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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七八月份的暑假，七月份还好，八月份就显得相当无聊了。八月份重复着七月份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没有了忍耐一学期后拥抱暑假的热情和新鲜，用来应付作业的日子反而越来越少。对苏周这种老师眼里的优等生而言，必定要把作业拖到最后一天，但即使拖到最后一天深夜也必定完成，所以八月份每过一天，就如大限临近，明明不情不愿可偏偏还不得不过，苏周的八月既懒散又焦灼。
每天傍晚，苏周都会趴在阳台窗户上看着妈妈去倒垃圾，苏周妈拎一个桶，右肩微低，仿佛桶很沉，头也跟着向右边倾，趿着的拖鞋“吧嗒吧嗒”很有节奏，左手臂也一前一后略显夸张地摆着，偶尔也夹杂着一两声“哎呦，朱奶奶啊”“倒垃圾啊”的简单交谈。苏周恶作剧般天天像观摩仪式一样无比认真地目送妈妈去倒垃圾，然后再迎接她归来，有时在窗口突然就伤感起来，嘲笑自己病态，甚至矫情地洒两滴眼泪。晚饭时，邻居孙阿姨多半会过来聊一会儿，她有时自己端一碗饭过来吃，有时就在苏周家吃一点，有时候苏周妈也爱端上饭碗到孙阿姨家吃，似乎是为了热闹点，小城里是有这样的风俗的。孙阿姨说话很刻薄，甚至尖锐，好像总要跟别人分个胜负似的，不过她说话时总带着笑，唇角微微翘起，神情带着些许嘲弄和对一切了然的意味。苏周妈也总是笑，边吃边听，边听边笑，有时突然屏住呼吸，停止咀嚼，看来是被某个话题吸引了，旋即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或爆发出一阵大笑，有时笑得东倒西歪。苏周总觉得太过。苏周在桌边磨磨蹭蹭地吃饭，偶尔抬起头来默默地看她们一眼，又低下头去一勺一勺慢慢喝汤。孙阿姨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注意苏周，苏周太安静了，简直像只猫咪。不过有那么一两次，大概别的话题断了，孙阿姨一边“咯吱，咯吱”嚼着酱萝卜，一边叹气，“哎，你们家苏周真是让人省心，成绩好又听话，不像我们家思琪，成天疯，最近又闹着组什么乐队，倔啊，没一点心思在功课上。”苏周妈一副不认同的表情，“好什么呀，成天闷声闷气的，内向得要死，哪像思琪活泼大方，她这个样子将来就算考上大学恐怕毕业后也难找到工作。”苏周从来不知道妈妈竟想得那么远，看着妈妈的表情，倒好像自己是个不孝子般惹她痛心。孙阿姨看看埋头扒饭的苏周，眉眼间竟似泛起些微同情，笑笑，“苏周这孩子是内向了点，我们家思琪的确是不怕生，从小胆子就大，老师还夸她想法多，有闯劲哩，我看哪，就是个小人来疯。”苏周妈丢下筷子，一挥手，“哪有你这么说女儿的，她要是小‘人来疯’，那你岂不成了老‘人来疯’？”说着，两个女人笑作一团。孙阿姨走后，苏周妈开始数落苏周，“吃饭吃那么慢，一个高中生，一点都不懂珍惜时间，将来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成天在房间里发呆，没心思做作业，我告诉你……”此时拉长了脸冷冰冰的苏周妈真让人怀疑是不是刚刚还热情洋溢、有说有笑的那个苏周妈。苏周逃也似的回到房里，恹恹地抵着门坐在地板上，垂下脑袋，抱紧膝盖……
从什么时候起，学习不再是兴趣，而变为讨好父母和老师甚至同学的工具？从什么时候起，明明心里有一连串的想法，却始终不声不响，让人贴上“内向”的标签？
二
思琪来找苏周，苏周真是大吃一惊。
王思琪，与苏周同校同级，又是邻居，按理说两人应该很熟稔，但她们的交流也仅限于在学校偶尔照面时互相点个头，微笑一下而已，毕竟一个敢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甚至剃成光头的女生和一个背双肩包戴厚眼镜低着头走路的女生确属两个世界。苏周有时想起她们曾经的亲密，都觉得不真实，恍如隔世。那时候，苏周家刚搬到这里，邻居都不熟。一天放学下大雨，小苏周背着书包小跑着往家冲，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喂，前面的同学等一下，背粉红书包的。”那就是小思琪，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撑一把老式的黑布伞，小思琪助人为乐了一回，说要送小苏周回家，结果两人走着走着就发现竟然同路同这么久，拐过七七八八的巷子还同路，最后才知道原来是新邻居。后来渐渐熟了，像很多要好的小伙伴一样，互相交换童话书，互相交换新口味的零食，还要去对方家的小床上睡觉。再然后呢，苏周一直想不通，仿佛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互相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方式，习惯和爱好也逐渐大异其趣。特别是上了中学，交流越来越少，明明同校上学却是一前一后地去，仿佛约好了一般，在路上都不会碰到。初二时，有一次两人很意外地碰面了，就一起回家，苏周想了想，装作很不在意般笑着说：“我们好久没一起玩了，你都没来我家玩。”思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点点头，“是呢。”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我是不好意思打扰你用功读书。”说完后，两人都显得尴尬起来，一路无语。之后就真的断了交流，直到高中都没说过几回话。
此刻，看着站在自己家门前的思琪，苏周想说点什么，至少客套一下，但终究撇了撇嘴僵硬地蹦出两个字：“请进。”看得出思琪的局促，但很快那个大大咧咧的女生刻意镇静下来，直奔主题，“是这样的，我暑假和几个朋友组了一个乐队，也算不上多正式，但大家也都用心在弄。嗯，我们的一个吉他手临时有急事，但五天后我们有表演，算是我们第一次正规演出，所以……我记得你学过吉他，你看，你看你能不能替他一下？”思琪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食指在右手掌无意识地画圈圈，宝蓝色的指甲闪亮闪亮的，像明艳的金龟子扑闪着亮翅。苏周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弹，好久没碰它了，要是弄砸了怎么办？”“不会不会，只要你肯做就成，我也是没办法，不然我……”思琪一下顿住，没往下说，苏周直觉那句被吞下的话应该是：“不然我也不会找你。”思琪停止了画圈圈，空气里像是有什么在发酵，闷闷的，涩涩的，两人都低头不再言语。过了半天，苏周缓缓道：“我想想。”思琪站了起来，“那行，我先走了，不过要快点答复我哦。”
不然我也不会找你。是的，真不会找你。
苏周翻出箱子里的吉他，温柔地拨了拨，牵起唇角，苦涩地笑了。
三
晚上吃饭的时候，苏周终于见识到了鲁迅小说中“阿长”那很有名的“切切察”。孙阿姨和苏周妈一直在小声交谈，苏周只要一抬头，苏周妈就会迅速瞟她一眼，于是苏周继续低头喝汤，只是她们显然没打算真正隐瞒对话内容，字字都咬得格外清晰，之所以小声而迅速地交谈不过是为了炒热一种氛围，就是那种谈者激动，闻者因为神秘而愈发兴味盎然的氛围。
“没想到那小丫头看起来老实，倒不是那么回事。”
“谁能想到，我先前还挺喜欢她来着，我也不是说谈朋友不好，不过，都快升高三了……”
“就是，一个乡下丫头，不好好学习，赶时髦去谈恋爱，这才多大啊。”
“是呀，对了，还真能被你发现？”
“哎，我也是凑巧，那个男孩子天天早上站在街拐角等她，朱奶奶早锻炼看到的，我原来看她早上夹本书出门，还以为出去早读呢，谁晓得是约会呀，哼，真能赶早，不过朱奶奶说那男孩看上去倒挺老实的。”
“小丫头本来也很老实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她妈当年风流着呢……”
苏周喝下最后一匙汤，终于坐不住了。
当抱着吉他的苏周被思琪一一介绍给她的那群朋友时，苏周很明显地感受到思琪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开心，于是苏周也开心起来，尽管出门前被苏周妈指着鼻子整整骂了一个小时。此刻的苏周只想抛开一切，畅快地拨动琴弦，畅快地度过这个八月，哪怕只有这五天。其实，很喜欢和大家相处的吧；也许，从来就厌倦那个虚伪的乖乖女。大家夸苏周厉害，说她熟悉谱子快，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超有感觉。苏周笑得腼腆，一面试着去学那个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男生随着节奏夸张地晃动头发，一面琢磨着什么时候也涂一层闪闪的指甲油，这样说不定可以和大家拉近距离。休息的时候，苏周注意到隔壁的男生正用一块软布仔细地擦着琴面，阳光打在他的头发上、琴上，淡淡的金色衬得他整个人柔和起来。他仿佛在想心事，没发现苏周，当他若有所思地放下软布，抬起头来，正对上苏周的眼睛，苏周立刻感到一阵窘迫，慌乱地挪开视线。那男生也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笑出声来，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笨蛋，有什么好紧张的？苏周脸颊发烫，觉得胸口满满的，不，是太满了，几乎要溢出来。她很想说些什么，什么都可以，关于这支乐队，关于音乐，关于兴趣，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倾诉欲烧灼着她的心，她突然发现长久以来，她所渴望的不过是说些什么，可惜最早遗忘的也是如何诉说。她不是空白，她也有故事，也想有人分享喜怒哀乐，不要再装模作样，充当一个一心守着课业的“清道夫”，不要再忍耐别人一面戏谑地喊着“淑女”，一面敬而远之，不要再过一个人的孤零零的暑假，不要，统统不要。现在，她想了解他，更想让他了解她。苏周重又对上男生的视线，嗓子眼堵满了话，“我……”男生困惑地看着她，却好脾气地一直挂着笑，示意她说下去……
四
“瞧，谁来了，我们的美女经理欣雪姐来看我们了。哇，还带了好大的西瓜，孩子们，来来来，过来吃西瓜。”思琪高声嚷嚷着，俨然一副山大王的模样，拉欣雪姐到大家中间。欣雪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戴着一副方框眼镜，一脸书生气。那个“书生”一走近，大家纷纷起哄，喊“姐夫”。书生笑笑并不在意，只管招呼着众人吃西瓜。夏欣雪，苏周只是略有所闻，好像是思琪家的远方亲戚，比大家高一级，人长得漂亮，性格好，成绩也好，为了上学方便一年前就住在思琪家。看得出，思琪很敬重她，其他人也都很敬重她。欣雪很谦虚，和大伙聊得很融洽。临走前甚至做了一个小小的讲话，大概意思就是自己这个经理受之有愧，没常来看大家，但自己不后悔，毕竟是高中最后一个暑假，想留一个美好的回忆，和大家在一起很开心，祝大家演出成功之类的。大家鼓掌，苏周也有些感动，看到旁边笑得一脸阳光的“姐夫”，苏周忽然明白过来孙阿姨和妈妈口中那个“小丫头”是谁，脸倏地红了。明明自己什么也没说，但也听到简单的真实背后刻录着一个怎样恶毒的描述，而在场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背负着。早已习惯什么事一个人慢慢发酵，可是，可是这时分明没有力气再藏着掖着，脸一阵发红，一阵发白，几乎认定自己也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五
这天早上，苏周还没起床，就听见楼外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叫骂，周围是嘈嘈杂杂的议论声。苏周从窗边探出脑袋，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梳着油亮的头发，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一个女孩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不学习，学人家谈朋友，你有没有脑子？你对得起我吗？怎么就知道犯贱？啊？你说话啊……”接着是一连串乡下人粗鲁的骂人话，女孩只是低着头，不言语，思琪在一旁拼命地说：“不是这样的，姨，不是的，冷静点。”苏周这才发现原来低着头挨骂的女孩是欣雪，竟错愕地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扶着窗台，瞪大眼睛。那个女人骂了半天，见欣雪一言不发，火气突然一下子窜了出来，走过去劈手一巴掌打在欣雪头上，众人都愣住了，随即人群“哗”地议论起来，“怎么打人？”“现在的孩子哟……”孙阿姨显然尴尬极了，拉住欣雪妈劝她消消气，还开导说欣雪只是一时糊涂而已。欣雪默默地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抽泣起来。思琪也难过地蹲在她身边，小声地安慰她。欣雪妈一把拉住孙阿姨，叹道：“你说我苦不苦，在农村辛辛苦苦干活就指望她将来有点出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着说着几欲泪下，孙阿姨大概的确被感动了，拍拍欣雪妈的背，说：“为人父母确实不易啊，我们家思琪也不让人省心……”渐渐地，舆论出现了一边倒，这件事被认为是不懂事的孩子惹母亲伤心，母亲只好千里迢迢赶来教育教育她，免得她歧途深陷。甚至有人把它提升到母爱的高度，在一旁对自己的小孩进行亲情教育。总之，这件事最无辜最值得同情的就是那位母亲。
晚上，孙阿姨和苏周妈又继续“切切察”，苏周因为早上的事胃口全无，用小勺子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饭，苏周妈瞪了她几眼都没发现。
“哎，那个瘟神下午可算走了。”
“她真能闹腾，大清早就听见她嚷嚷。”
“我哪知道啊，早知道我就不打电话给她了，我就想让她劝劝欣雪，这么好的孩子毁了怪可惜的。现在就怕那孩子怪我。”
“我知道你也是好心，小丫头将来会懂的，不过，看这当妈的，还真想象不出她当年那么能耐。”
“我跟你讲，她当年啊……”
苏周的胃像火烧一样难受起来，每一匙汤都变得难以下咽，沿着胃壁这种灼热感延伸至胸腔，好似化作了一只无形的拳头，不停地敲打，一下一下，无法再吃下任何东西。回到房里，躺在床上，苏周瞪着天花板发呆，突然脑袋中蹦出一个严重的问题：思琪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她会认为孙阿姨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会不会怀疑我，怀疑我在家说漏了嘴？想起早上在阳台上，思琪似乎目光曾扫到自己，冷漠而空洞……苏周“呼”地坐起来，感到后背阵阵发凉。
六
苏周已经再没勇气去那个练习室了，闪亮的蓝指甲，练习室窗口透进的暖融融的金色，微微弯起的粉红唇角，仿佛一切都不曾出现过，一切都是梦吧，是梦而已。还以为终于跨出了一步，傻乎乎地窃喜，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笨蛋吧，苏周只是苏周，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无法说，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妈，跟思琪说，我病了，我没办法去练习了，跟她说对不起。”苏周妈上下打量着苏周，没发烧，没感冒，气色平常，忽然笑逐颜开，“终于懂事了，早该这样，高中不比初中，我本打算一得空就跟那个疯丫头说来着。”看着妈妈简单的小心思，苏周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不管闯了什么祸，做错任何事，都躲在妈妈身后，妈妈自会把一切处理妥帖。果然，苏周还是苏周啊。还没等苏周妈去说，就收到了思琪的短信：“演出取消。”没有理由，或许也不需要理由了吧。
苏周越发确定这几天不过是一场幻觉。苏周拥有什么呢？成堆的作业，开着冷气的房间或者说挂着窗帘的笼子，这才是真实。苏周端坐在桌边，下定决心履行优等生的义务。那把新擦拭过的吉他突然就横亘在苏周眼前，似恶劣的顽童，明目张胆又无辜单纯。想起那天，面对好脾气的男生几欲脱口而出的搭讪，却因为旁边的女生开玩笑似的一句话 “阿轩，你别打人家主意，人家可是标准的优等生”而生生切断。其实，不过是想说“你的吉他真漂亮”；其实，不过是想融入你们，不想一个人突兀而孤独地被隔绝在青春之外；其实，不过是想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改变自己。而真实却是这个八月在悄悄流逝，苏周依然作为苏周渐行渐远。
苏周开始自言自语：“你看，我说八月份很多余吧，不过今年八月也太长了……”说着说着，苏周嘤嘤地哭了起来，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苏周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发稿/田俊 [email protected]
七八月份的暑假，七月份还好，八月份就显得相当无聊了。八月份重复着七月份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没有了忍耐一学期后拥抱暑假的热情和新鲜，用来应付作业的日子反而越来越少。对苏周这种老师眼里的优等生而言，必定要把作业拖到最后一天，但即使拖到最后一天深夜也必定完成，所以八月份每过一天，就如大限临近，明明不情不愿可偏偏还不得不过，苏周的八月既懒散又焦灼。
每天傍晚，苏周都会趴在阳台窗户上看着妈妈去倒垃圾，苏周妈拎一个桶，右肩微低，仿佛桶很沉，头也跟着向右边倾，趿着的拖鞋“吧嗒吧嗒”很有节奏，左手臂也一前一后略显夸张地摆着，偶尔也夹杂着一两声“哎呦，朱奶奶啊”“倒垃圾啊”的简单交谈。苏周恶作剧般天天像观摩仪式一样无比认真地目送妈妈去倒垃圾，然后再迎接她归来，有时在窗口突然就伤感起来，嘲笑自己病态，甚至矫情地洒两滴眼泪。晚饭时，邻居孙阿姨多半会过来聊一会儿，她有时自己端一碗饭过来吃，有时就在苏周家吃一点，有时候苏周妈也爱端上饭碗到孙阿姨家吃，似乎是为了热闹点，小城里是有这样的风俗的。孙阿姨说话很刻薄，甚至尖锐，好像总要跟别人分个胜负似的，不过她说话时总带着笑，唇角微微翘起，神情带着些许嘲弄和对一切了然的意味。苏周妈也总是笑，边吃边听，边听边笑，有时突然屏住呼吸，停止咀嚼，看来是被某个话题吸引了，旋即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或爆发出一阵大笑，有时笑得东倒西歪。苏周总觉得太过。苏周在桌边磨磨蹭蹭地吃饭，偶尔抬起头来默默地看她们一眼，又低下头去一勺一勺慢慢喝汤。孙阿姨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注意苏周，苏周太安静了，简直像只猫咪。不过有那么一两次，大概别的话题断了，孙阿姨一边“咯吱，咯吱”嚼着酱萝卜，一边叹气，“哎，你们家苏周真是让人省心，成绩好又听话，不像我们家思琪，成天疯，最近又闹着组什么乐队，倔啊，没一点心思在功课上。”苏周妈一副不认同的表情，“好什么呀，成天闷声闷气的，内向得要死，哪像思琪活泼大方，她这个样子将来就算考上大学恐怕毕业后也难找到工作。”苏周从来不知道妈妈竟想得那么远，看着妈妈的表情，倒好像自己是个不孝子般惹她痛心。孙阿姨看看埋头扒饭的苏周，眉眼间竟似泛起些微同情，笑笑，“苏周这孩子是内向了点，我们家思琪的确是不怕生，从小胆子就大，老师还夸她想法多，有闯劲哩，我看哪，就是个小人来疯。”苏周妈丢下筷子，一挥手，“哪有你这么说女儿的，她要是小‘人来疯’，那你岂不成了老‘人来疯’？”说着，两个女人笑作一团。孙阿姨走后，苏周妈开始数落苏周，“吃饭吃那么慢，一个高中生，一点都不懂珍惜时间，将来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成天在房间里发呆，没心思做作业，我告诉你……”此时拉长了脸冷冰冰的苏周妈真让人怀疑是不是刚刚还热情洋溢、有说有笑的那个苏周妈。苏周逃也似的回到房里，恹恹地抵着门坐在地板上，垂下脑袋，抱紧膝盖……
从什么时候起，学习不再是兴趣，而变为讨好父母和老师甚至同学的工具？从什么时候起，明明心里有一连串的想法，却始终不声不响，让人贴上“内向”的标签？
二
思琪来找苏周，苏周真是大吃一惊。
王思琪，与苏周同校同级，又是邻居，按理说两人应该很熟稔，但她们的交流也仅限于在学校偶尔照面时互相点个头，微笑一下而已，毕竟一个敢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甚至剃成光头的女生和一个背双肩包戴厚眼镜低着头走路的女生确属两个世界。苏周有时想起她们曾经的亲密，都觉得不真实，恍如隔世。那时候，苏周家刚搬到这里，邻居都不熟。一天放学下大雨，小苏周背着书包小跑着往家冲，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喂，前面的同学等一下，背粉红书包的。”那就是小思琪，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撑一把老式的黑布伞，小思琪助人为乐了一回，说要送小苏周回家，结果两人走着走着就发现竟然同路同这么久，拐过七七八八的巷子还同路，最后才知道原来是新邻居。后来渐渐熟了，像很多要好的小伙伴一样，互相交换童话书，互相交换新口味的零食，还要去对方家的小床上睡觉。再然后呢，苏周一直想不通，仿佛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互相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方式，习惯和爱好也逐渐大异其趣。特别是上了中学，交流越来越少，明明同校上学却是一前一后地去，仿佛约好了一般，在路上都不会碰到。初二时，有一次两人很意外地碰面了，就一起回家，苏周想了想，装作很不在意般笑着说：“我们好久没一起玩了，你都没来我家玩。”思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点点头，“是呢。”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我是不好意思打扰你用功读书。”说完后，两人都显得尴尬起来，一路无语。之后就真的断了交流，直到高中都没说过几回话。
此刻，看着站在自己家门前的思琪，苏周想说点什么，至少客套一下，但终究撇了撇嘴僵硬地蹦出两个字：“请进。”看得出思琪的局促，但很快那个大大咧咧的女生刻意镇静下来，直奔主题，“是这样的，我暑假和几个朋友组了一个乐队，也算不上多正式，但大家也都用心在弄。嗯，我们的一个吉他手临时有急事，但五天后我们有表演，算是我们第一次正规演出，所以……我记得你学过吉他，你看，你看你能不能替他一下？”思琪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食指在右手掌无意识地画圈圈，宝蓝色的指甲闪亮闪亮的，像明艳的金龟子扑闪着亮翅。苏周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弹，好久没碰它了，要是弄砸了怎么办？”“不会不会，只要你肯做就成，我也是没办法，不然我……”思琪一下顿住，没往下说，苏周直觉那句被吞下的话应该是：“不然我也不会找你。”思琪停止了画圈圈，空气里像是有什么在发酵，闷闷的，涩涩的，两人都低头不再言语。过了半天，苏周缓缓道：“我想想。”思琪站了起来，“那行，我先走了，不过要快点答复我哦。”
不然我也不会找你。是的，真不会找你。
苏周翻出箱子里的吉他，温柔地拨了拨，牵起唇角，苦涩地笑了。
三
晚上吃饭的时候，苏周终于见识到了鲁迅小说中“阿长”那很有名的“切切察”。孙阿姨和苏周妈一直在小声交谈，苏周只要一抬头，苏周妈就会迅速瞟她一眼，于是苏周继续低头喝汤，只是她们显然没打算真正隐瞒对话内容，字字都咬得格外清晰，之所以小声而迅速地交谈不过是为了炒热一种氛围，就是那种谈者激动，闻者因为神秘而愈发兴味盎然的氛围。
“没想到那小丫头看起来老实，倒不是那么回事。”
“谁能想到，我先前还挺喜欢她来着，我也不是说谈朋友不好，不过，都快升高三了……”
“就是，一个乡下丫头，不好好学习，赶时髦去谈恋爱，这才多大啊。”
“是呀，对了，还真能被你发现？”
“哎，我也是凑巧，那个男孩子天天早上站在街拐角等她，朱奶奶早锻炼看到的，我原来看她早上夹本书出门，还以为出去早读呢，谁晓得是约会呀，哼，真能赶早，不过朱奶奶说那男孩看上去倒挺老实的。”
“小丫头本来也很老实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她妈当年风流着呢……”
苏周喝下最后一匙汤，终于坐不住了。
当抱着吉他的苏周被思琪一一介绍给她的那群朋友时，苏周很明显地感受到思琪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开心，于是苏周也开心起来，尽管出门前被苏周妈指着鼻子整整骂了一个小时。此刻的苏周只想抛开一切，畅快地拨动琴弦，畅快地度过这个八月，哪怕只有这五天。其实，很喜欢和大家相处的吧；也许，从来就厌倦那个虚伪的乖乖女。大家夸苏周厉害，说她熟悉谱子快，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超有感觉。苏周笑得腼腆，一面试着去学那个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男生随着节奏夸张地晃动头发，一面琢磨着什么时候也涂一层闪闪的指甲油，这样说不定可以和大家拉近距离。休息的时候，苏周注意到隔壁的男生正用一块软布仔细地擦着琴面，阳光打在他的头发上、琴上，淡淡的金色衬得他整个人柔和起来。他仿佛在想心事，没发现苏周，当他若有所思地放下软布，抬起头来，正对上苏周的眼睛，苏周立刻感到一阵窘迫，慌乱地挪开视线。那男生也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笑出声来，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笨蛋，有什么好紧张的？苏周脸颊发烫，觉得胸口满满的，不，是太满了，几乎要溢出来。她很想说些什么，什么都可以，关于这支乐队，关于音乐，关于兴趣，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倾诉欲烧灼着她的心，她突然发现长久以来，她所渴望的不过是说些什么，可惜最早遗忘的也是如何诉说。她不是空白，她也有故事，也想有人分享喜怒哀乐，不要再装模作样，充当一个一心守着课业的“清道夫”，不要再忍耐别人一面戏谑地喊着“淑女”，一面敬而远之，不要再过一个人的孤零零的暑假，不要，统统不要。现在，她想了解他，更想让他了解她。苏周重又对上男生的视线，嗓子眼堵满了话，“我……”男生困惑地看着她，却好脾气地一直挂着笑，示意她说下去……
四
“瞧，谁来了，我们的美女经理欣雪姐来看我们了。哇，还带了好大的西瓜，孩子们，来来来，过来吃西瓜。”思琪高声嚷嚷着，俨然一副山大王的模样，拉欣雪姐到大家中间。欣雪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戴着一副方框眼镜，一脸书生气。那个“书生”一走近，大家纷纷起哄，喊“姐夫”。书生笑笑并不在意，只管招呼着众人吃西瓜。夏欣雪，苏周只是略有所闻，好像是思琪家的远方亲戚，比大家高一级，人长得漂亮，性格好，成绩也好，为了上学方便一年前就住在思琪家。看得出，思琪很敬重她，其他人也都很敬重她。欣雪很谦虚，和大伙聊得很融洽。临走前甚至做了一个小小的讲话，大概意思就是自己这个经理受之有愧，没常来看大家，但自己不后悔，毕竟是高中最后一个暑假，想留一个美好的回忆，和大家在一起很开心，祝大家演出成功之类的。大家鼓掌，苏周也有些感动，看到旁边笑得一脸阳光的“姐夫”，苏周忽然明白过来孙阿姨和妈妈口中那个“小丫头”是谁，脸倏地红了。明明自己什么也没说，但也听到简单的真实背后刻录着一个怎样恶毒的描述，而在场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背负着。早已习惯什么事一个人慢慢发酵，可是，可是这时分明没有力气再藏着掖着，脸一阵发红，一阵发白，几乎认定自己也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五
这天早上，苏周还没起床，就听见楼外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叫骂，周围是嘈嘈杂杂的议论声。苏周从窗边探出脑袋，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梳着油亮的头发，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一个女孩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不学习，学人家谈朋友，你有没有脑子？你对得起我吗？怎么就知道犯贱？啊？你说话啊……”接着是一连串乡下人粗鲁的骂人话，女孩只是低着头，不言语，思琪在一旁拼命地说：“不是这样的，姨，不是的，冷静点。”苏周这才发现原来低着头挨骂的女孩是欣雪，竟错愕地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扶着窗台，瞪大眼睛。那个女人骂了半天，见欣雪一言不发，火气突然一下子窜了出来，走过去劈手一巴掌打在欣雪头上，众人都愣住了，随即人群“哗”地议论起来，“怎么打人？”“现在的孩子哟……”孙阿姨显然尴尬极了，拉住欣雪妈劝她消消气，还开导说欣雪只是一时糊涂而已。欣雪默默地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抽泣起来。思琪也难过地蹲在她身边，小声地安慰她。欣雪妈一把拉住孙阿姨，叹道：“你说我苦不苦，在农村辛辛苦苦干活就指望她将来有点出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着说着几欲泪下，孙阿姨大概的确被感动了，拍拍欣雪妈的背，说：“为人父母确实不易啊，我们家思琪也不让人省心……”渐渐地，舆论出现了一边倒，这件事被认为是不懂事的孩子惹母亲伤心，母亲只好千里迢迢赶来教育教育她，免得她歧途深陷。甚至有人把它提升到母爱的高度，在一旁对自己的小孩进行亲情教育。总之，这件事最无辜最值得同情的就是那位母亲。
晚上，孙阿姨和苏周妈又继续“切切察”，苏周因为早上的事胃口全无，用小勺子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饭，苏周妈瞪了她几眼都没发现。
“哎，那个瘟神下午可算走了。”
“她真能闹腾，大清早就听见她嚷嚷。”
“我哪知道啊，早知道我就不打电话给她了，我就想让她劝劝欣雪，这么好的孩子毁了怪可惜的。现在就怕那孩子怪我。”
“我知道你也是好心，小丫头将来会懂的，不过，看这当妈的，还真想象不出她当年那么能耐。”
“我跟你讲，她当年啊……”
苏周的胃像火烧一样难受起来，每一匙汤都变得难以下咽，沿着胃壁这种灼热感延伸至胸腔，好似化作了一只无形的拳头，不停地敲打，一下一下，无法再吃下任何东西。回到房里，躺在床上，苏周瞪着天花板发呆，突然脑袋中蹦出一个严重的问题：思琪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她会认为孙阿姨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会不会怀疑我，怀疑我在家说漏了嘴？想起早上在阳台上，思琪似乎目光曾扫到自己，冷漠而空洞……苏周“呼”地坐起来，感到后背阵阵发凉。
六
苏周已经再没勇气去那个练习室了，闪亮的蓝指甲，练习室窗口透进的暖融融的金色，微微弯起的粉红唇角，仿佛一切都不曾出现过，一切都是梦吧，是梦而已。还以为终于跨出了一步，傻乎乎地窃喜，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笨蛋吧，苏周只是苏周，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无法说，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妈，跟思琪说，我病了，我没办法去练习了，跟她说对不起。”苏周妈上下打量着苏周，没发烧，没感冒，气色平常，忽然笑逐颜开，“终于懂事了，早该这样，高中不比初中，我本打算一得空就跟那个疯丫头说来着。”看着妈妈简单的小心思，苏周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不管闯了什么祸，做错任何事，都躲在妈妈身后，妈妈自会把一切处理妥帖。果然，苏周还是苏周啊。还没等苏周妈去说，就收到了思琪的短信：“演出取消。”没有理由，或许也不需要理由了吧。
苏周越发确定这几天不过是一场幻觉。苏周拥有什么呢？成堆的作业，开着冷气的房间或者说挂着窗帘的笼子，这才是真实。苏周端坐在桌边，下定决心履行优等生的义务。那把新擦拭过的吉他突然就横亘在苏周眼前，似恶劣的顽童，明目张胆又无辜单纯。想起那天，面对好脾气的男生几欲脱口而出的搭讪，却因为旁边的女生开玩笑似的一句话 “阿轩，你别打人家主意，人家可是标准的优等生”而生生切断。其实，不过是想说“你的吉他真漂亮”；其实，不过是想融入你们，不想一个人突兀而孤独地被隔绝在青春之外；其实，不过是想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改变自己。而真实却是这个八月在悄悄流逝，苏周依然作为苏周渐行渐远。
苏周开始自言自语：“你看，我说八月份很多余吧，不过今年八月也太长了……”说着说着，苏周嘤嘤地哭了起来，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苏周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发稿/田俊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