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水使广州成为百万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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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末民初,广州人口增长非常迅速。1910年全城人口51万,1920年代拆城设市增至70万,1932年突破100万。一座城市以如此惊人的速度扩大,很容易造成公共卫生问题,广州却安然渡过难关。
  在人口激增的1932年,广州全城人口115.26万人,全年(会计年度)死亡1.8万人,死亡率1.5%。相比之下,日本在快速城市化的1918年,全国死亡率高达2.68%,主因是城市化造成的伤寒与肠胃病。日本政府全力改善城市卫生,到1924年,东京死亡率仍高达1.66%、大阪1.9%,肇因于消化系统病者占18%。
  广州的人口于十年间劲增30万,却没被肠胃病打垮,关键因素是自来水。在城市化之初,广州同样遭遇卫生困境,有千年历史的城区排水系统“六脉渠”年久淤塞,每逢霪雨大潮,秽水无法排出,市区淹水没膝,各处水井遭到污染。1928年(会计年度)广州市死亡人数总计1.4万人,其中由急性传染病造成者有1006例,约占7%。
  1929年,陈济棠开府岭南,火速扩建省城自来水系统,不但增加供水区域,更以全球先进标准狠抓水质,使省城自来水达到不需烧沸即可生饮的高标准。清洁的饮用水有效避免时疫,为市民筑起了健康屏障。
  今日,观音山水塔依然矗立,无声纪念广州城的自来水奇史。

自来水兴办不易


  自古以来,中国城市的饮水以井水为主。全国最大的北京城建城800年,人口经常保持在70万人左右的规模,主因在于浅层地下水充沛,大小胡同围绕水井建设,才能从容地发展成大城市。若打井不易,城市饮水是十分艰苦的。重庆城50万人口,依靠嘉陵江取水,以挑水为业的工人将近2万人,4%的居民负责挑水,才能艰难撑起一座大城市。
  传统水井是浅层水源,清末工业化迅速造成井水污染,即使是尚未发展工业的城市,老百姓制造的生活废水仍能严重污染水井。在河边洗衣服,进口洋染料是含镉带铅的酸性剂,洋皂是污油与洋碱苛性钠,洗过衣服的水成为酸碱失调、含有重金属油污的有毒废水,一旦渗入地表,污染浅层井水,就能使城市陷入时疫。
  在江南井水最甜的杭州城,工厂不多,污染主要来自生活用水。1930年杭州全市50.4万人,饮水依赖4842口饮用井。使用工业产品才半个世纪,井水就已变苦,难以下咽,居民被迫喝河水,连年暴发疫情。当地文史记载:“1931年1~6月,市民死亡总数3909人……多为肠道病患者。同期在医院诊治的7430人,患肠道疾病的3733人,竟达半数。”
  现代化城市带来的另一大隐患是火灾。传统城市空间宽阔,住房一般有宅、有院、有防火巷,失火延烧有限。清末民初,城市人口快速增加,只能加盖稠密新房。北京流行长列式房屋,上海大建石库门式里弄楼房,廣州则风行“层楼”,密集改建两层以上居民楼,“以囊昔盈丈之地,可倍为四五”。然而,烧饭取暖仍然使用火烈烟大的柴炭炉灶。1928年,广州城失火多达64次,焚毁房屋1314间,损失超过200万大洋。
  只有淘汰井水与河水,毅然建设自来水,现代化城市才适合人居。只是自来水建设非常不容易,国内各城市的自来水大多规模过小,管理不良,经营状况更是赔累不堪。
  自来水建设的最大难关是经费。早年国内机械工业不发达,自来水所需机器设备全部是舶来品,即使是生铁水管也得外购,建设成本是天价。1906年,上海火柴巨商宋炜臣于汉口成立汉镇既济水电股份公司,建设一个日出水500万加仑(约为2.3万立方米)、大小水管总长200余华里的中型自来水厂。湖广总督张之洞全力支持,上海与汉口商界热烈认股,筹措资金高达300万大洋,相当于湖北全省3年半的田粮正杂赋税,却仍不敷支出,只好再向日本东方兴业会社借款150万元,才建成水厂。
  汉口是幸运的。宋炜臣是顶尖的企业家,财力雄厚,经营手法高超,又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水厂建设大获成功。排除了城市扩张的公共卫生障碍,汉口城才能快速扩大,20年之内由30余万人翻倍增至近80万人。
  据1932年统计,全国共有10个人口超过50万的大城市,依序是上海(186.9万)、北平(143.2万)、天津(132.4万)、广州(115万)、汉口(79.3万)、永吉(今吉林市,72.8万)、南京(64.7万)、重庆(62万)、沈阳(56.1万)与杭州(52.7万)。在汉口之外,各大城市的自来水系统建设都有一段坎坷历史。
  北京于1908年开办京师自来水公司,由袁世凯亲信、企业家周学熙募股300万大洋盛大兴办,然而由于经营官僚腐败,只有1/10的居民能喝上自来水。重庆于1927年成立官督商办的自来水公司,仅募得商股30余万,不得不强迫摊派,凑出400余万建设费,却陷入无止境的人事纠纷,耗了10年才开始对旧城区供水。沈阳城则只有张作霖帅府与几个大商户能喝上深井自来水,老百姓还得挑水喝。
  只要有钱,自来水系统的建设并不难。全国第一大城上海共有5个自来水厂,公共租界自来水公司的杨树浦水厂的日均供水量超过20万立方米,法租界自来水公司日均供水6.2万立方米。租界工部局财大气粗,建设轻松上马,经营得心应手。华界急起直追,南市的内地自来水公司日供水8.2万立方米,与闸北水电公司供水4.1万立方米,颇有迎头赶上租界的雄心。但两家凑集官商股份的公司财力不足,建设屡遭挫折,经营亏累不堪。1931年,上海市政府决心自办浦东水厂,却筹不出70万经费,建厂拖延7年,直到1937年6月才开始供水,只收了3个月水费就陷入敌手。
  第三大城天津的自来水,同样以租界的两个水厂为主力。天津济安自来水公司日均出水59万立方米,英国工部局水道处日均出水1.3万立方米,建设顺畅,营运良好。天津市政府于1934年自办特一区自来水厂,每日产水量只有3636立方米,还受困于财力,经营焦头烂额,最终黯然出售给济安自来水公司。
  广州城的自来水建设,同样受限于财力,起步十分坎坷。

广州自来水原本不清


  广州商界于1905年募股筹办自来水公司,在增埗建厂,1909年完工供水,品质低劣。民间戏言道:“广东市政三不:电灯不明,自来水不清,马路不平。”
  省城自来水起步不顺,原因同样是个“钱”字。增埗水厂只是一个每日出水量1000万加仑(约4.55万立方米)的中型水厂,供水区域只有西关老城区内的6000余户人家,投资金额却高达白银150万两,相当于广东省全年财税收入的1/10。当时,国内银行业尚不发达,企业家财力有限。广南船坞老板谭礼庭认股40万,已是惊人手笔。因此,募股只能聚沙成塔,吸收各方势力的资金。结果诸路股东势均力敌,政出多门,无法形成企业成功必备的决策效率。
  广州自来水公司的股东包含地方豪强、达官显要与各行各业的大商户,大家都不懂自来水,一起创业,人人为己,厚颜安插亲信,任性虚耗公款。股东陈亮华回忆道:“董事会其时每人月支车马费竟达广毛100元,秘书一人月支薪水竟达200元。董事会的董事每人都有直接命厂的司库将公款存放,或自己提取之议,并能不经过厂的经理迳自指挥厂的职员去办理某项工作,而厂的经理动支公款100元以上,反而须经董事会通过。1925年间,某董事擅将公款13万元挪用,附充于业安银号,业安倒闭,损失了1万元以上,董事会竟不追究。水厂和董事会权责紊乱,弊窦滋生。”
  广州不是个例。上海、重庆、昆明等商办自来水公司都遇到相同的问题,只有少数中小型城市能群策群力,依靠募股成功兴办水厂。
  首先成功的案例在江苏镇江。当地英租界工部局办自来水厂,适逢市区大火,英人乘火打劫,停水讲价,激起官绅义愤,齐心办成镇江第一救火会自来水厂。办自来水厂最耗资金的项目是发电与铺管,镇江水厂克难上马,不盖电厂,不铺设大量水管,只以小型水泵打水至452个水龙头,2/3用于防火,1/3供居民挑水,日均供水量区区15万加仑(约681.9立方米),经营却也有声有色。
  镇江的克难经验引发了二三线城市自来水厂的创业热,各地省钱奇招百出。在水源充裕的长三角,常州、苏州与无锡纷纷集资打自流深井,以地底压力使地下水自然涌动,省掉发电厂与水泵的高昂投资。在人口12万余人的厦门,侨商黄奕住集资110万元,在山区建成两个小水库,运用重力输水到市区,每日最高输水量18万加仑(约818.3立方米),1.5万居民喝上自来水。在盛产毛竹的福建,明溪与邵武等县城接起毛竹水管,引导山溪泉水进城。但小本经营也十分艰苦,在汕头,潮属九县首富高家投资68万建成小型水厂,日供水量只有50万加仑(约2273立方米),供应8万居民之用,“内而折本,外无以满市民之意”。
  1918年广州拆城墙、开马路,人口快速增加至70余万,自来水公司却衰落不振,负债累累,连西关一地的用水需求也无力滿足。光绪年间装设的双筒抽水机过于陈旧,位于西关的长寿水塔位置则在“最低下之地”,水压不足,二楼以上的楼房不能接自来水。一楼虽能通水,但老式沙滤池效率太低,水质混浊肮脏,卫生局化验指出“已滤之水每毫升含有细菌620群,非经煮沸,不能作为饮料”。
  最糟糕的是,老旧机器无法胜任灭火重任。1921年,西关大火,消防水龙头水压不足,出水缓慢,房屋延烧数百户。1924年,西关又遭战火,房屋焚毁千余间,火势延烧大小街道30余条,水龙头仍然出不了水。相比之下,沙面租界工部局兴办的沙面水厂则资金充裕,不招商股,管理顺畅,每日供水量最高达1300立方米,不但充分供应居民用水,还能撑起一座室内游泳池。
  自来水公司引发民怨沸腾,广州市政府深入调查,发现症结在于股东:“股东方面,缺乏监督之技能,因而为一二奸蠧所操纵,因缘自利,罔顾规章。买煤之扣用、材料之滥支、薪俸之虚浮、工额之侵吞,种种弊端,已难枚举……机炉废坏,无力添换。每岁夏秋之交,水荒迭演,怨声载道,充耳不闻。”
  1929年1月,广州自来水公司收归官办。同年,陈济棠开府岭南,大刀阔斧整顿省城自来水供应系统。

能生饮的自来水


  广州市政府接收伊始,马上投入巨资,大手笔推动自来水系统的建设。首先是改良增埗水厂,添换高压抽水机加大水压,总水管改为30英寸大管,旧厂出水量原减至800万加仑(约3.64万立方米),新添抽水机之后恢复为1000万加仑。同时全面整理杂乱街管,统一口径,按照地形调整水压,西关繁华区的高层楼房总算通上自来水,消防水龙头更是水压十足,再也不惧大火延烧。
  整顿水厂只是第一步。增埗水厂与西关水塔选址不佳,地势太低,供水出不了西关,而广州城区已拓展到东山,于是,市政府火速拍板兴建增埗新厂。
  增埗旧厂使用增埗河水,沿河设有3个大型蓄水池,但滤水效率不足,无法充分发挥蓄水池的潜力。市政府斥资30余万元,建设最新式的“急性滤水池”,有力激发3大蓄水池的供水潜力:“用白矾沉淀,能将水内之混浊完全消除,极浊之水亦能澄清。洗砂不用人工,全用气压与水力,数分钟即能洗净一池之砂。比较慢性砂滤洗池需用人工过百,费时数十日,有天渊之别。”
  有了急性滤水池,新厂每日供水量达到1000万加仑。但要使供水范围超越西关,还得运用重力。当局选择广州制高点观音山象岗炮台,兴建观音山水塔,安装30英寸软钢大管,以6部高压离心力抽水机将水打上观音山,而后运用重力拓展市区供水网,市政府新建马路时同步铺设水管,向东铺到东市街,向南铺到八旗二马路,向北铺到大小北。“全市各地,均可到达。遇有火警,尤足显其作用。”
  经过3年整建,增埗新旧两厂撑起了广州半个城区的供水重任。“新水厂所出清水,直达老城,旧水厂则出水直达西关。”但1930年代广州城向东扩展,迅速超过东山,城东新区地势高,观音山水塔无力兼顾。1928年,广州市公用局在城东小溪沙河坑筑闸蓄水,兴建东山水厂,每日滤水50万加仑,供应东山用水。只是沙河坑是山溪,河道窄促,“天雨时则污泥随流而下,水质异常混浊,天旱时水量间有不足之虞”。每逢盛夏暴雨,“山洪冲至,横决为灾。洪退之后,堤闸荡然,岸土崩落”。   东山水厂水色黄浊,引起用户不满,市政府斥资治理沙河坑,沿河开挖沉淀池、气化池与进水井,加强过滤,兼收疏洪蓄水之效,并将水厂堤岸改为石砌驳岸。整顿三载,水质达标,出水量增加到100万加仑(约4546立方米)。
  东山水厂与增埗新水厂都是节约经费的典范。东山水厂省掉最昂贵的发电设备,架设高压电线引用西堤发电厂电力,有效压低建设经费。增埗新厂利用旧厂蓄水池,集中经费购买抽水滤水机器、水塔与水管,只耗费毫银203万余元。与同时期的新建水厂相比,是非常节约的。1933年开始供水的南京首都水厂发行了300万建设公债,日供水量只有2420立方米。1931年建成的杭州清泰门自来水厂日供水量100万加仑,省掉全城接水管的昂贵经费,以水龙头公共售水站的方式克难经营,耗费仍高达136万余元。
  然而,200多万的建设经费仍然超出广州市政府的财政能力。当局只好大幅调涨水价,撑起水厂建設。
  广州的自来水费一向偏高。在收归官办之前,水表用户(镖户)每1000加仑要收9角。相比之下,上海闸北水电厂是5角3分,内地自来水公司是6角。在新水厂建设高峰的1929年11月,市政府大幅调高水价,镖户每1000加仑收费1元2角5仙,比上海高一倍。引发民怨后,勉强降为1元1角。1932年10月又涨回1元2角。
  高昂的水价成功解决了财政难关,不但筹到推动水厂建设的经费,每月还能盈利10多万元。然而全国最高的自来水价造成公共卫生的隐忧。广州全年炎热,饮水不能省。再加上冬季干燥,井水干涸混浊,自来水已是百万居民的基本生活需求。市政府别出心裁,于贫民聚居点设置33个公共水龙头,听任老百姓免费挑水。当时,全国各大城市的水龙头都是生财工具,大多外包给水贩挑水售卖,肥得流油。广州市政府少赚了一大笔钱,为贫苦大众开了条生路。
  1935年,省城三座自来水厂供水能力充足。当时的供水量按照人均每日用水25加仑计算,珠江以北市区百万人口,每日的理想供水量是2500万加仑(约11.4万立方米),江北三厂已达到2100万加仑(约9.5万立方米),使广州稳健发展成百万人口大城。
  广州市政府的下一步,是于河南(今海珠区)建立一个日供水量500万加仑的新水厂,使珠江以南的11.5万市民也能喝上自来水。1929年,市政府着手筹备,预计于珠江畔的白蚬壳岗或凤凰岗设厂,乌龙岗建水塔,运用潮汐导入珠江水。然而,水费已经涨到富户能忍受的边际值,无法再涨,市政府筹不出155万元预算。在抗战军兴之前,河南水厂迟迟未能动工,留下广州自来水网的最后一个缺口。
  回顾广州自来水系统的建设,最难得的是水质。广东气候炎热,水质保洁不易,老百姓最忌讳喝生水,口渴宁可饮茶。据中山大学调查,广州城的劳工“恒有一日饮茶三次者”。1929年自来水公司收回公营后,公用局不惜成本,加装最新颖的自动氯气杀菌机,并积极清洗水塔滤池,严管水管品质。1930年,卫生局检验水质,发现自来水的细菌数量大降,达到不需煮沸即可直接饮用的最高标准,“比之外国食水,不相伯仲,虽冷饮亦属无妨”。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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