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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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没有形状,高高低低,绵延起伏。山坡上的苹果树在风中抖动着浓密的枝叶,一缕一缕的风吹皱了山上翠生生的浪。山对面不远处,森然壁立的断魂崖泛着青紫色的光。
   他向山脚下望去,记得头些年夏天的时候,这山下边就像是一匹宽大的花格子布。黄的油菜花,碧绿的麦子,紫色的苜蓿,还有洋芋、大豆、糜子、葵花……顏色深浅不一,浓淡相间。现在呢,土地一块块地被征收了,到处都成了工地。
   “把他家的,这年月了。”
   他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怎么说也跟以往不同了,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村子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小。
   他庆幸当初没要地。
   “四爷你上年纪了,地就不给你分了,就把神仙梁上那个果园给你吧。”当年村长说。
   他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于是,这一山的果树就记在了他的名下。
   他会捣鼓树,是村里有名的园子匠。那些栽上后长六七年都不开花的果树,经过他的嫁接和修剪,当年就能果满枝头,而且他还能让一棵树上结出好几种果子。每年到了修剪嫁接的季节,本村和邻村许多有果树的人家都来请他。跟他年龄一般大小或者比他年长的,都喊他园子匠,晚辈们大都叫他“四爷”。
   他记得他小时候神仙梁上长满红刺、兔儿条、栒子等灌木和各种野草,有山兔、狐狸、狍鹿子出没其间。农业学大寨那阵子把山从头到脚翻了个过儿,种上了苜蓿,从那时起,他就“占山为王”了,专门看管这一山的苜蓿。后来地种乏了,苜蓿不长了,就栽上了苹果树,他还是当他的山大王,又照料起一山的苹果树来。
   风忽然停了,好像过队伍,说不吹立时就纹丝不动。天上没有一片云,蓝幽幽的,太阳像个吊在空中的大火盆,把满山遍野的花草树木全烤蔫巴了。一声虫鸣贼窃窃地从脚下草丛中发出,颤悠悠的。
   这时他看到有个黑点忽悠进村里去了,他想一定是荞麦去镇上赶集回来了。
   他朝旁边挪了两步,转过身去撒了泡尿,然后钻进屋子,将衬衫脱了,赤裸着宽大的身子沉沉地倒在床上。床是用几块老杨木板搭成的,上面铺了层柔软的蒿草。蒿草上面虽然铺了毡,但依然能闻到一股蒿草味儿。
   屋顶上有个小天窗,一柱光从天窗上漏进来,刚好照在他肚子上。他扯过衣衫把光挡住,但一会儿又觉热了,便猛地扔掉衣服,身子朝墙根移了移。
   空气凝固了,像被使了定身法,旷野显出异乎寻常的寂寞。没有一丝儿风,连令人讨厌的虫儿也不再叫唤。大黄狗从外边跑进来,舌头吐得贼长贼长,钻到床下躲避起来。他不知怎么地涌上一股妒火,一个打挺蹭下床,抓住狗的腿从床下拖出来,恶狠狠地踏了一脚,大黄狗怪叫一声逃了出去。
   “狗日的,还比我精明!”
   他拿起铜烟锅子,用三根指头捏起一撮烟末儿,使劲压进去,一连压了三次,才把烟锅子填饱。
   前几天,也是这么个日头当午的时侯,柱子悄没声息地蹭进他的屋子。当时他正在悠闲地吸着烟,就像现在这般样子。柱子进来也不言语,朝门边那个木头墩子上一坐,嘴一瘪,泪珠子就从眼窝里蹦了出来。他一愣:这娃咋咧?
   “四爷,你跟我实说,你和我娘到底是咋么个事情?”柱子的声音粗得像麻袋。
   他顿觉脸上发烧,浑身不自在。真是的,这娃咋能问这话呢。“我都三十的人了,好不容易说了个媳妇,可人家说把你和我娘的关系说不清,就不过门来。你可怜可怜我吧。”
   “刀豆一行茄子一行,我跟你娘的事情,跟你说媳妇有啥关系呢?”
   “人家非要弄明白,我也没办法。”
   他瞅了瞅柱子,无奈地说:“你给他们说,我跟你娘,没啥关系。”
   “你不要日哄我了,方圆几里谁不清楚,你几十年不成家,还不是因为我娘……”
   他觉得有无数只虱子在衣服下面蠢蠢欲动,很是难受。他清了清嗓子说:“你这娃胡说啥呢,你就给他们说没啥关系。”
   这时,闪进了荞麦,衣服被汗水浸湿了,在身上黏着。
   “不,不这样说。”
   “咋么说呢?”柱子把目光投向荞麦,能从娘的嘴里得到答案当然更好。
   “就说他是你爹。”
   园子匠怔住了,使劲在荞麦脸上看。柱子走了,回禀丈人去了。园子匠扔掉烟锅,一抱子搂住荞麦。荞麦哇地叫一声,扑进园子匠怀里……
  
   几股汗液顺着他的胸膛轻轻下滑,像毛毛虫一样蜇得人痒酥酥的。他使劲用手一拍,只听“啪”一声脆响,又一抹,几道指痕清晰可见。他真想挥舞一根能够到天的长鞭子,把这狗日的太阳赶跑。
   走出屋子,强烈的阳光迫使他眯着眼睛。他把手搭在额头上遮住太阳朝山下眺望,没看到荞麦。不知怎的就有了喊两嗓子山歌的欲望,他脖子一梗,嗓喉眼子勒得尖细尖细,对着东边的高山深谷一阵疯喊:
   上去家踏的石沟,下来家踏的刺沟;做了个睡梦头对头,醒来后怀抱个枕头。
   回声袅袅。到处都有崖娃娃作他的喽罗小卒。他终于听到了满山满谷都被他一个人的声音占据了,他获得了一种满足,终于露出惬意的笑影来。他和荞麦都习惯把唱山歌说成喊山歌。几声喊得他肚子都觉饿了,就想起早上荞麦给他发下的面,他回到屋里,把那面翻了个过儿,用手一扯,丝老长老长,泡眼儿密密麻麻,于是眼前就浮现出荞麦平日给他弄出的馒头、锅盔,禁不住就有了口水,恨不能将这未经蒸过的面生吃了。
   沟底有人影蚂蚁般往上蠕动,渐渐近了,果然是荞麦。他听见大黄狗咕咕的亲昵声,就从小屋里出来,把她迎进去。
   “今天日头真毒。”她眯缝着眼睛说。
   “狗日的天不知咋了,没有一丝风。”
   “这么闷,可能明后天要下雨。”荞麦边说边挽起袖子开始揉面。
   “我说呀,秋天将这果子收了,管他是贴是赚,咱俩干脆去扯个红纸一搭过活算球了。”他稍许有些激动,脸、脖颈,都显出了紫红色。    “大奎死活也没个准信儿……”
   “为柱子,咱也得撕破脸了。”
   荞麦说的“大奎”就是她丈夫。那年秋天把粮食卖掉后,拿了钱说出去做买卖,出去后再没回来,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大奎在外面做买卖发了,另外找了个老婆,不要荞麦了;有人说大奎在南方哪个城市给一个有钱的女人做了家奴,被人家控制了起来;还有人说大奎被人劫财后杀了……乱说啥的都有,荞麦落了个不明不白。
   大奎比园子匠大几天,自小两人就在一起玩,是相互看着长大的。大奎娶荞麦那天,园子匠还跟村里其他一帮年轻人一起闹了洞房。
   “我梦见他回来了。”荞麦说这话时,脸上掠过一丝不安。
   “回来啥呢,要回来早回来了。”
   “就是,回来也得用棺材装着。”荞麦脸上随即又有了喜悦。”
   “秋天咱就一搭过吧。”
   “嗯,咱们也就是差张红纸片片了。”麦子眼圈湿润着,不换眼地往园子匠脸上盯。
   这眼神使园子匠不由得想起大奎走后几个月的那天晚上,也是在这片果园里,荞麦留给他的那眼神。
   ……那天他下山去一个亲戚家吃席,喝了许多酒,回到果园时天黑尽了,他进到窝棚里,摸出一根火柴,手哆嗦得厉害,差点把火柴盒掉在地上。他稀里糊涂地在磷面上擦,擦了一下,没着,又擦了一下,还没着,来回擦了五六次,连点火星都不冒。
   “日怪,鬼把头麻了。”他自言自语。
   正当他掏第二根火柴时,面前“扑”的一声,滚动出豆粒大一点火星,随即一闪便涨大了。四爷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想喊叫却没发出声。
   那团亮光中,呈现着荞麦那张年轻俊俏的脸,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里,射出一种令园子匠神魂颠倒的光。
   “你来做啥呢?”园子匠颤声问。这个眼看就要打光棍的小伙子不知是惊还是喜。
   “我来……拔猪草。”
   “这么黑了,还拔猪草?”这时园子匠看到了地上的猪草筐子。
   “不光拔猪草,也是来……找你。”
   荞麦直直地望着他,眼圈湿润着,像是初秋的潮露。
   “你不嫌弃我吧?”荞麦低声说。
   “不……我哪能……嫌弃你呢?但你,是大奎的媳妇,我……”
   “可他跑得连鬼影子都没有了,我不管,我想要……”荞麦扑通跪倒在他面前,抱住他的双腿,越搂越紧,脸使劲贴着他的下身。
   园子匠终于控制部住了,一抱子将荞麦抱起,平生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将一个女人放倒在了床上……
   那一夜荞麦没有下山。她流了不少泪,但却认为流得值,流得痛快。
   鸡叫头一遍,荞麦穿衣起来,看了一眼园子匠,提起猪草筐子默默地往山下走。她刚出了窝棚,园子匠就醒了。劈手夺过荞麦的筐子,威严地看一眼,就钻进了山脚下那茂密的玉米地。他回来了,筐子里是瓷瓷实实、沉沉甸甸的玉米棒子。他又跑到果园边上,伸展开锯齿般的大手,薅了一些嫩生生的灰条、毛毛秧、曲曲菜,掩在玉米上面。一切弄停当,园子匠一句话没说,挎起筐子就走。荞麦一把抓住他,深情地望一眼,欲言又止。园子匠毅然地捏住她的手,又放开,向山下走了。身后荞麦急匆匆地跟着。
   走到山下,园子匠放下筐子招呼荞麦一眼。荞麦很动情,拿衣襟沾了下眼角,猛地扑进园子匠怀里,抚摸着他宽阔的胸膛,哽咽着:“我走了。”
   他看着荞麦匆匆溶进了黎明前的漆黑之中,然后极庄重地合上眼帘,任那热扑扑的泪珠滚过鼓绷绷的面颊。后来荞麦的肚子就一点点一点点地挺了起来,再后来就生下了柱子。
   荞麦说:“是你的儿子。”
   园子匠说:“嗯。”
   荞麦说:“可是,还得跟他姓。”
   园子匠望望天,没吭声。
  
   日头依然在当空发着威,地上到处都往外喷射着热气。园子匠猫下腰,掐起一捆晒在地上的茅草,茅草干得刷刷响。他缩进屋内,将茅草放在锅台前边,扯一把塞进灶膛,又划了根火柴点着,便有青烟从他屋顶上袅袅升起。
   荞麦身子一晃一晃地揉着面,窝棚内热气弥漫,像一座临时凑合的烘烤房。她把一张擀好的饼子利索地摊进锅里,才喘吁吁地斜身靠在床边上换气。
   “你慢慢烙,我去拔猪草。”
   “先不拔去了,日头这么毒。”
   “没事,总不能让咱的猪饿肚子吧。”
   荞麦心里一热,觉得“咱的”這词很是亲切。
   园子匠出门没走几步,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汽车喇叭声。仔细分辨,声音是从脚下传上来的。他向村口望去,一辆小轿车反射着黑光,跟只屎爬牛似的,晃得人眼睛生疼。
   “喂,你出来看!”他回过头大声喊荞麦。
   荞麦出来走到他身边,他往村口一指,还真稀罕,荞麦眯缝着眼,一直盯着小车拐进村子里看不见了才去烙馍。
   她忍着极度的闷热,已烙出了一摞锅盔,这是她最好的手艺,压得倒村上任何一个女人。每次上山来,她都要为园子匠烙出够他半个月享用的锅盔来。
   想到刚才商量过的事,劲头足了许多。她也想唱了,便从牙缝中嘣出几声极不和谐的音律,来了段《小金莲》:
   叫一声妈呀叫一声大,
   听娃给你才说唦……
   唱了几句,她觉得心里酸不溜溜的,就不唱了。是啊,三十年了,我背着黑锅为的啥?我算是有夫之妇,还是孤儿寡母?就像这曲儿里唱的小金莲,可可怜怜的,与相好见一面就挨一顿打……
   她总觉心里不瓷实。她舀来一碗清水,抓一撮米面撒在水里;又取来三根鸡骨木筷子,在碗里蘸了两头,然后立在碗中间。她寻找来两片撕得不规则的报纸,跪在碗前,点燃后念念有词:“天呀地呀,大奎我等了你三十年,如今我也顾不得你了,不管你是死是活,只要同意我拿的主意,你就点个头把这三根筷子冲散了。”    她把燃着的纸掷进碗里,那筷子依旧立着;她又拣起残片,第二次扔下去,筷子仍然端立。她心里有点发怵。她这时多么盼他死,最好是解放那阵子挨了枪子儿。
   最后一个锅盔刚摊进锅里,沟底便有嘈杂声浮上来。说到就到了,大黄狗汪汪汪地叫起来。她顾不得抹一把汗,匆忙跑出屋子钻进门前那一小块玉米地,撞得玉米发出断折的脆响。慌乱中她还掉了一只鞋,气得她连踩了鞋几脚,才用手拣起它挟持到玉米深处去了。
   上来的是柱子,还有村上的干部和一个老板模样的陌生人,大黄狗一阵扑前撞后地疯咬,堵着不让他们上前。
   荞麦从玉米叶子的缝隙中可以约略看见儿子满脸是汗,显得很兴奋。
   这龟儿子这会儿跑到这来做啥呢?她诧异。
   儿子用一根细棍拨挡着凶恶的狗。
   “四爷你出来一下,我给你说个话。”
   并没有人应答,只招来大黄狗更猛烈的扑咬。
   她心里一怔:“这会子说啥话呢?”
   “四爷,我爹回来了,想见你呢。”
   儿子的声音虽不是太高,但她还是听清楚了。
   一股有机物燃烧的焦糊味随风飘过来。她知道这最后一个锅盔算是完了。她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那“回来”两个字像过敏反应一样使她浑身发抖,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她觉得浑身无一丝儿力气,真想痛痛快快地睡上一個死觉,于是她扑倒在玉米秆上,玉米地深处登时就陷下一个窟窿。
   太阳依然毒辣辣的,一丝凉风都没有,太闷人了,好像天底下盖着个很大很大的开水盆。
   园子匠拎着一筐猪草回来了,站在不远处一棵大果树背后。柱子说的话他都听见了,听得明明白白。他像一尊木雕,一动不动,好半天,才感觉有条长虫在什么地方爬,用手一抹,竟模到了顺脖子往下流的汗。
   狗日的天黑心了,成心要烧死人呢。
   忽然从玉米地深处发出一声哀恸地呼叫:“我咋这么大罪孽呀!”
   园子匠觉得疲乏极了。他想找个清清净净、凉凉快快的地方睡一觉,一直睡到草枯石烂、地老天荒。于是便一阵风跑,朝断魂崖那边去了。
   太阳光很强,还是没一丝儿风。大黄狗仰头朝着青天白日发出几声绵长、悲戚的嚎叫。
   山鸣谷应。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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