也挂念着。”可父亲说:“谁愿意求人?牲畜得了病他们不得不来求咱,咱咋能不去?能帮上忙是好的,就怕咱帮不上。”我知道父亲的心结,有一回一头牛病死了,主家哭,父亲也跟着掉泪,他怕辜负了人家。
  父亲的工作内容随着时代变化也是不断变化的。为了贴补家用,父亲给自己加了很多活儿,他开始倒卖牲畜,卖饲料,给猪人工授精……随着社会的发展,养殖的散户几乎绝迹,只剩下了散布在边远乡村和山区的大型的养殖场,父亲每天要绕的路也更远了。
  我读大学的时候,放暑假回家,公交车只能开到邻村,我就打电话给父亲,让他骑摩托车来接我。天那么热,他身上依然穿着“黄大氅”——长年累月地风里来雨里去,他身上的关节都散架了,特别容易害冷,而那张瘦削的脸更是布满了深深的沟壑。我坐在他身后,看到“黄大氅”已经被洗得发白,比那更白的,是父亲的两鬓。他的“黄大氅”上永远有一股呛人的烟味,他吸烟太凶了。
  “爸,你别再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呵,我都抽了一辈子了,哪里不好了?哦,我身上有味儿是吧?人家说,烟味大了,不招虫不招鬼,走夜路,安全!”父亲笑呵呵地说。
  “你这是听谁瞎说的啊……要不我再给你买件新的吧。”
  “甭介,我有,新的穿不惯一直放着呢,还是这件得劲儿!”老了老了,他却总是乐呵呵的。
  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一个习惯:走在大街上,看到身穿“黄大氅”的人,尤其是跟父亲的身形很像的,我就会呆呆地,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看清那人的正脸,我才肯确定,哦,不是。每次回老家,恍惚觉得他还在外面奔忙,会回来的。只是,直到我们走,也不见他回来。
  我那穿着“黄大氅”,奔波了一辈子的父亲啊,你怎么就不见了呢?
其他文献
我的牙齿  一生咀嚼的东西太多  软的 硬的  还有酸甜苦辣  原本好好的一口牙齿  晚年已残缺不全  难以咬住岁暮时光  年轻时 常咬咬牙  闯过一道道难关  也啃过一块块硬骨头  借此体味苦中甘甜  还试着咬钢嚼铁  可惜不行 那要特殊牙床  梦中 若遇邪恶  会恨得咬牙切齿  几度将妻子吓醒  无奈之下 与我分床而眠  一口好牙 人之大幸  既可一饱口福  又辅佐消化系统  不过 有时也会囫
第三章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文明建设  在改革开放早期,由于过于强调和追求发展速度,在生态环境上中国一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随着发展的不断推进、经济实力的不断增强,国家越来越注重发展的质量,提出要协调好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关系,提出建设和谐社会的理念,包括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积极探索绿色协调可持续发展之路。  “改革开放模范生”浙江省在推进生态文明建设方面一直走在全国前列。自2003年以来,浙
父亲监督他洗手这件事是从他第一天去上班开始的。   大学毕业后,他被选调到了局里工作,父亲紧绷的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高兴流露出来,可以看出那高兴处在一种努力抑制的状态中。作为男人,作为一个平时并不善于和儿子交流的人,父亲的自豪也是不善于表达出来的。儿子觉得自己这一代人,对到哪里去上班干什么工作等并不怎么当作很重要的一件事儿。他觉得父亲这么当回事儿没有太大的必要,甚至显得有些可笑。不过,他也体会到了
1   一场大雨之后,天气格外闷热。虽说已经立秋,日头却毒得人眼珠子发酸。秀美与家婆一前一后地走着,都是满脸的油汗。走到一个老姐妹的菜摊前,家婆就喘着气蹲下去。家婆真是胖啊,把才买的一只花母鸡都快要压死了。   秀美抄着手站在家婆身后,想笑,却突然觉得头重脚轻。到婆家已有两三个月了,她这还是头一回上街,手指伤残没有复原,又加上刚流产不久,这身体到底有些不利索。   家婆正与那位老姐妹聊得嘎嘎
移动的棋子  相信指头,其实更应该相信  手掌的不确定,因为它的木勺  并不只对自己,那手纹的反面  空白的终结,或许只在夜晚  相信手掌,但手臂的临时颠倒  却让它猝不及防,像一个侍者  相信手臂,可是身体别的部分  却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呻吟,因为  手臂无法确定两个同样的时刻  相信身体,然而影子的四肢  并不具有揉碎灵魂的短斧  相信思想,弧形的一次虚构  让核心的躯体,抵达可怕的深渊  不对
一、母亲  月台  除夕,桌上唯一见到肉的菜是一盆有半根猪筒骨的萝卜汤。那是一年中最好吃的一顿饭。母亲是广东潮州人,会烧菜,能用一块猪肉皮蹭锅,加一小勺酱油把豆腐和大白菜帮子烧出红烧肉的色香味。只要是她做饭,我们就天天是过年。但她很少有时间做饭。我姐,我,弟弟,妹妹,全家五口全靠她一个人在一间废品加工厂做工的工钱活口。基本工钱每个月只有十几元,加上星期天和每天超时的加班费一共不足二十元。那个厂子离
一对马蹄铁  看上去  是一匹马失去了蹄铁  其实是蹄铁失去了一匹马儿  失去了马背上的扎西  蹄铁失去了原野  失去了蹄印  和蹄声  而且是铁失去了蹄儿  失去了奔腾  拥戴  白云拥戴白云  雪峰拥戴雪峰  乳白的牛羊和牛羊的乳白  拥戴大地和天空  一万亩马兰花的绽放都是洁白的  芳草拥戴俗世的爱情  水静下来是绿的  跑起来都成了雪白雪白的  高原上有多少条河就有多少条白哈达  奔流拥戴
和付秀莹相识已久。这么说,有点炫耀的意思。确实,一次会议上,某长者给我介绍付秀莹,我就是这么告知他的。此言可能令长者不快吧,我是多么轻狂和不知好歹。但我说的是实话啊。  何年何月何日认识付秀莹,我却又说不上来。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在《小说选刊》的笔会上,她那时已是《小说选刊》的编辑。当时和她说了什么,已经全然忘记。只记住她是河北人,还有她清脆的笑声。人生如寄,来去匆匆,会遇到许多人。有的人初见印象深
四爷爷是个地道的农民,性格豁达开朗,一生劳作不辍,把一个农民的本分做到了淋漓尽致。七十八岁划上人生的句号,长埋在他热爱的青山,至今,村里还流传着他爱地护山的故事。   我记事起,四爷爷就是生产队长,他带的生产六队,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队”,他本人也被评为“模范队长”。皆因他带的生产队每年收成都比别的队高。小麦每亩多收一百多斤,秋地瓜又多出二百多斤。   公社领导组织其他村的生产队长来学习,生产
丁力是我最先关注的深圳作家。实在是他太耀眼,不仅能写,而且敢说,说“口无遮拦”都委屈了他,简直是“心无遮拦”。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不管什么场合,只要他在,就总能说出一些惊天动地的话,想不关注都难。  2005年5月,我刚刚调任深圳市作协秘书长不久,参与召集深圳青年作家创作规划座谈会,会议的一个重要主题是推动深圳“打工文学”的发展,丁力却公然唱起了反调,说:“没有老板,给谁打工?所以,在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