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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5年的初夏，我随父母工作的调动，搬到一座毗邻海边的城市。这是一座小城，但也许正因如此，整个城镇反而还透露着一点点在那个时代难得的几分从容与安宁。
虽说是邻海，却需乘车一个半小时以上才能到达姑且算是海的内海。毫无修饰的海滩，漫无目的的野鸟，以及闲散的路人，组成一幅很难用今天的眼光和心情去体会的光景，而这些仿佛斑驳的胶片上泛黄得有些难以辨认的影像。却清楚地如刻成光碟的数码相片一样留在我年轻的脑海里。
1995年发生了很多事，即便是乐于观看电视新闻的我也无法一一记得。幸亏当下的网络极其方便，查询一下，你会看到如下一些可能会让人唏嘘的列表：3月14日，人类首次从恐龙蛋化石中获得恐龙的遗传物质；3月20日，日本某邪教组织发动东京地下铁毒气攻击事件；5月8日，华人歌手邓丽君在泰国清迈因突发气喘病逝世；8月24日，win95操作系统正式发行；9月8日，作家张爱玲在加州的公寓里独孤地死去。
列出如上事件的目的，并非对那一年的事件怀有某种偏执的兴趣，仅仅是为了给接下来的回忆增添些许的真实感。以便让我坚信自己的经历确有其事。并非黄粱一梦般信口雌黄。毫无根据。诚然，这些真实的事件本身并不能作为我讲述之事真实的证据，纯为搭建一种流于自我意识体与客观记忆体之间的通道，换句话说，假如主观回忆的过程中有客观存在的事件遗留的印象，想必这样的自我回忆更加可靠，至少，如前言所说，增添了些许宝贵的真实感。
2
入学伊始，已是一个学期的期末，虽然我自认自己对于融入新的学校环境并无大碍，但还是颇费了一些波折，比如方言的问题、饮食的问题，以及谈话间笑点的契入处的问题等等都让我颇为头痛。不过我仍旧在两周左右成功地融合到班级之中，尽管我对此并无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以及兴趣，但善于倾听和表面上赞同对方观点的做法仍十分有效。
融入小圈子的表现之一便是时常参与蠢话连篇的胡诌，这样的聊天聚会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比如课间的时候，午餐的时候，自习的时候，甚至是在厕所方便的时候。犹如一群成功通过自闭症矫正的学前孩童一般。叽里呱啦地要将之前的积郁一吐为快般无止无尽地畅聊着。
于是关于音乐教室的怪谈，便在一次体育课间的偷懒聚会中被提及。
怪谈本身极其平庸无聊缺乏创意，若将校园怪谈分级，A-D为从高到低4个级别，S为超级的话，我在那时听到的仅仅能得到一个C而已。其内容无非晚自习放课后，有无所事事之学生经过灯光昏暗的废弃音乐教室仓库时，听到其间传出音乐的声响，而诡异之处在于那里放置的本该只有一些杂物和一架早已破烂不堪铺满厚厚灰尘的旧脚踏风琴而已。
就这样的一个故事也听得一部分女同学毛骨悚然，甚至惊声尖叫。本来就我来讲，按理应该点头表示故事不错，抑或露出假意的紧张表情以配合讲述者滔滔不绝的情绪。但不知何由脱口而出一句：“也许只是个编造的故事吧？”惹来一场不小的麻烦。
已经无法记得挑起事端的是哪位同学，甚至是否有人挑起都未可知。等嘈杂的哄闹和嬉笑声渐渐平和以后，我仍然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已深深陷进事件的漩涡之中，无力自拔。总之，最后乃是以我——对校园怪谈的不敬者，必须于晚自习后前往位于教学大楼西侧的破旧仓库一探究竟，作为暂时的结束。
3
处罚于当晚便开始落实，晚自习下课以后，我与几位好事的同学一同前往怪谈的发源地——音乐教室仓库。
月色昏暗不堪，路灯也随着学生的离去一盏盏熄灭。渐渐偏离主路的一行人，也迎合着这气氛的变化，从嘻嘻哈哈变得少言寡语。难以言喻的怪诞气氛弥漫开来，甚至走到最后，已经开始有人托词回家过晚躲不过挨顿板子，而狼狈地遁逃。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一队人马就只剩三人了：我，怪谈的讲述者，以及那个听故事听到尖叫的女生。三人就这样毛着胆子前行，我自己多少也有些心虚，另外两人我不得而知，至少表情上是有点胆战心惊的样子。
我们来到仓库门口，这是一栋单层的平房，墙外布满了爬山虎类的藤蔓植物，窗门都陷入其中很难辨识，仿若遮蔽了眼睛的长毛树懒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房子身处一片松针林之间，宅间由青石板路相连，这建筑即便是在白天也很难从林子外窥视得到，更别说漆黑的夜晚了。真不知那些谣言者因为做何事误入此地，又因受何刺激而编出如此乏味的谎言。
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除此之外，窗户亦是紧闭。从藤蔓的空隙中看不到光线透出，死寂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三人中唯怪谈讲述者最为失望，没多久，便提议大家离去。我也十分赞同，只是女生有点念念不舍。即便如此，队伍仍旧鸣金收兵，打道回府。
告别了那两位同学，我便匆忙地走向自行车棚，准备骑车回家。还没等我走到自己的车旁，探进裤兜的手却发现钥匙消失得毫无踪迹。摸索了半天，没有结果，只得转身返回，借着昏暗的月光在路上寻找起来。
不知不觉按原路便走回了林子里，一路上我仿若失心魂魄，丝毫没有去关心四周的环境变化，亦步亦趋地埋头苦寻。直到昏暗的灯光从仓库窗子的缝隙透露出来，优美的琴声渐渐响起，我才明白自己好像已经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推进了怪谈的深渊。
4
顺着风琴声我推开虚掩的木门，房间内仿佛进入另一个时空。灯光并不像透露出来那般昏暗。相反，里面却有些灯火辉煌的感觉。室内的乐器和家具看起来都有些年代，旧得可以，也并非古董，但并没有破烂不堪的样子，摆放也十分有章法。沙发的位置，茶几与挂画的角度，皆相得益彰，还有一架红木色的脚踏风琴坐落在房间的吊灯下面，灯光恰到好处地照射其上，坐在风琴前面的是一位少女，背对着门口，黑色的直发长至腰间。
少女演奏之曲为《杜鹃圆舞曲》，风琴的音质弹出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礼拜堂的午后，朝圣的人群翩翩起舞，在一个个旋转的舞步中放怀颂唱。
一曲弹罢。我不由得说了声“弹得真好”。少女被我的话语吓了一跳，转身过来看着我。惊慌的神色从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透露出来，仿若胆怯的小鹿，像注视误入森林的农夫一样有些生气般地看着我。 “实在是抱歉，我只是来……”话还没说出口，我便觉得好像十分不妥，难不成说自己是来探究深夜闹鬼的学校怪谈？于是赶紧换了一句，“……我是来找自行车钥匙的。”
少女一脸的疑惑，仿佛面对一个满嘴谎言的小混混，神色中多少还带着一些厌恶之情。
“我只是在这附近丢了车钥匙，听见里面的风琴声，就好奇进来了。”
“为何会在这里丢了钥匙？”少女的问题一针见血，顿时让我哑口无言。
迫于无奈，我只好将前因后果一一道出，心里估摸这下可能真会惹得对方痛骂一顿，狼狈而逃。
但未想到听我这么一说，她反而是笑了起来，十分开心地停不住地笑着。看她这样的反应，我也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
“这么说，我就是学校里流传的妖怪了么？”
“可别这么说，都是谣言的错，我可是打开始就没相信过。”我赶紧为自己辩解。
“不过呢，这个怪谈一点都不有趣，也不吓人。你也这样觉得吧。”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她从琴前的凳子上站了起来，转身到书架里掏出一罐可乐，递给我，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
我显得有些拘谨，双手捧着可乐，在沙发的角上坐下。少女便坐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接着说道：“如果是我来编这个故事，可能这样更加有趣吧。”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认真地听着。
她想了想，然后故作神秘地讲到：“起因应该是被学长抛弃的女生在满月的夜晚吊死在学校仓库里，从此以后每到满月之夜，房间里总会传出那首女生最喜欢为学长弹奏的曲子……唔，故事到这里可不算完，可怕的是后面。假如有人在满月的夜里因为琴声的吸引误八房间，那第二天便会在仓库里发现这人也悲惨地吊死在屋梁上。”
听到此处，我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房顶，还好，这是砖房，没有高高的可以悬梁的木梁。
“至于夜里发生了何事，那人又为何自杀，一切都无人知晓。”讲到此处，少女睁大了眼睛，问我：“怎样，这个故事如何？”
“唔，如果是A-D评级的话，我想应该有A。”
“最高就是A吗？”
“不是，还有S级，supper的意思。”
“哦……”她略带思索的样子，好像蹩脚的小说作家一样，估计在盘算自己的作品如何修改可以更加卖座。
眼看气氛稍有缓和，我松了口气，随手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但出人意料的是。可乐居然是冰冻的。我有些吃惊，转头看了看书架，好像并没有冰柜的踪迹，而且刚才握在手里也并没有冰冻的感觉。
少女看出我的惊讶，面容露出狡黠的笑，“刚才在学校小卖部买的，还有饼干，吃吗？”
我摇摇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钟旧得可以，玻璃镜面早已模糊不清。沉重的吊摆如陷入泥地的黄牛一般摇着尾巴。已经10点15分了。
“要回家了？”
“嗯，还得找找自行车钥匙，希望能在11点前到家。”
少女眯着眼想了会儿，说道：“下次早点来？可以多坐一会儿。”
“你经常都在？”
“几乎都在。”
“是我们校的学生？”
“唔，算是吧。”
我本还想问点什么来的，但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感谢了她的款待。
“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出门前又问了一句。
“下次来再告诉你吧。”她歪着头笑了笑。“对了，去车库旁的洗手池看看，也许洗手的时候不小心掉在那里了。”
我点点头，告别了少女，然后推开仓库的门，匆匆离去。果然，如她所讲，我在水池边上发现了自己的单车钥匙，只是，我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在这里洗过手。
5
六月的清晨，海风还有些凉意，我骑着车，懒洋洋地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
路边的早餐摊已是人潮攒动，一辆辆公交车喘着黑烟从一旁呼啸而过，然后穿进狭窄而烟尘四起的巷道，顺着弥漫而起的灰尘仰望天空，脚手架代替着树木遮蔽着天际线的轮廓，而被笼罩其间的人们行色匆匆，如直布罗陀海峡的梭鱼一般，焦急且茫然地奔向四面八方。张雨生的那首关于大海的歌曲。在理发摊或者音像店里配合着当下的海风，肆意地在城市弥漫，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海滨城市，所有澎湃的抑或忧郁的情绪，皆可借由海洋的潮涨潮落，渲染得无比动人。
就今日的眼光来看，城市的设施也许尚且落后，宁静的旧巷仍大量存在，但轰轰烈烈的建设浪潮，已犹如非洲角马群一般，在辽阔的草原撒野狂奔。无人想要阻挡。亦无力可以抵挡，所有人将被这片狂潮吞没，然后只能选择在漩涡中畅游。抑或于巨浪间挣扎。而那些游离在潮流之外的人或物，只能是选择被毁灭，或者，选择被彻底毁灭。
对大多数来说，这也许是最美好的时代，但对一些少数来说，也许，这是最绝望的时代。
所以直至今日，我回想起她的抉择。仍旧不能做出好或者坏的判断，也许就旁人来说那是一种消极而悲观的决定。但若真心站在她的立场来看，也许是最美好的选择也未可知。而这种美好，在我人生的长途中越发明显地被发现、被体会，直至将其作为一种对抗巨潮的宝贵力量而深深埋藏于心底，并且成效颇佳。屡试不爽。
学校的生活简单平静，尚被校园那略微残破的围墙暂时地隔离住了外面的喧嚣。虽然这种宁静难能可贵，但大多数同学却并不接受这种隔离感，总是以各种方式翻墙越窗地往外逃，仿佛外面的世界更加吸引他们的眼光。当然，这也是十分正常的，他们中的一部分未来会成为游泳的好手，踏浪戏潮，得心应手。而还有一部分，可能会在人生的角斗场铩羽而归，自暴自弃抑或固步自封，将自己用另外的方式封闭在习惯的空间。然而在我看来，这都是生物的本能，选择与自己的能力相匹配的生存方式罢了。
据说除去睡眠，人类只需要花费生命六分之一的时间便可以完成关于生存和繁衍的工作。剩下的时间，是极其空虚与无聊的，需要用尽各种方法来杀死时间。十五六岁年纪的我，便是在这样对人生的漫不经心的思考中，将时间排遣一空。 然而今天，多少却有些不同，我有些急切地盼望着一天的结束，而非往日那样不太有所谓。这样的急切很少有之。甚至让我觉得有些不安。也许生活的节奏会如超市里堆成金字塔的苹果一样，一旦崩塌，便是难以挽回的一片狼藉。
可即便如此，当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我仍旧急不可耐地走出教室，朝人流相反的方向走去。
今夜月光仍旧朦胧，一路上几次被看不见的灌木划了裤脚，却停不下匆匆的脚步。这一次，还未等我看到灯光，悠扬的风琴声已从松针林的背后，缭绕而来。
6
没等我敲门，少女便推开门来，冲我莞尔一笑。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钻进屋内。今天她穿着学校的校服，看起来和普通的女学生差不多，只是齐腰的长发仍旧有些夸张，这样的长度估计会把教导主任头上仅有的几根毛发全气得站立起来。她让我坐沙发上，并帮我把书包搁在衣服架上。
茶几上摆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茶具，看起来也是旧旧的，茶具的漆皮已经剥落不少，紫砂茶壶也泛着有些年头的光亮。
“会品茶么？”少女问我。
我摇摇头，“一窍不通。”
“哦，那就好，我也不会弄，凑合着喝吧。”
我点点头，坐着看她摆弄茶具，就外行看起来，仿佛她还真有那么几下子。
不一会儿，她将泡好的茶倒进小茶杯，递给我一盏。我装模作样地喝下。还不错，香味很浓郁。
看我喝下去对她有所称赞，她开心地笑了。“嗯，今天弹点什么呢？”少女用食指点着下唇，眼睛看着天花板，仿佛在翻阅头脑里的琴谱。
“那个，可以让我点一首吗？”这时我问到。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仿佛被我的提议提起了兴致，“好啊，快点一曲，看看我会不会弹。”
“嗯。”我低头略微想了想，“莫雷斯莫的华尔兹D，可以吗？”
“嗯？”少女略微思忖了一下，“你是说，艾米丽的那部电影？”
“对，不过，只听过手风琴的，不知道可否。”
“我想应该可以。”少女笑了笑。转身走到书架前，翻阅了一下，抽出一本破旧的册子，朝我晃了晃，“看，乐谱。”
她走到风琴前，将乐谱放在谱架上，坐下整理了一下凳子，然后试着弹了几个键，随即转过头来对我眨了下眼，“要仔细听哦，独一无二的，别处可听不来的演奏。”
我点点头，然后将自己的背放进沙发，双手搁在胸前，轻轻闭上眼。
优美的乐曲从她弹奏的第一个音符开始便不能抑制地蹦跳出来，恍惚间好似看见少女朝我伸出手来，我刚刚将手递出，就一瞬间被她拉走，我的双脚渐渐离开地面。如被拉扯的风筝一样在城市的街道飞舞起来，欢快得没有任何束缚，天空清澈如往昔，潮湿的海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夹杂着桂花香味的山风。我被她带过街道，越过屋檐，从陈旧的巷子穿梭到华彩的乐园，从城市的车站飞跃回村落的梯田，甚至摆脱地心的引力，要往宇宙最深处邀游而去。总而言之，舒畅之情无以言表，欢乐之心不能自抑。
一曲罢了，我仍旧未能回神，直到少女顽皮地用冰冻的可乐罐将我叫醒。
“无聊得睡着了？”
“哪能呢，彻底被迷倒了而已。”我揭开可乐喝了一口，依旧如刚从冰柜里拿出一样冰凉。
“真的？”
“真的。”
“有多迷人？”
“嗯，如同蝴蝶花露被泡成糖水，然后就着冰冻的蜂蜜被一口吞下。”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唔，确实迷人。”
“为什么感觉在你身上总能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我不解地问到。
少女皎洁地一笑，说道：“因为，我是魔女啊。”
7
期末考得还算过得去。就刚刚换过新环境的我来说，分数超过年级平均分25分的成绩也算是可以接受，于是剩下的暑假简直成了挣脱网绳的棕熊，它一路狂奔肆无忌惮，不顾蜂蜜的诱惑和浆果的香味，直扑到河边，却发现本该流经此处的大马哈鱼居然一条也见不到踪迹，整个人——或者说熊，呆呆地立在水中，寂寞得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我常常偷偷溜回到学校里，讽刺的是居然用的是和那些翻墙出来的同学一样的位置和路径。少女也常常在，有时晚上，有时白天也在。整个暑假我听了相当多的风琴名曲以及说不上名字的各种曲子，喝下了数以吨计的可乐和吃下数不过来的零食。两人有时候坐着看莫名其妙的书，有时候也听广播里的音乐，不过更多时候还是在干着东南西北天文地理般瞎聊的勾当。整个夏天就这样被技术娴熟甚至略带艺术的手法捕杀得一干二净。
一切都如此美妙而不可言喻。
“你之前说你是魔女？”
“嗯。对啊。”少女躺在沙发上看《寻羊冒险记》，头也不抬地应道。
“会魔法的？像电影和魔幻小说里那样的？”
“差不多吧，而且，还要用魔法来守护这个城市，和某些少女动画里的桥段一模一样。”她抬起头来，“你不相信？”说到这里她有了些精神，翻身起来，“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怎么证明？”
“嗯，比如……”少女环顾了一下四周，拿起茶几上的一张便签纸，“看好了哦。”
少女闭着眼默默念了些听不懂的咒文之类的玩意，不一会儿，纸张的一角居然开始冒起烟来，渐渐地，火焰就开始燃烧，很快便吞噬了整张纸片。
“怎样？很厉害吧！”少女兴奋地看着我。
“不是魔术？”我有些吃惊。
“怎么会！还有你平时喝的可乐，这里可没有冰柜哦。”
“那还有预言能力吗？比如上次的车钥匙？”
“没有预言能力，只是能略微看看几分钟前发生的事而已。”
“就用……这点能力……守护这个城市吗？”我不解地问到。
“很久以前可不是这样，”少女叹了口气，“那时的魔女可强大了，水火土气的法术都不在话下，甚至传说掌握预言能力的魔女也出现过呢。” “为什么魔力越来越弱呢？”
“我也不知道，唉，可能因为人类的能力越来越强吧。”少女无奈地摇摇头，“魔女的能力都被科技代替了，谁还需要魔女啊。”
“那……”我想了想安慰她的话，“至少，还可以表演魔术？”
“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呢，就是得用这种连魔术都不如的魔力守护着城市。”
“那辛苦得不行吧。”
“岂止辛苦，简直就是折磨呢。比如给冬天天桥下的流浪汉生火啊，帮消防车往水罐里抽水啊，给树上下不来的小猫送回家啊，只能干些这样的琐事。”
“这……消防队员和市政人员，甚至普通人都能做吧。”
“是呢，可很少有人去做啊，哦，有时候也帮刑警破案，不过一般不会的，很多涉及高级机密的事才会来找我。”
“这个不错，好厉害的样子。”
两人聊得兴起，一不小心下午的时光便又消耗殆尽。转眼便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嗯，那个，明天可能要去办点事。”少女扒在门框上对我说道。
“工作？”
“差不多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十分好奇会是怎样的工作。“可以……一起去吗？”
见我这么问，她开心一笑，但摇了摇头，“不想让你看到我工作的样子啊。”说着摆了摆手。
我有些失望，她冲我苦笑了一下，继而还是送我离去。
8
次日，无所事事的我去纺织厂的职工电影院看了部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老旧电影。稀里糊涂地看着，买了可乐和花生，呆坐在木质的折叠椅上一口都没动。脑子里惦记着的还是小屋、风琴以及魔女。下午骑着单车去了趟海边，数着海鸟打发完剩下的时间，归来时天色已暗，并且大有来一场暴雨的阴霾气氛。
饭也顾不上吃了，饿着肚子就往家里赶。
半路上，暴雨还是从黑压压的天空中毫不客气地被倾倒而下，我把外套脱下盖在头上，内心叫苦连天。
不知道她工作怎样了，顺利吗？会不会回去的路上也发现没有带伞？
正这样想着，车子来到铁道跨线桥下。黑暗中远远地隐约看见桥上的护栏边站着个人，没有打伞，一动不动地望着桥下的铁轨。
心里一紧。赶紧加快速度蹬了过去。
我赶到那人面前，突然刹住车，对方一惊，转过头来，居然是她。
她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转头想跑。我急忙扔下单车，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怎么在这儿！这么大的雨。”
“别管我。”她试着挣脱，我却固执地不肯放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居然将她拉到怀里抱住，她反抗了一阵，继而偃旗息鼓不再抗争。
也许是因为淋了雨有些冷，也许是因为难受，她微微有些颤抖，埋着头好半天没说话。我就这样机械地抱着她，一动不动，两人傻傻地被雨浇着头顶。
又过了好一阵。她抬起脸，眼里满是说不出的难过。她没有哭，看得出坚强而又勉强地在抑制自己的悲伤，两人对视了一会，然后她慢慢从我怀里滑落出来。
雨好像小了些，我用车搭着她往回骑去。外套顶在她的头上，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淋过雨而湿得让人难受。
两人就这样一句话没说地回到学校。
仓库的灯光温暖得像火炉，她到角落里换了干衣服，我用毛巾擦了檫头，然后在书架的角落找到一盏不知何年何月的煤油灶，幸好还有煤油。生了火，我用搪瓷杯烧了些热水，两人各喝了一些。
“饿吗？”她坐在沙发上，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那长度。看样子得擦上好一阵。
“你这么一说，还真饿了。”
“书架顶上还有半箱泡面，可以煮一点来吃。”
我笑了笑，“真是万能的书架。”听我这么一说，她也露出久违的微笑。
一边煮着泡面，一边开始和她像平时那样聊天。我试着没去提今天的遭遇，她的工作，以及她站在铁轨桥上是不是会做什么傻事，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两人一如往昔般在小屋里度过快乐而平凡的一天。只有潮湿的衣服粘嗒嗒地贴在后背，仿佛裹着残酷的现实仍旧不肯撒手。
“中秋节的晚上，能来？”她突然问我。
“为何非得是中秋节？”我有些疑惑。
“不合适便算了。”
“非得那一天不可吗？”
“嗯，要说，还真得那一天不可。”
我有些不解，不过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她。
临走时，她推着我的背，叫我路上小心，然后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柔和的声音，让我感觉到她内心的一点满足。也感受到她带给我的一些温暖。
9
很快，暑假便在夏蝉的坠落中宣告彻底结束。学生们迎来了开学的日子，人群潮涌般来到学校，如迁徙的羚羊群，呼啦啦的一片片往新的草原奔来。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刚刚实行双休制的学校迎来第一个休息的周六，正巧便是中秋节。那时的中秋节是不放假的，也没有如现在这般作为家庭团聚的重要节日，于是吃完稍微丰盛的晚饭，我便揣了两块月饼借口去同学家问作业，骑着单车朝学校去。
这夜的天空，云少得可怜，黑暗的舞台独留满月占据其间，乐团偃旗息鼓，龙套纷纷匿去，唯有主角吟唱歌词，诉说着内心的独白。
今晚没有听到风琴声从树林里传来，仓库的小屋透着微薄的灯光仿佛只为旅者指明归来的方向。我推开虚掩的门，少女正在整理书架的东西，见我来了，依然给予愉快的微笑。
“给你的。”我把兜里的月饼递给她。
“谢谢。”她收下，然后把我拉到沙发旁。“快坐下，我给你看件东西。”
我言听计从，少女神神秘秘地拿出来一个铁盒，细细长长且锈迹斑斑的样子。
“打开看看。”
我掰开来，里面搁着一支钢笔。这笔仿佛有些年代。笔杆好像是银做的，花纹的缝隙已被氧化成黑色，笔套上镶着一颗天蓝色的石头，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璀璨的光，确实有些漂亮。 “送我的？”我疑惑地问到。
少女点点头，“我离开以后，如果想和我说话，用这支笔写在纸上就可以了。”她说离开说得有些突然，让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离开？”
“嗯。”她略微点了点头，继而岔开话题，“喜欢吗，送你的礼物？”
我看了看，有些情绪低落，“写在什么纸上都可以吗？”
“至少能看得见笔迹的纸吧。”
“用什么墨水呢？”
“都可以啦。”
然后我沉默了一阵，问到：“为什么要走呢？”
少女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看着房子中央的风琴，略微有些无奈地说：“因为这个城市已经不需要魔女了啊。”
“怎么会？！你走了城市的流浪汉怎么办？还有那些消防车？树上的小猫？谁来管他们？”
少女低下头，闭着眼摇了摇头。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魔力越来越弱，也许就快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没有魔力也能守护城市吧！”我有些激动，声音略显得大了些，但看着她低着头难过的样子，不由得有些自责。
“就算，没有魔力了，做个普通人不也挺好？”我放低声音安慰道。
她没有说话，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我根本不想做个魔女啊。”她低着头，轻声说道。“不能去喜欢的地方，不能过喜欢的生活，不能……”她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履行魔女的职责，或者，魔力消失殆尽会怎样？”我冒失地问到。
“会怎样？”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继而又低下去，“还能怎样，会消失呗。”
“没有办法解开这个魔咒吗？”
少女抬头略微思忖了一会儿，“好像，有吧。”
“怎么做？”
“想知道？”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略显严肃地说道：“若知道这个方法，便不可以逃避的，能接受得了？”
我认真地点点头，于是她微微吸了口气，轻声说道：“在十六岁那年的满月夜……被喜欢的人亲吻。”
10
房里的灯有些接触不良般闪动不停，少女索性起身关掉了灯。屋外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将房间布置得一片雪白，纯净而安宁。
她坐过来靠着我，安静的不说话。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如同潮汐一般，在满月的牵引下起起伏伏。
我笨拙地伸手搂住她的肩膀。那是如同初生的小羊般单薄的肩膀。
就这样搂着她，她将头轻靠在我肩上。时间的流逝完全无法用感觉来衡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分钟，抑或两小时。
“喜欢？”她小声问我。
“嗯。”我点点头。
两人再没说话，直到与她的嘴唇轻轻地触碰在一起。
软软的触觉，像有暖流划过全身，仿佛没有睁开眼的生命，安静地接受着神的关爱一般温热。
过了一会儿，她用细得几乎没有的声音问我：“不会忘了我吧？”
我摇摇头。
然后她便默不作声，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仿佛冒失地推开一栋陌生宅邸的房门，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间，她开始哭泣起来，不知缘由的，伤心地哭。
起初只是小声地抽泣，继而便泣不成声，不能自已般痛哭起来。我赶紧笨手笨脚地将她搂住，她先是蜷缩着在我怀里哭着，随后便伸手将我的脖颈紧紧抱住，在我肩头拼命地哭，仿佛要将身体里的委屈彻彻底底地全抛洒出来，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我只能抱着她任她撕心裂肺般地哭。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好，直到肩上的衬衣湿了好一片。
屋外的月亮静静地为这幕剧布置着舞台的灯光，夜风带着松叶的甜味让人意识朦胧。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主角的哭声渐渐微弱，她又抱着我沉默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擦了擦眼睛。
“对不起，实在是太过难受。”她吐了口气，接着抽动了几下鼻子。
“别这么说，好受些了？”
她点点头。
“那个魔咒，算是解开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她摇了摇头，马上又开始点头。我又想追问，她却转身起来，开了灯。
看了一眼时钟，她催我回去。临走时嘱咐我带上装钢笔的铁盒。我问她何时能再来，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看着我，然后说道：“明晚吧，好么？”
我只好点点头，不舍地与她告别，借着尚未褪去的月光，无奈地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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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至此，如同观看俄语演出的舞台剧，在不明就里的境地演员悉数离场，仅留观众正襟危坐，独留舞台前，甚至不知该鼓掌致敬还是静静坐着等待演员返场，又或者已经是时候站起身来，穿上外套，独自离开灯光一盏盏熄灭的剧场。
总而言之，少女消失得毫无踪迹，甚至连碎落的泡沫都无从寻得。当我再次推开仓库之门，只剩残旧的杂物以及那架破旧的风琴。她为何离去，她身上的魔咒是否已经解开，她，对我的记忆能否留存。一切如一场难以对人讲述的臆想般的秘密，唯有那支钢笔仍给我留下一丝仅存的凭据。
我用少女留给我的笔写了几封信，搁在抽屉的角落，几次搬家以后便不见了踪影，我宁愿相信是她收去看了，而聊以自慰。
好些时候我甚至认为，也许爱情本身，也是魔女的禁忌吧。
作者简介
人畜无害外受内攻良民大叔一枚。爱萝莉，喜软妹，好古风，也写科幻，玩弄悬疑亦非不可，内心其实最爱小清新。最近脑子发热迷上填词，还特别为这篇文录了一首歌，唱歌的当然是软妹子，歌词是大叔填的，原曲是熊木杏里的《风の记忆》，有兴趣的童鞋可以上新浪微博@伊村松鼠。
那是1995年的初夏，我随父母工作的调动，搬到一座毗邻海边的城市。这是一座小城，但也许正因如此，整个城镇反而还透露着一点点在那个时代难得的几分从容与安宁。
虽说是邻海，却需乘车一个半小时以上才能到达姑且算是海的内海。毫无修饰的海滩，漫无目的的野鸟，以及闲散的路人，组成一幅很难用今天的眼光和心情去体会的光景，而这些仿佛斑驳的胶片上泛黄得有些难以辨认的影像。却清楚地如刻成光碟的数码相片一样留在我年轻的脑海里。
1995年发生了很多事，即便是乐于观看电视新闻的我也无法一一记得。幸亏当下的网络极其方便，查询一下，你会看到如下一些可能会让人唏嘘的列表：3月14日，人类首次从恐龙蛋化石中获得恐龙的遗传物质；3月20日，日本某邪教组织发动东京地下铁毒气攻击事件；5月8日，华人歌手邓丽君在泰国清迈因突发气喘病逝世；8月24日，win95操作系统正式发行；9月8日，作家张爱玲在加州的公寓里独孤地死去。
列出如上事件的目的，并非对那一年的事件怀有某种偏执的兴趣，仅仅是为了给接下来的回忆增添些许的真实感。以便让我坚信自己的经历确有其事。并非黄粱一梦般信口雌黄。毫无根据。诚然，这些真实的事件本身并不能作为我讲述之事真实的证据，纯为搭建一种流于自我意识体与客观记忆体之间的通道，换句话说，假如主观回忆的过程中有客观存在的事件遗留的印象，想必这样的自我回忆更加可靠，至少，如前言所说，增添了些许宝贵的真实感。
2
入学伊始，已是一个学期的期末，虽然我自认自己对于融入新的学校环境并无大碍，但还是颇费了一些波折，比如方言的问题、饮食的问题，以及谈话间笑点的契入处的问题等等都让我颇为头痛。不过我仍旧在两周左右成功地融合到班级之中，尽管我对此并无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以及兴趣，但善于倾听和表面上赞同对方观点的做法仍十分有效。
融入小圈子的表现之一便是时常参与蠢话连篇的胡诌，这样的聊天聚会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比如课间的时候，午餐的时候，自习的时候，甚至是在厕所方便的时候。犹如一群成功通过自闭症矫正的学前孩童一般。叽里呱啦地要将之前的积郁一吐为快般无止无尽地畅聊着。
于是关于音乐教室的怪谈，便在一次体育课间的偷懒聚会中被提及。
怪谈本身极其平庸无聊缺乏创意，若将校园怪谈分级，A-D为从高到低4个级别，S为超级的话，我在那时听到的仅仅能得到一个C而已。其内容无非晚自习放课后，有无所事事之学生经过灯光昏暗的废弃音乐教室仓库时，听到其间传出音乐的声响，而诡异之处在于那里放置的本该只有一些杂物和一架早已破烂不堪铺满厚厚灰尘的旧脚踏风琴而已。
就这样的一个故事也听得一部分女同学毛骨悚然，甚至惊声尖叫。本来就我来讲，按理应该点头表示故事不错，抑或露出假意的紧张表情以配合讲述者滔滔不绝的情绪。但不知何由脱口而出一句：“也许只是个编造的故事吧？”惹来一场不小的麻烦。
已经无法记得挑起事端的是哪位同学，甚至是否有人挑起都未可知。等嘈杂的哄闹和嬉笑声渐渐平和以后，我仍然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已深深陷进事件的漩涡之中，无力自拔。总之，最后乃是以我——对校园怪谈的不敬者，必须于晚自习后前往位于教学大楼西侧的破旧仓库一探究竟，作为暂时的结束。
3
处罚于当晚便开始落实，晚自习下课以后，我与几位好事的同学一同前往怪谈的发源地——音乐教室仓库。
月色昏暗不堪，路灯也随着学生的离去一盏盏熄灭。渐渐偏离主路的一行人，也迎合着这气氛的变化，从嘻嘻哈哈变得少言寡语。难以言喻的怪诞气氛弥漫开来，甚至走到最后，已经开始有人托词回家过晚躲不过挨顿板子，而狼狈地遁逃。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一队人马就只剩三人了：我，怪谈的讲述者，以及那个听故事听到尖叫的女生。三人就这样毛着胆子前行，我自己多少也有些心虚，另外两人我不得而知，至少表情上是有点胆战心惊的样子。
我们来到仓库门口，这是一栋单层的平房，墙外布满了爬山虎类的藤蔓植物，窗门都陷入其中很难辨识，仿若遮蔽了眼睛的长毛树懒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房子身处一片松针林之间，宅间由青石板路相连，这建筑即便是在白天也很难从林子外窥视得到，更别说漆黑的夜晚了。真不知那些谣言者因为做何事误入此地，又因受何刺激而编出如此乏味的谎言。
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除此之外，窗户亦是紧闭。从藤蔓的空隙中看不到光线透出，死寂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三人中唯怪谈讲述者最为失望，没多久，便提议大家离去。我也十分赞同，只是女生有点念念不舍。即便如此，队伍仍旧鸣金收兵，打道回府。
告别了那两位同学，我便匆忙地走向自行车棚，准备骑车回家。还没等我走到自己的车旁，探进裤兜的手却发现钥匙消失得毫无踪迹。摸索了半天，没有结果，只得转身返回，借着昏暗的月光在路上寻找起来。
不知不觉按原路便走回了林子里，一路上我仿若失心魂魄，丝毫没有去关心四周的环境变化，亦步亦趋地埋头苦寻。直到昏暗的灯光从仓库窗子的缝隙透露出来，优美的琴声渐渐响起，我才明白自己好像已经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推进了怪谈的深渊。
4
顺着风琴声我推开虚掩的木门，房间内仿佛进入另一个时空。灯光并不像透露出来那般昏暗。相反，里面却有些灯火辉煌的感觉。室内的乐器和家具看起来都有些年代，旧得可以，也并非古董，但并没有破烂不堪的样子，摆放也十分有章法。沙发的位置，茶几与挂画的角度，皆相得益彰，还有一架红木色的脚踏风琴坐落在房间的吊灯下面，灯光恰到好处地照射其上，坐在风琴前面的是一位少女，背对着门口，黑色的直发长至腰间。
少女演奏之曲为《杜鹃圆舞曲》，风琴的音质弹出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礼拜堂的午后，朝圣的人群翩翩起舞，在一个个旋转的舞步中放怀颂唱。
一曲弹罢。我不由得说了声“弹得真好”。少女被我的话语吓了一跳，转身过来看着我。惊慌的神色从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透露出来，仿若胆怯的小鹿，像注视误入森林的农夫一样有些生气般地看着我。 “实在是抱歉，我只是来……”话还没说出口，我便觉得好像十分不妥，难不成说自己是来探究深夜闹鬼的学校怪谈？于是赶紧换了一句，“……我是来找自行车钥匙的。”
少女一脸的疑惑，仿佛面对一个满嘴谎言的小混混，神色中多少还带着一些厌恶之情。
“我只是在这附近丢了车钥匙，听见里面的风琴声，就好奇进来了。”
“为何会在这里丢了钥匙？”少女的问题一针见血，顿时让我哑口无言。
迫于无奈，我只好将前因后果一一道出，心里估摸这下可能真会惹得对方痛骂一顿，狼狈而逃。
但未想到听我这么一说，她反而是笑了起来，十分开心地停不住地笑着。看她这样的反应，我也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
“这么说，我就是学校里流传的妖怪了么？”
“可别这么说，都是谣言的错，我可是打开始就没相信过。”我赶紧为自己辩解。
“不过呢，这个怪谈一点都不有趣，也不吓人。你也这样觉得吧。”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她从琴前的凳子上站了起来，转身到书架里掏出一罐可乐，递给我，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
我显得有些拘谨，双手捧着可乐，在沙发的角上坐下。少女便坐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接着说道：“如果是我来编这个故事，可能这样更加有趣吧。”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认真地听着。
她想了想，然后故作神秘地讲到：“起因应该是被学长抛弃的女生在满月的夜晚吊死在学校仓库里，从此以后每到满月之夜，房间里总会传出那首女生最喜欢为学长弹奏的曲子……唔，故事到这里可不算完，可怕的是后面。假如有人在满月的夜里因为琴声的吸引误八房间，那第二天便会在仓库里发现这人也悲惨地吊死在屋梁上。”
听到此处，我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房顶，还好，这是砖房，没有高高的可以悬梁的木梁。
“至于夜里发生了何事，那人又为何自杀，一切都无人知晓。”讲到此处，少女睁大了眼睛，问我：“怎样，这个故事如何？”
“唔，如果是A-D评级的话，我想应该有A。”
“最高就是A吗？”
“不是，还有S级，supper的意思。”
“哦……”她略带思索的样子，好像蹩脚的小说作家一样，估计在盘算自己的作品如何修改可以更加卖座。
眼看气氛稍有缓和，我松了口气，随手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但出人意料的是。可乐居然是冰冻的。我有些吃惊，转头看了看书架，好像并没有冰柜的踪迹，而且刚才握在手里也并没有冰冻的感觉。
少女看出我的惊讶，面容露出狡黠的笑，“刚才在学校小卖部买的，还有饼干，吃吗？”
我摇摇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钟旧得可以，玻璃镜面早已模糊不清。沉重的吊摆如陷入泥地的黄牛一般摇着尾巴。已经10点15分了。
“要回家了？”
“嗯，还得找找自行车钥匙，希望能在11点前到家。”
少女眯着眼想了会儿，说道：“下次早点来？可以多坐一会儿。”
“你经常都在？”
“几乎都在。”
“是我们校的学生？”
“唔，算是吧。”
我本还想问点什么来的，但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感谢了她的款待。
“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出门前又问了一句。
“下次来再告诉你吧。”她歪着头笑了笑。“对了，去车库旁的洗手池看看，也许洗手的时候不小心掉在那里了。”
我点点头，告别了少女，然后推开仓库的门，匆匆离去。果然，如她所讲，我在水池边上发现了自己的单车钥匙，只是，我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在这里洗过手。
5
六月的清晨，海风还有些凉意，我骑着车，懒洋洋地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
路边的早餐摊已是人潮攒动，一辆辆公交车喘着黑烟从一旁呼啸而过，然后穿进狭窄而烟尘四起的巷道，顺着弥漫而起的灰尘仰望天空，脚手架代替着树木遮蔽着天际线的轮廓，而被笼罩其间的人们行色匆匆，如直布罗陀海峡的梭鱼一般，焦急且茫然地奔向四面八方。张雨生的那首关于大海的歌曲。在理发摊或者音像店里配合着当下的海风，肆意地在城市弥漫，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海滨城市，所有澎湃的抑或忧郁的情绪，皆可借由海洋的潮涨潮落，渲染得无比动人。
就今日的眼光来看，城市的设施也许尚且落后，宁静的旧巷仍大量存在，但轰轰烈烈的建设浪潮，已犹如非洲角马群一般，在辽阔的草原撒野狂奔。无人想要阻挡。亦无力可以抵挡，所有人将被这片狂潮吞没，然后只能选择在漩涡中畅游。抑或于巨浪间挣扎。而那些游离在潮流之外的人或物，只能是选择被毁灭，或者，选择被彻底毁灭。
对大多数来说，这也许是最美好的时代，但对一些少数来说，也许，这是最绝望的时代。
所以直至今日，我回想起她的抉择。仍旧不能做出好或者坏的判断，也许就旁人来说那是一种消极而悲观的决定。但若真心站在她的立场来看，也许是最美好的选择也未可知。而这种美好，在我人生的长途中越发明显地被发现、被体会，直至将其作为一种对抗巨潮的宝贵力量而深深埋藏于心底，并且成效颇佳。屡试不爽。
学校的生活简单平静，尚被校园那略微残破的围墙暂时地隔离住了外面的喧嚣。虽然这种宁静难能可贵，但大多数同学却并不接受这种隔离感，总是以各种方式翻墙越窗地往外逃，仿佛外面的世界更加吸引他们的眼光。当然，这也是十分正常的，他们中的一部分未来会成为游泳的好手，踏浪戏潮，得心应手。而还有一部分，可能会在人生的角斗场铩羽而归，自暴自弃抑或固步自封，将自己用另外的方式封闭在习惯的空间。然而在我看来，这都是生物的本能，选择与自己的能力相匹配的生存方式罢了。
据说除去睡眠，人类只需要花费生命六分之一的时间便可以完成关于生存和繁衍的工作。剩下的时间，是极其空虚与无聊的，需要用尽各种方法来杀死时间。十五六岁年纪的我，便是在这样对人生的漫不经心的思考中，将时间排遣一空。 然而今天，多少却有些不同，我有些急切地盼望着一天的结束，而非往日那样不太有所谓。这样的急切很少有之。甚至让我觉得有些不安。也许生活的节奏会如超市里堆成金字塔的苹果一样，一旦崩塌，便是难以挽回的一片狼藉。
可即便如此，当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我仍旧急不可耐地走出教室，朝人流相反的方向走去。
今夜月光仍旧朦胧，一路上几次被看不见的灌木划了裤脚，却停不下匆匆的脚步。这一次，还未等我看到灯光，悠扬的风琴声已从松针林的背后，缭绕而来。
6
没等我敲门，少女便推开门来，冲我莞尔一笑。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钻进屋内。今天她穿着学校的校服，看起来和普通的女学生差不多，只是齐腰的长发仍旧有些夸张，这样的长度估计会把教导主任头上仅有的几根毛发全气得站立起来。她让我坐沙发上，并帮我把书包搁在衣服架上。
茶几上摆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茶具，看起来也是旧旧的，茶具的漆皮已经剥落不少，紫砂茶壶也泛着有些年头的光亮。
“会品茶么？”少女问我。
我摇摇头，“一窍不通。”
“哦，那就好，我也不会弄，凑合着喝吧。”
我点点头，坐着看她摆弄茶具，就外行看起来，仿佛她还真有那么几下子。
不一会儿，她将泡好的茶倒进小茶杯，递给我一盏。我装模作样地喝下。还不错，香味很浓郁。
看我喝下去对她有所称赞，她开心地笑了。“嗯，今天弹点什么呢？”少女用食指点着下唇，眼睛看着天花板，仿佛在翻阅头脑里的琴谱。
“那个，可以让我点一首吗？”这时我问到。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仿佛被我的提议提起了兴致，“好啊，快点一曲，看看我会不会弹。”
“嗯。”我低头略微想了想，“莫雷斯莫的华尔兹D，可以吗？”
“嗯？”少女略微思忖了一下，“你是说，艾米丽的那部电影？”
“对，不过，只听过手风琴的，不知道可否。”
“我想应该可以。”少女笑了笑。转身走到书架前，翻阅了一下，抽出一本破旧的册子，朝我晃了晃，“看，乐谱。”
她走到风琴前，将乐谱放在谱架上，坐下整理了一下凳子，然后试着弹了几个键，随即转过头来对我眨了下眼，“要仔细听哦，独一无二的，别处可听不来的演奏。”
我点点头，然后将自己的背放进沙发，双手搁在胸前，轻轻闭上眼。
优美的乐曲从她弹奏的第一个音符开始便不能抑制地蹦跳出来，恍惚间好似看见少女朝我伸出手来，我刚刚将手递出，就一瞬间被她拉走，我的双脚渐渐离开地面。如被拉扯的风筝一样在城市的街道飞舞起来，欢快得没有任何束缚，天空清澈如往昔，潮湿的海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夹杂着桂花香味的山风。我被她带过街道，越过屋檐，从陈旧的巷子穿梭到华彩的乐园，从城市的车站飞跃回村落的梯田，甚至摆脱地心的引力，要往宇宙最深处邀游而去。总而言之，舒畅之情无以言表，欢乐之心不能自抑。
一曲罢了，我仍旧未能回神，直到少女顽皮地用冰冻的可乐罐将我叫醒。
“无聊得睡着了？”
“哪能呢，彻底被迷倒了而已。”我揭开可乐喝了一口，依旧如刚从冰柜里拿出一样冰凉。
“真的？”
“真的。”
“有多迷人？”
“嗯，如同蝴蝶花露被泡成糖水，然后就着冰冻的蜂蜜被一口吞下。”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唔，确实迷人。”
“为什么感觉在你身上总能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我不解地问到。
少女皎洁地一笑，说道：“因为，我是魔女啊。”
7
期末考得还算过得去。就刚刚换过新环境的我来说，分数超过年级平均分25分的成绩也算是可以接受，于是剩下的暑假简直成了挣脱网绳的棕熊，它一路狂奔肆无忌惮，不顾蜂蜜的诱惑和浆果的香味，直扑到河边，却发现本该流经此处的大马哈鱼居然一条也见不到踪迹，整个人——或者说熊，呆呆地立在水中，寂寞得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我常常偷偷溜回到学校里，讽刺的是居然用的是和那些翻墙出来的同学一样的位置和路径。少女也常常在，有时晚上，有时白天也在。整个暑假我听了相当多的风琴名曲以及说不上名字的各种曲子，喝下了数以吨计的可乐和吃下数不过来的零食。两人有时候坐着看莫名其妙的书，有时候也听广播里的音乐，不过更多时候还是在干着东南西北天文地理般瞎聊的勾当。整个夏天就这样被技术娴熟甚至略带艺术的手法捕杀得一干二净。
一切都如此美妙而不可言喻。
“你之前说你是魔女？”
“嗯。对啊。”少女躺在沙发上看《寻羊冒险记》，头也不抬地应道。
“会魔法的？像电影和魔幻小说里那样的？”
“差不多吧，而且，还要用魔法来守护这个城市，和某些少女动画里的桥段一模一样。”她抬起头来，“你不相信？”说到这里她有了些精神，翻身起来，“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怎么证明？”
“嗯，比如……”少女环顾了一下四周，拿起茶几上的一张便签纸，“看好了哦。”
少女闭着眼默默念了些听不懂的咒文之类的玩意，不一会儿，纸张的一角居然开始冒起烟来，渐渐地，火焰就开始燃烧，很快便吞噬了整张纸片。
“怎样？很厉害吧！”少女兴奋地看着我。
“不是魔术？”我有些吃惊。
“怎么会！还有你平时喝的可乐，这里可没有冰柜哦。”
“那还有预言能力吗？比如上次的车钥匙？”
“没有预言能力，只是能略微看看几分钟前发生的事而已。”
“就用……这点能力……守护这个城市吗？”我不解地问到。
“很久以前可不是这样，”少女叹了口气，“那时的魔女可强大了，水火土气的法术都不在话下，甚至传说掌握预言能力的魔女也出现过呢。” “为什么魔力越来越弱呢？”
“我也不知道，唉，可能因为人类的能力越来越强吧。”少女无奈地摇摇头，“魔女的能力都被科技代替了，谁还需要魔女啊。”
“那……”我想了想安慰她的话，“至少，还可以表演魔术？”
“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呢，就是得用这种连魔术都不如的魔力守护着城市。”
“那辛苦得不行吧。”
“岂止辛苦，简直就是折磨呢。比如给冬天天桥下的流浪汉生火啊，帮消防车往水罐里抽水啊，给树上下不来的小猫送回家啊，只能干些这样的琐事。”
“这……消防队员和市政人员，甚至普通人都能做吧。”
“是呢，可很少有人去做啊，哦，有时候也帮刑警破案，不过一般不会的，很多涉及高级机密的事才会来找我。”
“这个不错，好厉害的样子。”
两人聊得兴起，一不小心下午的时光便又消耗殆尽。转眼便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嗯，那个，明天可能要去办点事。”少女扒在门框上对我说道。
“工作？”
“差不多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十分好奇会是怎样的工作。“可以……一起去吗？”
见我这么问，她开心一笑，但摇了摇头，“不想让你看到我工作的样子啊。”说着摆了摆手。
我有些失望，她冲我苦笑了一下，继而还是送我离去。
8
次日，无所事事的我去纺织厂的职工电影院看了部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老旧电影。稀里糊涂地看着，买了可乐和花生，呆坐在木质的折叠椅上一口都没动。脑子里惦记着的还是小屋、风琴以及魔女。下午骑着单车去了趟海边，数着海鸟打发完剩下的时间，归来时天色已暗，并且大有来一场暴雨的阴霾气氛。
饭也顾不上吃了，饿着肚子就往家里赶。
半路上，暴雨还是从黑压压的天空中毫不客气地被倾倒而下，我把外套脱下盖在头上，内心叫苦连天。
不知道她工作怎样了，顺利吗？会不会回去的路上也发现没有带伞？
正这样想着，车子来到铁道跨线桥下。黑暗中远远地隐约看见桥上的护栏边站着个人，没有打伞，一动不动地望着桥下的铁轨。
心里一紧。赶紧加快速度蹬了过去。
我赶到那人面前，突然刹住车，对方一惊，转过头来，居然是她。
她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转头想跑。我急忙扔下单车，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怎么在这儿！这么大的雨。”
“别管我。”她试着挣脱，我却固执地不肯放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居然将她拉到怀里抱住，她反抗了一阵，继而偃旗息鼓不再抗争。
也许是因为淋了雨有些冷，也许是因为难受，她微微有些颤抖，埋着头好半天没说话。我就这样机械地抱着她，一动不动，两人傻傻地被雨浇着头顶。
又过了好一阵。她抬起脸，眼里满是说不出的难过。她没有哭，看得出坚强而又勉强地在抑制自己的悲伤，两人对视了一会，然后她慢慢从我怀里滑落出来。
雨好像小了些，我用车搭着她往回骑去。外套顶在她的头上，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淋过雨而湿得让人难受。
两人就这样一句话没说地回到学校。
仓库的灯光温暖得像火炉，她到角落里换了干衣服，我用毛巾擦了檫头，然后在书架的角落找到一盏不知何年何月的煤油灶，幸好还有煤油。生了火，我用搪瓷杯烧了些热水，两人各喝了一些。
“饿吗？”她坐在沙发上，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那长度。看样子得擦上好一阵。
“你这么一说，还真饿了。”
“书架顶上还有半箱泡面，可以煮一点来吃。”
我笑了笑，“真是万能的书架。”听我这么一说，她也露出久违的微笑。
一边煮着泡面，一边开始和她像平时那样聊天。我试着没去提今天的遭遇，她的工作，以及她站在铁轨桥上是不是会做什么傻事，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两人一如往昔般在小屋里度过快乐而平凡的一天。只有潮湿的衣服粘嗒嗒地贴在后背，仿佛裹着残酷的现实仍旧不肯撒手。
“中秋节的晚上，能来？”她突然问我。
“为何非得是中秋节？”我有些疑惑。
“不合适便算了。”
“非得那一天不可吗？”
“嗯，要说，还真得那一天不可。”
我有些不解，不过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她。
临走时，她推着我的背，叫我路上小心，然后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柔和的声音，让我感觉到她内心的一点满足。也感受到她带给我的一些温暖。
9
很快，暑假便在夏蝉的坠落中宣告彻底结束。学生们迎来了开学的日子，人群潮涌般来到学校，如迁徙的羚羊群，呼啦啦的一片片往新的草原奔来。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刚刚实行双休制的学校迎来第一个休息的周六，正巧便是中秋节。那时的中秋节是不放假的，也没有如现在这般作为家庭团聚的重要节日，于是吃完稍微丰盛的晚饭，我便揣了两块月饼借口去同学家问作业，骑着单车朝学校去。
这夜的天空，云少得可怜，黑暗的舞台独留满月占据其间，乐团偃旗息鼓，龙套纷纷匿去，唯有主角吟唱歌词，诉说着内心的独白。
今晚没有听到风琴声从树林里传来，仓库的小屋透着微薄的灯光仿佛只为旅者指明归来的方向。我推开虚掩的门，少女正在整理书架的东西，见我来了，依然给予愉快的微笑。
“给你的。”我把兜里的月饼递给她。
“谢谢。”她收下，然后把我拉到沙发旁。“快坐下，我给你看件东西。”
我言听计从，少女神神秘秘地拿出来一个铁盒，细细长长且锈迹斑斑的样子。
“打开看看。”
我掰开来，里面搁着一支钢笔。这笔仿佛有些年代。笔杆好像是银做的，花纹的缝隙已被氧化成黑色，笔套上镶着一颗天蓝色的石头，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璀璨的光，确实有些漂亮。 “送我的？”我疑惑地问到。
少女点点头，“我离开以后，如果想和我说话，用这支笔写在纸上就可以了。”她说离开说得有些突然，让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离开？”
“嗯。”她略微点了点头，继而岔开话题，“喜欢吗，送你的礼物？”
我看了看，有些情绪低落，“写在什么纸上都可以吗？”
“至少能看得见笔迹的纸吧。”
“用什么墨水呢？”
“都可以啦。”
然后我沉默了一阵，问到：“为什么要走呢？”
少女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看着房子中央的风琴，略微有些无奈地说：“因为这个城市已经不需要魔女了啊。”
“怎么会？！你走了城市的流浪汉怎么办？还有那些消防车？树上的小猫？谁来管他们？”
少女低下头，闭着眼摇了摇头。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魔力越来越弱，也许就快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没有魔力也能守护城市吧！”我有些激动，声音略显得大了些，但看着她低着头难过的样子，不由得有些自责。
“就算，没有魔力了，做个普通人不也挺好？”我放低声音安慰道。
她没有说话，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我根本不想做个魔女啊。”她低着头，轻声说道。“不能去喜欢的地方，不能过喜欢的生活，不能……”她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履行魔女的职责，或者，魔力消失殆尽会怎样？”我冒失地问到。
“会怎样？”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继而又低下去，“还能怎样，会消失呗。”
“没有办法解开这个魔咒吗？”
少女抬头略微思忖了一会儿，“好像，有吧。”
“怎么做？”
“想知道？”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略显严肃地说道：“若知道这个方法，便不可以逃避的，能接受得了？”
我认真地点点头，于是她微微吸了口气，轻声说道：“在十六岁那年的满月夜……被喜欢的人亲吻。”
10
房里的灯有些接触不良般闪动不停，少女索性起身关掉了灯。屋外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将房间布置得一片雪白，纯净而安宁。
她坐过来靠着我，安静的不说话。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如同潮汐一般，在满月的牵引下起起伏伏。
我笨拙地伸手搂住她的肩膀。那是如同初生的小羊般单薄的肩膀。
就这样搂着她，她将头轻靠在我肩上。时间的流逝完全无法用感觉来衡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分钟，抑或两小时。
“喜欢？”她小声问我。
“嗯。”我点点头。
两人再没说话，直到与她的嘴唇轻轻地触碰在一起。
软软的触觉，像有暖流划过全身，仿佛没有睁开眼的生命，安静地接受着神的关爱一般温热。
过了一会儿，她用细得几乎没有的声音问我：“不会忘了我吧？”
我摇摇头。
然后她便默不作声，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仿佛冒失地推开一栋陌生宅邸的房门，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间，她开始哭泣起来，不知缘由的，伤心地哭。
起初只是小声地抽泣，继而便泣不成声，不能自已般痛哭起来。我赶紧笨手笨脚地将她搂住，她先是蜷缩着在我怀里哭着，随后便伸手将我的脖颈紧紧抱住，在我肩头拼命地哭，仿佛要将身体里的委屈彻彻底底地全抛洒出来，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我只能抱着她任她撕心裂肺般地哭。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好，直到肩上的衬衣湿了好一片。
屋外的月亮静静地为这幕剧布置着舞台的灯光，夜风带着松叶的甜味让人意识朦胧。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主角的哭声渐渐微弱，她又抱着我沉默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擦了擦眼睛。
“对不起，实在是太过难受。”她吐了口气，接着抽动了几下鼻子。
“别这么说，好受些了？”
她点点头。
“那个魔咒，算是解开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她摇了摇头，马上又开始点头。我又想追问，她却转身起来，开了灯。
看了一眼时钟，她催我回去。临走时嘱咐我带上装钢笔的铁盒。我问她何时能再来，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看着我，然后说道：“明晚吧，好么？”
我只好点点头，不舍地与她告别，借着尚未褪去的月光，无奈地踏上归途。
11
回忆至此，如同观看俄语演出的舞台剧，在不明就里的境地演员悉数离场，仅留观众正襟危坐，独留舞台前，甚至不知该鼓掌致敬还是静静坐着等待演员返场，又或者已经是时候站起身来，穿上外套，独自离开灯光一盏盏熄灭的剧场。
总而言之，少女消失得毫无踪迹，甚至连碎落的泡沫都无从寻得。当我再次推开仓库之门，只剩残旧的杂物以及那架破旧的风琴。她为何离去，她身上的魔咒是否已经解开，她，对我的记忆能否留存。一切如一场难以对人讲述的臆想般的秘密，唯有那支钢笔仍给我留下一丝仅存的凭据。
我用少女留给我的笔写了几封信，搁在抽屉的角落，几次搬家以后便不见了踪影，我宁愿相信是她收去看了，而聊以自慰。
好些时候我甚至认为，也许爱情本身，也是魔女的禁忌吧。
作者简介
人畜无害外受内攻良民大叔一枚。爱萝莉，喜软妹，好古风，也写科幻，玩弄悬疑亦非不可，内心其实最爱小清新。最近脑子发热迷上填词，还特别为这篇文录了一首歌，唱歌的当然是软妹子，歌词是大叔填的，原曲是熊木杏里的《风の记忆》，有兴趣的童鞋可以上新浪微博@伊村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