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已高过屋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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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塞尔维亚的日程很紧,但邵滨鸿还是挤出两个小时,去办一件“私事”。她是《国际经济评论》杂志的执行主编,也是我们这个小型采访团的领队兼翻译。刚组团时我开玩笑说,“干吗叫领队,团长。”大家都笑着同意,时不时就喊她邵团。
   “你俩去不去?”邵团问我和阎琦女士。
   阎琦是《三联生活周刊》的资深编辑,被我戏称为副团长享受正团长待遇。
   “去。”阎副团说。
   “去。”我也说。
   黄昏贝尔格莱德的街上,就出现三个步行的中国人。
   这条大街,连同街两旁的楼房树木,都很一般。令人感到新鲜的,只是一种黄绿两色的有轨电车,顶着一根电线,沿着两根铁轨,哐当哐当,开来开去。中国的许多城市,原先也有这种老式交通工具,后来嫌它落后,淘汰了。再后来,觉得有趣,还可以怀旧,又在少数街区比如北京的前门,予以恢复。
   邵团边走边说,“没变,没怎么变。” 她性格开朗,长相年轻,口气中却含着几分沧桑。头几天在贝城其他一些地方,她也这么说。偶尔,还会对着某某街区慨叹:“老了,旧了,没有当年那么震撼了。”
   她所说的“当年”,不是十年八年之前的“当年”,几乎有四十年之久了。
   1977年,哈尔滨女孩邵滨鸿考入黑龙江大学俄语系,时年18岁。入学仅一个月,校园的路面还没蹚熟呢,她的人生就被连接到另一条路上。她压根儿想不到,1977年夏天,巴尔干半岛一个老人到中国来了一趟,跟上层领导人谈了几次,她和许多中国人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
   那个老人名叫约瑟普·布罗兹·铁托,他和他的国家南斯拉夫,被中国坚定地赞扬过,也坚定地批判过。彼此长期冷淡,互不往来,但在那个孕育着多种可能性的夏天,借着自然和社会的温度,突然亲热起来。双方都表示,咱们两国,今后得多合作。其中有一项:交换留学生。可能还有点儿不摸底,谨慎,所以只是约定:各派四人。这在今天看来,名额少得甚至称不上是撒芝麻盐,但在当时却是破天荒的举动。
   中方那四个名额里,邵滨鸿就占了一个。
   天上不会轻易掉馅饼,掉也专挑有盘子的地方掉。邵滨鸿的中学时代,是个不以荒废学业为耻的悖谬时代。别的女孩子喊口号、织围脖、逛中央大街(那时叫“反修大道”),她却偷偷跟着家庭教师学俄文,跟着白俄老太太练口语,小小年纪就具备了可供选拔的有利条件。她先是被黑大推荐到北京,参加留学生考试。通过之后,送到北京语言学院,和准备派往其他国家的留学生,一起集训三个月,业务学习,政治教育,到大庆和大寨参观,谈体会,表决心。又去平伸了胳膊,皮尺量身,定做西装。当时,全北京只有一个地方——王府井百货大楼顶层,接这个活儿。
   西装上了身,脚也不能太土,邵滨鸿和一干女同学相视而笑,生平第一次穿上高跟鞋,在走廊里咯噔咯噔练走路,雄赳赳不成,袅袅婷婷又没概念,脚趾头那个疼啊。
   再以后,就是“肩负着祖国的期望,人民的重托”,奔赴世界各地主要是欧美发达国家。那些日子,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庄重而奇异的气氛,中国自那一场社会大转变以来,开始成批量向外派遣留学生。每天早晨,校门里都要走出一批年轻人,前往不同的国度,说着不同的语言,却穿着同样的西装和皮鞋,拎着同样的箱子。没有拉杆箱和带小轱辘的旅行箱。中国太忙,要学的东西太多,还没顾得上制造这些东西。
   邵滨鸿出国的日子是1978年9月28日。
   这种人生的大日子谁都能记一辈子。
   我從沈阳出发,去辽北山区当知青那天,是1968年9月17日,跟邵滨鸿差了十年零十一天,更差了一个时代一个历史空间。
   我带到乡间的是一只小木箱,原本是商店装肥皂的货箱,母亲粘了一层牛皮纸,显得不那么粗糙了。但是没有把手,得捧着。
   留学南斯拉夫的四位幸运儿,是两男两女,男的都比女的大一岁。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上级深思远虑,想得周到。邵团跟我说,可惜了领导的一片心意,当时大家懵懵懂懂,都没悟出其中奥妙,一门心思只想为国增光。
   新鲜事扑面而来。还在国门里头,就闹了一个笑话。同行的一位男生,姓李,陕西贫苦人出身,能吃,常由女同学支援馒头。也率真直言,那时就敢说某某地主,不像宣传的那么坏,别的不说,起码给过他爸一缸油,是有良心的人。飞机在乌鲁木齐技术停留,休息室里,李同学第一次见到哈密瓜,连吃三盘,大喜。很快由喜转忧:登机口不让进了。机场人员看他那副模样,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是当时熊猫般罕见的留学生。怨只怨李同学为人节俭,舍不得穿西装,叠得板板正正,收入箱中。情急之下,搬来邵同学当救兵,好说歹说,反复核对,勉强放行。
   到了南斯拉夫,踩在首都贝尔格莱德的地面上,两相对照,刺激更强。头些天,住的是旅馆,摸摸这儿,看看那儿,一应设备齐全、高级,躺在席梦思上就睡不着觉,说不上是反差还是时差闹的。
   外面更高级,推开窗户,像演电影一样,满大街的小汽车,华丽、骄傲。不像哈尔滨的街道,带轱辘的都是板车自行车,外加几辆土黄色的小吉普。北京的街道汽车多一些,那也不能比。贝城的超市、咖啡厅、广告牌子、高速公路等等,邵同学先前听都没听过,眼睛就不够用了,确切说,是眼睛后面那个大脑,被狠狠敲了一下,一时无法理解,人家这里咋这么先进、这么自由?
   上学路上,经过报亭,脑袋一偏,不敢睁眼睛。架子上一本本杂志花花绿绿,封面上那些女的,干吗都裸着体?还[典][见]着脸笑,一点儿不知道寒碜,这不就是国内常说的资产阶级,腐朽堕落吗?
   那一段,邵同学的心里总是犯嘀咕,这都什么国家啊,既先进,又堕落;既要向上发展,又要向下“出溜”,这个社会主义,咋恁么奇怪?这要搁一个人身上,两头这么一抻,身子骨得抻成多长一截子啊。
   四位同学就读的是,贝尔格莱德大学高等经济学院。每月有一天,拿着护照,到银行领取奖学金,计有一千多第纳尔,约合200美金,相当高了。国内大学生毕业后,月工资才56元人民币。上级也认为有点儿高,因此规定,每人除食堂餐费和相当于10元人民币的零花钱以外,其余统统上交。按说钱是人家南斯拉夫发的,又不是花咱自个儿国家的钱,但大家有觉悟,知道自己国家穷,作为公派生,人都是公家的,余额理应交公。    使馆承担起管理留学生的任务,对四同学非常关心,要求也严。每个周末,他们都要从学校回到使馆,学文件,读《人民日报》。不时还改善生活,吃饺子,看国内调来的新电影比如《小花》,“妹妹找哥泪花流”。过春节,年夜饭也在使馆吃。跟家里通信,信封贴上八分邮票(当时国内平寄的邮资),托信使同志跟机要文件一并带回,再分拣出来,投入北京随便哪个邮箱。“真是物以稀为贵呀,”邵团跟我们回忆,“寒暑假到周边国家走一遭,当地的中国使馆也关照有加,负责接送,还管住宿。”
   当时,南斯拉夫的GDP水平相当惊人,人均可达五千美元,是富裕程度最高,跟西方接触最多的社会主义国家。欧美影视节目寻常可见,意大利等西方游客奇装异服,勾肩搭背,不断涌入。难怪过去,总说南斯拉夫是修正主义,是啊,跟资本主义阵营如此敌我不分,“修”得够可以了。邵同学脑中,不时掠过这样的念头。
   如入芝兰之室,再不就是鲍鱼之肆?渐渐的,她觉得自己也“修”了起来,起码看人的目光起了变化:同是白皮肤的欧洲人,东欧来的游客不再那么洋气了,看上去“特侉”,没有西欧人,甚至没有南斯拉夫人有“范儿”。南斯拉夫尊重美,尊重个人情趣,认为只有头脑不正常的人,才会把享受生活这件人间妙事,看成是坏人的专利。该国民众普遍喜欢足球,狂热,遇有重要比赛教室里空无一人,谁还有心啃书本,都回家看电视直播。在社会主义国家中,南斯拉夫最早实行足球俱乐部制,有些球星年纪轻轻就成了百万富翁,名车开着,“别野”住着,女孩子们嗷嗷尖叫,崇拜得不得了。
   对远方这个别出心裁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越来越感兴趣,兴起了“南斯拉夫热”。政治、经济、文化这些界的人士,认真探讨该国的发展、道路、体制等重大问题。普通百姓比如我和我的知青、工矿伙伴,则热衷于议论南斯拉夫电影《桥》和《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此次访塞,参观铁托狩猎场那天,见到一个英俊小伙儿,名叫米罗斯。听说他的舅舅,是扮演瓦尔特的著名演员日沃伊诺维奇。我来了兴致,一边跟他合影,一边用英语说:
   “‘不要急于把桥从地图上勾掉’;‘空气在颤抖,仿佛大地在燃烧’。”
   这是两部电影中的台词,米罗斯听了,会意一笑。
   当年忙于功课,无缘领略国内影迷狂热的邵主编,则惊讶地说,刘齐你咋记得这么清楚?我说,这算啥?比我厉害的多了去了,还有能从头到尾背出台词的。再说那时电影也不多,赶上这种片子,你简直想扑进银幕,能不喜欢?
   那时国人的眼睛都爱往南斯拉夫这边瞅,新华社、人民日报社、光明日报社就在贝尔格莱德设了记者站,随时报道此地动态。中南两国之间,通有直航班机,中国空姐落地后,叽叽喳喳,也到使馆蹭饭,看国内不易看到的电影新片(南斯拉夫解体后,直航取消,我们到贝尔格莱德,坐的是奥地利航班,在维也纳转机,诸多不便)。
   留学生从撒芝麻盐到开闸放水,越派越多。大家都想在国外靠近组织,吃一吃家乡风味,大使馆终于招架不住,不再有求必应,邵同学他们的“早期幸福生活”不得不“告一段落”。但那个上交奖学金余额的规定也随之取消,所得一律归个人支配。
   访问团、学习团、考察团来得更猛,简直是一个接一个,不断溜儿。到访者中,学习欲望强的,忙里偷闲,还用中文注上音,编上顺口溜,学几句塞尔维亚语应急:
   奶妈——“没有”,
   姨妈——“有”,
   姑妈是“轮胎”。
   “非常感谢”呢,这么发音:“喝完了来一泡。”
   有人学了就用,用完见对方发傻,自己也傻了,原来他说的是:
   “喝完了尿一泡”。
   邵同学印象最深的是1979年,大经济学家孙冶方来的那一次。孙老先生当年71岁,距离辞世还有四年。考察了一圈,老先生很感慨,特意找他们四个留学生谈话,说,你们幸福啊,能来这里留学。一定要珍惜机会,真正学懂经济学。
   这次谈话,孙冶方说的一句话,让邵滨鸿至今难忘——
   “我们埋下头来好好干,争取50年以后,让中国人都过上南斯拉夫这样的日子。”
   将近40年后的今天,回头品老先生的这句话,滨鸿、阎琦、我,我们三人,走在贝城的大街上,都靜下来,不说话,想事。
   中国那边是南斯拉夫热,南斯拉夫这边是中国热。风趣之人便逗乐说,我们这边呀,说中国话的太多了,连牛圈里的牛,背靠着背,都会说中文了。
   贝城有一所高中,要举办《中国之夜》的活动,兴冲冲找到使馆,邀请中国留学生参加。
   邵滨鸿去了,此一去,交下一家老小,成为终生亲人。
   先是结识了那所高中的女学生伊瓦娜,活泼泼一个美丽女孩,比邵小三岁,更比邵认识的中国小姑娘穿着大胆,勇于表现,有啥说啥。但不说通过学习,我提高了、我认识到这类小大人的空话、现成话。
   中南这两个女孩相处得很好,没过几天,伊瓦娜就把中国姐姐领到家里。真阔气啊,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冰箱、彩电、洗衣机,这些当时国人难得一见的大小硬件,晃得邵同学眼花缭乱,她的居家印象中,还满是搓衣板、收音机和盖剩菜的防蝇纱罩呢。但硬件的主人并不居高临下,炫富摆谱,而是朴实亲热,很快就让哈尔滨女孩摆脱了拘谨。
   伊瓦娜的父亲老捷,贝尔格莱德大学生物化学教授,一个醉心自然科学的和善老人,二战时进过纳粹集中营。纳粹不穿马蹄袖的袍子,后脑勺不留小辫儿,但跟清朝统治者一样,也喜欢弄“文字狱”,认为老捷一些蝴蝶标本上的拉丁文有问题,貌似抵抗组织的接头暗语。老捷跟他们讲学术和语义,得到的是毒打,打了三天三夜,上牙全打掉了。后来找到一个纳粹信得过的教授,细看那些标本,证实说,没错,全是说明性文字。那也不算完,审讯者并不觉得自己没文化、没人性。老捷继续受苦,整整关了三年,是教化集中营,天天洗脑,受折磨。    母亲鲍莎,年轻时非常漂亮。女儿伊瓦娜的美,不是偶然的。鲍莎与丈夫在同一所大学工作,是贝大农学院的实验室主管。早年当过塞尔维亚语教师,老家在塞尔维亚东南部的城市尼什,挨着保加利亚。二战时,尼什被投靠德寇的保加利亚人占领,不让讲塞语了,都得讲保加利亚语。一些居民迫于压力,随机应变,说自己也是保加利亚人。中国老话管这个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鲍莎一家倔强,填表时,就用塞语填,白纸黑字,堂堂正正说自己是塞尔维亚人。平素交流也讲塞语,因此遭到种种迫害,那也不当“俊杰”。
   “来吧,邵,你想家时就来,这儿也是你的家。”鲍莎和老捷总爱这么说。
   留学期间,邵滨鸿整整有四年没回国。每个寒暑假,校园内空空的,她的心满满的,从异国父母的家中,收获了数不清的好东西。
   她接触了许多书本以外的塞尔维亚智慧,比如那句富有哲理的箴言:“抓紧点儿,慢慢的。”怎么琢磨怎么有意思。老捷姓氏的中文译音,通常写成“杰里奈尔”,滨鸿却有意无意写成“捷里耐尔”,迅捷之时,你要忍住,要耐久。
   也常被塞族人的幽默逗得笑肌大动。某人骑上别人肩膀,说是要安灯泡,谁知灯头插进螺口,身子却不下来。胯下人难负其重,问怎么还没完事?肩上人说,你的身子得转圈,你不转圈,灯泡怎么拧进去?这一类段子,滨鸿今天复述给我们,自己仍止不住先笑出声。
   得到最多的是温暖,不知不觉,自然而然,滨鸿就改了口,管鲍莎叫妈妈,管捷里耐尔叫爸爸。时时处处,点点滴滴,都有家的感觉,尽管听不到一句东北乡音,吃不到一条松花江鲜鱼。
   后来毕了业,回了国,这边的亲情愈发浓厚。每次来“第二故乡”出差,无论时间长短,她总要回家探亲。有一年,她以中国科考队人文学者的身份,去南极探险。圣诞夜,在纳尔逊冰盖对面给贝城的家里打电话。鲍莎这个自豪啊,将中国女儿的问候几乎传遍社区。
   我和阎副团跟来的这一次,邵团要办的“私事”,无它,仍然是回这个家。
   暮色四合,贝尔格莱德的街灯亮了。
   全世界的人都在这种时候收工,下班、放学、回家。
   楼道里的光线不是很足,房门打开,一位老太太迎出來,灰白卷发,清癯、瘦小,不等介绍,我猜她就是鲍莎。
   母女二人拥抱,女儿俯下身,让妈妈亲吻双颊。
   妈妈没有特别惊喜的样子,似乎女儿就应该来,而且,一定会在这个时刻出现。
   原来,昨天塞尔维亚总理跟我们见面,邻居看了电视,立刻将消息传来。
   老太太转过身,又跟我拥抱。
   我个子高,哈腰的幅度更大,臂膀围拢过去,抱住老人。母亲在世时,每次久别重逢,我也这么哈腰搂我妈,我妈就感叹,这小子,咋长这么长两个大胳膊。
   鲍莎老太太85岁了,跟阎琦拥抱时,滨鸿用汉语小声说,她比过去矮多了。
   我瞥见老太太的手指,每个骨节都很粗大,不像拿钢笔和粉笔的知识分子,倒像我插队那个村子的大娘大婶,刚扔下笤帚,就拿起耙子,屋里屋外一把好手。
   塞尔维亚的妇女很能干。邵团有个女友,是前南国防部的俄语翻译,腌酸菜时对邵说,“你看,我总干男人的活。”塞族人跟我们东北人一样,爱吃酸菜,但不用瓦缸腌,用白色的塑料桶,一腌就是一大桶。先用刀在白菜底部旋一个坑儿,抠出菜根,再将菜棵层层铺满,加盐水,压石头。这个活儿费力气,一般由男人干。那位女翻译离婚了,是“白寡妇”。丈夫去世的,叫“黑寡妇”。
   鲍莎家的过厅,同时兼着餐厅,没有我想象的大。为了节省空间,餐桌紧靠墙体。三个屋子,连同厨房和卫生间,面积也不宽敞,家具陈旧,电器是老式的。这样的条件,在当下许多国人眼里,不过中等偏下的居住环境,当年却让初来乍到的邵同学惊叹不已。
   有一面墙壁尤其老旧,墙纸发乌,开裂打卷。鲍莎说,本来准备换掉了,听说邵到了贝城,知道她肯定回家,就特意留下来,让她再看看当年的样子。
   我们各个房间走一遍,坐下来,吃蜜饯樱桃。塞族待客习俗,先上甜食,接着喝茶,吃一口甜食,喝一口茶。茶杯和小碟子精致,镶着花纹和金边儿。黑漆托盘典雅,福建有一种,跟这个相似。
   邵团说,1978年她第一次进这个门,享受的就是这样的茶食,用的就是这一套茶具。平常舍不得用,藏在碗橱里。无论景况好,还是差,这家人总是倾情款待滨鸿,数十年不变。
   餐桌依然是这张方桌,每次都铺着新换的台布。在这张桌上,中国女儿吃过塞国妈妈烹制的无数美食。
   桌旁小柜上,摆着一只景泰蓝花瓶,是滨鸿结婚那年,带着中国姑爷,来这里度蜜月,赠给贝城娘家的礼品。
   没看到女儿伊瓦娜,她长大成人,远赴美国,读完博士,在佐治亚州一个大学城工作。
   也没看到父亲亚历山大·捷里耐尔,永远看不到了。
   捷教授去世前,不吃不喝,谁劝都不听。昏睡中,有人捎来蜂王浆,说是中国女儿送的。老头儿睁开眼,艰难开口,尝了一羹匙,说这个好吃。
   墙上有一幅铅笔画,是老头儿在集中营梦见的情境,醒来悄悄画成:几个难友摆脱困厄,乘小木船逃到北非。天空鸟儿飞翔,水中鱼儿欢跳,岸上两个土著人士,在椰树下扬臂迎接。
   前南斯拉夫是个多民族国家。鲍莎是塞尔维亚族,捷里耐尔是克罗地亚族,两个民族历史上恩怨重重,争斗不休。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才不会因为民族的不同,去扭曲亲爱的人性;更不会像中国当年的某些家庭,为了不同的派别和观点大打出手,“亲不亲,路线分”。
   捷里耐尔老两口鹣鲽情深,毫无隔阂。老头儿去巴黎、伦敦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不一定给孩子买礼物,但每次都给太太买欧洲时尚的衣服。邵同学读大二时,中国使馆开始安排她给代表团做翻译。鲍莎不满意滨鸿的装束,特意找出一件优雅的短袖蓝上衣,和一条与之相配的漂亮短裙,帮中国女儿穿上,说这是她20岁时,丈夫送的礼物。当时,滨鸿刚好也是20岁。她跟我说,今天有些正式场合,她还会穿着这件蓝上衣出席。    老总统铁托在世时,搞人口普查,鲍莎全家在“民族”一栏,填写的都是“南斯拉夫族”。捷里耐尔曾跟滨鸿解释,如果各民族之间和睦相处,融为一体,都认同自己是南斯拉夫人,国家就是完整的,不会动荡和瓦解。
   捷里耐尔在克罗地亚老家有一幢房子。滨鸿说,“风景美得不得了。”克罗地亚四百多万人口,竟拥有一千七百多公里长的海岸线,老天爷也太偏向了。这些海岸曲折多变,妩媚动人。附近还有雪山,如果愿意,从雪山可以一直滑到海里游泳。沿海建了大批豪华旅馆,雪山近在眼前,却从不担忧风寒冰冻。商家招徕生意,便信誓旦旦地说:沿海这一带,如若下了雪,当天床位算你白住。
  沿海,沿的什么海?
  沿的亚得里亚海。
  对于我们这代中国人来说,“亚得里亚”四个字,远比“克罗地亚”来得耳熟,这要“归功于”当年强大的宣传效果。那时,咱在欧洲没什么人了,只一个阿尔巴尼亚说咱好话,咱也领情,要啥给啥,宁肯自己吃不饱,也供他一个肚儿圆。该国恰巧也在那一溜海边,时不时的,咱的媒体就欣慰地說,亚得里亚海边,屹立着一个英雄国家。
   鲍莎从卧室取来一张彩照,是当年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去海边老家度假的合影,男的穿三角泳裤,女的穿比基尼泳衣,冲着镜头摆造型。欢乐的人群中,露出一个女孩的小脸儿,看不出她穿的什么,只看到乌发皓齿,清纯傻笑。
   阎琦和我静静地注视,都没指认那女孩是谁。
   无须指认,女孩从照片里走出,走了几十年,此刻,又走到照片旁边。
   “假如年轻时你有幸在巴黎生活过,那么此后一生中,你不论到了哪里,她都与你同在。”这是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一书扉页上的题词。邵滨鸿很喜欢这段话,她说,贝尔格莱德这个城市,鲍莎这一家人,跟她结下了同样的缘分,成了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鲍莎打开烤箱,端出一种名叫布尔玛的酥皮点心,切成一段一段,奶油味,春卷状,让我们趁热吃。又让大家脱外衣,说屋里热,出了汗容易感冒。
   滨鸿接一个电话,一时无人当翻译,老太太坐在桌子一侧,默默陪着我们,用微笑填补临时出现的交谈空白。多年前有个冬天,我跟青年农民李宝德在他家土炕上聊天。宝德的奶奶言语迟,见谁都不说话。我们盘上腿,坐在近旁,她仍一声不吭,只顾在火盆里烤土豆。烤好一个,在手心翻来倒去,吹吹炭灰,递给我,微笑,跟此时鲍莎一样的微笑。
   伊瓦娜的弟弟斯特凡特意回到家里,给妈妈搭把手,忙前忙后招待我们。他是电影导演,过去在莫斯科工作,最近回国内发展,高个子,宽肩膀。见他躲在厨房抽烟,我就过去说话。他导过的一部纪录片,前南时代获过金奖。他用英语说,他们全家都信教,但不去教堂,教堂的人不比从前了,只知道挣钱。我说,中国有些“商业和尚”,也总惦记着发财,一根蜡烛恨不得卖一千元。说着说着,斯特凡递过一根烟,我摆手,说那两位女士若发现,回去会向我妻子揭发。斯特凡哥们儿般一笑,随手拉上门帘,说现在好了,她们看不见了。
   这一家人,有过美好的时光,也经历过不少磨难。1993年前南内战,受到国际制裁,经济一落千丈。滨鸿来贝城探亲,绕路从匈牙利带了些风干香肠。其时,鲍莎妈妈已经半年没见过肉了。食用油也断了供应。马路上有桶装的走私油,价格奇高,跟高层人士的收入一样高。大难之际,底层民众最是遭殃。
   这种缺油无肉的生活,我也过过,最困难时,我的家乡辽宁省的城镇居民,每人每月仅供应三两豆油,合一天一钱,眼珠都快转不动了。农民的生活更苦,偷偷种一点葱姜椒蒜,都要被勒令铲掉,说这是资本主义的“四辣”,容易导致“复辟”,让人民受“二茬苦”。
   地球上的人类,无论幸福还是苦难,总能说出理由,找到相似之处。问题在于,那时的中国人,肠子细细的,原本吃肉也不多。塞尔维亚却是一个嗜肉的民族,大人小孩,天天吃肉,一旦素下来,难熬。
   最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鲍莎告诉我们,1999年有一天,他们住的这幢大楼忽然颤抖起来,好像发生了地震,紧接着就停电了,四下里一片漆黑。慌乱中女儿从美国打来电话,说这是灯火管制,北约飞机轰炸来了。
   那些日子,伊瓦娜经常来电话,转述美国各大电视台的新闻,告知哪座建筑物炸毁了,哪支部队撤离了。一家名叫“南斯拉夫大酒店”的旅馆,五星级,紧挨着老太太的居民楼,遭遇轰炸后,鲍莎茫然不知,伊瓦娜在万里之外,却看得一清二楚。该酒店不是军事目标,那也炸,据说是象征性的,有羞辱含义。
   炸声隆隆,烟尘弥漫,家中只剩下老妈妈一人苦撑。女儿想接她去美国,儿子想接她去俄罗斯,鲍莎都没答应。她最想做的是,每星期去一次贝尔格莱德新公墓,跟长眠的丈夫说话。平素一直这样做,战争来了,哪怕最凶险的时候,也没中断。捷里耐尔热爱家庭,关心国是,鲍莎认为,按时向他通报情况,是自己的责任。
   中国女儿远在北京,天天揪着心,生怕老太太出事。那时,邵滨鸿除了编刊物,还在央视“东方之子”栏目做特邀主持人,已经做了五年,采访了两百多位“浓缩人生精华”的海内外中国人。
   北约轰炸之后,央视拟选派四名战地记者,去南斯拉夫报道实况。邵滨鸿是台里唯一会讲塞尔维亚语的记者,台领导托人征询她的意见,让两小时内给出答复。
   哪里需要两个小时,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内心就有了答复:去。
   她是央视的特邀人员,按程序,她得先征求本单位——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和政治研究所的意见。
   马上给所里打电话。所领导说:作为单位负责人,我不反对你去;但作为个人,我反对。因为你邵滨鸿,不但是女性,而且是母亲,家里有个过敏体质的小孩,随时需要照顾。
   一个请求,两种意见,都合理,都合情,到底如何是好?
   滨鸿边走边想,走到央视一楼大厅,只见西墙上十几个电视频道,几乎都在转播贝城遭到又一轮轰炸的新闻。那些镜头中,有许多是她熟悉的建筑,是她跟老师和同学,跟鲍莎妈妈、伊瓦娜妹妹、斯特凡弟弟走过无数次的街区。看着眼前滚动变幻的画面,浓烟笼罩的屏幕,一股热血腾地一下涌上来,她立即给央视领导回电话,表示自己决心已定,随时可以出发。夜里回到家,儿子等她不及,已经熟睡,脸上还抹着药膏。她在一篇文章里说,自己当时是“肝肠寸断,泪如雨下”,但对前往战地的决定毫无悔意。    那时我跟滨鸿已经相识,几个朋友在月坛南街一家餐厅聚会,算是给她饯行。大家一反往日见面时的轻松嬉笑,低下嗓音,提一些建议,让她到了战场,注意这个,防备那个,气氛不免有些悲壮。记得上菜后,半天无人动筷,虾仁旁边有一小碗醋,血一般红。
   眼看就要出发,行囊都备好了,终于未获批准。据台领导后来透露,是当时主管外交的一位副总理,看了名单提出,女性暂缓,让男记者先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接到一个国际长途电话,是央视刚到南斯拉夫的一个记者,介绍他们的情况,顺便提到所住的旅馆,说邵滨鸿跟大使馆比较熟,如果此次能与他们同去,大家一定能住进大使馆,工作起来会更方便,也更安全。
   万万想不到,撂下电话仅仅几个小时,第二天一早,邵滨鸿就得到一个噩耗:中国驻南联盟使馆被炸,新华社女记者邵云环在轰炸中遇难。
   邵云环和邵滨鸿,两人都姓邵,都是黑龙江人,都是媒体人,原来就相识,而且是朋友。世间有些事就是这么巧,巧得诡异,巧得残忍,让人震惊,让人悲痛,当时难以置信,事后仍如梦中。
   贝城这边,同样惊骇,难过。听说中国使馆遭遇导弹袭击,一位邵姓女子不幸身亡,鲍莎的邻居们慌了神。大家多年以前就知道,就看到,老太太有个中国女儿,也姓邵,隔三岔五,总在这一带露面。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鲍莎啊鲍莎,你该怎么办?大家纷纷过来,安慰老太太。
   那一段,贝城的母亲,北京的女儿,两边的亲人都不好受。
   不管什么原因,无论怎样阐释,炸弹就是炸弹,生命就是生命。一声爆炸,几多悲剧。
   过了一段时日,邵滨鸿终于寻得另一个机会,踏上贝尔格莱德之旅。见到鲍莎,拥住白发苍苍的母亲,两人都落泪了。滨鸿此行,早有打算:接上妈妈,离开这伤心之地,同往北京,住一个时期。
   听了这个计划,老太太未置可否,吩咐滨鸿,跟着她,到外面走一趟。
   母女二人,捧着鲜花,缓缓进入诺沃格洛波列墓园,也就是贝尔格莱德新公墓。
   草木森森,天地寂寥。指着亚历山大·捷里耐尔的墓碑,鲍莎幽幽地说,北京是一个伟大的城市,我很想去那里看一看。可是,我不能离开你的爸爸。谁知道还会不会有飞机继续轰炸贝城。我怕老头子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
   风急云乱,山河破裂。“破裂”不是形容词,真的破裂了。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马其顿、波黑、黑山,这些民族都想自己过日子,纷纷从南斯拉夫独立出去。捷里耐尔教授生前的担忧,竟成了现实。塞尔维亚失掉周边土地,失掉海岸线,孤零零的,变成内陆国家,给自己留下难言的伤痛,给历史留下难解的课题。
   自从离开丈夫的克罗地亚故乡,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地老邻居托人捎信,希望老朋友鲍莎,克罗地亚人的媳妇鲍莎,再回婆家看看。硝烟飘散,疆界凛然,但人间真情犹存。
   鲍莎告诉我们,海边那个老宅子年久失修,墙皮脱落,石基下沉,有些梁柱快要挺不住了。但葡萄还在结果,玫瑰還在盛开,最茁实的一丛,已经高过屋顶。这些玫瑰1968年由斯特凡的姑姑从德国带来,至今已有五十年,称得上是老资格的玫瑰,跨国的玫瑰。
   鲍莎摊开大骨节的手指,撑住桌面,起身,拿来几个垫腰的皮垫,又端来一盘自家烘制的饼干,让邵团、阎副团和刘团员享用。
   老太太身穿驼色毛衫,碎花黑裙,脚上一双半高跟塑料拖鞋,旧而洁净,无光泽。她说,现在情况好多了,不再担心战争和饥饿,可以按时领退休金,过正常生活。
   斯特凡说,他自己的房子在另外的街区,比母亲这里宽绰。他正在做一个新的电影方案。他打算,抽时间去一趟克罗地亚,把老家那个房子修一下,该加固加固,该美化美化,里里外外,重整一新。“就算不住人,也得让房子配得上那些玫瑰,”他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妈妈和我,还有邵,还有阎,还有你,”导演老弟冲我一笑,“我们大家,会一起去那里玩一趟。”
   问他为什么从俄罗斯回来,他说,在家乡容易发展,这里破坏得厉害,但重建时,机会也多。塞尔维亚的历史文化土层很厚,人们很努力。
   我喜欢这个掩护我抽烟的男子,认同他的看法,很想补充说:一个民族,不管住在地球的哪一个“点”,都不能天天有好事,也不能年年遭洪水。塞尔维亚是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也是个人才辈出、屡踣屡起的伟大民族,一定会重新好起来的。但我没说,不好意思说。这些话比较“大”,在哥们儿家里Talk,“唠嗑”,这么说不合适。
   不能久待了,大使馆还有活动。当年在乌鲁木齐,那个险些上不了飞机的李同学,现任中国驻塞尔维亚大使,约好晚上给采访团介绍情况。
   鲍莎·捷里耐尔叮嘱,把衣服穿好,把扣子系上,都系上。然后,依次跟三个中国晚辈拥抱。轮到我时,老妈妈搭着我的肩,仰起脸,左一下,右一下,也亲吻了我的双颊。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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