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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晓方,中央歌剧院女中音歌唱家,国家一级演员,在《茶花女》等多部歌剧中担任重要角色,赴世界各国演出。可事业成功的背后,却是她为了与继父和继父的孩子们争夺属于她的母爱,与母亲较劲、别扭了一生。等到她真的懂得母亲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其实,自己的一生都是在为母亲而唱,然而母亲却已是憔悴暮年,瘫痪失语……
和母亲别扭一生,只为争夺属于她的爱
2003年夏季的一天,中央歌剧院女中音歌唱家隋晓方正在排练,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78岁的母亲郑启梅在大连家中摔了一跤,生命垂危。
一阵锥心的疼痛从心口弥漫开来,隋晓方一慌,连手机从手中滑落到地上,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跟母亲别扭了一辈子,直到这时,她才惊惧地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深爱母亲、在乎母亲。
1960年出生的隋晓方是大连市人,母亲郑启梅是市妇联的一名干部。隋晓方出生时,父亲正在同一家医院的急救室里抢救,母亲一生产完,就急忙穿上裤子去急救室,她怕见不到丈夫的最后一面,更要将生下女儿的消息告诉喜欢女孩的丈夫。
10个月后,隋晓方的父亲带着对妻儿的恋恋不舍,离开了人世。郑启梅爱极了丈夫,丈夫去世后,她就精神失常了,直到隋晓方5岁时,她才恢复正常。
隋晓方10岁时,母亲再婚了,继父在大连市城建部门工作,之前丧偶,有4女2男6个孩子。
从此,在隋晓方的眼里,母亲爱6个继子女甚过爱她和哥哥。两个母亲所生的孩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难免冲突。每一次,母亲肯定会向着继父的孩子,时间长了,隋晓方和哥哥就放弃了向母亲争取支援,一旦与继父的孩子发生矛盾,兄妹俩就躲到山上呆坐。由于得不到母爱,又常常痛心地看到母亲把爱给了继父的孩子,年少的隋晓方曾一度怀疑她是不是自己的亲妈,总想着逃离那个家。
从1977年开始,隋晓方就不断地干零活和挖树坑挣费用,一次又一次到北京报考艺术院校,1981年,她终于考入了中国音乐学院歌剧系。
离开大连要去北京上学的那个晚上,母亲包了饺子,吃过饺子后,母亲看着屋里的挂钟,语气平淡坚定地对女儿说:“晓方,到点了,你走吧!”
那一刻,隋晓方心里充满了痛,在她4年3次考学的过程中,母亲从来没问过她,一次次的失败,她心里是什么感受;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鼓励的话;更没给过一分钱的支持,所有的考试费用都是自己挖树坑挣来的;连母亲为她准备的行装,也是能简单就简单,而之前和隋晓方同岁的继父的小儿子去当兵时,母亲却为他料理得妥妥当当。
看着要送自己去火车站的母亲,隋晓方冷冷地说:“妈,你不要去送我了!”母亲很愕然:“不用我去送了?”隋晓方决然地说道:“不用了!”
母亲只好站在屋门口,看着隋晓方走出了家门。那夜,送行的人很多,唯独没有母亲。然而,当火车启动时,隋晓方却突然看到了母亲从站台一根石柱后面探出来的脸,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她哭了一路,多年来心中的委屈,仿佛全部化作了泪水。
转眼,隋晓方大学毕业,要开个人独唱音乐会。早在筹备时,隋晓方就恳求母亲来观看她的演出,她需要母亲来和她一起分享这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母亲答应了。然而,临开音乐会的前一天,隋晓方接到母亲的电话,称不能来北京观看她的独唱音乐会了,继父病重,母亲不放心其他人照顾。
深深的失望像冰水一样浸透了隋晓方的心房,她拿着电话,浑身颤抖,泪水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妈,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你能爱任何人,为什么不能爱我?”电话的另一端,母亲沉默了半天,最终喃喃地说道:“小方,早晚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第二天,音乐会上,隋晓方唱完最后一首歌,谢幕时,她的心中充满了凄凉,眼里含满了泪水。怕泪水流下来,她只能仰头看着演出大厅的天棚,恍惚觉得亲生父亲就在那里看着她。从此,隋晓方再也没给母亲亲临自己演唱会的机会。
为了和继父及继父的那些孩子们争夺属于自己的母爱,隋晓方在中央歌剧院工作后,就固执地把母亲的穿戴全包了。第一次出国到日本演出,团里给了120000多日元的生活费,她花了56000日元,给母亲买了一个18K的金戒指。后来,她连续10年去澳门演出,每次去,都给母亲买一款新式戒指或是新式项链回来。隋晓方就这样不停地给母亲买衣服、买金银饰品,除了觉得母亲料理继父及继父一家的生活太辛苦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恨恨的想法,她想让母亲知道,虽然母亲不愿意分出心来关心亲生女儿,但亲生女儿却是最关心母亲的。
2003年春节,隋晓方回大连过年,见母亲衰老了许多,但仍给继父精精细细地做饭洗衣,料理继父的生活。想到即使在最艰难的年代里,母亲也要保证继父每天早晨一斤牛奶两个土鸡蛋,而继父多年来连一件像样的礼物也没给母亲买过,隋晓方不由得为母亲感到不值,禁不住揶揄继父道:“你和我妈在一起也30多年了,我妈对你照顾得这样好,今年我妈过生日,你怎么也得给她买个订婚戒指吧。”
继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连点头。当年4月,母亲过生日时,继父花了860元给母亲买了一枚带蓝宝石的戒指。那是继父一生中给母亲买的最贵重的礼物,还是女儿帮母亲要的。隋晓方看着母亲非常珍爱地戴在手指上,舍不得摘下来,心里失落不已,自己给母亲买了那么多价格不菲的金银首饰,却从没见母亲如此珍爱。回到北京,隋晓方依然无法释怀,一直没跟家里联系。谁知,三个月后却接到了母亲病危的消息……
隋晓方急忙往大连赶,如同当年上大学离开家一样,哭了一路。
等到懂你的时候,你已憔悴渐行渐远
母亲被诊断为多发性脑血栓,医生多次下达了病危通知书,那个夏天,对于隋晓方来说,是个忧心如焚的夏天。母亲吞咽困难,为了让母亲进食,医生建议切开喉管。征求隋晓方意见时,想到母亲一生要强,切开喉管躺在床上,她会非常痛苦,隋晓方没有同意。 那些天,隋晓方衣带不解地陪护母亲,用棉签蘸着水,一点一点拨开母亲的嘴唇给母亲喂水,到第5天时,母亲一天可以喝一勺水了,到第7天时,母亲可以喝一口粥了,10天之后,母亲一天可以喝三勺粥了。母亲就是这样度过了生命的危险期,顽强地活了下来,但却从此躺在了床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这时的母亲非常虚弱,眼里的光不再是坚定,而是无奈和游移,尤其是看着儿子时,眼神里有着深深的担心。两年前,隋晓方的哥哥被诊断患上了肝癌,从小与哥哥相依为命的隋晓方得知后,哭得肝肠寸断,母亲当时却非常镇静,没有当面流一滴泪。为此,隋晓方很不理解母亲,母亲对自己和哥哥从小到大都很冷漠,很少给兄妹俩温馨的母爱,可她无法接受,在哥哥查出绝症的生死关头,母亲依然镇定自若的态度。
“晓方,照顾你哥哥。”母亲吐字不清,语气不再平淡、坚决,而是有了些许内疚。隋晓方五味杂陈地点点头,母亲的这种神态,让她心里非常痛。
2005年4月28日,母亲生日的那天,继父去世了,隋晓方不敢告诉母亲,和往年一样,买来了鲜花和蛋糕,要在病房里给母亲过生日。然而,母亲却不让女儿点蜡烛,眼睛始终盯着病房的门。隋晓方知道母亲在等继父,不停劝慰,可无论她说什么,都无法阻止母亲的等待。一直等到0点,母亲失望地睡去了。
此后,母亲总是问,为何总不见老伴,隋晓方只好谎称继父身体不太好,母亲一听,频频闹着要出院、要回家。隋晓方迫不得已,只得说出实情。
母亲茫然地看着隋晓方,半天,她似乎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无声地点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那是隋晓方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又心疼又难过:“妈,你还有我和哥哥啊!”“担心了一辈子,终究还是……”母亲神情恍惚地呢喃着,那一刻,隋晓方突然明白了,母亲那么年轻时,就失去了丈夫,有了继父后,因失去第一个丈夫而精神失常的母亲怕再失去第二个丈夫,对继父倍加珍惜,又因为这珍惜而对继父的孩子们百般的好。隋晓方怜惜地抱住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伴的去世,让母亲又瘦了一圈,然而,命运并没有放过已十分孱弱的母亲。2006年3月2日,隋晓方年仅48岁的哥哥因肝癌去世,哥哥临终时,心疼地看着妹妹:“晓方,妈妈就交给你了,我照顾不了了。别再怨妈妈,她不容易……”隋晓方悲痛欲绝,哥哥是她生命中比母亲还要亲的人,她无数次地躲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放声大哭,可一转身,面对母亲时,还得强颜欢笑。
每天都来病房的儿子突然没了踪影,母亲显得极为惊慌,隋晓方忍着泪,编造各种理由解释,母亲已经承受了青年失夫的疼痛,她不能让母亲再承受老年丧子的痛苦。然而,母亲越发不安,母子连心,渐渐地,她心里还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天,母亲反复询问儿子的情况,隋晓方心如刀绞,却故作轻松:“妈,我哥去法国治病了。等病治好,他很快就回来。”母亲眼里满是浓浓的痛楚:“晓方,妈妈……对不起你和你哥哥,只是没机会对你哥哥说了!”
“妈,你别这样说!”母亲虽然说话不利索,隋晓方还是听得很清楚,忍了太久的泪终于一涌而出,所有的委屈和怨恨瞬间烟消云散:“妈,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照顾你。”母亲悲伤地摇摇头,满脸是泪,浑身微微地颤抖着,双唇抖动着却说不出话,只能“呕呕”地发声,到后来竟连这“呕呕”声都发不出。隋晓方吓坏了,急忙找来医生,经诊断,母亲因悲伤过度,失语了!
守在母亲的病床前,看着虚弱无助的母亲,隋晓方终于理解了母亲那深埋心中的爱,心里满是对母亲的心疼和同情。母亲这一生活得太可怜了,母亲出生在大连一个资本家家庭,从小的家教让她把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做了继母后,她不敢对自己亲生孩子好,怕人家说她是后妈,怕婚姻不幸福,就逆着母性一辈子,活得很拧巴。其实,她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心里比任何人都苦……想透了这一切,隋晓方痛彻肺腑,自己没能理解母亲的苦衷,跟母亲别别扭扭了一辈子,她无法想象那对于一个夹板中的母亲来说,是多么残忍。
隋晓方噙着泪,紧紧抱着母亲:“妈,你现在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了!你一定要活着,要活到99岁,让我好好爱你20年,不然,你对不起我!”
天上人间为你而唱,隐身母爱一直在身后
此后,隋晓方北京、大连两地奔波,在北京或是外地演出时,她每天都会打电话,让保姆将话筒贴在母亲的耳边,跟母亲唠唠一天发生的事,倾诉自己的想念。任何演出的间隙,哪怕只有一天的时间,她也立刻买张机票飞往大连。虽然为母亲雇了保姆,可她知道,母亲最需要的是她。有时,隋晓方回到大连已是深夜,母亲早已睡去,她便像带孩子一样,轻轻地把被子裹好母亲的身体,然后在母亲的身边躺下。
等到早晨,母亲醒来,看着躺在身旁的女儿,顿时露出大大的惊奇、大大的开心的表情。
“妈,我回来了!”隋晓方抚摸着母亲花白稀疏的头发,亲吻着母亲的脸颊,然后脸紧紧地贴着母亲的脸,感受着母亲的欣慰和激动。每当此时,瘫痪失语的母亲脸上就会漾开美美的、幸福的笑,神情里满是柔情和疼惜。而每次隋晓方要离开时,母亲总是泪光闪闪、无助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不舍和期待。母女间的温情,在迟到了40多年后,浓烈得化不开。
隋晓方40多岁才结婚,结婚不久,就遇到家里祸事连连,两地奔波的她顾不上自己的家庭。渐渐地,丈夫埋怨不断,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状况。隋晓方非常伤心和失望,在自己最需要力量支撑的时候,丈夫身为一个男人,却没有一点担当,两人终于因彼此无法理解,感情渐行渐远,结束了仅仅三年的婚姻。
离婚后的隋晓方第一时间飞到了母亲身边。虽然母亲差不多成了植物人,可她觉得,只有和母亲在一起,她才感到踏实,心里不再孤单和惶恐。
“妈,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相依为命了,你一定不能丢下我。”隋晓方伏在母亲的床边,喃喃自语,心里苦苦地哀求着上苍能给母女俩更多相守的时间。
日子如水般流过,母亲早已度过了医生预言的三年存活期,在隋晓方精心照顾下,母亲已活了12年。 看着日益虚弱的母亲,隋晓方越来越依恋,她想将母亲接到北京,可大连的气候更适合母亲养病。隋晓方萌生了提前退休,回大连陪护母亲的想法。然而,身为国家一级演员,隋晓方不仅有繁重的演出任务,还有教学任务,中央歌剧院无法批准她的请求。
2015年1月10日,隋晓方接到保姆的电话,称母亲近日情况不太好,隋晓方急忙向团里请假,可团里正在做主题晚会的录音,第二天还有一台演出,团长为难地说道:“还是等明天的那台演出演完再走吧!”
然而,母亲没有等女儿,她没有活到99岁,1月11日中午,90岁的母亲去世了。身在北京的隋晓方,没能看到母亲最后一眼。
1月11日夜里8点多,隋晓方从大连机场下飞机,直接去了大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太平间。她将母亲从冰冷的柜子里拉出来,伸手摸摸母亲的脸,让她吃惊的是,母亲的脸和手是软的。虽然母亲身下铺满了冰,但她总觉得母亲的身体还是温热的。那一刻,她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痛哭失声:“妈,你是不是在等我,等你唯一的亲人?可我却没来得及赶回来。妈,你走时,该是怎样的孤独啊!”
那天,隋晓方在医院太平间里呆了很久……太平间里反复播放着佛曲,佛曲会使人痛苦减少,内心归于平和,可是那天,一遍又一遍的佛曲唱过,隋晓方的心不但没有一点平静,反倒寸寸撕裂,肝肠全碎了。
从医院回来,隋晓方为母亲守灵,3天3夜没合眼。2015年1月13日,母亲火化后,她不愿离开母亲住的老屋,一直到1月28日才返回北京。
这之后,隋晓方突然无法登台演出了,每次登台,她总是能看见母亲,是母亲活着时她回家经常能见到的那种样子:母亲躺在床上,斜着眼睛虚弱地看着她。无论她到哪里演出,母亲这样的影子总是随着她,使她分心,难以进入角色。为此,隋晓方推掉了三部歌剧,数十场演出,还辞掉了一档电视教学节目。
2015年农历七月中元节,隋晓方又回到大连,躺在母亲的床上,嗅着母亲的气息,她感到自己仿佛又跟母亲守在一起;翻看着母亲一生的照片,看着母亲从青春到暮年,她慢慢地明白了,自己和母亲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无论当初如何怨恨、无论现在如何不舍,她都只能站立在人生小路的这一端,看着母亲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母亲用背影告诉她,好好活,不必追。
从大连回到北京,隋晓方又回到了舞台。2015年10月,中央歌剧院的国庆文艺演出中,隋晓方深情演唱了一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曲唱罢,和以前一样,隋晓方含泪看着演出大厅的天棚,恍惚觉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就在那里看着她。隋晓方突然明白,这一辈子,虽然母亲没有参加过她的演唱会,但她其实一直都是在为母亲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