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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那年，她还没有上学。父亲骑自行车带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她坐在父亲的身后，两只小手紧紧地扯住父亲的衣襟。
那是春天，路边的桃树林开满了桃花，漫山遍野，一片粉红。父亲情绪高涨，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一边大声地问她，妞妞，你怕不怕？她咯咯地笑，说，不怕，骑快点，再快点。父亲又问她，桃花好看不？她使劲吸两下说，好看，桃花真香……
一句话没有说完，自行车翻倒，她和父亲都磕倒在自行车下，父亲没什么事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她却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父亲惊呼，妞妞，你没事吧？她没有出声，父亲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她的下巴磕在一块石头上，磕出很长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流出来了。
在医院里，她乖乖地躺在一张小床上，医生给她整整缝了8针，她不懂8针是一个什么概念。那天半夜，伤口的疼痛使她醒了过来，听见父亲和母亲吵架的声音，吵得很凶，母亲哭，你知不知道？你的粗心和莽撞会害了她一生。
她并不懂得母亲在说什么，傻傻地听着。父亲委屈地辩解，这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那一段路刚好下大坡，速度太快，被一块石头垫了一下，自行车才会翻倒。
母亲抽泣了半天，说，这丫头真是命苦，她会因为这道伤疤错失很多机会，甚至错过好男人。
Ⅱ
第一次因为下巴上的那道疤痕受挫，是小城里的评剧团到各个学校挑选唱评剧的苗子，学校推荐了她。面试那天，她唱了一段《人面桃花》中的选段。她唱得还不错，唱念作打，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母亲是文化馆的老师，从小她受母亲的影响，喜欢听评剧，也喜欢唱评剧。
看到负责考试的老师欣赏的眼神和频频点头的赞许，她以为肯定能考中。可是傍晚放学时，老师单独留下她，爱莫能助地说，评剧团的老师说你唱得挺好，只是长相上吃了点亏，这次就不招你了，下次再努力。
尽管老师说得婉转含蓄，但她还是明白了老师的话，人家是嫌她下巴上的那道伤疤。她默默地对老师点了点头，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口气跑回家，一头扎进房间里锁上门，找出一面小镜子，反反复复地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宽宽的额头，大眼睛，双眼皮，红润的嘴唇像一瓣柔软的桃花，只是下巴上那道暗红的伤疤，像一条蜿蜒的小蛇，静默地趴在下巴上，触目惊心。
她哭了，丢下镜子，趴在枕头上哭得昏天暗地。
父亲在门外敲门，近乎哀求，妞妞，饺子好了，出来陪爸爸喝一杯。她没好气地回应，你自己吃吧！
父亲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她厌烦了父亲一遍一遍地敲门，一下把门拉开，差点把倚门而立的父亲晃一个大跟头。她没好气地对父亲吼，就知道吃吃，饺子有什么好吃的？父亲笑眯眯地问她，妞妞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她任性地说，我想吃烙饼。父亲过来抚她的发，她闪开，父亲的手停在半空中，自嘲地笑：好办，爸爸现在就给你做去。
她原本只是想为难一下父亲，可是父亲还是和面、烙饼，折腾了半天。半夜的时候，父亲过来叫她吃烙饼，鼻尖上抹了白白的面粉，很滑稽，她忍不住笑了。
父亲说，这就对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多吃几个饺子，再吃一个饼。她挟起一个饺子放到嘴里，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谁都没有提起那道伤疤，但那却是大家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
Ⅲ
她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她开始暗恋班里一个长得像谢霆锋的男生，偷偷地给他写了一张小纸条，塞进他的书包里。
那个男生竟然把她写的纸条拿出来，当着全班人朗读起来，引得同学们阵阵哄笑。末了，他说：“你们知道写这张纸条的人是谁吗？她就是咱们班的疤痕美人。漂亮是很漂亮，可那道伤疤，接吻时会吓死人的。”
在刺耳的声浪中，她夺门而逃。
青春期的女孩，变得爱漂亮了，她也不例外，看着镜子中的那道疤痕，心中是化解不开的忧伤。内心一直模模糊糊的念头日渐清晰起来，她恨父亲，如果不是父亲，她怎么会受这样的耻辱？
她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放学回家就坐到电脑前，一坐几个小时。父亲叫她吃饭，她假装没有听到，玩游戏，和人聊天，不亦乐乎。
父亲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长长的叹息声落进她的耳朵。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对她吼，妞妞，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你不用功读书，肯定考不上大学。
她站起来，用轻蔑和不屑的语气回敬父亲，考上了又如何？难道考上大学这道疤痕就会消失吗？
父亲被她轻蔑不屑的态度激怒了，对她吼，难道因为这道疤痕，你就放弃人生的所有吗？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这样生气，从5岁那年到现在，父亲几乎从没有对她吼过，总是用歉疚和讨好的笑容对她说话。
在网络世界里，她遇到了一个网名叫小谢的男孩，也是谢霆锋的粉丝。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小谢仿佛是她肚子里的虫，知道她为什么不快乐，他们约定一起考北大。
有一天，她因为肚子疼，跟老师请假提前回家，看到父亲正在电脑前鬼鬼祟祟地忙，父亲看到她，立刻关掉电脑，去厨房做饭。
后来，她趁父亲不在家里，请来班级里的电脑高手，破译了父亲的QQ号码。父亲的QQ号码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名字叫妞妞。
父亲后来不在家里上网了，他去的是楼下的一家小网吧，四十几岁的人夹在一群孩子中，那么的刺眼。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等着妞妞的出现，可是他哪里知道，妞妞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站在窗外，看着父亲的背影，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小谢其实就是父亲，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上网了。
Ⅳ
大四那年，她整天为毕业后的去留发愁，四处找工作，递简历，期望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就是那时候，她认识了一个男人，比她大8岁，在中关村的一家科技公司上班。没多久，她搬到他的房子里跟他同居了。
她的心中盛满了浓稠得化不开的幸福，给母亲打电话，说毕业后不回小城了，她打算留在北京，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北京男人，而且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没多久，父亲来了。
父亲说，妞妞，听父亲一句劝，跟那个男人分手吧！他不是个好人，整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而且没有正式的工作，经常有女生去找他。她忽然失控，对父亲喊，你是不是看不得我幸福？求你，别管我的事儿，好不好？父亲说，可我是你的父亲，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她像一只小刺猬，尖锐地说，我脸上的疤痕，难道会有好男人喜欢吗？父亲想都没想，挥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低吼，我没有你这样不自爱的女儿，我现在就去火车站，我走。
父亲转身转得又急又快，刚好那天有风，父亲头上的头发忽然一下子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她傻掉了，父亲怎么会变成光头？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化疗的结果，父亲怕她难过，所以戴着假发套。
那一晚，她几乎一夜没睡。这些年，在父亲的宽容里，她恣意放纵自己，长成一个自私、任性、极端、脆弱的女子。其实父亲并不欠她什么，5岁那年，贪玩的她，把脚伸进自行车的车轮里，父亲怕绞断她的脚踝，下大坡的时候，紧急刹车，结果车翻了过去，这是意外，怎么可以把这笔账记在父亲的头上？
毕业后，她没有留在北京，她回了故乡小镇。父亲看到她，先是惊喜，然后骂她，你傻了，北京不呆，回小城干吗？
她哭了，说，是傻了。这么些年你一次一次为我犯傻，半夜为我烙饼，人到中年跑到网吧里混在小学生中间上网，甚至为我做侦探跟踪那个男人，也让我犯一次傻，好不好？
说到后来，她泣不成声，说，爸，都是因为你爱我，宠我，才会把我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你干吗对我这么好？你傻不傻啊？
父亲长叹一声，说，妞妞终于长大了。
她抱着父亲的胳膊，开始撒娇。孩子懂事其实跟长大无关，跟爱有关。爱是一座桥，隔着再远的路，隔着再深的沟壑，隔着再远的两个人，总有一天能到达彼此。
是的，爱，是一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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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还没有上学。父亲骑自行车带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她坐在父亲的身后，两只小手紧紧地扯住父亲的衣襟。
那是春天，路边的桃树林开满了桃花，漫山遍野，一片粉红。父亲情绪高涨，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一边大声地问她，妞妞，你怕不怕？她咯咯地笑，说，不怕，骑快点，再快点。父亲又问她，桃花好看不？她使劲吸两下说，好看，桃花真香……
一句话没有说完，自行车翻倒，她和父亲都磕倒在自行车下，父亲没什么事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她却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父亲惊呼，妞妞，你没事吧？她没有出声，父亲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她的下巴磕在一块石头上，磕出很长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流出来了。
在医院里，她乖乖地躺在一张小床上，医生给她整整缝了8针，她不懂8针是一个什么概念。那天半夜，伤口的疼痛使她醒了过来，听见父亲和母亲吵架的声音，吵得很凶，母亲哭，你知不知道？你的粗心和莽撞会害了她一生。
她并不懂得母亲在说什么，傻傻地听着。父亲委屈地辩解，这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那一段路刚好下大坡，速度太快，被一块石头垫了一下，自行车才会翻倒。
母亲抽泣了半天，说，这丫头真是命苦，她会因为这道伤疤错失很多机会，甚至错过好男人。
Ⅱ
第一次因为下巴上的那道疤痕受挫，是小城里的评剧团到各个学校挑选唱评剧的苗子，学校推荐了她。面试那天，她唱了一段《人面桃花》中的选段。她唱得还不错，唱念作打，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母亲是文化馆的老师，从小她受母亲的影响，喜欢听评剧，也喜欢唱评剧。
看到负责考试的老师欣赏的眼神和频频点头的赞许，她以为肯定能考中。可是傍晚放学时，老师单独留下她，爱莫能助地说，评剧团的老师说你唱得挺好，只是长相上吃了点亏，这次就不招你了，下次再努力。
尽管老师说得婉转含蓄，但她还是明白了老师的话，人家是嫌她下巴上的那道伤疤。她默默地对老师点了点头，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口气跑回家，一头扎进房间里锁上门，找出一面小镜子，反反复复地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宽宽的额头，大眼睛，双眼皮，红润的嘴唇像一瓣柔软的桃花，只是下巴上那道暗红的伤疤，像一条蜿蜒的小蛇，静默地趴在下巴上，触目惊心。
她哭了，丢下镜子，趴在枕头上哭得昏天暗地。
父亲在门外敲门，近乎哀求，妞妞，饺子好了，出来陪爸爸喝一杯。她没好气地回应，你自己吃吧！
父亲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她厌烦了父亲一遍一遍地敲门，一下把门拉开，差点把倚门而立的父亲晃一个大跟头。她没好气地对父亲吼，就知道吃吃，饺子有什么好吃的？父亲笑眯眯地问她，妞妞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她任性地说，我想吃烙饼。父亲过来抚她的发，她闪开，父亲的手停在半空中，自嘲地笑：好办，爸爸现在就给你做去。
她原本只是想为难一下父亲，可是父亲还是和面、烙饼，折腾了半天。半夜的时候，父亲过来叫她吃烙饼，鼻尖上抹了白白的面粉，很滑稽，她忍不住笑了。
父亲说，这就对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多吃几个饺子，再吃一个饼。她挟起一个饺子放到嘴里，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谁都没有提起那道伤疤，但那却是大家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
Ⅲ
她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她开始暗恋班里一个长得像谢霆锋的男生，偷偷地给他写了一张小纸条，塞进他的书包里。
那个男生竟然把她写的纸条拿出来，当着全班人朗读起来，引得同学们阵阵哄笑。末了，他说：“你们知道写这张纸条的人是谁吗？她就是咱们班的疤痕美人。漂亮是很漂亮，可那道伤疤，接吻时会吓死人的。”
在刺耳的声浪中，她夺门而逃。
青春期的女孩，变得爱漂亮了，她也不例外，看着镜子中的那道疤痕，心中是化解不开的忧伤。内心一直模模糊糊的念头日渐清晰起来，她恨父亲，如果不是父亲，她怎么会受这样的耻辱？
她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放学回家就坐到电脑前，一坐几个小时。父亲叫她吃饭，她假装没有听到，玩游戏，和人聊天，不亦乐乎。
父亲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长长的叹息声落进她的耳朵。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对她吼，妞妞，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你不用功读书，肯定考不上大学。
她站起来，用轻蔑和不屑的语气回敬父亲，考上了又如何？难道考上大学这道疤痕就会消失吗？
父亲被她轻蔑不屑的态度激怒了，对她吼，难道因为这道疤痕，你就放弃人生的所有吗？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这样生气，从5岁那年到现在，父亲几乎从没有对她吼过，总是用歉疚和讨好的笑容对她说话。
在网络世界里，她遇到了一个网名叫小谢的男孩，也是谢霆锋的粉丝。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小谢仿佛是她肚子里的虫，知道她为什么不快乐，他们约定一起考北大。
有一天，她因为肚子疼，跟老师请假提前回家，看到父亲正在电脑前鬼鬼祟祟地忙，父亲看到她，立刻关掉电脑，去厨房做饭。
后来，她趁父亲不在家里，请来班级里的电脑高手，破译了父亲的QQ号码。父亲的QQ号码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名字叫妞妞。
父亲后来不在家里上网了，他去的是楼下的一家小网吧，四十几岁的人夹在一群孩子中，那么的刺眼。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等着妞妞的出现，可是他哪里知道，妞妞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站在窗外，看着父亲的背影，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小谢其实就是父亲，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上网了。
Ⅳ
大四那年，她整天为毕业后的去留发愁，四处找工作，递简历，期望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就是那时候，她认识了一个男人，比她大8岁，在中关村的一家科技公司上班。没多久，她搬到他的房子里跟他同居了。
她的心中盛满了浓稠得化不开的幸福，给母亲打电话，说毕业后不回小城了，她打算留在北京，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北京男人，而且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没多久，父亲来了。
父亲说，妞妞，听父亲一句劝，跟那个男人分手吧！他不是个好人，整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而且没有正式的工作，经常有女生去找他。她忽然失控，对父亲喊，你是不是看不得我幸福？求你，别管我的事儿，好不好？父亲说，可我是你的父亲，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她像一只小刺猬，尖锐地说，我脸上的疤痕，难道会有好男人喜欢吗？父亲想都没想，挥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低吼，我没有你这样不自爱的女儿，我现在就去火车站，我走。
父亲转身转得又急又快，刚好那天有风，父亲头上的头发忽然一下子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她傻掉了，父亲怎么会变成光头？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化疗的结果，父亲怕她难过，所以戴着假发套。
那一晚，她几乎一夜没睡。这些年，在父亲的宽容里，她恣意放纵自己，长成一个自私、任性、极端、脆弱的女子。其实父亲并不欠她什么，5岁那年，贪玩的她，把脚伸进自行车的车轮里，父亲怕绞断她的脚踝，下大坡的时候，紧急刹车，结果车翻了过去，这是意外，怎么可以把这笔账记在父亲的头上？
毕业后，她没有留在北京，她回了故乡小镇。父亲看到她，先是惊喜，然后骂她，你傻了，北京不呆，回小城干吗？
她哭了，说，是傻了。这么些年你一次一次为我犯傻，半夜为我烙饼，人到中年跑到网吧里混在小学生中间上网，甚至为我做侦探跟踪那个男人，也让我犯一次傻，好不好？
说到后来，她泣不成声，说，爸，都是因为你爱我，宠我，才会把我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你干吗对我这么好？你傻不傻啊？
父亲长叹一声，说，妞妞终于长大了。
她抱着父亲的胳膊，开始撒娇。孩子懂事其实跟长大无关，跟爱有关。爱是一座桥，隔着再远的路，隔着再深的沟壑，隔着再远的两个人，总有一天能到达彼此。
是的，爱，是一座桥。
（编辑 雷虎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