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是地球的通行证与人类的墓志铭。
　　——题记
　　1
　　两千多年前，一位历史的智者站在一条河边，面对滔滔流去的河水，不禁喟然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位喜欢思索并信而好古的老先生更爱向江河的上游远眺。
　　他自然无法看到河之源头，但是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开天辟地的盘古、炼石补天的女娲，还有茹毛饮血、钻木取火的祖先，以及三皇五帝、夏禹殷商与姬周……
　　汤汤逝水，载着孔子的毕生追求以及他心中的理想社会，一去不复返了。
　　时间其实是复返的，只有由人类累积的岁月才不可追回。我们不仅要问：如果没有刻度，时间还会有意义么？
　　河流承载了人类生命，同时也积淀了岁月沧桑。所以，流水不再，人将不可以两次涉足同一条河流。
　　追寻一条河流的终始、内涵，是在意识与思考的层面第二次涉入同一流水；当然，是为了探求一方土地的觉悟历史、生生不息的创造精神，以及一切存在的终极意义和对今天的启示。
　　2
　　广西资兴与湖南新宁交接的猫儿山。峰峦连绵起伏。白云缭绕，林莽深阔。
　　一大片淤泥沉积的沼泽地。淤泥上浮着浅浅的水，在阳光下生出粼粼亮泽。
　　在这层亮泽的下方，渐渐形成一条窄窄的小溪——扶夷江的上游。
　　阳光在它的肌肤上如碎银般跳跃。一群野鸭乍起乍落。这时，有两朵白云忽从天空飘落，又似一道闪光凝聚在沼泽上。
　　哦，是两只白天鹅。它们时而戏水，时而交颈，翅膀不时扇起珠状的水幕，水幕洇染着阳光的五彩。
　　让人不禁联想起生命、繁衍，以及美丽和安详。
　　这就是资水的源头吗？
　　资水有两源。在南，有广西猫儿山扶夷水；在西，有邵阳城步县赧水。
　　四亿多年前开始的加里东运动，造就了岭南山脉褶皱带；不仅改变了地球表面的容貌，而且为若干年后人类的出现、繁衍生息和发展，早早准备了造物主的馈赠。
　　猫儿山，加里东造山运动的产物；那个沼泽地，不过是一处经过若干演变后的小小遗存。
　　如果我们能追寻到资水的第一滴源水，那一定是一滴火热的熔浆。
　　或者说，一粒思想的火种。
　　我站在资水源头。
　　远处峰峦似黛，眼前溪水如兰，四周一片静默。
　　惟有思绪在放纵着，仿佛有闪电穿过这重山叠嶂，仿佛有石子投入这亮泽清泉。时间以它巨大能量化着脚下汩汩而出的流泉，永恒的才是水吗？
　　当我们在喧嚣的风尘中回眸，掬一捧清亮之水，你所触到的、所捧起的、所感受的、所领悟的、所引发的，会是什么呢？
　　是火、是生命，是燃烧、是爱液；是历史、是沧桑，是岁月、是变幻；是春之浪漫夏之奔放，是秋之丰盈冬之洁净；是追寻，是传承……
　　一种情感，一种等待，在时间无情的穿梭返复中，在岁月沧桑的变幻嬗递里，凝结成不渝的信念，如江中倒映的一轮皎洁明月，如江岸耸立的不倒山峰。
　　我常常从一个梦境抵达另一个梦境，就像从一座山林穿越另一座山林。为什么，资水，我在梦中总是看见你婀娜秀丽的身姿和坚毅刚烈的容颜？当窗外枝头小鸟的欢叫把黎明唤醒，请你哦，静静倾听我诉说湿漉漉的相思。
　　3
　　资水穿越崇山峻岭，两岸峭壁林立，中游的安化河段，是恶水险滩的集中之地，充满着湍流、暗礁与旋涡。有首《资水过滩谣》，表现了一种生命的抗争：
　　纤夫过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坠下滩哪——嗬嘿！
　　后面纤道脚板响哪——嗬嘿！
　　一位作家写道：
　　生命就是拼搏，仿佛有一种能穿越洪荒、穿越茫茫黑夜的力量在冲击着我的胸壑，我的胸腔裂开了……我发狂般地吼叫着：我来了！——我来了！——一个懦弱者的灵魂，在这苍凉、激越的《过滩谣》的号子的冲激下，毫无畏惧地重又迈进了这支负着人生苦痛，却又能征服激流险滩的队伍！
　　是的，我来了！我们来了！我们在一万年前就来了！
　　我们用河边的卵石或砾石，打制或磨制锛、凿、铲、锄、斧、箭簇、矛等用具，对石器我们还能钻孔、抛光。
　　我们用泥土烧制粗陶器，有红陶、灰陶、黑陶等，如罐、釜、钵、支座、纺轮等，有些陶器上我们还通体绘纹。可惜年代太久远了，遗存的陶器到今天都成了碎片。
　　那些爱美的姑娘，悄悄地将兽骨捡拾起来，在晨光或月色里，沾着清亮的河水，在石头上磨成珠子，用树木的纤维连缀成项链，然后戴在饱满而裸露的胸脯前，在男人面前走来走去……我们遗憾的是，这些骨珠早已湮没无存。
　　……我们就这样来了。
　　我们从树上爬下来，我们从洞穴中走出来，喝着清洌洌的河水，我们还学会了捕捞狩猎，搭建房屋，饲养牲畜，种植庄稼，墓葬死者……
　　大凡浇灌、滋润着一方土地的河流，都被人们喻为“母亲河”。“母亲河”的意义不仅在于河流提供了人类生存与发展的物质条件，而且更在于她为人类社会注入并汇聚着无比丰厚的精神长流。
　　资水是湖南四水中最为险峻跌宕，又最为清澈宁静的河流。刚硬而柔韧，粗犷而细腻。犹如上帝造人之后，又将其劈为两半，一半为男阳，一半为女阴；再另用一种形式，将男女或阳阴结合起来。
　　对立的统一体曰之和谐。
　　和谐更蕴藉着丰富与博大。
　　河流塑造了一方流域的过去，同时也决定着这片土地的未来。
　　河流，一个多么盛大的慈悲！
　　4
　　穿越漫漫时空，奔泻千里的资水，以它险峻跌宕而又清澈明亮的水流，浇灌、滋润着两岸无数的山峦林竹，以及人类的心灵，在不断流转的时空里，孕育出一派独具景观的文化之野：古老、神秘、博大而具有特质，至今仍散发出浓烈而迷人的风采。 　　梅山，一个让人遐想的地名。
　　众所周知，以资水流域为中心，在远古时期，这里便孕育着一种神秘古朴的巫文化。原始遗风千姿百态，民俗事象多姿多彩，这种独特的巫文化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梅山文化。
　　梅山人过着原始的农耕、渔猎生活，他们所信奉的原始宗教为“梅山教”。男神是张五郎，是梅山祖师。相传他是狩猎能手，长着一双反脚，倒立行走，飞禽走兽都是他的传兵令。女神则是白氏仙娘、梅婆蒂主和梅山猎神梅嫦，这三位梅山女神不曾受封建伦理约束，原始野性，情感恣肆，展示出人的元性格。
　　郎在高上打鸟玩，姐在河边洗韭菜。/哥哥啊，你要韭菜拿几把，你要攀花夜里来；/莫穿白衣白裤莫拖鞋，打只小小锄头做如牌，/要是哪个看牛伢碰以你， 你只讲千丘田里看水；/你要到十字街上买双草鞋倒穿起，/上排脚印对下走，下排脚印对上来；/我俚两个行路莫把笑话讲，坐一起莫挨拢来；/有心做个无心意，神仙下凡实难猜。
　　——梅山民歌《陶情歌》
　　大胆挑逗，蔑视封建伦理，而又慎思谨行，有所顾忌，岂不是梅山女神与凡间女子的心思明珠暗串，相得益彰？
　　美女文化是一种具有特质的文化现象。
　　中国历史上，妲己、褒姒、西施、貂蝉、杨玉环是公认的美女，人们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其绝色之美，同时她们娇弱之躯也承受了不堪的重负。这些美女为悠久的中国乃至东方文化增添了精彩的内容，然而却是悲剧性的一页。
　　美色被利用，充当了权力男人手里的另一种锐利武器，在社会的集体潜意识里，女人是“祸水”，并也顺理成章地变成男人事业失败或权柄丧失的“替罪羊”，为权力男人们辟出一扇逃脱的方便之门。
　　西方文化中，同样有“美女文化”的内容。
　　荷马史诗中的《伊利亚特》，叙述了古希腊人远征特洛伊城的故事。这场为争夺绝世美人海伦所引发的十年战争，希腊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是具有英雄气度和浪漫情怀的希腊男人，并不视海伦为“祸水”，对她没有半点责难。海伦回来，反而受到全体希腊人的空前欢迎与衷心拥戴。
　　在荷马的叙述中，因女人引起的特洛伊战争，充满着豪迈气慨与浪漫情怀，反映了“永远不能复返”的“人类社会的童年”。从另一个层面，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男人们身上那种原始的英雄豪气和建功立勋的梦想，是女人激发的。是女性的美丽，照亮了人类社会童年时期的天空，从此，人类社会开始一步步走向成熟和文明，走向更高层次的对美的向往与追求。
　　“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上世纪三十年代，著名作曲家黎锦辉的《桃花江是美人窝》使桃花江名驰遐迩。
　　桃花江是资水的一条支流。
　　传说很久以前，资水边有个名叫羞女的美丽村姑，为逃脱财主的逼婚，奔至河边，无路可走，便跃入水中，化作了一座石山，称之为羞女山。财主则变成蜷缩河滩的一只石头癞蛤蟆。
　　羞女山形似仰面八叉躺着的女子，当地人说是美女晒羞。
　　羞女山活了，“活”成了资水流域民间的“美女文化”，这显然有别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正统”观念。
　　羞女山的传说，反映了中国女性追求爱情自由，至死不渝的情操，以及刚烈性格；而美女晒羞，则是对传统封建礼教的叛逆与反抗，是张扬中华女性个性的鲜明表达。
　　这又是与梅山女神的性格一脉相承的。
　　羞女山所蕴涵的文化要素，当是“美女文化”的精髓。
　　1399年，明燕王朱棣发兵“靖难”，攻占皇城南京，建文帝朱允炆仓皇出逃。
　　剥离了帝皇饰佩的朱允炆想：朕将去往何方？
　　据说，被叔父朱棣追杀的朱允炆到襄阳后，如惊弓之鸟，又日夜兼程，过长江，漂洞庭。他来到资水边，见河岸一小山，树荫蔽日，掩映一古刹，便下马进庙，削发为僧。
　　这座古刹，位于益阳会龙山麓，始建于公元4世纪末，系由印度僧人不如密多尊都所建。原名宝泉寺，因建文帝在此出家，后人重修时，以其曾为帝栖之所，故改名“栖霞寺”。
　　无独有偶。清末，太平天国败亡，英王陈玉成之子陈三元也在此为僧，法名遇缘；1935年圆寂，葬于会龙山麓，墓联曰：“勘透浮生归佛国，最难烈士结芳邻。”
　　看破红尘，将凡缘了断，从此不再念儿女情长，不再问天地盈亏，于晨钟暮鼓里，他们淡然地面对命运，为心灵找到了一方净土。
　　一个承位帝王、一个草根王子，一齐划出一条具有美学意义的弧线，将自己最后定格于青灯映照的昏暗而明净的时空。
　　为什么在不同年代，他们殊途同归，择定资水穿城而过的益阳为灵魂的安息地？
　　是一种悲世悯人、慈悲为怀的浓浓佛教文化气息吸引了他们。
　　中国佛教有藏传与汉传之分。藏传佛教的经卷为梵文，为密宗，分喇嘛教与黄教，分布于青藏、新疆、蒙古及滇西南；中国其他地方及朝鲜、日本则为汉传佛教，经卷为中文，为净土宗。
　　在益阳东南20多公里处，有座碧云峰。公元373年，高僧慧远来此建清修寺，开设远公道场，宣讲“净土”宗旨，为净土宗初祖，从而启迪了汉传佛教。由此，碧云峰及至益阳成为了汉传佛教的圣地。
　　5
　　凌波照水。
　　亦耀照人类的思想。
　　思想，在混沌的时间里，是人类开辟鸿蒙的那柄巨斧。它所留下的砍痕，如大峡谷般深刻，如拳击手的重拳般有力。它使我们所经历的那些黯淡岁月，变得灵动而生气盈盈。它仿佛道道闪电，穿越时间的漫漫长夜，照亮了历史阴霾的天空。
　　清代道光年间，魏源沿着邵阳的一条乡间小路走来了。
　　这位直到50岁方中进士的才子，他的思想与理论，在中国近代史上熠熠生辉，射亮了当时朝野闭塞而昏噩的头脑。
　　他被誉为中国近代“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1841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失败后，林则徐流放新疆，同年7月路过浙江京口，会见了好友魏源。 　　两人骤见，怆然之感油生，“万感苍茫日，相逢一语无”。然后同宿一室，对榻倾谈了一夜。
　　会见时，林则徐将在粤期间组织翻译的《四洲志》全部资料交给魏源，希望他以此编撰《海国图志》。
　　这便有一种“临终托孤”的意味。魏源毅然接受了林的嘱托。
　　无疑，这是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见。
　　1842年12月，魏源以顽强毅力辑成《海国图志》50卷，后又扩展为100卷。这是中国人自己编写的第一部介绍西方国家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军事、科技等各方面状况的著作。
　　《海国图志》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观点：“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他的经世改革和“师夷制夷”的思想，为后来的“洋务运动”作了理论上的准备，对战后的中国社会思潮，产生着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多年来，清王朝一直以“中央帝国”自居，闭着眼睛，紧锁国门，一步步地落后于世界。
　　那位将清王朝推向鼎盛高峰的“十全老人”乾隆，接见英国使臣马戛尔尼时坚持“三跪九拜”的礼仪，以及与外国使者的那些类似聋子的对话，表现出令人吃惊的愚昧和虚妄。
　　企图有所作为的“苦命天子”道光帝，其闭塞无知也令人匪夷所思。鸦片战争一开始，他便问：“英吉利与我有无陆路可通？”
　　在这样的背景下，魏源的观点与思想不啻是一道强光电闪。
　　这道光闪，穿越了东瀛。
　　1851年，中国一艘商船驶入日本长崎港，带着3部《海国图志》，这是《海国图志》初次传入日本的确切记录。
　　此后几年，《海国图志》仍不断偷渡日本，有的“被官方征用”，有的流入市场，到1859年，同样一部书价格涨了3倍。
　　有历史学家认为，正是《海国图志》掀开了日本明治维新的序幕。
　　6
　　一路跌宕奔涌的资水，流经至中下游的安化小淹时，陡然被一石峰所阻，形成深潭。潭水绿净，窈然而深，潭边岩石壁立万仞。
　　陶澍，这位中国近代“大度领江淮”，“前型重山斗”的杰出人物，就诞生在这里。
　　陶澍是中国近代经济改革的伟大先驱，是实践湖湘学派经世思想的实力推行者。
　　他突破清代的政治经济体制，首先将商品经济的运行机制引入改革中，并取得轰动朝野的改革成就；他高举起经世致用的思想旗帜，引领、团结、培养了一个杰出的人才群体，其中包括魏源、左宗棠、胡林翼等人，锲而不舍地探索中国的富强之路。
　　芳风藻川，兰馨远馥。
　　是钟灵毓秀的河水滋润，还是莽莽大山的长期孕育？造物主是慷慨的，几乎同时，它将魏源和陶澍这两个饮着同一条河水、倚着同一条山脉长大的人类精髓，一起植入了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
　　风雨飘摇的王朝、难以为继的民生、动荡不安的社会急切地接纳了他们。
　　魏源和陶澍两家是世交。陶澍未仕时，因家贫得到魏家的慷慨解囊；陶澍发达后，亦以感恩之心礼遇魏父，以惜才之心数次举荐魏源。魏源因功名未及，先在别处做幕僚，后转入陶澍幕府。两人便都如虎添翼。
　　魏源“跳槽”进陶府的具体情由，是通家之谊的牵连，还是惺惺相惜，抑或是历史有意安排的约会，像造物主安排他们出生在同一时期、同一河边？
　　我们更相信这是历史性的美丽相约，是资水那思想者般的杰作。
　　此时，资水激情填膺，思维异常活跃，如涛生泉涌。
　　益阳人胡林翼便是一泓深邃、澄明之泉。
　　胡林翼是堪与曾国藩、左宗棠比肩的晚清中兴名臣。
　　他才具和学识俱高，文武双全。雄词脱手，秀语生华。文能从政安民，治理一方；武能带兵打仗，战功显著。
　　胡林翼对湘军的发展起了极其重要和不可替代的作用。后人说起湘军，一般想到的首先是曾国藩。其实，湘军的真正“灵魂”性人物是胡林翼。
　　胡林翼南北征战，戎马不已，战功不已，具有卓越的军事指挥才能。他总结自己的战略战术，辑成《胡氏兵法》一书。
　　蒋介石特别欣赏胡林翼的军事才能，曾把曾国藩和胡林翼的治军用兵之道编成《曾胡兵法》，作为黄埔军校学生的必读教材，签名题词赠给学生。青年毛泽东对胡林翼的文韬武略和处世为官之道，亦推崇备至，以为学习楷模；因胡林翼字润芝，自己也改名润芝。
　　资水下游的瑶华山麓，有一座曾名噪一时的箴言书院。
　　瑶华山像一把宽大的围椅，数峰相对，酷似笔架耸立。又有小山横陈，如书案。山下的石马潭是一方砚池，那倒插河中的石笋仿佛一枝巨大的笔。这天地间便成一座书房，山水皆属文房四宝。
　　当年因父守制回乡的胡林翼，觅得这一处风水宝地；同时，他倾其所有，在山麓捐建箴言书院，培养人才。
　　这座箴言书院，与资江、龙洲、白鹿、观澜、松风等著名书院，一起构建了资水流域传播儒家思想、弘扬湖湘文化的重要平台，与湘江岸畔的岳麓、石鼓等书院遥相呼应，成为近代中国的人才操演场与思维策源地。
　　汤鹏，或者汤海秋，对很多人来说是个陌生的名字。
　　这位出生在资水下游益阳沙头的清代道嘉年间的思想家、诗人，被时人称为“凌轹百代之才”，与龚时珍、魏源、张亨甫并为“四子”。
　　他23岁就进士及第，本可攀龙附凤，青云直上，但他为人狷介，不甘折腰屈节，趋时媚俗，因此终不能为朝廷重用。
　　汤鹏著述丰富，其中《浮邱子》“言军国利病，吏治要最，人事情伪，开张形势，寻蹑要眇”；《七经补疏》和《明林》有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方面的真知灼见。他自道：“犹有三书摧管乐，几回慷慨佐虞唐。”
　　汤鹏的诗文具有强烈的批判色彩，震烁奇特，凝重深沉，愤世嫉俗、沉郁悲壮，表现出博大的襟怀。林则徐称之“备古人之所不及备，为今人之所不能为”。
　　他的才情、思想和忧患意识，以及他的遭遇，仿佛他的先人屈原。 　　他郁闷悲愤，44岁时便英年早逝。
　　汤鹏不仅以其学识才气，也因其个性，显示出一种难得的人格力量。
　　而他的经世致用思想、政治改革主张，却因他性情耿直、不屑依附，以及过早谢世，没有得到重视和实现；这一笔宝贵财富，随着他家乡门前的资水，汤汤而去了。
　　今人多不识汤海秋，是他的不幸，还是我们的不幸？
　　娄底是资水流经的地区，其境内双峰县却与资水错臂。
　　双峰是晚清“中兴名臣”曾国藩的家乡。且不说他创湘军打败太平军，挽清王朝于既倒，倡导洋务运动，率先开始走向世界的这些实践作为，仅他“立德、立功、立言”的理学经世思想和“先做人后做事”的实用主义哲学，就熏灸着时人和后人处世准则的经脉。
　　曾国藩是个有争议的历史人物。
　　肯定或否定，其实对个人来说并不显得那么重要和急迫。一个人的出现，尤其在政治舞台亮相，有着他本人无法躲避的必然性。一个人已经是一种客观存在了，任何关于他的评说，都是一种人生附加物；何况，除了政治亮相，他还会有其他表演，比如人格的、精神的，以及思想和学术的。
　　曾国藩已不仅仅属于个人，他的一生锲入了中国近代史上诸多让时代哆嗦、新的审视又不可避免的大事件。历史自有历史来评说。时代是暂时的，历史将永久下去。当岁月流转，时间便会以筛漏的方式显示出它的客观公正和大度宽容。当个人外化的程式化亮相经由筛漏而存积一角，那么滚动于筛上的便是一种内凝物了，即个人的性情、格调、精神等。
　　我们不是常常可以见到这样的情形：历史册页上所涂抹的浓墨重彩，往往是附属于某个时代的一种主观映像？在我们的记忆里，一些历史人物，其外在的色彩已褪得越来越淡，而其内在的本色却越来越鲜明，人们愿意记住的，是他生命的原色，以及他所浸润、依附的那个时代所特有的文化风情。
　　7
　　古梅山地区几乎覆盖了整个资水流域。
　　梅山文化中强悍、刚硬的性格因子，代代遗传，生活在这片土地的无论苗瑶还是汉人，都习性好武，卓励敢死，坚毅不拔，敢于胜利。
　　在风云激荡的近代，梅山文化所孕育的精神力量，更显得气韵生动。
　　1905年12月12日，新化留学生陈天华，为抗议日本政府颁布《取缔清国留日学生规则》，在东京大森湾蹈海自杀，年仅30岁。
　　陈天华是中国同盟会的发起人之一。他的《警世钟》《猛回头》两部作品，深刻揭露帝国主义列强侵略中国和清廷卖国投降的罪行，充盈着强烈的爱国精神与革命勇气，表达出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他以死相激，为唤起国人“共讲爱国”。
　　叱咤辛亥风云的蔡锷将军，也是喝资水长大的。
　　推翻帝制，捍卫共和，蔡锷战功赫赫，光照千秋。
　　从容于枪林弹雨，出入于生死危难，见惯了鲜血与死亡的蔡锷，其实在他心中，生命弥足珍贵。
　　辛亥革命胜利，他说：“谁无父母，曰吾有子；谁无夫妇，曰祈战死；谁无兄弟，曰有外御；谁无婚姻，曰光吾里。”及至护国之功立，他说：“西南之役，以一独夫之故，而动干戈于邦内，使无罪之人，肝脑涂地者以万计，其间接所耗瘁，尚不知纪及，天下之不祥，莫过是也。”
　　悼念同袍，他不忍高唱“死的光荣”；言及敌军，则不忍咒诅“死有余辜”。悱恻之心，仁爱之情，始终萦回胸怀。
　　只有真正参破了生死，才能真正认识生死。
　　一种人生难以企及的境界。
　　很多人从电影《知音》里知道了蔡锷与名妓小凤仙那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
　　蔡锷当年从袁世凯身边逃回云南，发动护国战争，还得力于小凤仙冒着生命危险鼎力相助。
　　古往今来，这人世间几多英雄美人，而真正知音者又有几许？
　　蔡锷患喉癌在日本逝世后，上海各界民众为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才貌俱佳的小凤仙送来挽联。萍水之交，终为憾事，然小凤仙亦为逢得知音，深感慰藉。 联云：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终一梦；
　　几年北地胭脂，自愁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8
　　早在八百余年前，心怀驱除鞑虏，建功立业志向的南宋邵阳知州史弥宁，忍看河山残破，面对资水，写下著名的《大阅》一诗：
　　擐甲边城教即戎，三军锦绣晓光中。
　　影摇资水旌旗动，声震文山鼓角雄。
　　马惯挥戈翻寒雪，雁惊鸣镝响天风。
　　十行忍负君王意，同向燕然勒隽功。
　　史弥宁是浙江人，一个外乡人，是资水不凡的刚雄气质与吞吐气慨激励着他，连眼前荡漾的碧波也化着一片猎猎旌旗之影，激扬而峭荡。
　　将军马上死，战士裹尸还。真正的军人从来都是不怕流血，不怕牺牲的。当外寇入侵，国难来临，血诚刚强之气便如火山喷发，用自己的血肉筑成钢铁般的长城。
　　起来！起来！！起来！！！
　　资水用它愤怒的波涛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吼叫。
　　雪峰山会战，是抗日战争期间的一次著名战役。
　　会战从1945年4月开始，战场绵亘于雪峰山广大地区，重点战斗主要在邵阳、芷江、新宁等地进行。
　　日军发动湘西会战的目的，是企图占领对日军具有较大杀伤力的芷江机场，巩固湘桂、粤汉两铁路交通，进攻四川，威胁陪都重庆，让华南日军转进到沿海地区对付美军登陆。
　　中国军民同仇敌忾，万众一心，浴血奋战，最终将日军的铁蹄阻挡在资水和沅水流域的崇山叠岭之间。
　　会战至6月7日结束，历时两个月，我军以较少的伤亡取得重大胜利，成为中国抗日正面战场的转折点。
　　两个月后的8月21日，中国政府在日军曾经虎视眈眈的芷江城，接受日本国的投降。
　　邵阳的山门是蔡锷的故乡，山门之东北十多公里处则是魏源的故乡。山门周围几十公里内，是中路战场战斗最为激烈的地方。在这里，日军一个师团以及另外一些兵力（会战日军共出动四个半师团）遭到彻底性溃灭。 　　弹炮如暴雨般倾泻，集团冲锋，肉搏厮杀，其战斗的惨烈自不必言说。
　　六十多年过去，如今，大山深处还残留着战斗的遗迹，能依稀见着一些战壕、石砌碉堡，以及深深嵌入石头的弹片弹头。它们被茅草和树木掩盖着，默默无语地证实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风从林中呼呼而过，山间的溪水依旧潺湲。
　　我们铭记过去，我们拒绝历史的失忆症，并不意味着我们是沉湎于以往的仇恨，是纠缠于历史的恩怨。岁月的承载将会渐渐沧桑，历史的烟云也将会慢慢消散，然而，我们的文化记忆呢？民族心理呢？
　　我们不会忘记。
　　2006年清明节，湖南作家林家品将自己的长篇小说《老街的生命》手稿，在家乡新宁县白沙镇的扶夷江畔焚烧，以祭奠惨死在日寇屠刀之下的先辈亡灵。
　　《老街的生命》写的是一个真实故事。
　　1944年，日军在新宁县白沙镇设伏，将开往新宁的一个整团中国军队全部杀害，一个都没有放过。
　　战争应该让老百姓走开。然而，大山里最善良的百姓，却遭受了最残忍的暴行。日军对伏击圈里手无寸铁的乡民，也进行惨无人道的集体大屠杀。
　　当地一位老人说：“日本鬼子走后，这条河里都塞满了死人呢，河水都流不动了！”
　　如丝带般轻飏的扶夷江哦，驮着血雨腥风，停滞了呼吸。
　　让人心理更难以承受的是，当年那支中国部队的番号是多少，团长是谁，在今天却找不到任何记录，县志里也仅仅录入了发生过战斗一事。
　　而那些被屠杀的无辜乡民，因生活在偏僻山区，死了就死了，没有人再去提起，不但连墓碑，哪怕是空冢的集体无名墓碑也没有一块。
　　面对这种社会的集体失忆，作家提起了寸管之笔，却重于千钧，表达了血泪的悼念与时代的铭记——“献给在偏僻山区被屠杀，被遗忘的人们”。
　　9
　　码头伴随城镇一道出现。几乎每个资水沿岸的城镇，都有一个称之为大码头的地方。
　　大码头周边客商云集，店铺林立，呈现出一派繁华景象。逢年过节之时，龙灯花鼓，龙舟竞渡，团聚起人山人海，喧腾出一派热烈；即使平时，江湖艺人撒开圈子，耍猴弄刀，亦聚集着旺旺人气。街头巷尾，充塞着炸油碗糕的油锅、蒸发粑粑定制糕的蒸笼、一字排开的馄饨担子……那扑面而来的袅袅热气，散发出世俗的、贴人心怀的温馨。
　　大码头，无数人心中曾经的精神憩园哦。
　　它负载无数灵魂的喜悦和感伤，蒙着一层温暖贴心的辉光，仿佛春阳的笼罩。四季递嬗，岁月轮回，它在我们的记忆中不时闪现和跳动，使古老的家乡漾开缕缕渺远而葱茏的诗意。
　　你不是曾经兴致勃勃地在码头逗留玩耍过吗？你不是曾经在那里洗过菜、涮过衣、挑过水吗？你的童年、少年、青年，不是与码头有着割不断、理还乱的牵连吗？你情感的一脉，早已不由自主地流进那花岗石阶级的缝隙中，而与码头镶嵌一起了……
　　沿着河边湿漉漉的码头上来，就能走进一个个窄窄的、弯弯的小巷。
　　巷子就像城市的私人空间，隐藏着最真实的人情世态。如果说大道高楼是城市富丽堂皇的外表，那么，巷子则是城市的内心世界；在这里，城市是不须设防的，是率真的、坦然的、自由的、可爱的，喜怒哀乐可以尽情挥洒。
　　巷子的形状各异，却又有相同之处，都是狭窄的的麻石路面，时曲时直的，或坑洼或平整的。两侧是一个个深宅大院，里面也许还长着高大的椿树，上面结着很久以前的风花雪月，从古老的桃木窗棂里透露出那曾摇曳的影痕。大院的外粉墙常有剥蚀，那是岁月的痕迹。
　　巷子里的生活世俗得令人留恋。
　　狭小的空间里，东家可以闻到西家的菜香味，西家可以听到东家的吵架声；左邻娶媳妇，右邻忙得不亦乐乎；右邻送老人，左邻伤悲也如丧考妣。
　　巷子也是嘈杂的，充溢着叫卖与叫买声，收破烂的，送河水的，卖烧柴的，镪刀磨剪的，卖豆腐脑的……
　　有妇人挑着小担走进巷子里，把声音拉得老长：“卖——甜酒——咯——”这时不知哪个窗棂里也有妇人搭腔：“买——呐——”接着，从大杂院的大门里屁颠屁颠跑出一个扎羊角辫子的细妹子，手拿一个大鲁碗，神气地说：“打半斤甜酒！”
　　如果打开自己那扇遥远的记忆之窗，你也许还会看见：
　　童稚的你，夏夜在巷子里乘凉，听大人指着天上的星星，给你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你似懂非懂地吧眨着眼睛，也许这是你接受的最初文学启蒙；
　　少年的你，挑着一担水桶去河边码头取水，你常常会在巷子里遇见一位少女，挑着水忽闪忽闪地错肩而过，你会莫名地侧身去看她那根长及腰间的辫子，这时少女在转角处对你回眸一笑，你竟满脸通红；
　　青年的你，心情复杂地背着简单的行李，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小巷，赶到大码头去搭乘帆船或汽船，离开自己熟悉的小巷，迎向一种陌生的生活……
　　10
　　诗意的生发，应该说是缘于具有特质的地域文化。
　　如果说，日子的累积形成了历史，那么，文化则是引发历史搏动的血脉。血脉又是在日子里流动的，日子是人类生活的载体，假如没有人类的参与，日子就不再是日子了，就只是一种毫无感性色彩和生命价值的时间。时间是没有源头与终结的，因而也是呆滞的、缺乏亮泽的。时间因日子的反复叠加而变成历史，历史也因文化而有了色泽变化。
　　因此，我们每一个寻常的日子，每一段平淡生活，都是在参与一个地域文化的特质构建。当我们漫步于城镇的码头或大街小巷，当我们沉浸于它的喜怨哀乐时，我们就在为它的文化蕴藉添加着因子，也就为它的文化内涵所熏陶。
　　代代下来，生活于这块土地的一辈辈子民们，经由亲缘、邻里的链结，将自己对这块土地的感同身受，代代传递，而逐渐累积成为一种公共记忆，一种无法抹去的文化认同，从而产生的集体身份确认和历史归属感，使我们永远难以消解对它的情感。这是一种不露声色的渗透，如春雨般润物无声，在我们懵懂的童年和蠢蠢欲动的少年时，就已经深深地化进了我们的血脉。 　　11
　　已故桃江籍著名作家莫应丰，二十多年前在一首散文诗中写道：
　　三十年前，资江水涨时，常见一种毛板船开过。船体巨大，号子悠扬，唱的皆是骂娘的粗话。据说船过安化时，那庞然大物几乎把河谷堵塞了，故而只能在山洪暴发时，冒着风雨起航……民谣唱道：“一个包袱一把伞，拼死亡命驾毛板。”如今有了铁路、公路，毛板船的历史使命完成了，船古佬的英勇顽强精神曾激励我闯荡一半人生……
　　我寻找，我等待，那支消失了的船队……
　　只见你去，不见你回，你总是粉身碎骨，又总把悲壮重演，每每摇醒这沉睡的实地，撞开人们紧锁的心胸。
　　我找寻，我思索，毛板船哟！那不可能再现的历史踪迹，那永不消失的气魄与精神。
　　其实呢，无须找寻。
　　资水之上，那古朴而又强悍的毛板船消失了，那不过是一个小小段落的结束，犹如一部宏大的交响乐，一个章节演奏了，新的章节又会开始。
　　因为，资水源头的那一粒思想火种一直不曾熄灭，资水的气魄与精神就永远不会消失，它的，以及我们的追寻与奋进就一直不会停下。
　　但是，我们必须思索。
　　跋涉千里的资水，终于在益阳甘溪港停住了它的奔忙脚步。
　　略陡而又展开的河滩，静静而又稍呈回环的水流。几只野鸭，伸着老长的脖子，在一丛丛芦苇前游弋，安详的眼神里，似又显露出少许好奇。
　　翠青青的芦苇，在浅浅的水中低眉顺眼，摇曳出独有的情韵。一岁一枯荣哦，冬天里，芦苇凋萎了，可它那如絮的褐色芦花漫天飘散，细细的种子又落下去了；待到又一个春来，它便再发芽再长新茎，便又是新的鲜活的生命了。
　　生命哦，总是给人无穷的期盼与遐想。
　　甘溪港！你是静候着资水归来的女人那丰软温馨的胸脯吗？
　　是你那充满甘甜的粼粼水波、弥天飘散的芬芳吸引了资水，让它寻到了这个多情温润的通道；还是这荡漾着洌洌清明，而又阳刚勃勃的资水，让你眺望于洞庭南岸，心甘情愿作这种亿万斯年的痴心等待？
　　也许都是的。
　　但惟一不是的，资水还不想让自己作一种生命终止；他只在这港道稍作一回环，如裹挟着亿万精子的浩荡精液，激情澎湃，射向前方——
　　那里，一个巨大的子宫在迎接他；等待着一起去孕育、去创造更博大的生命。
　　张吉安，一级作家，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协毛泽东文学院。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