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落榜那年，我和小艾到了一家很小的杂志社做编辑，每天在办公桌前做着千篇一律的拆信、回信的工作。薪水微薄，仅够一日三餐的清汤白水，而因为那时的年少气盛，谁也不肯开口动用家里的一分钱，只是固执而苦涩地维持着艰难的生活。
　　小艾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我们像六月水塘里并蒂而生的花朵，亲密，并且缠绵。小艾是让人钦佩的女子，举止文雅，眉眼清秀，面宇间流淌出成熟女子特有的固执与坚韧，以至于让我长久以来无端地想依赖她。
　　然而生活毕竟不如我们所愿，长久地蜷缩在与理想千差万别的世俗的旮旯里，往往有一种无法抵挡的孤独感。后来的一天我拉着小艾连夜逃到一个湖边，湖水敛滟夜色斑斓，只留下夜鸟哀鸣的微弱声响。我蜷缩在小艾的怀里唏嘘起来。我用近乎哀婉的调子向她倾诉，儿时的理想、冷酷的现实，以及长久以来的不如意。整个夜晚小艾一句话也没说，我的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滑落，硬生生地滴落进岸边的泥土里。
　　日子还是这样不如人意地过，脸上纯澈的微笑也渐渐牵强起来。我们都如任何一个摸爬滚打了许久的人一样适应了眼前的生活。沉默了许久后小艾对我说，小汐，是否愿意尝试一种新的生活呢？
　　她指的是想与我一同去加拿大。每年杂志社会有这样的名额，待遇很优厚，条件却很苛刻。这总是一个让人望而却步的主意。我说小艾，这很好，却未免天真。她微笑，像教堂里慈祥的圣母，她对我说，小汐，你并不是个平凡的女子，你与任何人都不同，惟有尝试，你才会得到想要的幸福。
　　小艾脸上流露出一种恬淡的微笑，握住我的手指，目光里绽放出明明暗暗的春阳。她最后说，不管怎么样，你总该好好待自己的。
　　我的眼睛被泪水层层包裹起来，这是多么让人感恩的事情啊。我的身上像蒙泽了五月的雨水，我轻轻亲吻她的额头，我说小艾，我总愿意相信你，那么，让我们一起彻彻底底地明媚起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居然像落难的孩子一样学着坚韧，在昏暗的灯光下没日没夜地背单词，在泡面和馒头干里挤兑时间，这样的日子比若干年前应付高考的时候更辛苦。身心俱疲的时候只相视一笑，便全然觉得温暖。有时候我会想，倘不是小艾，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坚强的。
　　后来的事情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当我登上了西去的飞机时，我看到小艾站在人群中的样子，笑容恬淡，眼睛明亮。她冲我挥了挥手，她说小汐，太久的时间里我们总是在一起，而分开的时候，我却比任何时候都快乐啊。
　　我的眼泪弄花了我的妆。整个分别的过程中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硬生生的沉默。我想我们是两颗生在一起的草莓，我们息息相通，我们丝丝相通，我们拥有着彻底一致的汁水，我们一起诞生，我们也会一起腐烂。
　　 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度有火红的枫叶，成群结队的小鹿以及高鼻梁的小伙子，阳光很和煦，生活很安详，再也没有了从前颓靡的气息。我有了英俊的男友，漂亮的房子，稳定的工作，日子像从前想象的一点点地明媚了起来。
　　只是这一切，我与我的小艾，却再也无法像姐妹一样地分享了。
　　很多年后的一天，与从前的主编打电话谈起了很多年前的那次出国考试，她惋惜地说那次小艾整整空掉了十道题，否则她的成绩应该是最好的。
　　我有点难过，我说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想了一下说，对了，在考试的前一天，小艾曾经找过我，问这次出国有几个名额，我告诉她，只一个。
　　我的眼泪像蓄积了一个世纪的洪水轰轰烈烈地流出来了，我的小艾，我最最亲爱的小姐妹，我居然全然不知你之于我的爱是如此深沉，我更全然不知，飞机起飞的时候，多年前的湖边那个夜晚会让你在拥塞的人群中潸然落泪。此时我隔海远望，祈求你的影子，却只有一小束洁白的月光，透过的玻璃窗，映在人日渐苍老的脸上。
　　
　　王晓虹：网名涅吉拉，女，1984年生。新概念获奖者，作品见于《爱人》、《漫友》、《新蕾》、《少女》，著有小说集《夏天以后的以后》、长篇小说《如果回忆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