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从没有发生过

来源 :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tgw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就当从没发生过……我还是会记得,全世界停下来,看着我沉默……”这是近来一部热播剧的插曲。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这首歌我就会想起汪胜利。其实这首爱情歌曲与汪胜利毫无关系,但歌词还是引起了我的联想。
  汪胜利和我是战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们一起去部队当兵,去之前我们并不认识。我们的部队在一个海岛上,从家乡出发时谁也不清楚目的地,因为这是严格保密的。一路上我们乘坐汽车、火车和轮船。途中还经过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有不少人晕船呕吐,但我的情况还好,尽管肚里不断有东西往上翻涌。为了遏制恶心的感觉,我只好不停地来到舱外,站在甲板上任凉风吹拂,这样似乎可以好受点。
  “来点这个!”有人在我边上说。
  “啥?”
  “生姜,我从伙房要的。”
  他递过来一块生姜,让我含在嘴里。
  “管用吗?”
  “有点。”
  我接过生姜含进嘴中,这才注意地看了他一下。他中等个子,瘦瘦的,皮肤光滑黑亮,颧骨突起,眼睛深凹下去,有点像越南人。最突出的一点是鼻子大,还有点歪。不用说,他也是一个新兵,这从他身上那套不那么服帖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军服上便不难看出。当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海面上金光闪烁,瑰丽无比。但受晕船影响,我根本无心欣赏。
  “别吃东西,”那人又接着说,“越吃越难受。”他像是挺有经验的样子。我说你不晕啊,他说也有点。我们聊了几句,知道他是五湖北乡马头山的,与我所在的东阳关相距六十多里。后来——谢天谢地,船总算靠岸了。大家脚一沾地,便死鱼般又活了过来,重新有了欢声笑语。转乘火车后,我与汪胜利坐在一起。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汪胜利,上了火车后通过介绍才得知。汪胜利和我一样,也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才去服兵役的,希望找一条出路。不过,我比汪胜利要幸运,后来考上了军校并得到提干,而汪胜利只干了两年(没有比这更短的服役年限了)便复员了。当然,其中的原因说来话长。
  汪胜利人很聪明,也很机灵,但他有时聪明过了头,反倒害了自己。在新兵连集训时,我和汪胜利在一个排,住在一个大房间。他学东西很快,可毛病是怕吃苦、怕吃亏。平时不论训练还是干活都想方设法偷懒,理由不是头痛,就是肚子不好。时间一长,大家都看出来了,他在偷奸耍滑。相反,于己有利的事,他从来不甘落后。比如连里改善生活,他每次都抢在头里,狼吞虎咽,生怕吃不着。再比如发放服装用品,他也抢着去领,目的是领回来后先挑选一番,留下最好的给自己。我曾说他,你挑啥挑?还不都一样?他说那可不一样。
  最叫人瞧不起的是,他还喜欢做表面文章,搞小聪明。有一天早上,他们班轮值打扫院子卫生,他推说头痛不舒服,偎在火炉旁做病态状。我当时正在屋内擦窗子,忽见汪胜利一跃而起,窜出了房间,好像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倒把我吓了一跳。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从一个战友手中抢过扫帚卖力地扫起来。我正疑惑间,只见连长从那边走了过来——这是巧合吗?我表示怀疑。后来又发生了几次类似的事(别人也对我说过)证实了我的看法。“他娘的,什么臭德行!”我在心里罵道。
  然而,耍小聪明是不可能长久的。这样的事屡屡发生,当然引起众人的反感。后来,新兵连分配,我分到三连,汪胜利分到五连。听五连的老乡说,他的德行不改,多次受到批评,包括连长都点过他的名,后来虽有改进,但并不大,连里老兵新兵都烦他。他自以为聪明,实际上却害了自己。人心都有一杆秤,谁也不是傻子。我曾劝过他,人还是踏踏实实好,吃点亏没啥,好心总有好报的,他听了不置可否,并岔开话题,几乎每次都如此。我知道他不爱听。
  我和汪胜利的关系还算比较好。在新兵连我们不在一个班,没有直接矛盾,加上我们有共同的爱好——打篮球。汪胜利个头不高,但比较灵活,速度也快,适合打后卫;我个头高,打中锋。我们配合默契,每次比赛我们排总拿第一。有时打完球,我们会坐在一起抽烟聊天,从他口中得知,他家中人口多,生活困难,兄弟姐妹九个,他是老幺,每次吃饭回家晚了,不仅吃不到菜,有时连饭也吃不饱。也许正是这种环境养成了他的所谓精明,我心里想。
  汪胜利有个绰号叫狗鼻子。关于这个绰号的由来,说起来有点令人难以置信,而他退伍的真正原因也与此直接有关。汪胜利一生下来鼻子就不好,主要是鼻塞爱淌鼻涕,鼻涕是那种又黄又黏的液体,散发着臭鸡蛋的气味,到了春秋两季发作最厉害时,头还会隐隐作痛,像谁在他脑袋里砸了根钉子。由于常年鼻塞,他的嗅觉也特别差,几乎什么都闻不到。医生说他这是综合性鼻炎,很难治疗。有一次,省医院的大夫下乡巡诊,一个专家用药钳伸进他的鼻孔,只看了一眼,便说他鼻正骨严重弯曲,并诊断说这是导致他鼻子毛病的根源所在,建议做矫正手术。汪胜利爹娘一听手术就吓了一跳,他们没钱也没这个工夫,也就随他去了。
  七岁那年,汪胜利有一次放鸭子。他们家养鸭,每天早上都要放出去打食,晚上再赶回来。这个任务由汪胜利和比他大一岁的七哥轮流担任。这天轮到汪胜利。他早上出去,中午带了两块饼填饱了肚子,便躺在河堤上眯盹。也不知躺了多久,忽然一声炸雷把他惊醒,睁眼一看,乌云滚滚,天也黑了下来。接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这雨来得太急太猛,惊得鸭群四散奔逃。汪胜利手忙脚乱,左挡右拦,可受惊的鸭子根本不听指挥。就在这时,他的七哥赶到了,好不容易把鸭子拢到一处。这时雨越下越大,天地间混沌一片,只见一道道闪电撕破天幕,凌空而下,雷声也越发猛烈。忽然,他七哥一回头,发现汪胜利不见了。于是大声喊叫,回过头去找,这才发现汪胜利脸朝下趴在田埂上不省人事。七哥把他抱起来,看见他脸肿得像个馒头,连眼睛都陷进去看不见了,血水不知从哪里汩汩冒出来,随着雨水淌个不停,把周边的田埂都染红了……
  后来,大人们赶来了。
  再后来,他被送到了白马山镇医院紧急抢救。
  算他命大被救了过来,但检查结果令人惊愕。他的鼻梁骨被雷电击得粉碎(血正是从鼻子流出的)。等到病情稳定后他被转去五湖市医院,CT片子出来后,吓了医生们一跳,他们从没见过如此严重的损伤。据说汪胜利的鼻梁骨碎成了三十几块,要不就是二十几块——他每次说的都不一样,总之碎得非常严重,以至于连手术都无法进行,只能将鼻子固定住,由它自然愈合。   幸运的是,这次雷击并未造成太大的后遗症。汪胜利的鼻子很快恢复,除了鼻子略显歪,加上药物刺激,软组织变得肥厚,看上去有点大外,表面倒也看不出其他损伤。医生开始还担心他颅脑受损,因为如此严重的雷击,不损伤脑部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核磁共振显示,除了轻微的脑震荡,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这孩子命真大!”医生感叹道。
  半年后,汪胜利恢复如常,他又去放鸭子了。让他惊奇的是,他的鼻塞突然好了,呼吸通畅了,鼻涕不淌了,头也不痛了。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的嗅觉变得灵敏起来,任何气味远远地就能闻到。有时丢了鸭子,他不用吹灰之力便能找到,因为他能循着气味寻迹而至。有人对他的说法表示质疑,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也说不出理由,至于这种情况是啥时出现的,他也搞不清楚,反正是在雷击之后,这一点确定无疑。打这起,家里好吃的东西再也藏不住了,不论你藏在哪里他都能找出来。他五姐同学给五姐一块巧克力,她没舍得吃,藏在墙缝里,结果几天后发现不见了。他娘收的两个礼盒(是亲戚走动时带的,一般家里都舍不得吃,等到以后走亲戚时再拎上)挂到房梁上,结果不久也发现空了。他娘气得要命,对几个伢儿挨个审问,很快查清是汪胜利干的。他娘揪住他的耳朵,骂道:“咋不让雷劈死你!”那天娘是气狠了,因为她正要去走一个亲戚家,事到临头发现礼盒空了,顿时措手不及,整个计划被打乱了。
  慢慢地,汪胜利的鼻子开始出名了,但真正让他名声大振的是他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村里有个伢儿放学途中失踪了。汪胜利所在的村叫黄滩,村里的伢儿上学都去镇中心小学,那里距村五里路。路虽不算远,但要翻过一座山,山名小花山。山不高,路也不陡,有条小路可直插村中。那天放学,几个伢儿说说笑笑走上山来。这条道他们天天走,闭着眼睛也能走过来。后来有个伢儿说他要拉屎,便落在了后边,没想到此后便没了消息。当晚家人发现了,便四处邀人去找,最后惊动了全村。
  村民们举着火把打着手电一字长蛇般上了山,可沿着山上小路来来回回找了个遍,又扩大范围,几经搜索就是不见人影。小花山不大,海拔二百多米,属火山地貌,形成与远古地壳运动有关。山上植被茂盛,水杉、雪松、毛竹等郁郁葱葱。不过,由于山不大,四周均为村落,不宜野兽生存,除了野猪,几乎没有什么大型的动物。有人说山上曾有过狼,可如今早已踪影全无,因此野兽伤人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况且他离开同学是在白天,迷路的可能也不存在。
  全村人折腾了一夜,毫无所获。丢伢儿的那家人哭得昏天暗地。天亮后民警接到报警也赶来了,查看地形后果断致电市刑警队请求调派警犬协查。
  然而,没等警犬赶到,那伢儿就找到了。原来他掉进了一个十几米深的暗坑。那个暗坑就在离小路不远的低洼处,可能是岩溶作用形成的,也可能是大水之后土质疏松导致的。那伢儿不慎滑了下去,带起的浮土遮蔽了坑口,根本不易觉察,尽管人们多次走过那里,有的甚至离那个暗坑只有几步之遥,都没有发现。
  立功的是汪胜利。汪胜利也在中心小学上学,那天本来要去学校,可他走到半道上临时改变了主意。他昨天就听说五叔公家的孙子走失了,满村的人都去找也没找到。他感到好奇,早上上学时又看到满山都是人,便跟着凑起热闹。当然,凑热闹的不止他一个伢儿,还有好几个,大呼小叫地跟在大人后边。后来,他们来到暗坑附近,汪胜利嗅着鼻子突然大叫起来:“在这里!在这里……”他大声唤道,可没人理他。汪胜利急了,他拉这人,这人说走开;他拉那人,那人说别添乱。还有人冲他吼你再捣乱看老子捶你。后来,村长过来了,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近前打探。这一看不打紧,竟发现了暗坑。当人们把那伢儿救出时,他早已昏迷不醒。事后,村长问汪胜利,你咋知道人在那儿,汪胜利答:“我闻到了屎尿味。”
  据救人的村民说,那伢儿被挖出来时,裤裆里满是屎尿,可能是吓出来的。村长看着汪胜利笑道:“都说你鼻子灵,你他娘的还真灵!比狗鼻子还灵!”
  这下,汪胜利狗鼻子的绰号便传开了。我曾问过汪胜利这件事,汪胜利很得意,他说要没我大胖早没了。大胖就是五叔公家的孙子——那个被救出的伢儿。我说你的鼻子还真这么灵啊,汪胜利说:“那是,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
  关于汪胜利的鼻子有许多传闻,比如他能隔着房间闻出谁有狐臭谁有汗脚,远在半里路之外就能说出伙房里今天烧的是啥菜,还有人说他能分辨人身上的气味。这个可能也许存在。我怀疑那次他从房里冲出来抢着扫地就是闻到了连长身上的气味。
  当然也有人表示怀疑,他们承认汪胜利的鼻子比较灵,超过常人也是可能的,但绝对没有这样神乎其神。因为人的鼻子构造注定了不能与狗鼻子相媲美,这是有科学做依据的。有一次,我们和团里的军医聊起汪胜利的鼻子。这位军医毕业于军医大学,是个老大学生,他对我们说,人的嗅觉灵敏与否,主要取决于嗅觉神经。这根神经就在人脑中,比头发丝还要细几百倍,就连显微镜也看不见。他认为,如果汪胜利被雷击了之后嗅觉变好了,那不是因为雷击中了他的鼻子,而是击中了他大脑中的嗅觉神经,但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如果真是这样,”他说,“如你们所言,那只能是奇迹。”
  说奇迹,奇迹还真的发生了。那是在汪胜利入伍的第二年,说起来这又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有一次,汪胜利跟班长去检查弹药库。海岛部队的弹药库大多修在坑道內,这是战备需要。所有的弹药库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每天一小查,每周一大查,而且每次检查必须两人以上方能开库。检查重点一是防潮,二是防鼠。防潮主要在夏季,坑道里冬暖夏凉,冬天干燥,夏季四处渗水,这时就要加强防潮,以免对弹药造成影响。至于防鼠则不分季节。老鼠对弹药的危害极大,尤其是手榴弹木柄有甜味,很容易吸引老鼠啃咬。这样的教训不算少。从军区的通报看,有一些弹药库就是因为老鼠啃咬手榴弹柄导致爆炸,损失不可估量。
  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特别是坑道弹药库具有先天优势,首先它是用钢筋水泥浇筑的,厚度达到八十厘米以上,四壁如此,库门亦如此,密封性极强。老鼠即便善于打洞,但还不具备对付钢筋水泥的能力。不过,意外总是难免。比如开门关门时不注意让老鼠趁机钻入,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尽管是小概率事件,但对弹药库来说,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也绝不允许存在。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那天查库时汪胜利发现了问题。五连的坑道有数个弹药库,他们挨个对每个库进行了检查,一切很正常。到了最后一个库,汪胜利表现出了异常。他一个劲地猛吸鼻子,硕大的鼻头一进一出地扇着风,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真和狗一样,后来班长形容说),然后不停地围着堆积如山的弹药箱四下乱转。“你咋了?”班长不耐烦地说。
  “不对啊。”汪胜利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
  “啥不对啊?”班长问。
  “有问题,肯定有问题。”汪胜利嘴里咕哝着。
  “你搞什么鬼?”班长有些恼了。因为开饭时间就要到了,他急着赶回去吃饭。营房离坑道还有两里多路。汪胜利说你别急啊。他又围着弹药箱转了一圈,然后说弹药里可能有老鼠。
  “啥?”班长叫了起来,“你咋知道?”
  “有老鼠味。”
  “你胡说啥?这咋可能?”班长瞪起眼睛以为他在恶作剧。
  “没错,我可没胡说。”汪胜利说,他眯起眼睛看着班长,那副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
  班长是河南兵,他不喜欢汪胜利,嫌他人太滑,经常批评他。但这种事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你说的是真的?”他再次确认。
  于是,一级级上报,最后报到连部。
  连长和指导员都紧张起来。
  “你肯定?”他们问。
  汪胜利点头。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真肯定?”在连长、指导员轮番询问之下,汪胜利显得有些犹豫,口气也不那么确定了。“反正我……我,我感觉是……”
  “他妈的,什么叫你感觉是?”连长恼了,但恼归恼,不敢掉以轻心。“走,看看去。”他说着就向外走,排长、班长和汪胜利跟在后边。刚走到操场,开饭号便响了起来。汪胜利说:“开饭了。”他想提醒连长,生怕误了饭点,可在这当口连长哪有心思吃饭?他一瞪眼说:“开个屁!”
  几个人匆匆赶到弹药库,进行仔细检查,表面没有任何异常,就连墙角放的面包屑也依然如故,没有丝毫被触动的痕迹。这些面包屑是发现老鼠的土办法,因为老鼠进了库首先会食用这些面包屑,如果发现这些面包屑被啃咬了,就等于发出了警报。可是,自打进了弹药库,刚才口气还有些犹豫的汪胜利这时又坚定起来。
  “没错,”他使劲吸着鼻子说,“是老鼠味!”
  连长将信将疑:“你他妈的还真是狗鼻子?能闻出来?”汪胜利不置可否。连长说,要是真有老鼠,那为啥不吃?他指了指地上的面包屑。
  “说的是啊。”排长、班长都附和道。
  “这我哪知道。”汪胜利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长又来了一句,自从接到报告后这句话他已说了好多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看着汪胜利说,“要是弄错了,我非扒你的皮不可!”
  回到连队,连长和指导员召集几个连干部一起商量。有的说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弹药库进出有严格的规定,老鼠不可能进去。但也有人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谁能保证不出闪失?况且就在昨天团里还补充了一批弹药进库,在搬运过程中会不会出现差错?商量到最后形成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汪胜利的话不可信,他的鼻子哪有那么灵?这不符合科学道理,而且面包屑没有动也说明了问题。另一种认为汪胜利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兹事体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指导员是党支部书记,他提出一个折中办法,那就是再观察一下,看看面包屑下一步会不会有变化,如果出现变化就立即采取行动。大家都觉得有理。
  然而,连长心里一直不踏实,睡到半夜让一个噩梦惊醒了。他一骨碌翻身爬起,推醒了指导员,说这事不能再等了,万一出事谁也担不了干系。于是,当天夜里连長便带了两个排赶往弹药库,下令将库内弹药全部搬出进行彻查。弹药库里有几千箱弹药,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但坑道里地方小,人多转不开,便由两个排轮换作业。“这是干吗呢?”有人打听,得知原委后都表示难以相信:“他能闻出来?这怎么可能?”一些老兵气得当面骂:“?菖你妈的汪胜利,你搞什么名堂?害得老子觉也睡不成,找不到老鼠,当心打断你的狗鼻子!”
  汪胜利也害怕起来。这事闹大了,如果真找不到老鼠,大家能饶他吗?他去找连长,声音里带着哭腔,说这事不赖他,他只是如实报告,到底有没有老鼠他也不敢保证。连长这时正闹心烦躁,哪有心思理他。
  “滚一边去,”他吼道,“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
  连续干了大半夜,弹药库眼见就要搬空了,全无老鼠动静。就在大家认为肯定白忙活一晚上时,忽然听得库内一片叫喊:“看,在这里!”“这里!”“打!”“打死它!”接着又听见有人说找到了,还真有老鼠。汪胜利当时正在坑道里搬弹药,听见喊声便朝库内跑,他挤进人堆,只见一只小老鼠早已被踏成肉泥。人们欢呼起来,汪胜利一颗心落了地。“咋着?”他脸上浮起笑容,得意道,“我没说错吧?”
  “嘿,”有人叫起来,“汪胜利你真神了!”
  “太奇了!”
  “真是狗鼻子名不虚传!”
  一个老兵上来拧住他的鼻子,“小子,让我瞧瞧你这是啥鼻子!”汪胜利痛得大叫,说捏不得、捏不得,我这鼻子可碎过。众人听了,哄然大笑。
  这事发生后,汪胜利神气起来。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说就是这家伙,简直是个神人。有一次老乡聚会,他对我说老子立了大功,要不是我,麻烦大了,那口气牛得不行,就像一个挽狂澜于既倒的救世主。过去他与班长关系一直不好,这当然有他自身的原因,但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这小子嫉贤妒能,”他曾说过,“老子摊到他手下,啥也别想了。”说这话时情绪十分消沉,这次聚会他却拿出入团申请书,请我帮他修改。我那时在三连当文书,是老乡中公认的笔杆子。“咋了?”我说,“你们班长同意了?”
  “他敢不同意?”汪胜利说,“他要敢打坝,老子直接找连长!”那口气颇有点势不可当的味道。
  就在那次聚会后没多久,我所在的三连突然接到命令,去陆地上一个县执行农垦任务,那里有师部的一个农场,由各连轮调前往,时间一般两年。由于走得匆忙,我来不及向老乡们告别,到了农场后才分别写信告知。我也给汪胜利写了信,他也回了信,后来一忙也就没有联系了。   到了年底,忽然接到柱子的来信,说汪胜利复员了。“啥?”我吃了一惊,“怎么会?”我心里想,入伍才两年,这也太快了,除非干得太差,一般不会如此呀。那时还没有手机,我便摇长途电话,通过场部总机转师部、团部,再到连部,好不容易找到柱子。柱子与汪胜利是一个连的,在连部当通讯员,也是我们老乡。
  “这是咋回事啊?”我问柱子,“他不是刚立过功吗?”
  “啥功啊?”柱子说,“你别听他吹。”
  “他人呢?”
  “昨天就走了。”
  “他入团了吗?”
  “做梦吧,那是不可能的。”
  长途电话线路不好,时断时续,有时也听不清楚。柱子说,电话里讲不清,以后见面再说吧。说着便挂断了电话。
  半年后,我去团部送军务报告。我们连虽然调去农场,但建制仍属原来团,每年都要向团部送交军务报告。进岛后,我在团部见到了二蛋。二蛋大名郑军,也是五湖老乡,在团部开小车。晚上他来招待所看我,谈到汪胜利时悄悄向我透了底。“这家伙太倒霉了!”他对我说,本来他是有功的,但这毕竟是一次严重事故(弹药库进老鼠那还得了)。当时团里正在创优,师部评比已到了最后关键阶段。于是,团里悄悄按下了这件事,只是做了内部处理,五连连长、指导员分别记大过,同时要求各连加强管理。这事没有对外声张,严格保密。至于汪胜利,年底便让他走人了。
  “这事胜利知道吗?”
  “他咋会知道?”二蛋说,“我也是开车时听团长和人说起这事才听了一耳。”说到这里,他一再叮嘱我说,“这事千万别外传,我只告诉你一个。”
  听了二蛋的话,我半晌无语,心里直为汪胜利抱屈。
  不过,倒霉归倒霉,坏事有时也会变好事。复员军人的安置政策一般是哪里来哪里去,历来如此,不知啥原因,偏巧那一年省里政策有了变化,当年复员的军人一律安排就业。汪胜利本来是要回农村的,这一下走了大运,被安排进了一家国有单位——红星制药厂。他可高兴坏了,忙不迭地给部队各位老乡写信炫耀。他也给我写了信。信中说走运不如撞运,这样的好事千载难逢,打着灯笼也难找——这确是实情,在他复员后的第二年政策又恢复了老样子。很多老乡都羡慕死了,说这家伙祖坟冒青烟,撞了狗屎运。
  汪胜利进了工厂,成了城里人,而且是正式职工。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他当兵就是为了找出路,而除了提干还有啥比这更好的呢?汪胜利心满意足,开始鼓起理想的风帆,认真规划自己的人生。在部队时家里替他说过一门亲,现在被他义无反顾地退掉了。“我要找个城里人,过双职工生活。”有一年我回来探亲时他漫不经心地对我说,口气充满了优越感。那时,汪胜利确实比我们这些战友高出一等,因为城里人与农村人可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很多战友回来想见他一面,他都爱理不理,不过,对我还算高看一眼,因为我考上了军校,将来不出意外自然要提干,即便转业了也可留在城里,和他一样成为城里人。
  然而,汪胜利找对象并不顺利。他是农村人,家里穷,在城里没房子,而且长相也不够好,除了黑瘦,眼睛凹,鼻子还偏大、偏歪。条件好的看不上他,条件差的他也看不上,就这么蹉跎了好几年。汪胜利表面不急,心里却上火。就在这当口,一个亲戚给他牵线了。那是一个肉联厂的姑娘,名叫沈菊妹,是五湖西乡大牯岭人,顶替父亲进厂,虽然家在农村,但毕竟是城市户口,又有正式工作,符合汪胜利“双职工”的基本规划。见了一面,双方表示认可。虽说那姑娘胖了一点,汪胜利事后曾对人说,但人家不挑他,他也没有理由挑别人。毕竟自己的条件在那儿,你想找仙女得有那个命啊!
  之后雙方开始交往。让汪胜利满意的是,菊妹性格不错,事事顺着他。而且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那种桂花和青草混合的味道——别人不一定能闻到,因为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来往了几次,汪胜利手脚便不老实了。菊妹也由着他(当然也喜欢),只要不越过最后的底线。每次见面,他们大都躲在护城河的树林里缠绵,每当这时,汪胜利手和嘴都忙个不停,有时过分了,菊妹也不生气,只是咯咯笑着把他推开了。菊妹胖归胖,但摸上去手感很好。特别是那双奶子,肉乎乎的,特饱满。有一次喝醉了酒,汪胜利忍不住向别人吹嘘道:“将来有伢了,奶粉钱肯定是省了。”
  他们的关系进展很快,万事俱备,只等菊妹爹妈进城来相看便可定下终身。这天,汪胜利正在厂里加班,电话来了。是菊妹,通知她爹娘明天来,让他做好准备。“好嘞,”汪胜利兴奋地说,“一切等我安排,包他们满意。”他喜不自禁,立即开始在心里盘算:先和菊妹一起去接站,打辆出租车,再找一家饭店,档次不能太差。就在离他住处不远有一家同庆楼,是老字号,菜不错,汪胜利吃过。酒是现成的,春节厂里发的好酒,他还没喝,正好拿出来。对了,不知她老爹抽不抽烟?抽的话就买一条中华,硬壳的便宜点,当然软壳的更冲气。“妈的,”转念一想,不就多几百元吗?第一次孝敬老丈人,索性多出点血……正想着,车间主任来宣布明天厂里加班,任何人不准请假。
  汪胜利一听便急了。本来明天是周末,去接老丈人不成问题,他已答应菊妹,不好改口,便连忙去找主任说明情况。
  主任老戚五十多岁,矮墩墩的,身体很结实。他脾气暴躁,驭下很严,遇到不顺心的事张口就骂人,车间里的人都怕他。此刻,他正在主任室做明天的加班计划,汪胜利来找他时,他头也不抬便说:“你少来这套!你小子我还不知道?就会偷奸耍滑,哪次不是屎屎尿尿的?就你事多!”
  汪胜利一阵脸红,马上解释说这次是真有事,而且非常重要非去不可。但戚主任根本不信。过去汪胜利经常七屁八磨,每到加班就想尽办法逃避,加上平时上班也喜欢偷懒,溜班的次数也不少。戚主任对他的印象一直很糟糕,以为这次他又是故技重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好了,好了,别啰唆,”他不耐烦地一挥手,“去去去,我可没有闲工夫,不行就不行,哪怕说下大天来也没用!”他干巴利脆地结束了谈话,不留一点余地。汪胜利的脸苦瓜似的泛起青色。在他向外走时,戚主任又喊了一声:“站住!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明天你要敢不来,这个季度的奖金就别要了!”   这一招直接打在七寸上,汪胜利别的不怕就怕扣钱。戚主任治他的办法很简单,专找命门,说到做到,毫不留情。有一次汪胜利翘班被主任发现,二话没说,当月的奖金便泡了汤,这让他心痛了好久。
  万般无奈之下,汪胜利只好硬起头皮给菊妹打电话说明情况,菊妹平时好说话,但这次事关重大,关乎她和二老的颜面,于是也撂了重话:“你看着办吧,来不来由你!”汪胜利左右为难了,便和菊妹商量能不能由她先去接站,他到班上点个卯,然后再溜出来,饭店的事由他安排。他还讨好说给二老买了好烟好酒。酒是十六年古井原浆,烟是软中华。听他这样说,菊妹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汪胜利早早去了厂里,身上穿着工作服,另外备了西装领带放在提包里,准备溜班后再换上。厂里的这批订单要得很紧,据说是支援亚非拉,各级领导都很重视,戚主任亲自盯班,车间里四处转悠。汪胜利好不容易抽了个空子,以上厕所为由,溜了出来。临走时他和白师傅打了个招呼。白师傅是班长,也是马头乡的人,他们村离黄滩只有三里路,平时与汪胜利关系不错,答应替他瞒着,但也讲明了如果瞒不住也别怪他。
  汪胜利进了厕所,装模作样地尿了一下,然后直奔自行车棚。当他推出自行车,跨腿上去后才发现装西装的提包忘了带,只好停下回去拿。这一拿便误了事,都说细节决定成败,一点不假,等他取回提包重新骑上车,一抬头看见戚主任迎面走过来,想躲也来不及了。
  “小狗?菖的汪胜利,”戚主任怒道,“你今天要敢跑,老子就开除你!”说着上去锁了他的自行车,把车钥匙一攥,塞进自己口袋。汪胜利苦苦哀求,全无用处。这下麻烦大了!他心里想,那时还没有手机,想联系菊妹也联系不上。
  回到车间,他心烦意乱,心里愁死了。接下来便发生了那件事——这件事后来轰动一时,确切地说与汪胜利的鼻子有关——当然,如果汪胜利那天逃班成功,也就没有这回事了,起码与他无关,偏偏他没有逃成。
  据事后调查,时间好像是在上午九点,也许是十点,总之就在这前后吧,汪胜利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就在他所在的一车间。一车间是密封的,外边的气味很难传进来。“啥味儿?”他使劲地嗅了嗅,又问白师傅闻到了没有。白师傅说没有啊。“你们呢?”他又问班上其他人,回答也是没有。确实,当时在场的没有任何人闻到,除了汪胜利。
  这件事很快就被戚主任知道了,尽管他事后矢口否认,但事实是(据汪胜利所言),他正与白师傅和班上人讲这件事时,戚主任走了过来,看到他们交头接耳,便大声喝道:“你们干啥呢?这是上班时间!”戚主任沉着脸,表情有些不悦。白師傅连忙汇报说,汪胜利闻到了奇怪的气味。戚主任一愣,使劲吸了吸鼻子,但什么也没闻到,“你们闻到了吗?”
  “没有。”
  戚主任扭过头来看着汪胜利,“你闻到了?”
  “是啊主任。”
  “什么味儿?”
  “说不出来。”
  “是不是材料味?”
  “不是,以前没有过。”
  戚主任将信将疑,制药需要氨气和氢气,但这两种气体很容易就可以闻到。安全起见,他叫来安检员让他立即检查设备和仪表。检查结果:一切正常。这时戚主任已经回到主任室。“去,”他说,“把汪胜利叫来。”
  不一会儿,汪胜利来了。
  “汪胜利,你想干啥?”戚主任斜起眼睛说,话语中压着不小的怒气。
  “我没干啥?”
  “哼,”戚主任冷笑道,“你小子别给我耍滑头,我警告你不要生事!”
  “我没生事……”
  “哪来的气味?”
  “这我哪晓得。”
  戚主任勃然大怒,“好你个小狗?菖的,你存心捣乱是吗?”
  “没啊……我真闻到了……”
  “放屁!”戚主任一拍桌子,“你当你真是狗鼻子啊?别给老子耍聪明,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你才多大?就和老子玩心眼。告诉你吧,你翘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再敢惹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主任……”
  “滚!”
  戚主任一通臭骂,赶走了汪胜利。事后有人说,这事也赶巧了,如果那天不是汪胜利溜班,戚主任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或许对他的话引起重视也未可知。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不过在戚主任看来,汪胜利这么做纯属不满故意捣蛋,况且他平时就谎话连篇,三句话中有两句不靠谱。总之,他的话没人相信。不仅是戚主任,就连白师傅和班上的人也都不信。
  “算了吧,别闹了。”白师傅好心劝他。“我没闹,”汪胜利说,“我真闻到了。”众人听了都笑,说到底是狗鼻子,厉害啊。汪胜利又气又恨,说我是担心出事。“出啥事?”白师傅说,“不都检查过了吗?快干活!”可汪胜利仍然喋喋不休。大家也见怪不怪,因为他平时也是这样,死抬杠,从不认输。于是也都不理他,各自干起活来。
  汪胜利感到无趣,心里更为菊妹的事七上八下,心想我咋这么倒霉呢?摊上了这事?他越想越窝囊,干活也提不起精神。中午开饭前,车间里的气味更浓了。汪胜利又说起了这事,可还是没人相信,因为一切很正常。汪胜利找到主任室报告情况,声称气味越来越浓了,肯定哪里出了问题。戚主任看他纠缠不休,以为他还在打逃班的主意,心里的火气又冒了上来。“汪胜利!”他说,“你小子没完了是吧?别以为我治不了你,再胡搅蛮缠,老子就停你的职!”汪胜利憋了一肚子气这时也火了,“停就停!有本事你现在就停!”戚主任吼道:“反了你!我还不晓得你的鬼主意?今天你要敢离开岗位一步,我就报告厂里开除你!”
  两人正吵着,厂长来了。他是来检查生产进度的,身后跟着办公室主任,忙问这是咋了。这时有人过来拉走了汪胜利,戚主任说这家伙不老实,想逃班被我抓住了便无理取闹,胡诌八扯散布谣言。“啥谣言?”厂长问道。戚主任便说了缘由,厂长倒是很警惕:“气味?啥气味?”
  “谁知道呢?别人都没闻到。”   “以前有过吗?”
  “没有。”
  “查过了吗?”
  “查了,都正常。”
  厂长点点头,让戚主任再查查,又说小心无大错,安全生产马虎不得,更不可掉以轻心。戚主任连声说好,又派人去查。厂长接着坐下来,开始了解生产进度,之后又提出具体要求。这时,派去检查的人回来了,报告说没有发现问题。厂长松了一口气,临走时说:“他叫什么?”
  “汪胜利。”老戚说。
  “就是那个狗鼻子。”办公室主任插话道。
  厂长新来不久,是轻工局派下来的。他没听说过汪胜利的传闻,也不感兴趣。老戚补充说:“这家伙贼得很,今天他要请假,我没准,他就给我来这套!”
  “那还成?”厂长说,“这种人要好好教育。我们要提倡好的厂风,不能让老实人吃亏,更不能让刁滑的人占便宜。”
  下午终于过去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汪胜利连晚饭也没吃,便忙不迭地跳上自行车去找菊妹。他心里火烧火燎的,生怕菊妹不肯原谅他,尤其是得罪了二老,后果严重,更让他忐忑不安。他心里发急,想蹬快点,可越急腿上越使不上劲。
  渐渐地,身上开始发冷发软,头也一阵阵发沉。其实,这种感觉下午当班时就有了,伴随着咽痛、干咳、流泪,像是感冒,他也没当回事。汪胜利身体不错,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扛一扛就过去了,从不吃药。可这会儿情况好像越来越严重,胸口发闷,呼吸也短促起来,嗓子里阵阵冒火。他不得不停下车,在路边买了一瓶矿泉水(要在平时他可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喝了几口,借机喘口气。这时天光已经暗了,路灯陆续亮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汪胜利定了定神,然后重新跨上车。又骑了一段,越发感到气力不支,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天气很冷,但他大汗淋漓,衣服全湿透了。难道真病了?他心里想着,兴许是急的?可现在顾不上这些了,他咬着牙继续蹬车。
  前边到了状元桥,这里有一个上坡。坡并不大,平时他骑车到这里猛蹬几脚便上去了,下桥不远便到了菊妹的住处,可此刻他实在蹬不动了,直感到浑身散了架似的,动弹不得,不得不中途下了车,勉强把车推上桥。到了桥上,他不停地喘气,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然后重新跨上车,正想顺坡滑行下去,忽感天旋地转,随之一阵虚脱山一样扑面压下来,他眼前一黑,便连人带车飞了出去……
  汪胜利醒来时,已经躺在市中医院的病床上。他的胳膊摔断了,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最严重的是头撞在桥栏上造成了重度脑震荡。医生给他进行紧急处理。从外伤角度看,他的伤情不难控制。可入院以后,他的心率在急剧下降,人也昏迷不醒。医院紧急会诊,但找不到病因,只得送進重症监护室,采取吸氧、打强心针等对症办法暂时缓解症状。到了第二天,他的病情继续加重,甚至一度出现弥留状态。直到傍晚,有人找到他,他才脱离了危险。
  来找他的人是市应急指挥部的成员,他们在排查人员名单,找到了汪胜利。据说他是最后一个被找到的。
  原来在汪胜利昏迷不醒期间,市人民医院急诊室早已人满为患。据急诊科的医生回忆,求诊者在晚上六七点时开始出现,此后人数逐步增加,密集拥来。患者主要有咳嗽、咽痛、胸闷、流泪、淌清涕等症状。已是冬季,正是流感发作期间,这种情况起先并未引起重视。医生只是按一般感冒施治,轻者开了药让他们回去休息,重者留下输液。后来求诊者越来越多,打吊液的挤满了急诊室,就连走廊和大厅也一个挨一个全是人。急诊科不得不向医务处求援,请求增派人手。一时间,整个急诊室人来人往,乱作一团。令人不安的还不只是患者人数众多,而是治疗毫无效果。几个小时后,不少患者的病情开始加重,有的出现肺部感染,几个年纪大的竟陷入昏迷。当天夜里,病情恶化的患者越来越多,其中一人因肺部积水抢救无效去世。一部分先前开了药回家的患者这时被重新送到医院,他们的病情均有不同程度的加重。这引起了医院领导的重视。第二天一早,各科专家被紧急召来会诊,可这种奇怪的病症谁也没有见过,究竟如何施治,一时束手无策。会不会是什么流行病?有人提出了这个看法,主张立即向上报告。
  省卫生厅接到报告后感到事态严重,立即派出专家小组。当天中午,专家小组便赶到五湖市。这时市一医院的专家有了新发现,即所有患者无一例外来自红星制药厂,而且患者具有明显的中毒症状。应急小组赶到后,在当地专家的配合下,进一步调查,很快查明罪魁祸首是泄漏的三光气。三光气是一种固体光气,无色无味(只有轻微的类似光气的气味,人的嗅觉几乎无法分辨),通过光、热或试剂引发氯化反应,是生产抗生素等药品的辅助材料。查明了原因,市政府立即成立了应急指挥部。第一步首先是切断毒气来源,第二步是全力抢救中毒人员。
  从患者的情况看,一车间是光气泄漏的源头所在,所以人员中毒情况较为严重;其他车间由于远离源头,只是被不同程度地波及,中毒情况较轻。三光气中毒虽然没有特效药,但可根据病情对症缓解。应急指挥部要求对重度患者集中就治,轻微患者则视情况采取住院和居家相结合的方法施治,对红星厂当天所有上班人员必须逐一排查,不漏一人。
  这项工作迅速开展起来。一些当晚没有去医院的患者陆续被找到送往医院,有的病情已经很重了,但及时救了回来,只有一人,找到时已停止了呼吸。那人也是一车间的,当晚他的妻子和孩子回老家了,只有他一人在家。人们撬开门时发现他已停止呼吸,倒在离门一步之遥的地方,手还在向前伸着。在他的床头,人们看到了一些感冒药品,他可能误以为感冒了,自己买了药没去医院,才造成了悲剧。
  到了第二天傍晚,一车间大部分人找到了,就差汪胜利一人了。住处没有人(他与人合租一间房,同屋者说他那晚没回来),老家也没有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应急指挥部找到戚主任。他正躺在医院里打吊瓶,胸部严重感染,说话有气无力。据他回忆,汪胜利那天找他请假说要去接老丈人。当时他未准,还扣了汪胜利的车,下班后才把钥匙还给汪胜利,估计汪胜利是去了他对象那里。至于汪胜利的对象姓甚名谁,在哪里上班,住在哪里,他并不清楚,因为汪胜利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不过,好在汪胜利和白师傅说过这事。应急指挥部辗转找去,先是找到菊妹,菊妹说汪胜利没来,她正为这事生气哩。经过一番周折,指挥部终于打听到在事发当晚,状元桥上曾摔伤一人,被路过的民警送往附近的中医院。经菊妹辨认,那辆摔坏的自行车正是汪胜利的。
  汪胜利找到了,经过对症治疗,病情很快缓解。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摔倒造成脑部受伤,损坏了嗅觉神经,嗅觉大打折扣。有一次家里的饭烧煳了,他也没有闻到,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他曾想过告厂里,后来又放弃了这个打算。据说是菊妹不让他告,她说你告了将来在厂里还咋混?汪胜利在事情过去第二年,与菊妹结了婚。有一次我回去探亲,他对我说起这事,还说厂长找他谈过话,要他以大局为重。他们所说的大局就是要汪胜利保持沉默,因为那次事故是由三光气瓶质量不过关造成的,厂里只负次要责任,局里和市里的责任也不大,所有的损失均由三光气生产单位负责。厂长在事件中也出现了症状,但十分轻微,吃了一点药很快就恢复了。他对汪胜利说:“其实我也无所谓,大不了撤职,可你想过这会把工厂搞垮吗?”据说那次事故的赔偿金额不低,至少好几百万元。“如果把厂子搞垮了,这对你有啥好处?你是工厂的主人,厂兴我兴、厂衰我衰,为了工厂、为了大家,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厂长语重心长,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把汪胜利说服了。“忘了吧,都过去了,就当从没发生过,一切向前看。”临走时,厂长紧紧握着汪胜利的手,甚至动了感情。当然,厂里也说话算话,承诺对受害人员的补偿也全部到位,据说补偿的金额相当丰厚。
  这事发生几年后,红星厂进行了国企改革,转为民营,原来的厂长联合几个厂干部以很低的价格买下了工厂,转而搞房地产开发。工人们被买断,纷纷下岗。那之后,据说汪胜利南下东莞(一说是深圳)打工去了,我们便断了联系。
  又过了几年,我转业回五湖,在报社工作。有一天,市里开会,有人请客吃饭,不知怎么谈起当年的事故,在座的一个市领导,当年在卫生局任职,参与了应急指挥部工作,自认为最有发言权。他说关于汪胜利的事全是瞎扯,压根不可信。因为有人反映过这事,应急指挥部还专门进行了调查,结果根本无法证实。当事人均已否认。慎重起見,他们还对汪胜利的嗅觉进行了测试。
  “你们猜怎么着?”那个领导说。
  “怎么着?”大家都充满好奇。
  “他的嗅觉只有三级,”那个领导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正常人是十级,差着一大截哩!”说到这里,他一撇嘴巴,用权威的口气概括道,“你们说这话能信吗?全是瞎扯!”
  饭桌上一片笑声,只有我笑不出来,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苦涩。
  原刊责编    俞    胜
其他文献
一  六点钟,我被一阵鞭炮声惊醒。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恢复着意识。鞭炮声响得结实干脆,把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睁开眼,仔细辨别鞭炮声的来向,好像是从隔壁的西邻家传出来的。今天是什么节日吗?我伸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看屏上的日历:2009年8月13日,下面有三个浅灰色的字:无事件,也就是说历史上的这一天既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也没有诞生过和死亡过某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一个不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或许是
期刊
一  我叫毛豆。这个名字是我的第一任主人给我起的。我的第一位主人是个爱喝小酒爱打麻将的小老头儿。我听别人都喊他老赵头。老赵头厨艺好,但是他一端起小酒盅,最喜欢的还是摆上这两碟小菜:一碟毛豆,一碟花生米。所以,我就有了这个名字。而“花生米”则送给了家里同时养的那只猫。  我是三个月的时候来到老赵头家的。据卖狗的人跟老赵头说,我的爷爷是安倍送给普京大帝的那只纯种秋田。这样的话,我也理所当然是比较根红苗
期刊
1  2014年9月28日(应该是这一天,我记得那是国庆节的前三天,星期日)9时一刻,自费从牡丹江市来的我,本应坐在坐落于省会哈尔滨的东北大学中文系教学楼204室左侧第二排倒数第二个课桌前听老师讲课,或者戴着耳麦听张靓颖的《敢为天下先》抑或西域男孩的《cry on my shouder》之类。而事实上,此时1米66的我却躺在某旅店的床上发呆。  我躺在劣质洗衣粉气味尚存的被窝里等小欧。也许一会儿小
期刊
1  我在北京杨闸醒来时,那束光线就来了。它从小窗口倾进来,也就一张稿纸那么大面积。起初,它贴着玻璃窗张望,羞涩而安静。后来,它克服了很大的阻碍,才决定划开玻璃窗,游荡到铁床上。它在黑暗中寻找着,叠印在我的脸上。我醒来,感觉着它的暖流,吸烟,脸上火一般烧着。我适应了它,看见它在小屋内变成舞臺上的一束光柱,长度有两米半,空空的里面被蓝色烟尘填充着,它的周围更加幽暗。  对我来说,每天能有一缕光眷顾我
期刊
她做好一切精打细算。孩子过完生日,她就和丈夫提离婚。存款已尽可能转移,剩下只需打包现金、首饰、重要证件。除此以外,找一份工作,静候两年时效过去。接下去的事不劳她操心,法律将以最专业的方式接管烂尾。她上网搜索过许多案例,这个流程完美无瑕。只是难道不可悲吗?妻子这个岗位那么辛苦,从提出到正式离职还要拖两年。  事到如今,讲述婚姻的恣虐已毫无意义。她不是谋求复仇,如果那样,大可以采取更恶毒的方式——他们
期刊
绿皮列车终于摆脱京城的喧嚣与繁华,钻出夜色,钻进晨雾,在莽莽丛林间穿行。  韩泽中以为,这趟驶向军营的列车,是他灿烂人生的开始,两年后,他将回到“北舞”,开启他辉煌的人生。他没想到,他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列车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县城,没法再前进,他们换乘面包车,辗转到一个像屯子一样的小镇,在一处营地住下。营地在半山坡,他站在空旷的坡地看四周,满目苍凉。营房是这里最新最气派的建筑。在这里,他开始
期刊
成桐三十七岁,离异五年,这让他更有理由宅在家里。最近一年,他注册了几家婚恋网,找人聊天。他算是老实人,尤其不敢不听成东方的话。成东方说,你碰到这种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找一个,最好再生一个。成东方的口气,仿佛他很有经验,事实上他与成桐的母亲罗亚茹一块过了三十九年,婚姻钢水浇铸一般,没任何裂隙,直到去年罗亚茹因病去世。  按成东方的指示,离婚后,成桐经朋友介绍,有过几回,觉得不理想,钱都白掏。每次见面
期刊
一个起风的傍晚,就是那种只要风再用点力就能把夜色吹下来的那种傍晚,一条蹲在街角的狗时不时吠叫几声,我觉得它不是朝我吠叫,它是寂寞了,自己跟自己说话。  小镇很寂静,我推着行李箱,穿过一条巷子,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你在客栈的黑板上写字。我在你身后停下脚步。你已经写完了两句:如果你不能让他喜欢你,你就想办法让他尊重你。我在心里笑了,不是笑黑板上笨拙的字体,我下意识地说出了后面两句话:如果你不能让他尊重你
期刊
一  老方叫方天立,他爸希望自己的儿子顶天立地。  他爸是个钳工,在干活的时候,旁边人会感到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看着都是享受。他爸的眼睛总是闪着亮光,两道眉毛又黑又粗,身上的肌肉块紧绷绷的。如果要挑选工人阶级的形象代表,他爸绝对够格。他爸哪都好,就是脾气不好。当年这位钳工大师响应号召来到滨城,在一家兵工厂上班,厂子有个代号690,是做炸弹的。  老方出生在工厂的宿舍,房子是苏联人设计的,暗红色的外
期刊
形勢依然严峻,我竟和姜来见了一面。  即便被旷日持久的疫情折磨得日渐麻木,走上街头,还是会略觉不安,心中有股顶风作案般的、生动的刺激感。  看上去,这次见面没什么必要性,我和姜来之间的友谊,就算在正常时期也谈不上特别深厚——我们做同事的经历,都是三年前的往事了。是她主动联系的我,在微信里用语音邀请我出门吃顿饭。本来寻常的事情,如今都变得非同寻常。这“吃顿饭”的邀约,现在就像是拉着你一同去赴汤蹈火。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