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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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稼的播种、成长与收获,历来是大地上最为重要的事情。因为,从古至今,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无不以“食”为天。历史上,多少次的社会动荡,多少次的揭竿而起,都是因为老百姓填不饱肚子,维护不了基本的生存权利。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儿子,一路走来,也是尽尝了经济困顿、生活流离的压迫和苦处。所以,我对庄稼和大地始终满怀着深厚的感情。
  南阳盆地的大地上,最主要的几类庄稼有小麦、玉米、红薯、芝麻、绿豆、黄豆,前三者曾经一直是主食,后三者曾经一直是杂粮。从记忆到现实,它们一直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地生长在南阳盆地广阔无垠的大地上,生长在一代又一代农民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里。丰收的成果,喂养着一辈又一辈的黄土地的子孙,也曾经是他们惟一的经济来源,吃穿用度,读书求学,起房盖屋,人情往来,全靠那把粮食的变现。虽然现在大多数农村青年男女都外出打工挣钱,旧有的耕作方式在改变,许多过去的农具在消失,但难以改变的是,土地依然是农民生存的根基,庄稼依然是农民活命的保证。夏收或秋收时节,无论离家千山万水,也无论在外挣钱多少,外出务工人员都会返回故乡,与土地亲近,与庄稼共舞,收获辛劳和汗水的结晶。
  大地上的庄稼,常常以风景的形式,以诗化的记忆,萦绕在我的心头。虽然,农事之间,无不贯穿着忙碌、艰辛、汗水和变迁。
  金黄的小麦
  立夏时节,南阳盆地四野的麦田里,到处弥漫着麦穗的清香。再有个把月,大片大片的麦田就要收割了,这是我的父老乡亲一年中最为高兴的事情。
  收获时节的小麦,整体上以金黄的颜色呈现在南阳盆地的大地上。麦穗是金黄的,麦叶是金黄的,麦秆是金黄的,麦粒更是金黄的。
  小麦收获时节,往往是在农历端午节前后。现在,如果是好天,三两天就麦罢了。联合收割机在地里来回走几趟,一大块的麦田就收割完毕了,麦秸是麦秸,麦粒是麦粒,瓜清水白。麦粒现场分装成袋,拉回家摊到平房上晒干后,从平房顶上留下的圆孔往下面屋内的麦踅子里顺势一推,麦子像金色的流水一样流下去,就被储存了起来。最难处理的是麦秸,因为现在家家户户基本上不喂牛,做饭也不用柴禾了,而是用的液化汽或电磁炉,麦秸就失去了原先的功效,农民们又不愿费力费时地去清理,就一把火点之了事,以期快速地把秋庄稼种上。如此以来,就带来了环境污染的大问题,甚至带来了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问题,政府部门不得不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来进行禁烧,同时又不得不承受政治追责的巨大压力。当我们在享受小麦作为粮食的甘美之外,又不得不考虑麦秸的新的出路和用途。
  回望少年时的麦收时节,显然是一个漫长而又忙碌的一段时光——从麦收到麦罢差不多要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那是一场全家老少齐上阵的集体劳作和酷似决战的战役。小麦从秋种到春长到夏熟,从发芽到遍野青绿到金浪涌动,其中饱含着农民多少的辛勤和汗水,寄托着农民多少的热望和期冀。
  南风一吹,麦就黄了。农民们早已提前做好了收割的准备,购置了桑叉、木掀、推板等农具,磨好了镰刀,平整了麦场,腾好了粮仓。先是割麦。为了抢收,我们常常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进地了,哥哥、姐姐是割麦的高手,他们一下子就把两垄(一垄三行),挥镰如风,唰唰前行,一行行麦子在他们身后留下一堆堆整齐的麦堆;我年龄小且又是生手,就把一垄,像蜗牛一样地前行,哥哥、姐姐割到了那头,就施以援手,从地那头迎面向我割来。再是捆麦。一块地割完,我们就开始把一堆堆的麦子捆起来,用架子车拉到麦场里垛起来,这样可以防雨,等到麦子全部割完了再统一打场。麦天的时候,我们最怕下雨,特别是连阴雨,雨一旦下得时间长,不仅垛起来的麦子要发芽,地里没有收割的麦子也要发芽。然后是打场。我们或用桑叉挑,或用镰刀砍,把麦垛上的麦捆一个个地打散,均匀地摊到麦场上晾晒。为了保证晾晒均匀,每过一两个钟头,我们就用桑叉把麦场上的麦子翻上一遍。待到中午气温最高的时候,也是麦子被晒得“哔哔啵啵”作响的时候,父亲就把牛套到石磙上,一遍又一遍地碾压麦场,碾一遍翻一遍,翻一遍碾一遍,直到一粒粒金黄的麦子从麦穗里被碾压出来。再然后是垛垛、扬场。我们用桑叉把麦秸挑起来,堆积到麦场的一角垛起来。垛垛的老手站在麦秸垛上,迎接着前后左右扔上来的麦秸,手接脚踩,会把麦秸垛垛得规规整整,像一个个巨大的坟墓,风吹不倒,雨淋不透。用木掀和推板把碾压下来的麦粒推到一起,根据风的方向捋成一堆,有人扬场,有人跟着扬场的节奏掠场,干净的麦粒和麦余、麦糠、石子、坷垃等杂质就被分离了出来。把麦粒拉回家,就是一年的口粮和重要的经济命脉。在过去那些清苦的岁月里,能够吃上好馍,就已经是幸福的生活了。好馍,就是用小麦面蒸出来的馒头。掠出来的麦余经过再次碾压,打出来的麦粒属于次品,常常被父亲、母亲拿来换些西瓜、苹果等。
  那时的麦秸垛的用处很大,或用来烧锅,或者铡铡用来喂牛。记得著名作家铁凝还写过一篇名叫《麦秸垛》的中篇小说。等到农闲的时候,农民们会喊来铡草机,把麦秸铡碎储存起来,用作过冬时牛的饲料。我家的牛屋里就常常堆满了铡过的麦秸。我10岁左右的那一年,因为铡麦秸,父亲的右手食指一不小心被铡掉,后来虽然接了上去,但已经不灵活了。但父亲并不十分在意,他只微笑着说:“只要咱家的牛有东西吃。”可见那时的麦秸是多么的金贵,那时的牛是多么的金贵。这是我记忆中的铡麦秸之痛。
  但那时候没有秸杆禁烧,麦场里垛得整整齐齐的像坟墓一样的麦秸垛,成为农民们的骄傲,也成为乡村别样的风景。那时候也没有四处冒烟的田野,只有瓦蓝瓦蓝的天空。田野里掉下的每一棵麦穗,我们都会捡回家,田野里剩下的每一枝麦秸,我们也都会捡回家。那时候,我们真正做到了颗粒归仓、秸杆回家。
  因为,无论每一棵麦穗,还是每一枝麦秸,都是我们辛苦了一季的收成。
  玉米临风
  玉米是南阳盆地大地上另一种重要的庄稼,春天播种的叫春玉米,麦收后播种的叫秋玉米。春玉米往往种得比较少,而且家境稍好点的家庭才舍得种,因为种春玉米只是图着吃个新鲜,但秋玉米往往种得到处都是。当秋玉米一棵棵长大,长得小树苗一样时,大片大片青青绿绿的玉米林,就把南阳盆地妆扮得青纱帐一般,密不透风而生机盎然。   汉语词典中有一个成语叫“玉树临风”。当闷热的夏季风吹来,随风起舞的玉米林无疑是乡村最为靓丽的一道风景。“玉米临风”,似乎要比“玉树临风”更给人多了几分美好的预期和诗意的想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诗人超越尘世的散淡心态,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才是农民们真实的劳作状态。
  在过去那些年传统的耕作方式中,玉米生长的每一个环节,都伴随着农民们的精细劳作。当麦收过后,稍有点墒情,我们就会大人小孩齐上阵,大人锄窑,小孩点种。大人沿着两行麦茬之间的空地锄窑,每锄一个窑,就把锄连带锄上的老娘土放置到地上,等到小孩往窑里丢上三两颗玉米种,此时大人再把锄上的土原封不动地回填上去,一窑苗就算种了了。当禾苗从麦茬之间的空地中生长出来且生长得牢固的时候,小孩去定苗,不管是长出了三棵还是两棵,都只留下长得最茁壮的那棵,其余的将其拔掉;大人则挥锄如雨,把已经接近腐朽的麦茬锄掉,给禾苗留下更多的生长空间,那些锄下的麦茬也被我们拾回家当柴禾烧。经过几番风雨,禾苗就长得齐腰高了,就得锄草、施肥,我们把玉米地里的草锄得干干净净,我们为每一棵禾苗施肥,还是大人锄窑,小孩施肥,和点种时的配合模式一样。
  夏季的热风像巨大的蒲扇一样,不断地摇啊摇。夏季的猛雨像甜美的琼浆,下了一场又一场。在热风中,在猛雨中,禾苗飞快地拔节生长,很快就长得比大人高了,长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林,一望无际,尽是绿海。青青绿绿的玉米林里,有着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母亲把又长又宽的玉米叶子摘下来,用水滤过,铺在箅子上蒸馍,蒸出来的馍没有用槲叶蒸出来的干涩,没有用槐叶蒸出来的苦味,而是饱含着玉米的幽幽的清香。掰几棒鲜嫩嫩的玉米棒子,剥去玉米缨子和玉米苞叶,或煮或燎,总是让我们吃得满口余香,特别是火燎的玉米棒,吃过以后总是弄得满嘴满脸都是黑乎乎的,然而其中的童年的乐趣又是现在的孩子们所难以享受和体会到的。那时我们这些农村孩子买不起甘蔗吃,但我们会把那些长不出好的玉米棒子的又细又长的玉米杆折下来,当作甘蔗吃,我们称其为“甜杆”。甜杆虽然比不上甘蔗水份多、糖份大,但我们也往往吃得津津有味。
  玉米地里虽然经过了我们几番锄草,但等到玉米成林的时候,照样生长着很多又高又密的青草,颇有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味道。那时的农村家家户户都喂牛,放学回家或是节假日的时候,父亲便会吆喝着我们去田地里割草,因为青草是牛最喜欢吃的食物。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知道,玉米林里的青草最好,也最好割,这几乎是小孩子们中间一个公开的秘密。夏秋之间的玉米林里,密不透风,闷热异常,我们匍匐在玉米地里,或用镰刀割,或用双手薅,一堆一堆的青草留在了身后,我们浑身上下也是挥汗如雨,脸上、胳膊上也被玉米叶子拉得到处是红色的印记。但我们顾不得这些,我们回转身,把一堆一堆的青草收集到一块,整理成一扇扇的,瓷瓷实实地装进篮子里。经过路边不知谁种的北瓜地时,我们还会顺手偷一个北瓜塞进篮子底下。我们这些勤奋而又淘气的孩子啊。肩扛着一大篮子青草回到家,我家的那头牛见过我时总是要长哞一声,似乎是对我极大的赞许和奖赏。
  秋天来了,树叶黄了,玉米也就成熟了。田野里,金镶玉一般的玉米遍地林立,玉米叶是金玉般的,玉米杆是金玉般的,玉米棒是金玉般的,玉米缨是金玉般的,玉米苞叶是金玉般的。收获时节是令人喜悦的,我们又是大人小孩齐上阵,小孩妇女剥玉米棒,男劳力砍玉米杆。玉米棒拉回家用高梁杆笼起来,农闲时晒干后打成玉米粒。玉米杆拉回家垛成垛,当烧锅做饭的柴禾用。收获后的玉米地,干干净净,等待着深耕后播种小麦,或者留作来年的春地。
  玉米在我们南阳盆地又叫“苞谷”,是一种粗粮。小麦面——好面只有在过年、过生日或过其他重要节日的时候,才用来蒸锅好馍、炸锅油条、做顿捞面条,平常的日子来客人,母亲常常是论瓢向邻居家借好面予以招待,然后再论瓢还给人家。玉米虽然有着好听的名字,玉米面虽然看着具有金黄的颜色,但吃起来却十分的粗糙。但由于过去那些年月小麦产量低,玉米却较为高产,玉米馍、玉米糁红薯饭便成了我们南阳盆地人活命的主要饭食。常常为了省馍,午饭和晚饭,母亲都是做稠糊糊的玉米糁面条或玉米糁面片来支应我们一大家子人。差一点的玉米,父亲会把它们拿去打成喂牛的饲料,给辛勤出力的牛增加营养。
  那些过去岁月我们农村人赖以活命的玉米,它们以临风而立的姿态生长成乡村的风景,又以朴实无华的颗粒奉献给农民为粮食。当我们今天有条件上西餐厅吃牛排、炸鸡,喝果汁、鲜奶的时候,谁还会想起玉米夏种秋收时的艰辛和用玉米面填饱肚子时的那份满足呢?
  活命的红薯
  和玉米一样,红薯是南阳盆地大地上另一种重要的粗粮。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红薯常常和玉米一起,珠联璧合,做成玉米糁红薯饭,成为农村人须臾也离不开的活命的饭食。南阳著名作家周同宾就经常谦卑地说自己是“吃红薯饭长大,穿粗布衣成人”。其实,周同宾说的一点也不夸张,而是真实地道出了那个时代农村人吃与穿两个重要方面的生存困境。
  从红薯的种植方式来说,分为芽子和剪口两种类型,芽子是春天时候栽的,面积不大;剪口是秋天时候插的,面积比较大。种芽子就需要先育红薯苗。刚开春,农民们就会挑出一些储存较好且个头较大的红薯,作为红薯母,再在院子里找一块合适的空地,用砖头砌起一个长方形的半腰高的围墙,里面堆满用各种家畜粪便沤出来的肥土,然后再把红薯母埋进去,适量地浇些水,红薯芽很快就长出来了。谷雨前后,等红薯芽长成尺把多高的红薯苗的时候,农民们就会把红薯苗一棵棵薅出来,到冬天时预留下的已经深翻过、起好垄的春地里栽种。等到麦收罢、下过几场透墒雨后,农民们会到已经爬得密密麻麻、严严实实的芽子地里用剪刀剪下一些红薯秧,再用剪刀剪成一小枝一小枝的红薯枝,每个枝条上带一个或两个小芽即可,然后把这些小枝条插到麦茬地里。这些小枝条的生命力非常顽强,随着时间的推移,枝条上的小芽就会越长越大、越长越长,直至长出一截又一截的红薯秧来;枝条的底部会生出庞大的根须,深深地扎向土地深处,吸取水份和养分。又是几番风雨过后,剪口红薯地里很快就会被长长的红薯秧爬得密密麻麻、严严实实。   翻红薯秧是一件让农民们最为头痛的农活。烈日当空,我常常会和家人一起蹲在地里翻红薯秧。红薯秧拖得很长,往往还是相互缠绕。红薯秧上还会长出很多根须,深深地扎在土里。我们针对每一棵红薯,把红薯秧从根部寻起,一直寻到梢头,然后把它们整体向后翻去。红薯秧下的杂草也被我们薅得干干净净,成堆的杂草统一堆放到地头,很快就会被晒得枯萎起来。往往一趟红薯秧翻不到地那头,我们就会汗流浃背、头晕目眩。刚翻过的红薯秧会一地泛白,但只需经过一夜的休整,第二天它们又会活泛起来,一地青绿。
  霜降一过,红薯叶和红薯杆就枯萎干黄起来,也就到了刨红薯的时候。用镰刀把红薯秧从根部割掉运回家后,用铡刀铡铡用来喂牛,当然青青绿绿时的红薯秧更为牛所喜欢。在空旷的红薯地里,大人用分耙子(三个铁齿的耙子)刨红薯,每刨出一棵,拽出来抖擞一下,土就纷纷掉落下去,红薯就完全露了出来,有的一棵上往往能结好几个红薯,一嘟噜一嘟噜的,煞是喜人。小孩子们和妇女们蹲在地上择红薯,并拾成一堆一堆的,以便运输。收获的红薯大部分被大人们拉回家储存到了红薯窖里,一部分被切成红薯干晾晒在刚出芽的麦地里,待晒干后再拾回家储存起来。
  刨过的红薯地里总会遗留有红薯。犁地时,父亲一手扶犁、一手扬鞭吆喝着牛前行,雪亮的犁铧后翻出的是一排排黑亮亮的沃土。此时,总会有一些没有刨净的囫囵或破损的红薯被翻出来,我们这些小孩子会如获至宝地把它们捡出来放到篮子里。父亲母亲总是教育我们,收获的地里要做到一片干净。从地里翻出来的,还有一些摇头虫,这是一种紫色、短粗、钢笔状的虫,那时买个钢笔不易,我们小孩子常常把摇头虫神气地别到上衣布袋里,装作很有文化的样子。
  那时候缺少青菜,青青的红薯叶会被母亲掐一些,或当作下面条锅的青菜,或拌些面蒸一蒸,等蒸好后再拌些蒜汁,当作一顿菜肴。霜降以前,母亲还会掐一些红薯杆煮一煮,再搭到竹竿棍上晒干,当作冬春时节的干菜。红薯也有很多吃法,除了做玉米糁红薯饭外,还能蒸着吃、煮着吃、烤着吃、擦成粉炒着当菜吃;年下过油时利用最后的油温,还能炸几片红薯片吃;也可以磨成红薯面,用来做糊涂面、蒸黑窝窝,或者拌点好面蒸花卷馍。在我小时候,好馍不多,能够吃上花卷馍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从红薯瓤来分,有白心的和红心的,紫皮红薯是白心,黄皮红薯是红心。我最好吃红心红薯,特别是红薯窖藏到春天的时候,用红心红薯做成的玉米糁红薯饭,吃起来香甜可口,美味无穷。
  在那个贫穷的时代,也是盛产红薯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从那个艰难岁月走过来的人,吃食红薯的经历将永远成为我们最为切肤蚀骨的记忆。如今时代进步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农村家家户户大片种植红薯的局面也一去不复返了。每当大街上走过推着大铁炉子卖烤红薯的人,我都会跑上前去卖上一个,重温一番我们种植红薯、吃食红薯的那些难忘岁月。
  黄豆黄,绿豆绿
  在过去那些岁月,作为两种小杂粮,黄豆、绿豆好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一起生长在南阳盆地广袤的大地上。它们在麦收后同时播种,在秋天同时收获。它们的种植面积都不大,但又必不可少,好像生活中的调味品,农民们每家每户都要种上一亩二亩。一个庄稼人去田地里劳作,面对每一种庄稼的心情是不一样的,面对玉米时是一种心情,面对黄豆时是一种心情,面对绿豆时是一种心情。每一种庄稼,都是庄稼人的肤色不同的孩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无疑它们在庄稼人的心中都是美的。
  黄豆芽、绿豆芽刚从地里拱出来的时候最好看,黄豆芽黄灿灿,绿豆芽绿莹莹,但殊途同归,当它们从长成幼苗开始,就都变成青青绿绿的叶片了。黄豆苗、绿豆苗长得稠的时候,农民们会去地里剔苗,剔下来的黄豆苗、绿豆苗都是很香的青菜,耐嚼耐品。长成的黄豆棵、绿豆棵都不高,不像玉米那么的威武高大,大概只有到成人的膝盖那么高。成熟的黄豆荚是黄色的,成熟的绿豆荚是黑色的。成熟的黄豆秆是黄色的,比较坚硬些;成熟的绿豆秆是黑灰色的,比较柔软些,它们都是烧锅做饭用的好柴禾。
  黄豆地里有许多黄豆虫,它们爬在黄豆秆和黄豆叶上生存,渴饮雨露,饿食黄豆叶。因为它们身体的颜色与黄豆秆和黄豆叶几乎一样,所以很难被人发现。青嫩时的黄豆虫是一肚子的黄豆叶子青色的汁液,但老时的黄豆虫就变得皮硬肉厚,且外观一派金黄,用火烤烤吃,十分地劲拽。
  黄豆、绿豆的收获方式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但都属于费工费时的庄稼。由于怕黄豆荚、绿豆荚炸落到地里,在它们八九分熟的时候,就得进行收获了。黄豆是连秆带荚整体上用镰刀割下来,拉回家摊到场里晾晒。绿豆是先把一个个的绿豆荚摘下来,或摊到场里或摊到平房上晾晒,如果是在场里晾晒,还要在绿豆荚下事先铺上被单子。由于怕用石磙碾压的方式损坏黄豆、绿豆的完整性,当黄豆荚被晒得“噼啪”作响的时候,农民们会用桑叉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拍打黄豆秆、黄豆荚,颗颗滚圆金黄的黄豆就会从早已炸开的黄豆荚中滚落出来,直到黄豆粒差不多全部被拍打出来,再用桑叉把黄豆秆挑走垛成垛,留下来的就是一地金黄的黄豆粒,然后再用簸箕簸干净,用鱼皮布袋装起来放到粮食屋里;而当绿豆荚被晒焦的时候,母亲就亲自用棒槌一遍一遍地去槌绿豆荚,直到滚圆纯绿的绿豆粒完全从绿豆荚中剥离出来,再用簸箕簸一簸,一堆干干净净的绿豆粒就赏心悦目地呈现在了母亲的面前。
  黄豆、绿豆的用途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黄豆、绿豆都能生豆芽吃,天然生出来的黄豆芽、绿豆芽现在怕是在市场上很难买得到了吧。黄豆还能够磨豆腐吃、做豆豉吃——我上初中、高中的时候,就常常自带着母亲做的豆豉,那时馍蘸豆豉就是难得的美味。不过,庄户人家只有在年下的时候才舍得磨上一个豆腐,平常都是用碗挖一小半碗去豆腐摊上换上一小块豆腐。此外,黄豆还会被父亲打成饲料,作为牛食用的最好的拌料。绿豆由于产量低,再加上等于是母亲一颗一颗挑捡出来的,所以就比较金贵些,也不常食用。只有在夏天割麦的时候或是特殊的日子,才会用绿豆熬成清热败火的绿豆汤,或用磨成的绿豆面做成芝麻叶绿豆面条,这都是农家的特色饭食。   黄豆之所以叫黄豆就是因为其豆粒的颜色是黄的,绿豆之所以叫绿豆就是因为其豆粒的颜色是绿的吧。黄豆的颗粒要大一些,绿豆的颗粒要小一些。说实话,我小时候不大喜欢收割或采摘这两样庄稼,因为无论是割黄豆或是摘绿豆荚都是又扎手又扎胳膊,但我却格外喜欢吃用黄豆、绿豆做出来的饭菜。人啊,想必都是如此,总是不想经历艰辛就能享受到甜美的滋味。
  黄豆黄,绿豆绿,多么美好的庄稼,多么可口的美味。但现在的农人们已经很少种这两样庄稼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挣钱去了,他们没有功夫再去侍弄这些精细的小杂粮了,冬种小麦、夏种玉米成为他们最为简单而实惠的两种季节正好相连的粗放型种植方式——他们的想法大约无非是只要有口粮就行,有了钱,什么样的粮食在市场上买不来呢?
  唉,全然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喷香的芝麻
  芝麻是一种油料作物,也是南阳盆地大地上最为喷香的庄稼。
  芝麻地里,细细的芝麻秆都是长得一人多高,白色的花朵像一个个倒挂的小喇叭,点缀在青青绿绿的芝麻叶子之间,让人立马想起“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民间歇后语来。一朵朵白色的芝麻花开败落下,后面一个个的芝麻硕就长大起来。站在芝麻地里,微风轻吹,田野里芳香四溢。
  芝麻苗刚长出来时比较稠,就需要剔苗,剔下的苗可以下面条锅,也可以被母亲在热水里焯焯,辅以蒜汁,凉拌成菜。芝麻叶子青青的时候,母亲会到芝麻地里掐些芝麻叶子,用滚水炸炸,捞出锅,揉成团,挤去水份,然后晾晒成干芝麻叶。食用干芝麻叶时,先是用凉水泡泡,洗干净,然后做芝麻叶面条或是炒成菜,无不是香喷喷的美食。
  芝麻快成熟时,芝麻叶子落了一地,干枯的芝麻秆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芝麻硕,煞是壮观。大人们及时地去杀芝麻。把被单子铺在田地里,用镰刀把芝麻秆从根部割下来,攥上一把,将芝麻秆头朝下,用镰刀背面敲打芝麻硕所在的部位,一些芝麻籽就纷纷“簌簌”地落在被单子上。把磕过的芝麻秆捆起来,三五捆头挨着头竖靠在芝麻地里,晒两日再来磕一遍,直到把芝麻籽全部磕出来为止。用簸箕把磕出来的芝麻籽簸一簸,把碎芝麻叶子和其他杂质簸出去,留下的就是一粒粒心字状细小、白中透黄而干净的芝麻籽。民间让猜字打一“心”字,常说的就是:“挖耳勺炒芝麻,炒仨蹦俩。”芝麻秆只能当作烧锅的好柴禾,而不能用作饲料,民间有句歇后语“芝麻秆喂驴——吃不吃让到”,就生动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问题,暗含的就是虚情假意的意思。
  芝麻是金贵的,也是香甜的。芝麻硕还是青色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常常会摘下一硕,将其掰成两瓣——芝麻硕都是由两个半硕组成,而且每半硕都有两行芝麻籽,把每半硕应着嘴巴,将里面的芝麻籽磕到嘴里,籽虽不多,嚼起来却是满口余香。把芝麻炒炒,拌盐捣碎,做成芝麻盐,易装易带,是我上初中、高中时最为喜欢的一种咸菜。馍蘸芝麻盐,那种又咸又香的感觉,至今依然萦绕在我的记忆深处,依然在我的舌尖上发酵。女儿小时候和我一起回老家,母亲拿不出什么好吃的招待,就给她炒芝麻吃。后来,每当我问女儿奶奶对她好不好时,她都会满怀深情地说:“俺奶对我可亲了,回去她给我炒芝麻吃。”其实,女儿和母亲之间流动的,不仅是芝麻的香味,更是一种血浓于水的血脉亲情啊!
  当然,芝麻最重要的作用是用来磨香油,我们南阳盆地称之为“小磨油”。香油可生吃,也可热吃,但因为金贵,更多地是当作明油来生吃。面条做好后滴几滴香油,调凉菜时滴几滴香油,味道就特别地醇香。那时吃香油,都是用筷子头起沾一些往饭菜里滴,不像现在日子好了,我们是多么地奢侈,拿起油壶就直接往锅里或菜里倒!
  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因为嘴叨得得劲,就像嘴上抹了香油一般,让人听着舒服——有着香油又香又滑又可口的味道,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磨油”,一直叫到如今。而他的真姓真名,反而好多人都不记得了。这实在是关于小磨油的一个有趣的故事。
  那时候,我喜欢吃的另外一种食物叫油卷。母亲把折好的面擀成长片,在上面抹上一层黄灿灿的香油,再放上一层青青翠翠的葱花,然后再一层层地卷起来。蒸好后的油卷,不需要配以任何的菜肴,就会让人吃得津津有味、满口生香。
  作为生活调味品的芝麻,惜乎现在也种得少了,而人们的生活水平却实在是节节高了。
  南阳盆地大地上的庄稼,曾经一度生机勃勃地生长在我少年的记忆里。随着时光流逝,小麦与玉米依然在大地上茁壮成长,而红薯、黄豆、绿豆、芝麻等作物正在大地上消失或萎缩。但无论如何,人类都永远离不开大地的丰收,离不开粮食的喂养。感恩土地与庄稼,是每一个人最基本的品格和良心。
  永远的大地,永远的庄稼,永远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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