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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庄里的冥冥缘分
任晓东的工作室在陕西长安的佛家庄,你很难想象如此乡土的关中农村里竟然藏着一片世外桃源。1989年,美国的汉学家比尔·波特与摄影师史蒂芬·约翰逊一起,来到了中国秦岭的终南山,寻找中国当代的隐士,并写下了《空谷幽兰》。这本外国人写的书,让终南山走进世人的视野,也让很多人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
佛家庄就在终南山下,是一个有灵气的地方,它不是一个村庄,它是一个小庄园。很早以前,它是村里的火神庙,后来被改为村里的小学,小学搬迁后,由法清师父在原来学校的地基上修建而成。佛家庄坐北朝南,大门向西,积土为山,积水为潭,山虽不高,翠竹掩映,山亭与树木相映,欲露而藏,长廊曲折有法,抑扬顿挫。
任晓东因与佛像结缘而结识了宋庄主,入住佛家庄,便有了南山漆庐。庄内有一池碧水,每到盛夏,莲花朵朵,端庄温婉,茎干长到丈余,总能使人想到韩愈的“太华峰头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诗句来。任晓东在漆庐髹漆之余,以残漆与水墨和之,在素白的宣纸上皴擦点染,倒有些润泽氤氲之气、水乳交融之感。
和这座庄子一墙之隔,有一条古代的人工水渠,唤作“漆渠”,据说是秦朝修建阿房宫时,为了方便从终南山运送建筑材料和漆料而修建的。任晓东搬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有这条水渠存在,在漆渠旁边做漆器,冥冥中也是种缘分。
蒙尘已久的秦岭生漆
漆器和陶瓷、水墨一样,主要生产地集中在亚洲区域,任晓东说这是因为西方人不理解漆这个材料。大漆是大自然的宝贵赐予,晋代崔豹所撰《古今注·卷下·草木第六》记载:“漆树,以钢斧斫其皮开,以竹管承之,汁滴管中,即成漆也。”用竹管收集漆液的办法在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汉中地区仍在使用,现在多用树叶、贝壳、胶纸收集漆液。漆树需要生长十年才可进行采集,一年采割时间满打满算也就90天时间,且伏天割漆效果最好。一颗漆树整个生命周期大约能割出10公斤生漆。
割漆有着严格的要求和方法,稍有不慎就會导致漆树死亡,因此也有“百里千刀一斤漆”的说法。现在很多人都以为漆器是南方独有的,虽然福建广东那边漆器比较发达,漆器工人也有技术,但是当地不产原材料,漆的主要产地就在秦岭沿线,陕西、四川、湖北才是生漆的大产地。任晓东的工作室外横躺着两棵漆树的木桩,看似普通的褐色树皮开了大口子,露出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是生漆最原始的模样,这两棵木桩被任晓东戏称为“漆树的尸体”。
从原始社会开始,漆就是主要的生活物资,黄帝时期,陕西宜君有条“漆水河”,号称天子活动的地方。任晓东查阅得知,陕西境内光是叫“漆水河”的河流就有三条,足见过去生漆产业的繁盛。而陕西漆艺,在全国没有响亮的名号,是因为宋朝以后,西安失去了政治中心的地位,而政治中心的南移,也让达官贵族带走了大批量的手工艺生产者,漆器作为一个经济产品,失去了消费市场,于是陕西的漆艺产业链受到破坏,最终陕西只落得个卖生漆材料的名声了。
重现陕西漆器独特的美
漆艺在中国发展了几千年,各个地域都有自己明显的特征。红色的雕漆是北京漆艺的代表;山西则喜欢描金,在黑底子上描红;贝壳镶嵌的螺钿在扬州发扬光大,另一个以螺钿闻名的地方则是韩国,这是因为这些地域靠海,可以就地取材。任晓东漆艺之路最早从漆画开始,在福建学习的过程中,技术处理上比较偏福建风格。他说:“1960年代开始,大量专业培训出来的漆器匠人都是在福建学的,用的推光漆器的技术制作菠萝漆,漆画本身是从越南传来的,大家都是画漆画出身,这和漆器的工艺基础是相通的。”
现在中国大多数漆器制作都是涂很多层颜色,再打磨出不同花纹,但任晓东说,艺术上最怕雷同,于是他开始做一些陕西特有的漆艺。陕西传统漆器工艺虽然没有南方的精细,但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比如凤翔的漆器用红黑金三种颜色为特征,最典型的图案是用来画棺材的。当地手艺人做的漆器家具箱子,贴金箔毛笔勾线再刷漆,虽没有山西的细致,但任晓东认为艺术作品不能用细致来判断优劣,每个地方都应该有自己的特点。
“自讨苦吃”的手艺生活
古话说得好:天下最苦是匠人。选择了手艺人的生活,就意味着吃苦。原本任晓东在学校教书只是脑力劳动,现在大强度的体力劳动占据了主要生活。制作一件大一点的漆器需要两年,小的漆器也要耗费90天,这还不算制胎的时间。漆器最繁盛的时期是战国秦汉,魏晋南北朝时陶瓷兴起,漆器退出实用品的舞台,成了宫廷把玩件。唐朝时期有皇帝出面禁止过漆器,原因就是漆器太奢靡、太费工了,“一杯百人之工,一屏万人之力”,制作漆器耗费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漆器如此费工,我们自然对价格很感兴趣,任晓东说,漆器牵扯到材料的问题,价格有天壤之别,天然漆和化学漆做的器物当然不能同日而语。化学漆干得快,一天可以刷四五遍,天然漆则是四五天才能操作一遍。漆器主要是贵在人工和工期长,现在培养一个漆器工人至少需要五年,而涂化学漆的工人三个月就可以学成了。
“陶瓷是火的艺术,漆器是水的艺术。”漆艺没有科技化标准,匠人至今对漆也没法控制,刷漆时对温度湿度要求很高,全凭匠人的经验。荫房是晾干漆器的地方,需要密封潮湿温热,一旦环境不合适,漆就会发皱。三伏天是最适合刷漆的时节,也是生漆采割最好的时候,过去采漆讲究“夏至上山,白露下山”。漆器在天热的时候一天可以刷一遍,冬天就让人很头疼,总是干得特别慢。制作漆器需要看天吃饭,使用的工具也是两千年前的,是名副其实的原始工作。
让漆器重回生活日常
有人说“宣纸的白和漆器的黑都是中国传统美”,在漆器里,最美的就是黑色。任晓东现在提出一种“漆生活”,就是把漆艺和漆介入生活,能用漆做的,就尽量用漆做,家具、食器、文房、茶具、首饰、古琴等等,把漆器重新带回到日常使用的范畴里,而不是只让它成为文玩摆件。任晓东说:“漆器的手感比较温润,漆木不分家,漆是木的枝叶,包木胎的很多,越磨越光,越用越温暖。漆器的包浆虽然是做出来的,但和玉一样要养,使用得久了,也会发出不一样的光泽。加上天然漆無毒无害,漆器很适合日常使用。”
因为漆器的制作十分费工费时,任晓东制作的漆器几乎不销售,但他认为实用漆器未来的发展肯定是要走销售的路子,生活用品不让别人用,那就是死物,最后还是要推广出去。他说:“我的漆器还处在研发阶段,花了很长时间把漆器和日常用品结合起来,是带有设计和开发成分的。”虽然漆艺是非遗,但是任晓东认为自己坚决不能做非遗,因为传承是靠自觉的,而不是靠政府给钱扶持的,这也是艺术设计在当下美学转型中的一种手段。
真正有能力留住手艺的是使用它们的人,也只有长久受到欢迎的东西才会被留下来,这不仅仅是市场规律也是自然规律。如果是一件只为少数人甚至个人而存在的工艺品,那么它再稀有珍贵也只有消失,或者走进博物馆。任晓东就在朝着这个“日常化”方向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