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如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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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只有两个女儿——姐姐和我。姐姐1931年出生,我1942年出生,两人相差这么多,有几分像姐妹,也有几分像母女。
  姐姐19岁参加工作,我从小跟姐姐在县城读书。后来,由于工作需要,姐姐调到县一中教导处工作。姐姐写得一手好字,有人赞叹说,看她的字真是一种享受。姐姐的钢板刻得极好,蝇头小楷匀称刚劲,因用力均匀,印出的字迹清晰美观,每到考试期间,全校20多个班级的各科试卷,都由姐姐日夜兼程刻出,再用油印机印好,姐姐为此多日彻夜不眠,但她从无怨言。
  平日里,她总是站在半个墙壁大的全校课程表前排课,上面挂满写有各科的小木牌。有的老师需要调课,她伸手就把小木牌交换好,从来不会发生冲突。图书馆老师生孩子,她自愿去顶替,每到课外活动时就去为全校同学服务。我常想在图书馆工作真好,可以随便看各种书,工作还轻松。姐姐认真地对我说,图书馆工作很繁顼,很辛苦,“事非经过不知难。”这句话,令我受益终生。
  三年困难时期,姐姐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和姐夫被调到远离县城的乡村中学教书。当时我在一中读高中,每到周六,我会步行30多里去姐姐家过周末。我饿得头晕眼花,走在路上就想,死亡是什么滋味?想必它总不如饥饿更可怕吧。那时一中学生每天两顿饭,早饭有时是两个比拳头还小的地瓜面做的空心窝窝头,有时是每班一木箱地瓜干稀粥,每人可分到一碗,分完后由生活委员点名,看轮到谁去刮木箱中的残余,这样可多吃小半碗稀粥。这等好事,40多天才能轮到一次,上课时脑子开小差最多的,就是算计还有几天可以轮到我刮箱子。下午是一碗白面稀粥,农民叫“照人汤”,因为它稀得可以当镜子用。学生们年轻好动,正值身体疯长的阶段,每人、每时、每刻都在饥饿中煎熬。
  到了姐姐家,连饿加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姐姐再难,也会在星期六等我,给我留一块煎饼或半碗粥。可怜姐姐家的那点口粮,还要接济两头的老人,而我惦记的却只是自己的肚子。现在,我每读张贤亮的《绿化树》就流泪,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怎解其中真味。
  有一次周六,还没上路已饥肠辘辘了,一路上我直冒虚汗,磨蹭了几个小时,傍晚终于到了姐姐家,正好赶上学校的老师会餐一只野兔。饥饿的老师们谋划多日后,终于抓住了一只野兔,它闹得老师们比参加国宴还兴奋。姐姐爱怜地看看我,去了一会就回来了,原来她把第一块兔肉含在嘴里,装着有事离开了,跑回家来把肉送到我嘴里。兔肉有核桃般大小,一到我口中,全部思维都集中在已进入美妙天堂的舌头上,香得我有些眩晕,总舍不得咽下,最后舌根还香了老半天。
  这更激起了我的欲望,就是一脸盆兔肉我也能一气吃下。我想,这时我的眼睛里,一定有了食肉动物的凶光。但姐姐回到餐桌时,却连一滴肉汤也没有了,十几位老师早把肉盆用水刷了几遍。当姐姐再次返回家中,5岁和3岁的外甥好像嗅到了什么,一齐向我扑来,一再追问我吃的是什么。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心疼地打量着两个孩子:柔弱细小的四肢,稀疏的黄发,大脑壳上暴露的一条条小蚯蚓般的青筋,张望我嘴巴时那可怜巴巴的眼神……
  庆幸的是,两个孩子并没有因饥饿而影响智商,女孩走上了写作之路,男孩则成了国内外知名的雕塑家,连续四次捧走了国际雕塑大赛的最高奖杯。一块兔肉,让我见到了姐姐那颗宝石般的心,此后,我用整整一生消化这块兔肉。现在每当我旧事重提,一米八的外甥就朗声大笑:“小姨,我不记得有这事了!”
  后来成了家,我们姐妹分居两地,相见的机会少了。那时没有电话,我们全靠书信交流,姐姐一直遥遥关注着我。姐姐的业余爱好是剪纸,在她的影响和引领下,我也迷上了剪纸创作,我的第一幅剪纸作品发表时,姐姐比我还兴奋。我订阅了剪纸报刊与姐姐分享,与姐姐一起参加各地的作品展,1996年春节,县文化馆举办了“孙桂芬、孙枫玲姐妹剪纸艺术展”。我们的剪纸作品,经常在全国的展览中获奖并被国际友人收藏。
  姐姐在生活上十分俭朴,吃穿都像苦行僧。多年来,她的儿女总是苦口婆心地开导她,要学会享受,但全是对牛弹琴。姐姐对奢华、浪费、轻浮深恶痛绝,她的观点一生未变:“我生活得太好了,比工人、农民强得太多了。”
  属羊的姐姐已78岁,我也年过花甲,一对老姐妹都已白发苍苍,绵绵姐妹情像无声的河流,脉脉地流淌了60多年。近年姐姐身体欠佳,我每隔几天就去看望她,本来就不善言谈的姐姐说起话来有些吃力,但思路惊人地清晰。有时我们相对而坐,目光的交流代替了语言,慈爱从姐姐的眼里流出,沧桑留在了心底。从我记事以来,无数次读这双美丽的眼睛,我没有读到过威严、嫉妒、蔑视、愤怒、仇恨、张扬和谄媚,而只读到了坦荡、安静、柔和、忍让、谦退、高贵与善良。姐姐经历了自抗战开始的战乱,经历了建国后所有的政治运动,滚滚红尘中,有太多的眼睛变得空洞、黯淡、浑浊甚至凶恶,但姐姐的眼睛一直清澈。我经常想,要有怎样纯净的生命之火和怎样的自爱与修持,才能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点亮这样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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