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黄色的余晖轻抚着黯淡了的白墙，躁动与喧嚣从教学楼内涌出，一下充斥了校园，又渐渐分散于纵横街道。枝条不安分地从花坛中探出，玩累了，又垂下脑袋，一忽儿便在温热的气氲中睡熟了。
　　啊，熟悉的景象，可爱的孩子们！自那晚以后，一晃又九个年头了。只是今天，窗口添了束康乃馨，格外沁人心脾——是他来了，那个名叫A的孩子，那个初一时的“小机灵”，初二的“阿斗”，但仍很可爱的孩子。
　　就是这孩子，九年前搅得她一夜不安宁呢。那是离中考仅一个多月的事——
　　那天晚上，当她疲惫的身躯终于瘫在床上，手机却急促地响起。“谁呀！那么晚了……”她皱了皱眉，却麻利地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喂，您好——”
　　“喂，周老师，你平时怎么照看A的呀！”
　　“又是A，”她想道，眉头锁得更紧——“怎么了？”语气还是温柔关切的。
　　“你还不知道吗？！”女人盛怒起来，隔着电话能咬掉她的耳朵，连珠的炮轰与埋怨中似乎夹着呜咽。
　　周的脸渐渐失了血色，倒不是怒于对方的无礼，连两条眉毛都快拧成一根麻花了——“什么？！A动手术了？”
　　原来，A和B放学途中斗殴，被划了眼睛，当时只是红肿没流血以为不打紧便回了家，去医院检查才发现眼角膜破损。
　　“好，我马上过来。”挂下电话，她抄起包就飞出了家门，“诶，真不让人省心。”
　　其时，学校已经有些不太景气，浑浑噩噩喜欢打闹的孩子多了去，像他那样初一时成绩尚可却逐渐被熏陶成“二流子”的有不少。响当当的县立初中，她进来已经十余载，眼看逐年被日渐林立的私立学校挤压，慢慢失去立足之地——生源质量下降，学校规模缩减。想当初她工作后带出来的头届毕业班，班里四十多位学生中有三分之一考上了最好的重点高中县一中，而今能有三个就谢天谢地了。
　　而当时初出农村的那份激情——她曾怀有优等生的荣耀，希冀培养出大批栋梁之才——也随着每日夕阳西下逐渐黯淡。而A，也是她失望的原因之一。
　　都说老师是苗圃的守望者。可在这一成不变，甚至日渐衰落的荒园，守着注定不会开花结果的苗子，有意义吗？
　　她苦笑一下，无奈地摇摇头。掏出手机，手指灵活游走，正要拨通B家的电话，却突然顿住，“该不会是A妈小题大做吧？”抱着看看再说的心态，她按了“返回”。
　　病床边，孩子的呻吟在父母的咒骂声中微弱地时断时续，直让34岁的女教师觉得辣耳朵。她尽力斡旋着，目光却不断瞥向孩子蒙着纱布的右眼，仿佛看到针脚密密扎扎蛇一般盘踞着，伤痛吐着信子爬来恶狠狠在她心头咬上一口。叹了口气，默默踱出病房，她拨通了B妈的电话，“请您过来一下，夜深了，先别惊动孩子，马上要中考了。”
　　两方协商的结果，医疗费B方会全部承担，而A住院期间落的课，她自然会帮着补；相对的，A家长竟也爽快答应了她的请求——向B暂时隐瞒A的真实伤情，以免影响他考前的复习状态。
　　第二天一早，她照旧带着既往的抖擞踏进教室，照旧先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回急匆匆翻出课本的同学，照旧踱着从容不失威严的步子巡视了地面卫生，然后，像是不经意地分别来到A、B的朋友旁，俯身悄问了头天傍晚的情况，都说是A先滋的事，她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不逾一周，A出院了。这回，A的母亲倒很殷勤地捧住她的手，连声道谢：“都是老师的关心，都是老师的关心……你看，我家A在医院都老念念不忘老师的好，一心想着早点回来念书。这不，再过一月就要中考了，老师您帮帮忙，晚上多教教他……”
　　讪然的微笑在蜜汁的灌泡下突然凝住。“晚上？”眉头一噤，她抽回了手，“孩子晚上也够累了，叫他好好歇歇吧，白天我会想办法的。”说实在话，她也没过多考虑要成为何等高尚的老师，白天不停地讲课，晚上要批改作业、备课，整日忙得跟陀螺似的，本来她下班已在全校晚得出名，另开夜间小灶，是她不能承受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掏出了日程表，随手抄起一支红笔，随着密密麻麻的安排逐一点下：“自习课怎么样？”
　　“跟其他老师约了，真不好意思……”
　　“那就中午，中午呢？”
　　“中午老师你要休息的吧……”
　　“中午，就中午好了。傍晚活动时间要有功夫也可以过来。”
　　于是，当热辣辣的日头再次爬上窗台，剪出了两个孤零零的影子，像是一堆没精打采熔在桌上的烂泥，和一只瞪着黑圈眼睛的罗刹。感觉到老师严厉的目光，A激灵一下直起腰背，停滞的笔尖终于开始在本子上疾舞。
　　她起身，就着现成的凉水拌了杯咖啡。刚啜了一口，抬眼注意到前头瘦弱的身影，在大太阳的炙烫下，显得愈加孱弱。她叹了口气，提起水壶去外头打水。一会儿，水开了，她端着杯热腾腾的咖啡悄步来到他身旁，“来，老师看看你做得怎样了……被这题给绊着了吗？来，是这样……”
　　咖啡漫不经心地落在他手边，他惊讶地朝老师瞪大了眼。“喝吧，下午别睡着了。”脉脉的双眼对上盈盈的小單眼，她又有些胸闷，想把头别开，可关切的目光牢牢地胶在厚厚的纱布上。
　　醇香的咖啡的确见效，连热气都未触着他的唇，脸色便红润许多，眼睛也亮堂起来。剩下的一个钟头，在轻松的咖啡香里迅速跑过了。
　　接下去几天，A都早早来到她的办公室，虽然不喝咖啡也精神抖擞。可她，照例备了他的份。
　　疾疾光阴如梭穿，循循善导诱心田，深深题海苦作舟，默默奋战两相伴。区区三天，他已补完一周所有的课程和作业，但他还是喜欢往她的办公室跑，大概不只是贪恋那一口咖啡的味道；当然，她也很欢迎他。
　　突然有天，他耷拉着脸，依偎在她身旁，嗫嚅道：“老师，对不起，我不好好学习，每天游戏刷到半夜。”
　　她顿时惊愕了，并非因为他一反平时混世小魔王的形象，而是在她眼里，这两周他看来十分用功，成绩也在突飞猛进。
　　“玩了两年半，我好后悔……不过，现在电脑被妈妈收了。” 　　她松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进步很大，进校前20了，这样下去可以进一中。”
　　他讪然一笑，摇了摇头，却又立马点了点头。
　　她很欣慰，直到后来她都记得，这是她一直以为的差生，第一次向老师敞开心扉。
　　转眼到了中考，她只在发准考证时见过他无神的双眼——她不敢深问——但她像往常一样对大家做了鼓励，每一位同学——此后便有几天没见。
　　成绩揭晓的当天，他又来学校了，一头扎进她的怀抱恸哭，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伤心。她轻轻安抚着他的头，一言不发——他只勉强进了二中，她知道的。忽然，她发现他瘦小裸露的胳臂上青一块，紫一块，她的唇翕了翕，欲张，又合。
　　她就默默地等着他平息下来，等着他抽噎地开口道：“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呀，你看园子里的藤，今年晒焦了，来年还会青的。”她轻轻拍着他颤抖的肩。虽说，不遗憾，是假的。
　　“人生路还长着呢，没必要为一战气馁，二中也是个好地方，我会一直看着你的，孩子。”
　　“孩子……？”他很轻地重复了一遍。太轻了，她没听见。“老师……再没有像您对我那么好的人了，再没有了……”
　　搂着他又急剧颤抖起来的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
　　这以后，没再见过了
　　……
　　一年后的教师节，他寄来了贺卡，附着信：
　　“老师，节日快乐！
　　我在二中过得很好。虽然爸妈分开了，但我过得很好。我想给您写信。
　　那年中考，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很难过。爸爸逃赌债，离家出走了，追债的人上门来，把妈妈往死里打。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所初中。当地，排外的风气好重，他们在背后说，外地人的孩子邋里邋遢，跟着没出息的爹娘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出息。我的父母是来沿海务工的，挣着自己的辛苦钱，招谁惹谁了？我气不过，二话没说上去给了他一拳……那次，真是给老师添麻烦了。”
　　都高二的人了，文字还那么稚嫩，该不会当年中考作文写砸了吧？心里念着，不经意地，嘴角泛起了一抹微笑，眼眶都热了。
　　这种感受，她懂的，她懂的啊！
　　当年，为“跳出农门万丈高”而狂热，用学优而仕的傲狷掩饰补丁难盖的卑小……
　　相似的命运，在不同年代的人身上上演，她想看看，这次会发生什么？
　　……
　　九年后的他，回来了，仪表堂堂，为青丝阑珊的女教师献上了鲜花。
　　夕阳柔语中，他热忱地握住老师的手：“老师，到我家坐坐吧，我太太手艺可好了，孩子一定也期望能认识您这位好老师。”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她还有责任。
　　明天，又一批孩子将迎接命运的初战。
　　同样的校园，青藤枯了又青，无闻的女教师已默默守护了二十多年。一批又一批的苗儿茁壮成长，孕育着无限的可能，没有什么是一定的。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条大道的岔路口，无数的小路蜿蜒地爬向远方：有的沿途是湖光山色，有的是良田万顷，也有的通向高楼林立……但最终将通向什么风景呢？她还看不见，但她愿意那么默默地守候着，眺望着，她并不一定想看到金碧辉煌的宫殿，只是守望着这么多的希望，足矣。
　　（注：邋里邋遢，方言，脏，不整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