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小林山
　　黑暗，提高了
　　听觉的纯度。清晰听到
　　风之狗，钻进一道道窄门
　　夹杂雨的项铃声
　　你身体里的野猫，企图抓住
　　苍莽气息，一种类似墙壁石头
　　或当前寂静所给予的力
　　青竹似猫爪那样缩回，直到
　　休耕地的印象覆盖眼睛
　　举凡草木，都有凉薄的梦
　　此刻若沉溺经验，你会像上当的笨公鸡
　　承受繁重的高音。生之忧虑
　　如修筑一条盘山公路，需有自身
　　必要的美
　　难忘之难
　　我曾在乡下教英语
　　农村孩子优先考虑谋生
　　这门课显得奢侈，多余
　　每到初三，大部分学生已经放弃
　　我顺着讲台走来踱去
　　重点维护课堂秩序
　　初中毕业后，有的念了高中
　　许多孩子进厂打工，都挺好
　　让我难过的是，一些学习努力
　　也想改变命运的女生
　　毕业后去夜总会坐台
　　我承认再努力，也教不过现实
　　我像无助的老农眼睁睁看着
　　已结球的西兰花一夜病变
　　整天与镇上头面人物混在一起的校长
　　说，“你把快班的学生教好就行”
　　我忘了那天他是否又喝了酒
　　但清楚地记得他拍的是左肩膀
　　这些年，它仍在隐隐作痛
　　葬 礼
　　只有过于巨大的面子
　　才能完成农村式的葬礼
　　七八十道祭品
　　像一生没有享用的孝敬
　　在同一天赶来。压得八仙桌
　　抬不起头
　　可我仍清楚记得
　　三个媳妇在公公临终的床前
　　大声讨论并决定
　　过了正月初八就拔掉氧气管——
　　一个认为再拖下去没意义
　　一个还惦念着几亩田地
　　另一个，急着要赶到城里照看外甥女
　　鞭炮、鼓乐、颂经、应景式哭泣
　　悠长的唢呐嘎然而止
　　像拨掉氧气管的瞬间，老人
　　完成充满理解的叹息
　　涛头夜雨
　　下雨了。那些隐忍已久的事
　　再也止不住
　　孤岛的鸟声变得嘈杂
　　似林中，突然多出无缘无故的人
　　连片养殖塘，除夕般宁静
　　沧桑的渔民，对阴晴有沉默的态度
　　而水掉进水里，终于安心
　　几只苍鹭惊飞，一根缆绳
　　栓住流浪的黄昏。只有
　　油菜花仍在塘坝站着
　　过于热烈的爱，无法撤退
　　洋面的水雾，努力吹上来
　　仿佛要让自己变轻，才能拥有
　　一颗干燥的心
　　五十表
　　从今以后，我不鄙视
　　退化的翅膀，不痛恨春天的牵鸟
　　出尽风头的雪。我不再介意花凋南山
　　只练习竹篮打水
　　从今以后，我会顺从鞋子的顺从
　　努力劝慰砂子，与每一双眼睛
　　好聚好散。我愿为放不下架子的书籍
　　送上阅读，为低温送一截草绳
　　我愿俯身散落地上的声音
　　提醒每一把扫帚，善待清晨的皮毛
　　世界，一直有稳定的心跳，我乐意
　　接受这热气腾腾的衰老
　　多宝讲寺的静
　　这里虚无开花，每一柱香
　　都颤动得清晰，寂
　　如此高旷，像甘泉
　　从心之源头涌出
　　这里梵音似渡，它的烛光般边际
　　清晨和黄昏的色彩
　　它的善语，在尘世间的支撑
　　恍若经幡的风
　　这里事物自在，思维盈若朝露
　　轻至有落叶的僧侣，有鸟的天空
　　树枝经清洗而重新确立。因和果
　　彼此满意
　　卖海鲜的三婶
　　她的表情依然纯朴，让人想起
　　海鲜最初质地
　　把青蟹裝进竹箩，用草绳缚
　　往缢蛏里再注些水
　　站在码头，腿上的泥不能洗
　　看上去，她刚讨了小海
　　要让顾客相信，这些是野生的
　　他们碰巧捡个便宜
　　完成这种农民式伪装，三婶像滩涂上的
　　跳跳鱼，需要发挥更大想像力
　　甚至，不带秤，让顾客整袋买去
　　谎称没有零钱，让顾客放弃找零
　　袋底塞些碎蛏，或能增加重量的东西
　　在码头，许多妇女和三婶一样
　　都能玩些小伎俩。她们那一点点坏
　　那一张张从亚洲吹向非洲的脸
　　让我恨不起来
　　在回龙寺
　　秋凉渐有起色，寺内
　　蝉声纷纷从苦楝树上跌落
　　我在树下良久。这些小动物
　　耗尽一生，终于找到夏天的出口
　　脚下枯叶婆娑，都想靠阳光再近点
　　却被风吹至墙角
　　多少故交，也是一季一变
　　可我心里，仍跳动着一团香火
　　黯淡的温暖，覆盖我
　　如身后那一声慈悲——
　　“施主，慢走”
　　四月，东山坡物象
　　松花赖哺了
　　妇人们失去一门年轻手艺
　　非要拔些胡葱才走
　　鼠鞠草长到四月像遇到真爱
　　把绿说成累，山莴苣、蕨菜也这样
　　覆盆子红果，似没有进化的古老喂养
　　每一口都娇艳欲滴
　　桑椹、樱桃只剩两个集市
　　阿婆忙着给枇杷套袋，又冲老伴喊
　　“豌豆蚕豆摘回家，就要倒藤了”
　　她的口气充满晚春风格
　　徒劳与懊悔如泡桐花，萎落一地
　　而霏雨还会在东山坡飘散几个星期
　　慢慢屈服
　　作者简介：方从飞，生于七十年代，浙江三门人。曾先后在《浙江作家》《星星诗刊》《中国诗人》《星河》《西湖》等刊物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