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半醉着，满眼春意盎然之间，见她遥遥地从门前那桥上走下来。
　　衣裙窸窣，她走到他身边给他掖好胡乱搭着的被角。她噙着笑，似在嗔怪他又这样不怕受凉地随便睡下，眼波流转，盈盈可掬，很有姣花照水的味道。他闻到她行止间身上带着隐隐约约的茶香，是昨日赌书时泼上的茶汤香气未散嗎？
　　她俯身为他拾起散得满地的词章，不承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他“曲阑深处重相见”的回忆，而曾“匀泪偎人颤”的女子，并不是她。句句读罢，那汪秋水蓦然便黯淡了波光。
　　但她仍细细为他理好，又如同来时那般，默默地走过桥去。那桥旁花枝掩映，醉眼里，他望见她频频回首，微蹙的眉愈发像极了春日远山，一双眸子里强作的平静悄然隐去，荡漾出浓得化不开的一片苦涩。
　　桥不能语，暗自担下她所有轻舟载不动的伤愁。
　　二
　　那天他回府时，她已经走了。
　　偌大的首辅府中，只觉得一派空洞洞的，那么多丫头小子抹着眼泪，偏他耳里听不见一处悲声。奶娘给他抱来刚出生的小公子，他没停步也没伸手，一气走到她的棺前，才呆呆定在了那里。悲伤到了极处是没有眼泪的，他一直不信，以为是薄情之语。
　　良时已到。他看着她的灵幡一寸一寸地移过那桥头，浑身上下都像被抽走力气一般，满目悲怆无望的白。恍然间他想起她出嫁那天喜娘扶着她过桥的情景，他记得她嫁衣如火，生生把天际烧出了晚霞。
　　他突然感觉到雨水落下来，像谁代替了他流泪似的。回忆丝丝缕缕，不留余地地包裹住他的身体：她陪他雪夜赏梅，他却想起另一位女子曾于此吹花嚼蕊；她亲手做了茶点请他去尝，他手里紧攥着的翠翘却并非她的东西；她总能于三四更时分给案前的他添来衣裳，他笔下在水一方的那位却不像是她的身影……她把所有深情安静地放在每一个投向他的目光里，所有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事情，都因着永别而被放大了细枝末节，一点一滴汇集起来，就成了不忍卒读的回忆。
　　他亦不是待她不好，而是远不及她待他的好。以为她会等，等他从回忆里抽离；以为来得及，来得及放下曾经，慢慢偿她以一心一意。如今，耳边回荡着的，唯“悔薄情”而已。
　　他知，她永不将再过桥来，留给他比生离更凄绝十倍的——死别。
　　三
　　八年，时间过得这样快。
　　他好像没变，仍是那个多情公子，世上第一温柔缱绻的人。只是来来往往里，再没人能让他每每想起都恍如大梦一场，落笔写来，字字都是泣血的伤疤。
　　他的手有些僵了，只觉四周凉浸浸的，太医嘱咐不可再劳累的话言犹在耳，手边堆积的纸稿却早不知不觉成了小山。他苦笑着，喝下已第三四遍热过的汤药，只是不解这汤药苦涩，回过味来嗓子眼里怎尽是腥甜。
　　放下碗，他听到门外桥上有久违的窸窣裙响，抬头时喜不自胜：她一若当年面容如画，遥遥走过那桥来。他望得愣了，喃喃道怎么清减了许多。至近前，又开了口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问她何时再来，想问她……不承想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口中竟说不出来，只痴痴伸过手去。到底，能复见她，已是好的。
　　她却望着他笑，眉目间远山秋水相映，引了他手：“走罢。”他便愣愣地随她引着过桥去。
　　他不见，那桥上草木萧疏，唯风声而已。
　　四
　　纳兰性德，字容若，清代词人，康熙朝首辅纳兰明珠之子，发妻卢氏，成婚第三年产后受风而死，八年后容若离世，年仅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