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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孤独的人生
老张太太,耄耋之年,病入膏肓,稀里糊涂地被儿子张老三撇进深山老林四处漏风的地窝棚土炕上,已经半个多月了。
老张太太,顾名思义,丈夫姓张。丈夫年轻时候是枫林镇生产队的车老板子,甩得一手好鞭子,人送外号“张三鞭子”。“啪!啪!啪!”枫林镇的大人孩子,听见三声清脆的鞭响,就估摸出张三鞭子要赶起大马车进城给队里办事儿去了。枫林镇距县城百余里,全是山石窄道,不通客车。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想要进城,都得求张三鞭子开绿灯捎个脚儿,坐个蹭车。张三鞭子也不吭声,车上若有地方,你尽管挤上去,他只默默地瞟你一眼,不说长也不道短。所以,枫林镇的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搭乘张三鞭子的大马车进城。张三鞭子的鞭子一响,镇子里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一窝蜂跑来生产队大院蹭车,那阵式,像寒冬腊月盖帘子上的黏豆包,一个挤着一个。
进城的山石路坑坑洼洼,险象环生,最窄巴的地段叫碰头崖。张三鞭子的马车每回过碰头崖,都是将七将八蹭过去的。道路两边,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立陡立隘的峭壁。关键时候,总能听到张三鞭子甩出三声清脆的鞭响。
天擦黑的时候,老张太太总是站在村口,逢人便说:“俺家三鞭子过了碰头崖,回家来了呢。”
老张太太生第五个孩子那年冬天,枫林镇的雪下得特别大。张三鞭子照常甩着清脆的鞭响,赶上马车进城送公粮。尺把深,皑皑的白雪,笼罩了整个枫林镇的山川原野。
张三鞭子来到碰头崖,“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鞭响,划破冰雪严寒的山坳,十分悦耳。不过,张三鞭子和他的马车这次没有蹭过碰头崖,连人带车滑下了万丈山谷。
枫林镇的大人孩子再也听不见那三声清脆的鞭响,看不见站在村口翘首以盼的老张太太,也听不见老张太太说“俺家三鞭子过了碰头崖,回家来了呢!”这样的话了。
日子如驹过隙,老张太太的五个儿女如今都成家立业,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飞了。“老张太太”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张太太。她几十年独自一人,含辛茹苦拉扯五个孩子,风里雨里,不知道啥叫累。看到最小的女儿张老五欢欢喜喜让夫君抱上喜车拉走的那一刻,老张太太才突然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一屁股跌坐在炕沿上,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两间茅屋,半晌没说一句话,眼泪扑簌簌落了一地……
打那以后,老张太太一病不起。
二 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张太太的大儿子张老大为人憨直,贤孝有加,主动把生病的老张太太背回家照看。张老大带上老妈东奔西走,四处寻医问药,老张太太的病情一天天好转。张老大为母求医,忧思疲累过度,患上了肝癌。半年后,一命归西,英年早逝。病情刚见好转的老张太太,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重打击,刚见硬朗的身子骨,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下来,起不来床了。
张老大媳妇中年丧夫,悲痛欲绝。加之婆母卧床,她没日没夜,接屎端尿地伺候婆婆,后来禁不住折腾,不多时日,张老大媳妇也病倒了。
老张太太的二儿子张老二见势不妙,主动请缨,和媳妇一起把老张太太从大嫂家背回自家抚养照看。张老二两口子变着法子逗老张太太开心,有空就给老张太太推拿按摩,做可口的饭菜。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张太太逐渐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身子骨也硬朗起来,能下地溜达了。
这年夏天一个下午,张老二媳妇从外面慌里慌张地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不好了!老二让大货车给撞了。你看好家,我……我去县医院……记住,别告诉你孙女,别让她分心思,她快高考了!”张老二媳妇话音未落,赶紧收拾衣物,胡乱塞进一个花布兜,起身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老张太太惊魂未定,站在屋地当间儿,两手发抖,两眼发直,半天才醒过神来,愣愣怔怔,跌跌撞撞,一头栽倒在床上,又一病不起。临了,她也没能去火葬场见一眼含冤而死的儿子张老二。
祸不单行。张老二不明不白地走了大约一个月不到,张老二媳妇在稻田地里薅草,突发心脏病,猝死在稻池埂子上。老张太太雪上加霜,她与前来奔丧的大女儿张老四抱头痛哭,不久,背过气去了。老张太太的三个儿女,急忙叫来救护车,把老张太太送往县医院急救。
三 大女儿也离开了她
老张太太命不该绝,死里逃生。
在医院里,老张太太的大女儿张老四主动表态:“三哥,嫂子在城里陪侄女上学,你一个人在家,地里活多,吃饭不应时应晌,等妈出院就住我家吧。”
张老三听后,对大妹妹感激涕零。他知道,养儿防老是古训。再不济自己是张家儿子,按道理,老妈也该由他这个儿子照料。
老张太太住进大女儿家后,人在曹营心在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便大病小养,小病不养,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生怕大姑爷一家嫌弃自己瘫在床上,老不中用。
老张太太的大女儿张老四是乡村教师。平日里待人和善,温文尔雅,把老张太太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晃儿,一年过去了。老张太太的身子骨日渐硬朗,又可以屋里屋外到处溜达了。
這天,县医疗小分队来枫林镇给乡村教师们免费体检。查出老张太太大女儿有淋巴结节,医生建议去省肿瘤医院做个切片检查,以免贻误病情。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省医院确诊:淋巴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开始向其他器官扩散。老张太太的大姑爷不忍心把噩耗告诉心爱的妻子和年迈多病的岳母,就轻描淡写地说:“医生说没事儿,小结节,不碍事儿,等长大一点儿,切除就好了。”愁眉苦脸的老张太太听大姑爷这么一说,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下地溜达去了。
没出半年,老张太太的大女儿走了,撇下风烛残年的老妈、刚上中学的儿子和心爱的丈夫,永远地离开了她无限眷恋的人世。
老张太太再一次深陷丧失骨肉亲情的痛苦深渊,一病不起。
四 小女儿突遭不幸
老张太太小女儿张老五见此情景,急忙担起照顾病重老母亲的重任,和丈夫一起把老张太太接回自己家,悉心照护。老张太太的小女儿张老五夫妻俩都是生意人,在枫林镇上开了个小吃部,早出晚归,赚钱很辛苦。好在小两口精明能干,心地善良,童叟无欺,几年下来,小酒店生意日渐红火,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殷实。为了更好地照顾老张太太,家里店里两不误,张老五为老张太太请了个保姆,专职伺候老张太太。老张太太打心眼儿里高兴,逢人便夸老闺女和老姑爷孝顺,甭提多满足了。
可谁承想,好景不长。
枫林镇镇东头张老五小吃部里灯火通明,高朋满座。饭厅里,十几张客桌座无虚席。食客们猜拳行令,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十分热闹。张老五小两口一个下厨,一个招待,跑前忙后,紧着张罗。突然,靠近吧台一桌的两个中年汉子,不知何故,脸红脖子粗地吵嚷起来。俩人手拎啤酒瓶子,站在桌前,怒目圆睁,虎视眈眈,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像两只掐架的公鸡,你不让我,我不服你。
“小样!你……你说我不够哥们儿,你……你好!过河拆桥的玩意儿。”
“啊呸!你瞧你那熊样,孬种!跟……跟我使横,我先打你个鼻青脸肿……”紧接着,就听“啪”一声,一个壮汉的啤酒瓶子飞了出去。“啪嚓”正打在端菜盘子出来送菜的张老五头上。张老五应声倒下,手里的酸菜粉儿撒了一地,盘子也摔个稀巴烂。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张老五清秀的脸庞流淌下来。
“不好啦!出人命啦!快报警吧。”
不知谁这么一喊,喧嚣嘈杂的饭厅顿时乱作一团。老张太太的老姑爷闻讯从后厨赶过来的时候,110警车和120救护车都来到饭店门口了。
老张太太的小女儿张老五因脑干出血过多,在去医院的途中气绝身亡。
老张太太,痛不欲生,哭天喊地,最后精神恍惚,又一病不起了。
五 不愿再遭罪
张老三思前想后,觉得怎么着也该轮到自己把老妈接回家了。张家到此为止,他是老张太太唯一的儿子了。张老三给远在城里的媳妇大凤打电话商量,让女儿住在班主任老师家,媳妇大凤回家照看年迈多病的老妈。大凤表面上答应丈夫,心里却犯起嘀咕:他们老张家这是冲了哪门子庙衙门?七八年光景,死的死,亡的亡,莫不是有啥说道?不行!我得找个阴阳先生掐算掐算,破破关。
大凤瞒着丈夫张老三在城里找了个阴阳先生,可不得了了!先生告诉她,祸根就出在婆婆身上!说老张太太专克儿女亲人,谁和她一起过日子,谁必死不可。唯一解决的办法是不和老太太一起生活,离她远远的,就会相安无事。
大凤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放电影一样,把张家兄妹的离奇死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果然发现,机缘巧合,张家儿女,人死的时候,都是和婆婆一起生活的时候。她对阴阳先生的断言更深信不疑。
大凤决定回家阻拦丈夫张老三接婆婆回来住。对!一定想方设法拦下这事儿,不然,我们两口子也会命在旦夕。这老三一走,撇下我们孤儿寡母,日子可怎么过呀?事不宜迟,赶紧回家。
大凤当天贪黑乘车赶回了枫林镇。
张老三经媳妇大凤一番云里雾里的游说,联想家中兄妹几个接二连三的离奇死亡,也对阴阳先生的断言信以为真。
一天深夜,张老三和媳妇大凤趁老张太太半梦半醒时候,找来手推车,带上手电筒,顶着静寂的月色,偷偷地把张老太太运到林子深处的破旧窝棚里,安顿下来。
张老三白天给张老太太送一顿饭,烧一遍土炕,便赶紧下山,躲进家里,生怕和老妈待得时间过长,自个儿把命搭上。老张太太自从住进四面漏风的地窝棚便日渐消瘦,身子骨再也爬不起来了。她整天躺在土炕上,呻吟不止。心里一阵糊涂,一阵明白。明白的时候,拉着前来送饭的张老三的手说:“三儿呀,我看见你大哥和你二哥,还有你大妹和你老妹儿啦。啥时候带我去他们坟上看看吧,我不想躺在这土炕上等死。这小屋太小,我憋得慌呢。”
张老三听罢,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哇哇大哭,声泪俱下:“妈呀!让您老受罪了。不是儿子不孝,是我不想死那么早呀。人家算卦的说了,你住在谁家,谁就得死,我没有办法才让您老人家住进山旮旯里呀!您老别怪儿子不孝,我也是没法子,咱老张家就剩我一个了呀,我要是死了,谁给您送终呀,谁挣钱供你大孙女上学呀。等熬过这阵子,地里的活儿不忙了,我就给你盖个亮堂点儿的大房子住。”
“呜……呜,三儿呀,妈不要大房子。我知道自己个儿命硬,克死了你爹和你哥他们,我早就该死呀!三儿呀,妈不怪你,妈对不住你们哥儿五个呀,他们走在我老婆子头里,留我在世上遭这罪,呜——”老张太太此刻神志愈加清醒,抱着张老三俯在炕沿上的头,母子俩嚎啕大哭。
好一阵子,老张太太才止住哽咽,含混不清地说:“三儿呀,背我去……去坟茔地,我,我想看看你大哥他们……”
“行。妈,我们走。”张老三慢慢起身,抹一把眼泪,踉跄着背起颤巍巍的老张太太,沿着丛林小路,向深山老林里的张家坟茔地摸去。
六 自己害死了母亲
正值伏天,山林里树叶浓密,繁茂,遮住了阳光的视线,空气里夹杂着各种花草的清香,潮湿而浓郁。张老三背着骨瘦如柴的张老太太,不是很吃力,只是树叶太过茂密,不时伸手划拉开,才能看清楚脚下略显泥泞的山路。
张老三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总算在太阳下山前来到了张老大的坟前。张老大死得早,坟头上长满半人高的蒿草,差点儿盖住了墓碑。张老三在挨近墓碑的地方,用脚使劲儿抿倒一小片蒿草,腾出一块空地儿,轻轻地把老张太太放在上面,这才长出一口气。他抬头看看天,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大哥坟前,磕头如捣蒜,嘴里不停地念叨:“大哥呀,是三弟不孝,没把咱妈照顾好,让她老人家流落荒山野岭。我对不起咱张家祖宗八代呀!对不起爹和大哥呀,更對不起生养我的老妈呀……”张老三在坟前泣不成声,老泪纵横,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愧对老妈,愧对苍天。不由得起身转向老张太太,继续磕头。突然,张老三泪眼模糊间感觉瘦小羸弱的老妈身子不停地蠕动。张老三急忙跪着爬过去,一把抱起老妈,只见老张太太牙关紧咬,嘴角翕张着流淌下一堆堆白色泡沫,四肢逐渐僵硬,眼帘也慢慢合起,气绝身亡。
张老三抱起老妈,声嘶力竭地狂吼:“苍天呀,是我害死了妈呀!我不孝,我作孽呀!我该死,是我害死了我妈——”
几天以后,后山老张家坟茔地里,新立下两块墓碑。一块上写:张老太太之墓;另一块上写:张老太太三子之墓。
枫林镇人亲眼目睹了张老三厚葬母亲的全过程。
张老三是怎么死的,对枫林镇人来说,一直是个谜。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