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抗战期间三见贺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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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龙夫人薛明在《中国青年》上发表悼念文章《贺龙之死》,我是流着泪读完的。作为贺龙的部下,缅怀往事,历历在目,乃作追记,聊志思念之忱。
  
  初见贺龙
  
  1938年秋,山西省宁武、朔县、崞县三县游击部队改编就绪后,命名为第二战区民族革命战争战地动员委员会宁朔崞游击支队,续范亭司令任命我代理支队长,并介绍我前往岚县一二○师贺龙师长处,请领护照,寄回家乡湘西“招兵买马”,扩大革命队伍。临行时,续范亭一再面嘱:“护照要多少,你当面去说。要干部,我在信中也提了提。你是湖南人,湖南人有股蛮劲,你就向他去蛮一蛮呗!”
  我沿途走一阵,歇一阵,不到下午3点,就到达一二○师司令部。
  走进司令部的大门口,我来不及向站岗的同志打招呼,就看到从大院里走来一位年纪40开外的军官,他方头大脸,气宇轩昂,鼻梁下隐约现出一撮胡须,身躯虽然不甚高大,但很伟岸,走路矫健有力。我迎上前去,向他行了一个军礼,问: “同志!请问你,贺师长在司令部吗?”“你是哪一部分的?”他打量了我一下,又侧转身子,看了看我的臂章,口里轻轻的“啊”了一声,说: “你是续范亭部的,找贺师长有什么事?”我从挎包里取出介绍信,捧着递给他。他看完信,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便笑着说: “来,跟我来!”他把我引到办公室,在一张不很长的办公桌前停住了。当时桌边还坐着3位军官,他们正在议论些什么,一见到我们,立刻停止了谈话,都以惊诧地眼光注视着我。那位带我去的军官,把信交给一位身材修长的同志,说: “续范亭的介绍信。”“你不认识贺师长?”看信的同志看完信后问。“不认识。”“引你进来的他不就是!”“啊呀!”我几乎叫了出来,心里乐开了花。我扭转身去,脱下军帽,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一个鞠躬礼,并轻轻地叫了声“贺师长!”
  “别讲礼,别讲礼!”他上前一步,拍拍我的肩膀说: “我来介绍介绍!这是薄委员,薄一波同志。”他指着看信的那位,“这是关政委,关向应同志。这是甘主任(政治部主任),甘泗淇同志。”他回过头来,指着我向大家介绍: “他是续范亭部的姜支队长,湖南人,我们是老乡。”
  贺龙顺手搬了张凳子,放到我的跟前,说: “坐吧,你坐吧!”贺龙也坐下,面带微笑地说: “你们续司令倒会推,叫你到我这里来要干部,我哪里有嘛?告诉你,我们的伙夫头儿都当上排长了。”他停了一下,又问: “你是湖南哪个县的?”“溆浦。”“是溆浦城里的?”“不是,我是龙潭的。”“哎,你们龙潭那个地方,几乎全是匪区,长征时我们在那里牺牲了不少的同志!”于是,我们围绕着溆浦的土特产说开了。
  说了一阵之后,贺龙接着又问: “你过去干什么?”“教书。”“既然教书,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参加抗日。”“唷——!”他拖长声音,竖起大拇指,说:“你放下书不教,跑到这儿来参加抗日,真是好样的!”停了一会,他又问: “你要护照干什么?”“寄回家乡去,找些人来。”“你们续司令也有护照嘛!”“续司令说:他的护照,只能在山西省境内使用,出省不行。”贺龙听了,高兴地说:“那很好嘛!你赶快寄信回去,叫他们来,越多越好,一百两百,一千两千,甚至一万两万都行,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嘛!”
  “路太远了,他们就是愿意来,也筹不到那么多的路费。”
  “路费?”他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家离长沙多远?”
  “800里。”
  “800里?”他扳着手指头,自言自语地计算: “800里,一天打算走80里,要走10天,每天打用一块钱,就要10块……”他停了一下,说: “是这样,你写信回去,要他们来的人,只须筹到10块钱路费就行了,到长沙后,就到八路军驻湘办事处,我们办事处的人,会像寄邮件一样地把他们如数运到你的面前,连收条都不要你打,不过,我也有个条件,那就是,他们来了之后,你选剩下的都要交给我,行吗?”
  “行!那就请师长给我几份护照。”
  “拿5份去,够了吗?”
  “够了!”
  贺龙要甘泗淇给我5份护照,然后指着护照说: “在填写时每张护照不要只填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如果有100人,就填某某等100人;有1000人,就填某某等1000人。一张护照,只须用一人来代表就行了,这样,这5张护照,就可以填数万人。”
  次日早上,我草草吃完早饭,便准备动身。贺龙送我到大院门口,一再叮嘱: “为国家民族争生存,你好好地干!”
  
  再见贺龙
  
  1938年8月,支队部经研究决定派我立即起程去岢岚县司令部,向续范亭汇报,请求派往雁北游击。我动身时,支队参谋吕子华请与同行,他是宁化堡人,愿意为我当向导。
  我们到达宁化堡时,日已西落,只见佩带八路军臂章的同志往来穿梭。吕子华的大院,已经住上了两个整连和一个营部,房子挤得满满的,他只好把我安排在他大哥的炕上同睡。
  次日早上,吕子华因事他往,我只好留住一天,安心地参观七一八团的新式“大练兵”。也许是我臂章上“动员”两个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或者是我满口的湖南话,使他们感到惊讶。在参观时,每到一处,总有些八路军同志赶来问长问短,把我团团围住。
  下午,有人匆匆地走进我的住处,很有礼貌地说: “我们团长,请您劳驾去一下。”
  我随同他来到隔壁的一个大院里,一进办公室,就看到贺龙有说有笑地和几位军官正在说话。我心里一惊,正想上前向他敬礼,不料他早站了起来,笑着说: “正是你!”说着,他回过头去,向大家说: “我没估错吧!”接着,他向我解释: “我是刚才到的,一到,他们就告诉我有一个佩带‘动员’臂章的军官,是湖南湘西人,很年轻,有文化,对我们的‘大练兵’感到新鲜,看得很认真,我估计是你,所以叫他们找你来。”说完,他招呼大家坐下,我坐在贺龙的对面。
  “怎么样?你那个部队搞好了吗?”贺龙问。
  “哪里谈得上好啊?”
  “为什么?”
  “问题是缺干部。”
  “你不是写信回去了吗?他们来不来?”
  “还没有消息!那是靠不住的,即使靠得住,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说着,我又试探性地问他: “师长!能不能给我派几位,哪怕一两位!”
  “不行啊!前次就跟你说过,我们的伙夫头都当上了排长,如今,我告诉你:他们又升了级,有不少当连长了。”停了一下,他又说: “你要枪,倒可以对付一点,要人,一个也没有!”
  “枪,有多余的?”我惊异地问。
  “我们的武器,正在更新换代,国内战争时期,我们的武器运输队长是蒋介石。如今换了人,日本货,坂垣师团。光这次晋西北战役,他就给我们送来了上千支步枪,几十挺机枪,外加几门大炮。这位运输队长还差不多,既称职,又合格!”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
  晚饭摆好了,团长邀请贺龙就席,他起身邀我说: “你也要领领我们新任运输大队长坂垣师团的盛情厚意嘛!他这次诚心诚意的给我们七一八团运来朝鲜大米(粳稻),关东牛肉(罐头),大坂‘羊羔’(一种形同年糕的副食品,甜美可口)。”
  吃饭之间,贺龙又问: “你来山西后,吃了几顿大米饭?”
  “除了今天,我只吃了半半顿。”
  “什么叫半半顿?”
  “一桌酒席,中间只放一钵大米饭,每人分不上一碗,我有4碗的饭量,所以称为半半顿。”说完,大家都笑了。
  “你这半半顿,是在哪里吃的?”贺龙又问。“是在骑兵军孙长胜的参谋长刘应凯家吃的。北伐时期,他在湘军叶开鑫师当旅长时,在洪江驻扎很久,至今还带有一位洪江厨师。他打听到我是洪江附近的人,特意邀请我吃这一顿饭,说是让我尝尝洪江口味。他想尽了办法,只弄到一钵饭。”
  “洪江?!”贺龙回忆说:“洪江是上湘西的聚宝盆,木材、桐油都在那里聚散。长征时,就打算去洪江,去湘西。只因国民党作了准备,计划没有成功。如果计划成功,你就用不着跑到这儿来参加抗日了。”
  我接过话题说: “如果那次计划成功,贺师长,也不会在宁化堡和大家同桌子吃饭了。”说完,大家哈哈大笑。
  天已渐黑,我起身告辞,贺龙拦住说: “我们的文工团来了,看演出吧,急什么!”
  此时,一位勤务兵来报,说: “一切准备好了。”
  大家便跟随贺师长走出村庄,进了剧场。
  演出结束后,我向贺龙告辞: “明天,我一早动身去苛岚,师长还有什么吩咐?”
  “什么吩咐不吩咐咯!你见到续司令时,只说,我向他问候。”
  “好,一定办到。”
  
  三见贺龙
  
  第三次见贺龙,是在之后再次去岢岚县司令部的途中。那天,我在汾河源洗完手,喝足水,一爬上岩坎,就望到东寨的尽头,尘沙大起,一股轻骑飞奔而来。待到离我不远时,才看清了骑在马上领头的正是贺龙。我走上前去,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又叫了声: “贺师长!”“是小姜啊,你在这里干什么?”“我也是刚到这里的,喝点水。”我反手指着汾河源说,“这汾河源多清澈!有小鱼,还有一对鸭子。”“鸭子,这里有鸭子?”贺龙听后,十分惊讶,问:“在哪儿?我去看看!”说着,他下了马,回头又招呼随从: “大家休息一下,饮饮马,喝喝水,看看鸭子。”乘他意兴正浓,我问:“师长,你今天是到哪里去?”他说: “我到阳方口去,到七一七团去看看。你到哪里去?”“我到岢岚去,到司令部去!”我答。“有什么事?”“有两件要紧的事。”我说完这句话,他十分疑惑,问: “可不可以讲给我听听?”我对他说: “前次,我离开宁化堡,赶到司令部,一见到续司令,就转达了您的问候。续司令听了,十分高兴,他说: ‘贺师长,真关心!’那次,我是去向他请求率全支队开往雁门关外朔县、山阴一带去打游击的。”
  “续司令同意了没有?”贺龙插话问。
  “不同意,他只同意派小部队出击。我回宁武后,便带领一个警卫班,越过长城,前往朔县。”
  “带一个警卫班,能起什么作用?”
  “支队第四连连长彭郁部,就长驻朔县一带打游击,搜集情报。彭连长很能干,也有文化,我骑的这匹骡子,就是他从朔县伪县长那里搞来的。”贺龙看了看拴在树上乌黑发亮的“走骡”,不由得大声赞道:“高大、威武,好骡子!”
  接着,他又问: “你有哪两件要紧的事?”
  “就是这匹骡子惹出的事。”我向贺龙解释, “我们把这匹骡子设计牵来之后,朔县的敌人放出谣言,说是要集中坦克、飞机和装甲车,血洗我们驻的村庄(离朔县4公里),并且多次用炮轰击。我们为避免无谓的牺牲,只好转移到离马邑不远的贾庄。贾庄村很大,是山西伪省政府财政厅厅长贾体仁的老家。在他家里,我们发现了好几个地库,光是黑碗豆,就有40多担,还有些财物,但始终挖不出金银。为避免敌人抢粮,我把这批碗豆连日抢运到长城边的沟寺会,正待处理。这是第一件要紧的事。第二件,我们还袭击了马邑伪区政府,由于敌人骄傲自满,疏于戒备,我们袭击很成功,缴获8匹骡马,还抓到一名副区长。就这两件事,我才专程去司令部,向续司令汇报请示处理办法。”
  “你抓的那个副区长,押来了没有?”
  “没有!对这件事,我有个想法……”
  “你说说看。”
  “我们司令部政治处有个姓贾的,叫贾职民,他是伪财政厅长贾体仁的亲侄儿,他们取得联系之后,贾体仁要贾职民到太原去工作,续司令利用这个机会 ,做好了贾职民的工作,安排了联络人员,要他到太原后,多为我方提供情报和方便。这着棋完全动活了,我们司令部得了不少的好处。我对这个副区长,也有同样的打算,只看妥当不妥当?前几天,伪区政府捎信来,答应出600块大洋赎他,我不敢作出决断,这事,您看怎么办?”
  “这是一项细致的工作!”贺龙郑重地说,“第一,要绝对保密。第二,处理要快。赎款,一定要,甚至还要得苛刻一点。如果是伪政府出钱,可暗地里给他三分之一,或者一半,以打动他的内心。如果他家里出钱,则在放人时,全部退还给他,使他本人和全家皆大欢喜,并取得信任。要紧的是,在押期间,要向他多做工作,掌握他的内心情况,看他是否有国家民族观念。至少,也要有中国人的良心。这个事,你不需向续司令详细汇报。”
  贺龙说到后面几句,态度十分严肃,沉默了一会,他才站起身来,问: “你家乡有没有回信?”
  “没有!两个多月了,还不见回信,不知是何原因,我真想回去看看。”
  “你想家了吗,是不是?”他笑了笑又说,“再写信去催催!你自己就不要回去,千万不要回去!等赶走了日本人,我们一道儿回去。”说着,他伸过手来,同我握手,又郑重地说: “不要回去呐!”说完,他纵身上马,勒紧缰绳,向北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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