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乃谦站在高耸的货架前,背后是一箱箱全手工的广绣产品,它们华丽地泛着幽光。只需郑乃谦大手一挥,这些绣品将随着远洋货轮去往世界各地,西班牙、英国、荷兰、印度……
　　每年,从这里出发的广绣日用品价值千万元,占据欧洲刺绣实用品市场大半壁江山。
　　
　　2009年,西班牙邮政发行1枚《西班牙特色》不干胶自贴邮票,主题为扇子和马尼拉披肩。马尼拉披肩其实应该叫做中国披肩。
　　在披肩的原产地广东顺德,郑乃谦健步如飞,穿梭在富德工艺品有限公司5层办公楼,陈旧的广绣大厦里布局齐备:设计部、刺绣部、陈列室、库房……每年,从这里发往世界各地的全手工广绣日用品上千万元,堪为行业首领。但小楼里只有几十号人,工作按部就班,电铃一响,全都下班回家。郑乃谦好脾气地笑笑:养成习惯了,一到点就走人。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领袖级企业的气势。
　　国内手工刺绣业艰难求生,郑乃谦何以成为中国最大的手工刺绣实用品出口商?
　　
　　晒伤的“西游记”
　　
　　西班牙人喻为国粹的弗拉明戈舞蹈中,披肩被称为是“弗拉明戈舞组成元素中最美的一部分”。热烈奔放的音乐里,舞者身上的大披肩就像羽翼,飘逸、绚烂、灵动。从西班牙弗拉明戈表演大厅出来,郑乃谦久久无法平息激动的心情,不仅仅因为舞蹈,更为舞者身上惊艳的披肩,它分明就是自己厂出口的产品!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郑乃谦接管还是工艺社的富德公司不久。工艺社主营广绣日用品出口,生产条屏字画、中式绣衣、婚嫁用品、绣花鞋面等产品,但订单稀少,产品积压严重,工艺社风雨飘摇。
　　其实,早在16世纪,广东顺德、南海一带出口的广绣日用品就名扬海外,被西方学者誉为“给西方的礼物”。时过境迁,民间广绣庄日渐凋敝,广绣艺人越来越少。那舞者的披肩绣样还是厂里十年前的老款式。郑乃谦果断决定,放弃过去一切过时的老产品,根据市场需要生产。
　　西班牙人最喜欢玫瑰与鸟类花色,在他的主导下推出了新款设计,全黑的披肩上,四个角各绣一束娇艳的红玫瑰,每束十朵。就是这款编号为“15”的红玫瑰披肩,重新打开了欧洲的市场大门。1991年西班牙首都马德里最大的一个百货公司,娇艳的玫瑰披肩被小心地折叠好,犹如艺术品一样,镶嵌在玻璃镜框里售卖。出口价是75美元,而到了这个橱窗,售价就成了900美元。1︰12的价格差异,深深刺激了郑乃谦。“只有做目标市场喜闻乐见的题材才有市场!”
　　每年,郑乃谦都会去欧洲市场搜集信息,在西班牙南部一个城市的步行街里,他每次都能在同一家店的橱窗里看到同一件广绣披肩。那是同行销往当地的产品,披肩上绣着广大中国人都熟悉的“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图样,绣工可谓精巧,配色可谓精美。一连6年,他眼见着这件披肩在醒目的档口,被日头晒得慢慢变了颜色,最后被店主落寞地取下。“没有共同的文化根基,这‘猪头’‘猴头’就让人莫名其妙。不符合当地欣赏品位的产品就没法卖掉。”郑乃谦唏嘘感叹,以传统的东方工艺表现东方传统题材和风格行不通!
　　从上世纪90年代初,富德公司设立自己的出口部,抛开中间商,直接带着产品参加每年的广交会,至今已经参加了四十多届,还组织推销小组出访欧美主要客户。产销见面不仅大大增加了企业利润,还更贴切地了解了市场需求。
　　如今,针对各地市场所设计的花样编号已经到了800多号,新款披肩以每年40-50个的速度递增。每一款都是针对目标市场的贴身设计,例如为西亚地区设计的是伊斯兰风格的图案,为巴塞罗那周围的加泰隆尼亚文化区域设计素雅的图案,为欧洲南部的安达路西亚地区设计构图丰富、色彩浓艳的图案。公司专门成立了设计部和针法部,解决工艺难题。
　　
　　裹在身上的正面与反面
　　
　　你知道最美的广绣品是什么样子的吗?
　　你知道最好的广绣技艺是怎么样的吗?
　　郑乃谦搬出一大摞广绣披肩出来:“绣得好不好用‘说’不行,得看!”这是一堂生动的广绣鉴赏普及课。
　　郑乃谦把这摞披肩一一铺展开来,有民间广绣作坊的产品,有富德工艺公司过去和现在的产品,构图是否精美、用色是否和谐、绣工是否精良,相比之下,外行也能了解几分奥妙。譬如,同样的一朵花,偷工减料少绣几片花叶,花朵就不饱满;花瓣之间如果不讲究起针收针细节,绣品的背面就能看到各种线头……正因为这些区别,同样是披肩,有的可以卖到近万元人民币,有的就只能卖几百元人民币。
　　在郑乃谦的指点下,我们看到,一张定位为高档产品的披肩上,孔雀的眼睛用了6种颜色绣制,在不同的角度下看各有不同的色彩,眼睛仿佛在动;孔雀身上的羽毛,每片之间有0.6毫米的空隙,用细绣线进行区隔,绣每片羽毛要花掉技师一个小时的时间;还有那些小小的鹌鹑蛋、掩藏在树叶间的螳螂与蝴蝶,无一不显示出构图的情趣和刺绣技艺的精湛。披肩的正面和反面图案几乎一样精美,切合了欧洲人将披肩裹在身上的使用习惯。
　　这样一幅高档的广绣实用品,一个熟练绣工绣制,要耗时1100个小时,市场售价高达5000元人民币,堪为奢侈品。“将实用品高端化、艺术化才有出路。”郑乃谦说。这是市场实践出来的道理,高端产品是普通产品十倍以上的卖价。
　　
　　最美的绣花范儿
　　
　　对于全手工企业来说,要做到高端化、艺术化,不单涉及工艺技术,企业管理尤为重要。1993年电脑还普遍使用DOS语言编程,郑乃谦就投入20多万元,开发刺绣的专业设计、管理软件。
　　在没有电脑辅助之前,产品的设计图只能靠手绘,一旦对其中的色彩不满意,只能在绣制样品的过程中进行校正。一幅样品要绣制1～3个月,之后才能计算出绣线用量、绣工时间,从而得出产品的售价,然后签订单、投入生产。这个过程需要半年左右。使用专业软件后,设计图纸可以无限修改;从设计图到计算定价,只要半个小时;验收产品时也不再凭经验,直接用电脑图样对照……
　　严苛的电脑管理,直接决定了原材料采购、绣品工艺等生产方面也要一丝不苟。绣线颜色从以前的9～23种,变成了现在的400多种,绣线要找最好的厂家加工,有一点色差都无法通过验收;绣品使用的丝绸,以前是随买随用,如今也必须专门定做。
　　刺针、拉线、在空中划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用小拇指轻轻一勾,这是多么优美的刺绣姿势,传统印象里,绣娘就该有这样的“范儿”。可是郑乃谦偏就“扼杀”了这样的美感。他组织3名专门的技术人员,花了4年的时间,对这些刺绣动作进行研究。拔针、拉线、执剪刀……这些非常普通的生产线上的动作,应该怎样做更有效率,并进行规范。这是动作细分管理的内容,但在刺绣行业里,可谓首创。
　　许多第一次接受培训的工人甚至抱怨,“连这些小动作都要管?”可时间一长,他们就明白过劲来,刺绣动作也许没有了美感,但效率大大提高,赚的工钱也就更多了。增加工资、提高工效,才能留住工人。在手工生产的企业里,工厂的生存取决于工人的效率,传统工艺只有规模化、产业化才能生存和发展。
　　郑乃谦说,细节能救企业的命。诸如此类的细节改变,一点一滴积累,保障了产品质量,富德的广绣日用品占据欧美绣品实用品高端市场的大半壁江山。
　　
　　千山外 绣常在
　　
　　一次,郑乃谦去广西农村拜访绣工,却看见绣架用塑料袋封存着高高挂在墙上,已经蒙上一层灰。家里仅剩下的老人说,孩子们都出门打工了,“等他们春节回来就绣!”而这件产品已经拖了5个多月,再等春节,黄花菜都凉了。国际贸易没有货期,只能卖现货。传统刺绣一直分散在千家万户进行,在郑乃谦这里,这种生产方式完全行不通。
　　要保障产品的品质、货期,只能组织规模化的集中生产。可是,在广东,会广绣、愿意从事广绣职业的技工越来越少,更不要说集中生产了,郑乃谦把眼光投向了全国市场。
　　能安心刺绣的多属“老少边穷”,开发教育尤其艰难。有一年开发广西一个边远山村,吉普车在狭窄的山路上颠簸3个小时,还要步行近2个小时翻几座大山才到。谁知,到村子不久,郑乃谦就突发急性阑尾炎而痛昏厥了。边远山区缺医少药,从昏迷中苏醒,郑乃谦只有顶着剧痛走出深山。近20年来,郑乃谦从顺德到粤北、粤西,再走向广西、湖南、贵州、四川……开发过全国11个省的100多个县,通过合营、自营、合作等多种方式开办广绣厂。公司专门配备了一支30人的技术队伍,常年分布在新绣区组织广绣培训、集中生产。迄今,经过广绣培训的人员超过3万,稳定的广绣厂30家左右。
　　期间,有些厂倒闭了,有些厂新建了,有些厂自立门户单干了……这是一个市场淘选的过程,郑乃谦称之为“广种薄收”。培训就像是一次次地为人作嫁衣,在工厂的生生灭灭里求得生产力相对稳定。
　　有人指责说,广绣走出了广东就不叫广绣,“我却认为,只要广绣的技法还在,广绣特点还在,走到哪里都是广绣!如果拘泥于某地区,广绣生存堪忧。”郑乃谦说。如今,广绣已经列入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更需加强保护与关注。
　　令人惊喜的却是,经过多年布道式的开发,在广东以外的很多地方,广绣生根发芽。在贵州的一次旅游品设计大赛和能工巧匠大赛上,郑乃谦发现,好多广绣方巾、长巾、花衣参赛。“他们的广绣厂倒闭了,散出去的工人又办起了各种各样的小作坊,正是春风吹又生啊!这不就是传统技艺的传承和发展吗?从社会意义的角度来考虑,这嫁衣裳并没有做错。”郑乃谦仍然乐此不彼地忙乎,每年要去各地分厂数次、开发新绣区数地、结交刺绣界的朋友无数。
　　其实郑乃谦不是刺绣出身,甚至没有亲手完成过一幅广绣产品。知青回城,从塑料厂工人干到厂长,再到省外贸、万家乐出口部经理,具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和外贸出口经历。中国传统手工企业正需要无数的郑乃谦,去挖掘和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