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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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住在爱人心里,都是客死他乡。
  
  一
  
  “五秒钟哦,心疼你五秒钟。”
  坐在餐桌对面的朱葩葩已经笑喷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什么鬼?唐书一瞪了一眼,头皮有一种炸裂的感觉,表情也尴尬得不要不要的。好在除了怕狗和恐高,唐书一也没什么特别矫情的地方。唐书一注意到餐厅里有人往这边观望,他若无其事地用右手食指搭在鼻尖上,压低声音说:
  “又疯了!又疯了!”
  “本姑娘乐意。”朱葩葩不依不饶地说,音量却调了下去:“你不敢吃吗?不就是一款惊悚甜点嘛!出了门,你可别后悔。”
  “你说对了,我是真后悔来这里。你知道吗,我不吃甜点。”
  “放心吧胖书,我点给你的这一款叫‘恶魔手指饼干’,也叫‘巫师手指饼干’,你尝尝看,它特别松脆,充满了蛋奶和杏仁香味。只要你咬上一口,我保证你会被它的魔法征服。”
  朱葩葩的身体里似乎长满了各种句子,可这么逼真的手指饼干怎么入口呢?五根纹路分明的粗糙手指,五个杏仁做的棕色指甲。唐书一又是一阵反胃,总觉得这只手不是躺在碟子里,而是直接按在自己的头皮上。
  现在,这家名叫“甜鬼”的甜品店让唐书一陷入了两难境地。人到中年,心中积满了尘土。唐书一是老糖友了,毫不夸张地说,他的糖龄跟朱葩葩的年龄差不多。唐书一不抽烟,但好酒,过去还喜欢吃甜食,体检单上的雨傘撑了一把又一把。特别是血糖指标,是一把撑了二十多年的老雨伞了,跟身怀绝技似的,怎么也坏不掉。“甜鬼”离朱葩葩的住地不远,走路只需几分钟,有几次朱葩葩缠着唐书一要进来体验体验。说实话,唐书一还真有点心动,主要原因在“甜鬼”的店门上。简单地说,这扇店门被设计成了一款拉链的形状,下半部分的三分之一又像古檐头一样飞起来。顾客进出门时,拉链会自动开合,让人感觉特别高大上。对这款拉链门,唐书一并不陌生。有一年夏天去德国旅游,一天清早出来散步,唐书一和朋友在海德堡的一家公寓前见过这种门,当时唐书一就觉得很有艺术范儿,所以旅途上一直念念不忘,想不到同款店门又在这儿碰上了。唐书一如见故人,他决定任性一下,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惊喜。何况朱葩葩说了,我带上你,你带上钱就是。
  朱葩葩手持刀叉,像个老司机,她做了个表情包,头一歪,从下往上盯着唐书一的眼睛说:
  “要不要本姑娘再普及一下?知道我这款叫什么吗?”
  唐书一撇撇嘴。朱葩葩的甜品碟里有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被切成了两半,呈人字形搭在一起,周围有一摊棕红色的巧克力油。
  “这款是天鹅绒蛋糕,叫‘流血的心脏’,想没想到?这么说吧,今天我已经考虑到你的接受能力了。这里还有很多比这两款变态的,比如僵尸脑果冻、蛆虫小蛋糕、德克斯特牌的Bloodslide(血液切片)糖果……”
  “看来,你是这里的老主顾啊。年轻人吃甜品我不奇怪,没想到你这么重口味!”
  “想不到是吧?胖书,有些人是口味重,有些人是心味重,个体区别嘛。其实,每个人都有点秘密纯属正常。没有点秘密,一个人活着不就像一棵苹果树被摘光了苹果?”
  交谈并没有被光芒照亮,反而沉陷到更加幽暗的地方。唐书一有点走神,他从自己的棕色藤包里拿出一个茶杯,茶杯里的桂花看起来像一只只小手掌。唐书一拧开杯盖,闭上眼,十分陶醉地喝了一口,看上去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感。朱葩葩翻了个白眼,扁扁嘴,用颀长的手指抓起刀叉,对准了碟子里的“心脏”。公正地说,这时候的朱葩葩挺优雅的,完全不像是个站在风雨操场上的体育老师,也没居家时的神经大条。
  “墨西哥城有座‘僵尸美食’家庭糖果厂,产品美味,造型惊悚,全是人体的各种器官。一套脚、眼、耳、鼻等家庭套装售价约340元。在英国,有一名糕点师叫贝尔,跟我喜欢的那个皇马球星一样的名字,专门烘焙各种以人体病变器官为原型的小蛋糕,还在伦敦进行过展览,提醒人们各种疾病的可怕性。”
  “葩妹,看来你做了好多功课嘛,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比你的足球还了如指掌,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业余时间当个甜品店老板?这个叫‘甜鬼’,你干脆开一个叫‘甜魔’好了!”
  “这个主意好!名字也不错。胖书,我就是喜欢你的商业头脑,要不怎么说你做得这么成功?足球是我的职业,甜品也是我的心头爱啊。”
  这时候唐书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起身,示意朱葩葩自己去一趟卫生间。朱葩葩的心里有些醋意。唐书一的手机铃声设置了一首《九月》,一个叫周云蓬的歌手唱的。有一次,朱葩葩问唐书一为什么要设置这个旋律,唐书一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一个朋友弄的。朱葩葩说,是个女朋友吧?唐书一一本正经地说,我最讨厌女人猜疑了。朱葩葩不高兴了,说,为什么呀?唐书一收了收下巴,更加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一、猜、一、个、准!
  其实,除了歌手身份,这个周云蓬也是个诗人,还是个盲人。
  街上到处是来来去去的鞋子。穿过夜城市的声浪,半个小时后,唐书一让朱葩葩把汽车停在了一条僻巷里。这儿有点暗,像是一个苹果表面的腐烂点。唐书一下了车,擦了擦额头,略带嫌恶地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肺科医院,那儿灯火通明,似乎很亢奋。唐书一收回视线,疾步往“癌症旅馆”走去。
  这是一座灰色的4层楼,与肺科医院仅一箭之地。毫不夸张地说,唐书一第一次来看唐书生的时候完全被震到了。没听说过这样的旅馆还在其次,主要是这儿的居住条件与生活情形让唐书一浑身战栗。咬牙,还是咬牙,只有咬牙。从最底层往上,4个楼层被改造成了12个格子间,每个大约9平方米,基本上没有窗户。唐书一后来知道,从1楼到4楼,所有人共用1个厨房1个卫生间,而这样的房子,每天租费70到100元不等。唐书一想起来,几年前和朋友一起去德国自驾游时,一路上就住过这种样子的旅馆,狭小、经济,倒也整洁。艰苦是显而易见的,更多的是无奈。对患者来说,医疗资源的不均衡让许多人不远千里来到大城市寻求优质治疗;而肿瘤手术后一般都要开始漫长的放化疗疗程,有时是3个,有时是6个,每个疗程21天——开刀都要等床位了,何况住院放化疗?当然啦,对唐书生们来说,住这样的旅馆,生活和费用方面都有一定程度的方便和节省。有时候,钞票可以领走悲伤。   唐书一往楼上走,他熟悉唐书生的格子间位置,在3楼西面,紧挨着卫生间。
  灯开着。唐书一敲了敲门,门迅速开了。开门的是唐书生的妻子梁二妮,也就是刚才给唐书一打电话的人。唐书一注意到,梁二妮的眼睛湿红湿红的,鼻翼上被擤出了一片烂桃色。梁二妮给唐书一拿了条塑料凳子,唐书一犹豫了一下,坐下来。
  屋里闷得很,一个电风扇咬牙切齿地转着。唐书生侧身躺着,他当然知道进来的是谁。唐书一没叫他,而是看了看四周。桌上摆着两只不锈钢碗,里面各有点剩菜,靠墙的那只旁边还有半个撕残的馒头。和上次不同,也是让唐书一惊讶的是,桌上居然摆了个巴掌大的电视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淘来的。一只皮箱嘴巴一样张开,各种衣裤吐了一床。可乐瓶里的食用油、酱油和盐等,都装在塑料袋里,挂在窗框上。唐书生像一把角尺似的打开去,面对墙壁,一动不动。
  “做两个疗程了吧?”
  梁二妮一边抽泣,一边嗯了一声。
  “医生怎么说?看起来还可以嘛。书生,你应该有信心一点。”
  “可不是么书一哥,医生也说情况有好转。就是人有点恶心、想吐、掉头发,有什么关系啊?这些都是正常现象。”
  “每个放化疗的人都这样,书生,现在就看你的牙齿咬得紧不紧了。上次我说过,我有个东北朋友也是肺里出了点问题,手术就是在这儿做的,过去十几年了,什么事也没有,该吃吃,该喝喝,该走走,国外都去了好几趟,是个旅游达人。”
  唐书生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唐书一似乎能听到他颧骨塌陷的声音。
  “书一哥,都怪我不好。”梁二妮擤了把鼻水,停止了抽泣,“这些年如果不是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整个房间一下子被掏空了。时间就像融雪,暴露了一切狼藉和嶙峋。梁二妮说的是事实。大概七八年前,梁二妮得了卵巢癌,手术时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盆腔了。从理论上说,梁二妮活命的时间不可能长久。梁二妮是护士,这点常识她自然明白。作为丈夫,唐书生为梁二妮在梦里打开了电筒,他陪梁二妮辗转于各种医院,连乡下郎中都找过了。日积月累的寻医问药,家底光了,脚板粗了,命运却意外地另起了一行。几次复查结果显示,梁二妮身体的各项指标基本正常。这一点连医生都不相信。
  “二妮,话不能这么说。俗话说,生下的命,钉下的秤。命这种东西,谁能说得清啊?书生碰上你,是夫妻缘分。戏文里经常唱,夫妻本是前生缘,千年修得同船渡。我记得书生有一次喝酒的时候跟我说,这一辈子幸好碰上你,否则,到现在他也不一定成家立业。你是他的贵人啊!夫妻之间就是要相互补漏,不能埋怨。”
  唐书生侧身躺着,仍然一动不动,他的脸仿佛是一把又瘦又黑的枪。
  “书一哥,我也是这么想的,前面的路书生陪我走,后面的路我要陪书生走——可他不是这么想啊,说自己坚决要回家。你看,下午我刚出去了一下,他把衣服都收拾好了。”
  “这可不行,书生。老话说得好,男人分作三夫:弱夫、暴夫、丈夫;女人分作三妇:悍妇、弱妇、媳妇。你妻子是个好媳妇,你应该做个大丈夫!你是不是为钱发愁啊?”
  “书一哥,亲戚朋友都借遍了,现在打个电话谁也不敢接,能接的也就是你了。”
  “二妮,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们一起想办法。有句老话说,一条鱼孤独,两条鱼乏味,三条鱼刚好把一缸清水救活了。”
  “是啊,办法总会有的。真不行,我们还有一套房子……”
  这时候,唐书生的脚微微动了一下。唐书一在心里叹了口气。
  在鹿岛,从族谱上说,唐书一和唐书生是堂兄弟,唐书生还年长几岁。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唐书生高中毕业后去城里复习了几年,却一再败考,一怒之下去鹿岛山顶做了个代课教师。唐书生教物理。有一天快下课的时候唐书生说,大家有什么问题尽快问我。一个头发有点自来卷的男生站起来大声说,唐老师,牛顿的头发是在哪儿烫的?唐书生差点崩溃。一个铃声让人欢乐无比,一个铃声也让人無聊到底。没两年,唐书生厌倦了代课生活,下决心自费去杭州读精细化工专业。那时候唐书一已经离开区林业员岗位,在家办了个工场做弹簧。几年下来,唐书一捞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得知唐书生筹钱难,唐书一慷慨地送上了800元。应该说,就是唐书一的这800元直接把唐书生送到了天堂。大学毕业后,唐书生南下广东,在一家制药厂上班。唐书生在广东的情况别人不得而知,只有唐书一略知一二。一个是唐书生学会了抽烟,另一个是唐书生有过一段情感史。在制药厂,唐书生和一个来自桐乡的女生合住在一起。唐书生住外间,桐乡女生住里间。几年过去了,身体里的风暴跟随时光一起枯萎下来。先是桐乡女生离开了制药厂。不到一个月,唐书生也离开了广东。后来,应该是六年以后吧,有一次唐书生出差,在上海虹桥机场意外地碰见了那个桐乡女生,她的膝上紧绕着一个小女生。桐乡女生对小女生说,宝贝,快叫舅舅。小女生忸怩了半天,终于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就这一句,划开了时间的陈旧伤,痛得唐书生几乎泪流满面。接下来的事情,唐书生和梁二妮已经没什么传奇了,一个36岁,一个30岁,都是大圣级人物,年轻的爱情早就葱绿地穿过各自的身体,落叶成泥。
  “书生,你是大丈夫,不是一小块草坪,不能被这点病痛踩呀踩呀,踩成这个样子!二妮,钱先从我这儿拿一点吧,房子的事以后再说。”
  “书一哥,你帮了我们这么多,还要为难你,怎么行啊?”
  “谁叫我们是兄弟呢?换作是我,书生也一样会这么做的。有句话是一个写诗的朋友说的,我送给你们:最美的路,要和最爱的人一起走;最苦的路,要和最亲的人一起走。”
  二
  走出“癌症旅馆”,有一刻唐书一的心就像一个挂在悬崖上的鸟巢。朱葩葩有事先走了,唐书一自己打车回去。想起唐书生又黑又瘦的脸,还有那个巴掌大的电视机,唐书一有种落泪的冲动。唐书一仰靠了一会儿,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等了老半天,接电话的却是唐果。唐书一有一女一儿,女儿唐甜甜,在美国犹他州读大众传媒专业;儿子唐果,在本埠的一个国际双语学校读高二。唐书一说,你妈呢?唐果瓮声瓮气地说,不在家。唐书一说,整个晚上都不在吗?唐果说,至少现在还没回来,你自己打个电话问问吧。唐书一恼怒地说,我马上回去。唐书一迅速挂掉了电话,开始疯狂地打给妻子郝灵芝。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这天晚上唐书一一口气给郝灵芝打了十个电话。第十个终于打通了,里面传来比杂乱还杂乱的声音。唐书一有现场经验,他断定郝灵芝是在某个乱七八糟的酒场上。电话那头的郝灵芝舌头明显大了,她喂喂喂了好几声,又自言自语地把电话挂了。唐书一起初不吱声,后来他爆了句粗口,啪的一声把手机丢在了挡风玻璃后。   一路回家。在楼梯口,唐书一碰上了唐果。唐果一身运动打扮,扛着山地自行车正准备下楼。唐书一问他去哪里,唐果说去运动一下,老待在楼上,肌肉都萎缩了。唐书一说,你先上去帮我订张动车票吧,明天晚上6点,我要去鹿岛。唐果有点不情愿。唐书一说,公司有要紧事,我明天必须回去,车我先替你看着。唐果嘟囔了一句,扛着自行车返身上楼,一双43码的大脚板把每一级台阶都震得地动山摇。唐书一注意到,唐果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把整个门口都堵死了。
  唐书一打开空调,吹了一会儿,感觉肚子有点饿,他去冰箱里找了找,空的。唐书一掀开桌盖,发现桌上有点剩菜,全是中午他烧的那几样,也就是说,晚上郝灵芝根本就没给唐果烧过别的什么。唐书一哐当一声盖上桌盖,吃东西的念头像气球一样爆掉了。这时候唐果从房间里出来,用一脸的厌世颜说,票买好了,明天下午5:30。说着,拎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唐书一说,你早点回来,不能骑远了。楼道里没有回应。
  家里只剩下一个人,世界突然回到了手中。要是往常,唐书一这个时候肯定是在某个酒桌上或牌桌上,要么推杯換盏,要么为一张牌的对错争得面红耳赤,说不定还会把心里的淤泥掏出来,甩到某个人脸上。周末不一样,准确地说是两个星期一次的周末不一样。除非有不可抗力的因素,只要唐果回家,唐书一就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烧几样自己的拿手菜,聊聊天,或者交流交流这半个月的读书体会,甚至还可以说说撩妹或壁咚的事。唐书一始终信奉一点,孩子是否健康与母亲关系很大,有无智慧与父亲关系很大。
  唐书一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他畅快淋漓地冲了个澡,套上衣服上楼去。唐书一住在顶楼,是个跃层。当初,这个房子是通过朋友从开发商手里拿到的,160平米,均价3万多一点。现在不得了,9万一平米,少说也值1500万。唐书一的卧室在楼下,紧挨着客厅,对面就是唐果的卧室。唐甜甜的卧室则在楼上。唐甜甜出国后,她的卧室成了唐书一的借宿地。书房也在楼上。书房里有空调,有电脑,有电视机,还有一张折叠床。唐书一懒得下楼,也不想下楼睡觉的时候,看点书,练完字,干脆就待在书房里睡一夜。郝灵芝呢,不气,也不恼。当然也有一种特殊情况,比如唐果回家了,唐书一就会大张旗鼓地睡在自己的卧室里,整个晚上呼噜打得惊天动地。早餐桌上唐果埋怨说,老唐,你又破坏我的睡眠了。唐书一嘴巴一咧,惬意地说,你老妈听了二十六年也没投诉我。唐果说,老妈是老妈,我是我。我是不会沉默的,沉默就是欺骗。唐书一呆了一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唐果。
  走进书房,推上门,世界就静下来了。唐书一坐在椅子上,把手上的印度小叶佛珠脱下来,用手指挨个擦拭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放到书桌上;又打开深棕色藤包,从里面拿出茶杯,续上水,放到手串旁边——唐书一随身携带的三件宝贝就全都摆在书桌上了。在整个朋友圈,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唐书一的这三件宝贝,口口相传,几近传奇。每次唐书一听了,总是哈哈一笑,滑过去。
  应该说,唐书一不是书生,也算不上儒商,只是个有文学情结的生意人。唐书一的书房也不是纯粹的书房,而是兼具一定的娱乐功能。唐书一把书房改造成这样,既有日积月累的心结,也有朱葩葩的因素。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叶子叶。可以说,朱葩葩放大了唐书一的足球爱好,叶子叶则让唐书一找回了文学种子,还养成了逛书城的习惯。一个生意人,晚上在书房里练练字,然后读几页书,比如诗歌,一两点了,还点灯熬油地看足球,追追穆里尼奥。在外人看来,这是令人崩溃的。而实际情况是,别人崩不崩溃唐书一不管,也管不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生活习惯。
  朱葩葩发来微信,问唐书一什么时候约一下“根号1”。“根号1”是唐书一的一个老乡,也是同窗,前几年调到城北的一所学校当了副校长,有话语权。有一次,唐书一问朱葩葩为什么取这个外号。朱葩葩回答说,你不觉得他的眼睛开与不开都一样?唐书一哭笑不得,心里倒觉得这个外号取得绝,因为这个老乡兼同窗的眼睛确实小得好像公交车的投币口,是个典型的“眼小伤”。唐书一回了条微信说,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反正调动的意思上次已经说明白了。朱葩葩一高兴,秒回了一条“五秒钟哦,心疼你五秒钟”,还有一大串笑脸和一大堆玫瑰,把整个屏幕变成了花园。朱葩葩不喜欢现在的这个学校,去年以来一直粘着唐书一要跳槽,弄得唐书一头有点大。其实,唐书一和朱葩葩只不过是在同乡联谊会上认识的,说过几句话,相互有点好感,就加了微信。之后的一段时间,两人微来微去,就像在壁咚对方似的,画风也美,剧情就发展下来了。
  安顿好朱葩葩,唐书一找到叶子叶,给她发了条微信。叶子叶不吱声。叶子叶从来都不吱声,有时候连个笑脸也不给,就一直潜着,最多的话语是沉默,但是唐书一心里有数,或者说这就是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像往常一样,唐书一先练字。唐书一不练毛笔字,他用签字笔或勾线笔临写《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个渊源。有一年秋天,唐书一和几个朋友去厦门玩。在南普陀素菜馆,唐书一吃到了自以为最精致最逼真也最美味的素斋。因为朋友的关系,住持戒象法师也在座。席间,戒象法师向大家赠送手串。轮到唐书一是最后一个,巧的是盆里的手串不够了。戒象法师稍一犹豫,把自己手上的小叶佛珠脱下来,递给唐书一说,看来还是我们最有缘分。这是印度圣物,我送给你,阿弥陀佛。唐书一受宠若惊。因为平常喜欢写字,临走时唐书一问戒象法师临写什么碑帖最合适。戒象法师说,你习书以实用为上,就临习《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吧,此书风格瘦挺、骨力劲健,有断金切玉、似欹反正之妙。唐书一用心记下了,回来就在网上买了一本,断断续续,一写就是七年。现在凡朋友家置办婚宴,喜帖或桌签上的字,非唐书一莫属。签合同的时候,唐书一大笔一挥,观者啧啧称赞,唐书一心里就会不可抑制地浮起一层小得意。
  写完字,已经是10点20分,唐书一喝了几口桂花茶,下楼去看唐果。唐果正在卫生间里哗啦哗啦地洗澡。唐书一泡了杯牛奶放在桌上,嘱咐他喝了,明天早点起床去补习数学。卫生间里传出唐果瓮声瓮气的回答。郝灵芝还没回家。唐书一不想打电话,他摇了摇头,重新上楼去。   10点29分,读诗时间到了——事实上,直到现在,唐书一还不明白叶子叶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间读诗。像往常一样,唐书一点开了叶子叶的微信,一首诗跳出来:
  
  你必须像追春风一样追我
  像爱桃花一样爱我
  像犁开田野一样犁开我
  给我花雕
  给我月色
  给我凸起的快乐或凹陷的忧伤
  不要沉默
  你的沉默是深不见底的无情
  足以致命
  唐书一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似的读了几遍,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晚上有一场英超重头戏,曼联对阵利物浦,双红对决。唐书一是曼联主帅穆里尼奥的死忠粉,可以说,只要穆里尼奥走到哪里,唐书一的目光就追到哪里。何况唐书一对利物浦主帅克洛普也是喜爱有加,这场双红会自然不会放过。唐书一换了杯桂花茶,一股幽香在书房里弥散开来。时间还早,唐书一斜躺在折叠床上,把电视调到体育频道,然后打开了书。
  唐书一醒来的时候是凌晨3点多,球赛早已结束。唐书一无比懊恼,赶紧打开电脑看结果,比分是0:0。唐书一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这一天,唐书一是在接送唐果去补习的路上度过的。早上补数学,下午补物理,就中午一段时间唐书一和唐果在一家牛排馆里吃了顿西餐。下午4点,唐果要回学校去。唐书一把唐果送到地铁站头,自己则直奔火车站。
  整整一天,唐书一没见到郝灵芝,他只是在早上出门时看到她的鞋子甩在门口。一只鞋躺着,另一只鞋远远地躺着。
  9点刚过,动车到站了。叶子叶发来一张图片,唐书一一看,是那只亲切感爆棚的乐扣杯子,摆在自备车的挡风玻璃后面。唐书一莞尔一笑。人到中年,身体四处漏风,一杯简单的腌汤让人心里暖暖的。叶子叶的外婆是侗族人,从外婆那里她学会了做一手祖传的腌汤。作为一个消化科医生,叶子叶懂得腌汤的养生价值和药用价值。在唐书一看来,它还有满满的幸福指数。
  一杯腌汤喝完的时候,车子也到了小区门口。这是个老式小区,与叶子叶的医院仅一墙之隔,旧是旧了点,可是价廉物美,生活环境与工作条件最大程度地简化了。从开始工作到现在,叶子叶一直租住在这里。
  没有灯光,楼道里有点暧昧。打开门,唐书一从后面搂住了叶子叶的腰,就像把一束鲜花揽在怀里。叶子叶半回头地蹭了蹭唐书一的下巴,手指在他的手背小咬了一下。唐书一夸张地啊了一声,放开手。这是仪式,也是密码。
  这是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可以张灯结彩,一个人也可以兵荒马乱。从外到内,房间被分成了三个区域。进门是厨房,摆了张长方形的檀木桌子,两张椅子对放,半空则悬挂着一盏球形灯,有点卡座的味道。中间隔了个卫生间。往里就是卧室兼书房了。这是叶子叶精心布置的私密空间。左边,一字摆开半人高的三个实木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和杂志。半墙以上,斜对着贴了两张醒目的黑白人物像。现在唐书一知道了,里面的那个叫海子,外面的那个叫周云蓬。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右边,是一块顶天立地的镜子,几乎占满了一整面墙,镜子的右上角用白色水粉写了罗兰·巴特的一段话:我写作是为了被爱/被某个人/某个遥远的人所爱。左下角是另一行字:诗歌是诗人对爱的另一种发现。叶子叶喜欢在镜子上写一些自己喜欢的诗句,几乎一个星期换一次,所以唐书一每次看到的句子都不一样。书桌不大,长方形,呈块状,摆放在卧室中央,像是从书架上長出来的一只手。
  唐书一左手拎着棕色藤包,右手推着拉杆箱往卧室里走,却被叶子叶叫住了:
  “Stop!黄鱼书,先去洗把脸,晚上听我的!”
  “黄鱼书”是叶子叶给唐书一取的外号。这几年,唐书一“城归”鹿岛,在老家开发了一大片海洋牧场,与人合办了东一公司,专门从事大黄鱼养殖,事业做得有声有色。从卫生间出来,唐书一发现叶子叶站在黑暗中,她把唐书一带到了位置上。
  “今天好神秘哟,什么情况?”
  吧嗒一声,台灯亮了,书桌上一览无余:几碟小菜,两只水晶杯,一瓶红酒。
  “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唐书一没想到,一个泡菜剧里烂透了的桥段落到了自己身上。
  “机会只有三次,错一次,罚一杯。”
  唐书一脑洞大开,他猜了一个,罚一杯。唐书一又猜了一个,又罚一杯。第三次唐书一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天,自己把酒杯端起来了。
  “这次不罚了。”叶子叶把自己的酒杯倒上,对唐书一说,“告诉你吧,今天是我第一次为你读诗的纪念日!”
  “真的吗?”唐书一用拳头磨了磨下巴,得意地说,“那我来得正好!”
  叶子叶一仰头,把红酒干了。光线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叶子叶喝酒的姿势投映在镜子里。唐书一怦然心动:五年前第一次碰上叶子叶,她就是用这种姿势喝酒的。云朵飘过,白色留了下来。
  叶子叶在消化科当医生,除了门诊和做内镜,最喜欢的是读诗和写诗,是个野生的文学青年。卧室里有三个书架,半数以上是叶子叶买的各种诗集,特别是海子诗集,各种版本都有。至于叶子叶自己写的诗,到目前为止唐书一还没看过。每次唐书一来,临睡前叶子叶都有个保留节目,就是给他读一首自己喜欢的诗。唐书一当然乐于接受这样的仪式:他有时候懂,有时候装懂;懂的时候静静的,装懂的时候也静静的。叶子叶的另一个爱好是音乐,特别是民谣。可以说,凡是市面上有的民谣作品,叶子叶几乎没漏掉过。叶子叶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去娱乐场所。这一点听起来让人匪夷所思。事实上,唐书一就是在一家娱乐场所和叶子叶认识的。叶子叶租住的地方叫桃源社区,前面有条大街,临街有家夜总会,每天晚上莺歌燕舞。几年前,叶子叶隔壁住了个在夜总会上班的女生,时间久了,两人有点面熟。有一次那女生去医院看消化科,坐诊的恰巧是叶子叶,两人客气地聊了几句就互加了微信。后来,事情的发展有点传奇色彩。女生被点单时常常会微信叶子叶过去。一方面是叶子叶喜欢唱歌,还唱得挺好;另一方面是她一点也不排斥这样的场所。按照叶子叶自己的说法,她是身在桃源过着远离桃源的生活。唐书一记得那天晚上叶子叶是后半场进来的。叶子叶一进来,唐书一的心就乱了。叶子叶天生一张碧池脸,放松时也有点愁眉不展,略带凶狠,看起来很碧池的样子。偏偏唐书一就喜欢这一款,他主动邀请叶子叶喝酒,叶子叶也不推辞,长发一甩,豪情万丈。唐书一又请叶子叶唱歌,叶子叶二话不说就点了一首《九月》。这是唐书一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整个过程,叶子叶唱得忧郁、沧桑、辽阔,超越了女生的音乐表达,唐书一完全被震到了。唐书一问叶子叶为什么选这首歌。叶子叶一脸碧池地反问,你不喜欢吗?唐书一赶忙说,当然喜欢。你唱得好,歌词也好。画面上这个歌手是原唱吗?叶子叶说,是啊。唐书一说,他叫什么名字?叶子叶说,周云蓬,你不知道吗?唐书一说,看上去像个盲人。叶子叶惊讶地说,他本来就是个盲人,还是个诗人。你喜欢诗吗?这一次唐书一坚定地点点头说,以前我也写过诗的。叶子叶说,那好啊,我敬你一杯。叶子叶爽快地倒上一杯轩尼诗,唐书一也倒上一杯,两人一饮而尽。   “黄鱼书,10点29分了,我为你读诗吧,洗洗你心里的江湖。”
  “是海子的吗?”
  “不,是周云蓬的。”
  “你像是周云蓬的死忠粉。”
  “明人张岱说了,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唐书一一脸浅笑。叶子叶站起来,点开电脑屏幕,房间里立刻响起了苍凉的《九月》。叶子叶把音量调到合适位置,又从书架上拿过一本杂志,翻到插着书签的那一页,坐下来读诗:
  
  妈,
  你不知道有个母亲节
  如果今天我说,母亲节快乐
  一定会吓你一跳
  叶子叶的声音暗下去,她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唐书一。不知什么时候,唐书一手里已经捧着自己的茶杯,一朵朵桂花在水里绽开,黄灿灿的。叶子叶继续读下去:
  你生了个黑暗儿子
  把他养活成亮堂堂的希望
  今夜,
  我在香喷喷的南方
  想到你的铁西区
  ……
  诗,读完了。夜色湿漉漉的,沉默像爬山虎爬满了整个房间。唐书一轻轻地拧开茶杯盖子,啜了一口,心里却像有一只铁罐掉到了地上。
  “你最喜欢哪一句?”
  “我……我喜欢这一句:你照顾一个男人长大,照顾另一个男人衰老。”
  “我不喜欢。女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叶子,今天本该高兴,你却把我弄哭了。你说过,不随便让人感动也是一种道德。”
  “感动了是吧?这就好。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可以掏出黑鸟,也可以掏出星星。今天晚上,你就是天上那颗最胖的星星。”
  “唉,我有点想家了。”
  “我也想啊……可是……你读过这首诗吗?母亲是一盏煤油灯/照着朴素的家/也照着故乡/没有母亲/我的故乡一片黑暗!”
  房间里弥漫着叶子叶的抽泣声,像浪花溅在礁石上。唐书一伸出手拍了拍叶子叶的手背,悄声安慰着。叶子叶一抹眼泪说:
  “不哭了!来吧,我们喝酒!”
  杯中酒干了,叶子叶把不锈钢书签插回杂志,又把杂志放回原处,用手认真推了一下,还用眼睛瞄了瞄。叶子叶是白羊座,有典型的恋物癖。往好了说,可以叫物归原处癖;往坏了说,就是有点强迫症。这大概是所有白羊座的生活态度:不喜改变,不忘初心。而这枚不锈钢书签,是许多年前唐書一在布拉格的卡夫卡故居里买的,当时花了将近10英镑,一路上唐书一被郝灵芝狠狠地数落了一顿。书签的正面是个卡夫卡头像,背面是相关介绍,一直以来都是唐书一的心头爱。
  叶子叶站起来,看上去有点微醺,脸上透出水蜜桃的粉色,吹弹可破,一条事业线深不见底。叶子叶走了几步,站在镜子前,样子有点妩媚,又有点鱼被打捞上来的忧郁。唐书一身体的某个角落动了一下,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唐书一压了压情绪,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叶子叶酒店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叶子叶在镜子里边画边说,人是找了几个,酒店有成熟又牢固的利益链,想把大黄鱼推销进去不容易。至于那个餐饮协会的会长,答应她过段时间见个面。情况最好的倒是媒体,电视台和报纸都有热情要给大黄鱼做个节目或美食版面。唐书一说,是纯粹的广告形式还是要弄点赞助的?叶子叶说,当然是互利互惠。电视有观众,报纸有读者,你最好双管齐下。唐书一说,看来你的工作挺有成效啊。晚上我请你去唱K!一来算作纪念,二来算作感谢,怎么样?叶子叶没有回答,她往后退了两步。唐书一注意到,镜子里居然有一个神似他肖像的素描,是用白色水粉画的,鼻子和头顶都做了美图秀秀,萌翻了。怎么样?叶子叶歪着脑袋说。唐书一哈哈大笑说,我本来是个唐僧,你把我画成二师兄了。叶子叶伸出食指点了点,你本来就是二师兄嘛。走,唱K去!包厢我下午就订好了。晚上我还要喝轩尼诗!还要唱《九月》!
  三
  屈指一算,唐书一住在上海的年头不短了。唐书一搬去上海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候女儿唐甜甜还在流鼻涕,儿子唐果则藏在郝灵芝的肚子里。因为早婚早育,唐书一一家躲在郝开怀家里,跟做贼似的。郝开怀和郝灵芝是兄妹。郝灵芝在家里排行最小,郝开怀比她大七岁。郝开怀大学没考就做生意去了——照他自己的说法,书读得太少,活在世上全靠天才和直觉。在鹿城,郝开怀自己有房子。说起来,唐书一和郝开怀还是校友,不过两人不同班。倒是唐书一和郝开怀的妻子丁玉如是实打实的前后桌。在郝开怀家里躲了一段时间,郝灵芝的肚子越来越藏不住了,唐书一一咬牙,拖家带口去了上海,当然还是租房子。唐书一前脚去了上海,郝开怀后脚跟了过去。事情有点滑稽,原来丁玉如也偷偷怀上二胎了,还有引产的危险:一方面是超生,另一方面是儿子郝天一已到了适学年龄。说到郝天一,真是和郝开怀不一样,好像天生就是来读书的,一说到去学校就心花怒放,像逢年过节一样。填大学志愿的时候,郝天一对郝开怀说,老爸,我还是填鹿城医科大学吧,它的眼视光专业引领全国潮流;再说,我也可以在周末时回鹿岛看看爷爷奶奶。郝天一的几句话把郝开怀说得泪湿衣襟,他擦擦眼角,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郝天一毕业后如愿留在了眼视光医院,还娶了老院长的小女儿做妻子,没几年就被破格提升为副院长,可谓顺风顺水。客观地说,这些年唐书一和郝开怀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特别是郝开怀出了事故回鹿岛以后,沉默变得深不见底。倒是唐书一和郝天一之间有话题,两人挺默契的。只要到鹿城来,唐书一几乎每次都会把郝天一叫过去,聊天,喝酒,高兴了还去唱K。有一两次唐书一心血来潮,明目张胆地把叶子叶叫出来,说,同行嘛,认识认识,没什么特别意思。郝天一心照不宣。
  听说郝天一酒驾,唐书一的第一反应就是,是不是搞错了?郝灵芝说,没错,我刚放下手机,你自己打个电话给玉如姐吧,她都急哭了。你在哪儿?唐书一心想,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在哪儿啊!唐书一气不打一处来,自顾自地把电话摁掉了。唐书一正在听叶子叶唱歌,一瓶轩尼诗刚喝了一半。事情很快被证实了。原来,郝天一过两天就要出国做访问交流,医院班子为他送行,酒桌上他喝了几杯红酒。郝天一是下了班开车直接去酒店的,离开酒店时大家一再叮嘱他别开车。郝天一家离酒店不到500米,喝了酒的郝天一突然胆子有点肥,平时的谨慎全掉进酒杯里了,结果,车一拐弯就被交警抓了个现场。   找谁呢?唐书一捋了一下,唯一能找而且可靠的就是金子乐。
  如果说叶子叶是唐书一的红粉知已,那么金子乐就是蓝粉知己了。出差到鹿城,唐书一第一个晚上肯定是和叶子叶在一起,第二天再去住酒店,然后找金子乐。可以说,叶子叶和金子乐是唐书一的“双子星座”。这一点,整个朋友圈尽人皆知。金子乐早年警校毕业后,被分配在鹿岛的边防派出所当警察,后来辗转调到鹿城,现在在质量技术监督局谋职,是特种设备监察科科长。金子乐的老家也在鹿岛,和丁玉如是老乡。上下排一排,还有点转折亲。
  唐书一给金子乐打电话的时候,金子乐正在外面喝茶。说是喝茶,唐书一一听现场就知道是在稀里哗啦地喝酒。唐书一把事情摘要说了一遍。金子乐说,血抽了吗?唐书一说,抽了。金子乐说,那就完了。唐书一说,是完了,还是晚了?金子乐说,统统都是。唐书一说,那我不管,你就说怎么办吧。金子乐支吾了半天说,你好像在唱歌嘛,是不是跟叶子叶在一起?唐书一说,别废话,就说怎么办吧!金子乐说,能有什么办法啊?我马上去一趟交警队,看看有没有人认识,再打打电话。
  歌显然是没心情唱下去了。这天晚上,唐书一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搅得心神不宁。直到2点左右,金子乐传来消息,说自己打了一圈电话,到底有没有用也不知道,要看明天早上。现在酒驾查得死严死严,别人篮子也不敢提。唐书一问郝天一在哪里。金子乐说,在交警队呢,明天早上才能出来。
  整个晚上,唐书一睡得一点也不踏实。一早起来,唐书一出门时叶子叶还在睡觉。坐车赶到交警队,唐书一看到金子乐正站在门口,旁边还有郝天一的妻子,瘦得像一把秧苗。金子乐走出门口,挡住唐书一,嬉皮笑脸地捅了一下他的A4腰。唐书一挺了挺肚子。金子乐说,眼圈都黑了,昨晚上体力严重透支。唐书一瞪了他一眼说,怎么样?金子乐说,一大早问了一圈,都说没把握。一起喝酒的医院领导也打过电话了,想让医科大学的校长出出面,她老公在市委当领导,走走上层路线。最重要的还是血液酒精度测试,得赶紧找个人。说到一半,郝天一的妻子走过来,叫了唐书一一声姑父,看上去情绪很低落。唐书一对金子乐说,就按你的思路走吧,具体怎样操作我也不懂。这时候唐书一注意到,郝天一从交警队门口出来了。
  唐书一正在街上吃早餐,听到电视新闻里说,今年的第七号热带风暴“苏迪罗”已经形成,估计最大风力有17级。17级!唐书一自言自语了一声,心里猛地一端:得赶紧回鹿岛去,17级台风可不是吃素的!何况公司要开董事会,商讨一下在几个片区开门店的事。最重要的是,据可靠消息,一批“城歸”的鹿岛原住民计划在附近海域开辟另一个海洋生态牧场,目标直指大黄鱼养殖。
  叶子叶上班去了。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就像这个季节的天空。所有的东西都已物归原处,就连那套带有特殊气味的衣服也整齐地叠放在床头,上面压了本艾米丽·狄金森的诗集。这是一套典型的海边渔娘装:一件藕色大襟衫,也就是肚兜;一条过膝的藕色软缎裤,有渔家的原生态气息,也有点舞台意味。叶子叶喜欢换上这套衣服做爱。叶子叶还喜欢躺在地板上,和满墙的镜子平行——她喜欢镜子模仿自己的动作。起初,唐书一对这样的癖好并不习惯,老实说还有点腹诽。现在倒好,只要稍稍改变一点细节,唐书一就像有一只跳蚤钻进了胳肢窝,怎么也不舒服。每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平躺在地板上的,还有一本艾米丽·狄金森的诗集。
  水已经烧好了,唐书一坐下来,开始认真地给自己泡茶。对唐书一来说,泡好每天的第一杯桂花茶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仪式。唐书一打开棕色藤包,从里面拿出一只透明的茶罐,可以看到茶罐里有大半罐的桂花和一支茶匙。拧开盖子,唐书一把茶罐贴到鼻子底下,狠狠地吸了一口,他停顿了几秒钟,掏出茶匙,小心地把桂花舀到茶杯里,然后拧上盖子。唐书一把开水倒入茶杯,黄灿灿的桂花在杯子里翻了几个跟头,慢慢地舒张开来,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嫩黄的小手掌。
  别人喝红茶绿茶黑茶白茶普洱茶,唐书一喝桂花茶,而且只喝桂花茶。桂花茶是老家特产,准确地说是唐书一自己家产的。唐书一的老家在毗邻鹿岛的一个渔岛上,过去是个离岛,这几年建了跨海大桥,挖了隧道,和鹿城连在一起了,成了理论上的半岛。唐书一的老屋依山而建,出门往下,再往前走五六百米就是礁石和海水了。从刚刚记事起,唐书一就记得老屋的前前后后全是桂花树。门前有四棵,疏朗些。站在树和树之间,海滩、船只、海鸟和春夏秋冬尽收眼底。屋后有十三棵,都长在后山上,从远处看,就像是老屋的发髻。西头墙外有三棵,一字排开,阻隔了墙外的路。只有东头,因为隔了条水沟,没有种上。秋天桂花开的时候,二十棵桂花树围在老屋周围,就像一个巨型花环。海风一起,满屋子都是桂花的香味:炊烟是香的,招呼鸡鸭归圈的喽喽声是香的,夜是香的,清早站在门口的第一个喷嚏也是香的。唐书一父亲懂点小医术,算不上赤脚医生,勉强算半个土郎中。按照父亲的说法,桂花茶有清火解毒、消除疲劳的功效。这样一来,一年四季,唐书一家里喝的都是桂花茶了。母亲在世的时候,制作干桂花是她的一手绝活。桂花的花期比较短,前后只有四五天,因而要适时采收,早了晚了都不好。一般来说,母亲是在花期后的三四天里采摘完所有的桂花。母亲往往选择在早上,尤其是带点露水的时候。每次唐书一早上起来,发现母亲都已经采摘完两三棵了。烟青色的晨光里,母亲的脸上红扑扑的,沾着几绺头发,头发上沾着桂花。母亲把采摘下来的鲜桂花用透气的竹筐装好,不积压,以免损坏了。唐书一清楚地记得,母亲最喜欢用生石灰来制作干桂花。那时候唐书一觉得好奇,缠着母亲问为什么。母亲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也不清楚。许多年以后,唐书一在自己的化学书上看到了生石灰的化学式和相关知识,这才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父亲是一家之主,他从镇上买来一袋生石灰,又买来两个大号的玻璃瓶,就是早年百货商店里装大白兔奶糖的那种。一切准备妥当,母亲就把生石灰放在玻璃瓶底部,上面铺上一层塑料纸,再用一大张纸放在玻璃瓶内,纸张将整个底部及四周完全盖住,这样就防止了桂花和生石灰直接接触。当然,母亲会匀好桂花和生石灰的比例。一般情况下,生石灰的用量是鲜桂花的两倍以上,越多越好。秋风吹过去,又吹过去,一段时间后,干桂花就做好了。做好了的干桂花,母亲都放在玻璃瓶里密封保存。每年秋天,母亲用这样的节奏和热情制作四瓶桂花干:三瓶留在家里,另外一瓶送给隔壁邻居或远方的亲朋好友。逢年过节时,谁家烧汤圆炊松糕或者烧甜汤之类,撒上去一撮,既清香又可口,是上好的香味料。   “嘭”的一声,唐书一吓了一跳,原来是热水瓶塞蹦出来了。唐书一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唐书一擦了擦鼻子,听见一个蔚蓝色的声音从心底响了起来。
  唐书一坐上去老家的班车已经9点多了。去老家过去走水路,一走两个小时,晕船的人可以把胃吐出来。要是碰上台风季节,风急浪高或大雾锁江,赶船的人只能在码头跳脚。现在好了,来回一趟完全是公交模式,顶多一个小时,连个认真打呼噜的机会都没有。一路上还能看看田野上扬花的稻穗,河面上的点点波光。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江上落日,落日下的船只,船只犁开的波纹以及海鸟留在空中的弧线。
  海岛的夏天,近午时分,海风躲起来了,一切逝去的和还没到来的声响,都保存在不同草木的耳朵里。阳光在路边的枯叶上晒出了焦味,空气中有盐和鱼在游动。岩石上还隐约可见吐出的热气。唐书一看了看躺在滩涂上的几只铁壳船,旗杆上的旗子无一例外地耷拉着。唐书一好久没有像这样裸露在夏天里了,他一边擦汗一边往山上走。说是山上,其实也就是比滩涂和礁石高一点。从海边沿水泥路往上走,走一个食指和中指张开的角度,不过300米就到老屋了。岁月爬上了老屋,爬上了整个村庄,村庄就像一堆随意搭建的积木,被遗落在山腰上。唐书一的老屋在村庄最高处,远远地就能看到屋后的十几棵桂花树。风起的日子,唐书一特别喜欢看树冠弯曲的身体留下风的形状,一波一波,仿佛泼溅到天边的绿。
  一阵熟悉的翻土声引起了唐书一注意,他回头找了一下,发现一个老人正佝偻着身体在菜园边的一块空地上翻土,脚下的一半翻黑了,另一半长满了荒草。
  “大阿婆——”
  唐书一叫了一声,翻土老人看上去有点耳背,什么反应也没有。唐书一走过去,把大拇指和食指比成OK的形状插进嘴里,稍一使劲,一阵清脆的唿哨声就响了起来。翻土老人拉直了身子,回头看到唐书一,笑脸像野菊花一样在锄头柄上绽放开来。
  “唐呆,你怎么来了?”
  在老家,族亲或长辈们都这样叫唐书一。“呆”是昵称,有咸腥味,也有糊在心头的甜味。
  “长久没吃你种的菜了,想来蹭点菜吃。”
  唐书一走到地头,像往常一样,他脱了皮鞋,把手里的棕色藤包摆在拉杆箱上,挽起裤腿走进园地。老人也不推辞,把锄头柄往唐书一手里一送,自己碎步挪到地头,盘腿而坐,像一把锁。唐书一看到她从腰间摘下一只小酒壶,拧开去,对他说:
  “你也喝一口?太阳太猛,避避暑气。”
  唐书一摇了摇头说:
  “要是啤酒就好了。大阿婆,今年的白酒都烧好了?”
  “早就烧好了。我老太婆现在就管三件事:烧酒,种菜,做桂花茶。你家的桂花茶还有吧?”
  “有,有,够喝。”
  “够喝就好。唐呆,又要到做桂花茶的季节喽——”
  唐书一心里狠狠地被扯了一下,他不露声色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搓手,又熟练地搭在锄头柄上,使劲一提,锄头像马头一样扬起来,一块泥巴被带出去老远。
  “唐呆,多动动,比你吃药好。”
  “谁说不是?我要是在这里干上一个月,身上什么病都生不了。大阿婆,你看你,八十几了还像个壮劳力。”
  “八十五了,人都活烦喽,阎王爷怎么还不叫我走啊!”
  “唉,你可不能走!你走了,谁给我做桂花茶?”
  老人咧开嘴,美美地吱了一口酒,阳光泼在她脸上,都是风的图案。她戳了戳自己的嘴说:
  “我活着就像里边的这颗牙齿,没用了,又痛个半死。”
  “大阿婆,人老了都这样。你喝点白酒,正好消消毒。”
  说说笑笑,整块地翻好的时候,锄头柄一竖,阴影已经消失。唐书一浑身上下湿了个透,手酸得几乎拉不动拉杆箱,腰跟断了似的。老人在前边走,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这个中年的正午,唐书一边走边感到有无数的往事从疤痕中增生,他在往事中穿行、停顿,又突然被其中的某一件绊倒了。岁月,成了一碗无法下咽的饭。
  说起来,唐书一和老人的关系有点复杂,就像藤缠树,树缠藤。唐书一的祖母和老人是妯娌,换个角度讲,老人就是唐书生的祖母。老人是唐家从外地抱养的,长大后招赘了唐书生的祖父,也就是后来的大阿公。所以,唐书一这一脉系唐家嫡传,唐书生则和唐家没什么血亲关系。问题在于,老人此后也没生个一儿半女,弄得唐书生的父亲也是从外地抱养的,这就让唐书生和老人之间有了一道天然屏障。唐书生父亲去世后,没几年母亲也去世了,家里空荡荡的像只稻桶。唐书生开始南下北上,加上身体原因,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只留下老人独守一屋子的寂寞,是个典型的空巢老人。反倒是唐书一,一直以来和老人有种特别的亲缘。唐书生的祖父读过几年私塾,虽然断字不多,但会吹笛子,也会咿呀咿呀地拉二胡。每个月白风清的晚上,唐书生的祖父就坐在阁楼上,笛子一吹,笛声断断续续地飘出来,整个小渔村就星光闪烁,夜晚像一只白鹤直立着。有时候,唐书生的祖父也会搬张小竹凳坐在院子里。院子里视野开阔,可以看见远处海面上的夜行船,以及比远处更远的陆地的轮廓与点点灯火,笛子或二胡的声音就变得更加清幽而辽远。小漁村睡得早,人们最富裕的是长长的夜,最美好的享受是早早地睡,所以家家户户用波涛做被褥,涨潮时睡下,落潮时起床。唯独唐书一,像只小绵羊似的绕在大阿公膝头。长大后,唐书一知道大阿公是村里的护林员,白天在山上转悠,夜晚就睡在山上某个搭建的茅草屋或石头房里,所以大阿婆经常把唐书一叫去暖脚。可以说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大阿婆是在唐书一的陪伴里度过了最长的夜晚。大阿公还是个巧匠,他能够从树上或岩缝里找到各种细长又坚韧的藤蔓,细心整理加工后,编织出独一无二的藤包,提在手上,那种感觉,用后来的话说简直是酷毙了。唐书一现在随身携带的这个藤包,就是当年大阿公亲手给他做的。选藤蔓,剔枝叶,晾晒,浸油,再晾晒,再浸油,然后编织,最后还要送到城里去包浆,前前后后,差不多要花一个月。那年夏天,大阿公一共做了两个。一个给了唐书生,那时候他正要去杭州读大学。唐书一得到了另一个,这一年他已经拎着皮包走南闯北了。没想到的是,唐书一这一提就是二十几年,再没放下过。有一次,朱葩葩在黄浦江边突发奇想,问唐书一可不可以把这个藤包送给她。唐书一说,为什么?朱葩葩说,它特别有范儿,还原生态,高逼格哦。唐书一不容置疑地说,不行!我可以把自己送给你,这个包绝对不行!朱葩葩心有不甘地说,不就是一个包吗?为什么呀?唐书一摇摇头说,不为什么,就为我自己。当然,最惊险的是另外一次,唐书一喝断片了,打车时把藤包落在了车上。唐书一醒来发现没了藤包,急出一身冷汗,他整整一天盯着金子乐,金子乐则盯着派出所的一个朋友,到黄昏时藤包终于找回来了。唐书一没责骂出租车司机,反而给了他几百块钱,弄得那个出租车司机当时就蒙逼了。   拐过一片低矮的金竹,老屋就在路尽头。恍惚间,唐书一觉得母亲就坐在台阶上,面朝他每次回家的方向。对唐书一来说,老屋就是挽在记忆深处的一个结,打开去,母亲床边哼唱的童谣就会跑出来,小伙伴们的呼唤就会跑出来,房前屋后的鸡鸣狗叫就会跑出来,就连烟火味饭菜香也都会跑出来了。有一刻,唐书一的嘴里泛起了一种苦味,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家,是药,也是病啊。
  老人把锄头放在院子里,进屋去了,又很快走出来,把手里的一把钥匙递给唐书一,吩咐说,你去好好洗个澡,我这就给你做饭。唐书一说,大阿婆,饭我吃不了多少,就想吃你炒的菜,炒点干的也行。老人说,放心吧,你喜欢吃的我都记心里了,比镜子还清。
  老屋在西头,和老人家隔了条水沟,两家几乎共用一个院子。几年前母亲去世后,家成了摆设,唐书一回来的次数明显少了。逢年过节回来几次,住一天或者当天就走,点火烛一样。平常回来大多是红白喜事,顺便来看看老人。老屋十几年前翻修过,原本打算翻修得体面些,后来被母亲阻止了。母亲不说什么,只拿手指了指隔壁。唐书一明白,就打消了轰轰烈烈的念头。
  冲过澡,唐书一换了身干净衣服,出门时感觉像脱了件湿棉袄。唐书一去隔壁看了看,想帮帮老人,被老人坚决推出来了。老人说,家里没电风扇,你去桂花树下凉一会儿,你不是最喜欢待在桂花树下么?唐书一看看自己刚换上的衣服,就搬了条长凳到院子里,坐在桂花树下,果然凉快多了。从这儿看去,完全是居高临下的角度。下屋,再下屋,一直到公路边,所有的房子都裸露在阳光里。许多房子的外墙爬满了青藤,看上去像一个个没拆开的包裹。隔壁有人出来打招呼,下屋也有人看到唐书一,整个村庄的寂静就像一只鸡蛋被轻轻地磕开了。唐书一客气地应着,心里却甜一阵苦一阵。这些年,村里人都走了,走出村庄走向了四面八方,一个个脚印在异乡生根开花,只留下一座座空房子和一双双期盼的眼睛。老人们习惯了独行,他们会陪一只爱吃红薯的小猫,或者路边的几条小虫子慢慢走一段路,说几句话。唐书一想起来,多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他和几个朋友去德国旅游,途中住在诺伊斯塔特的一个旅馆里。旅行车到达时正是黄昏,旅馆门前的长条桌上围坐着许多老人,有的在喝咖啡,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图片报》或《南德意志报》。唐书一挺羡慕这样的场景,他跟几个朋友说,以后老了,我只要这样的生活。事情的反转出现在后来。偌大的几幢楼里,从进来开始,唐书一就发现没一个年轻人,除了前台一个屁股比磨盘还大的服务员。不断有人开车停在旅馆门前的车位上,下来的也都是老人。唐书一很惊讶,一问,吓了一跳,原来这是一家老人公寓!回国后,有一次唐书一在一篇报道上看到,说德国的老龄化问题相当严重,老人们等不及政府伸出援手,纷纷自寻出路,很多地方出现了他所遇到的“同居养老”。
  在老家办个养老院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唐书一心里想,先是有点小激动,后来又有点忧伤——要是母亲在就好了;母亲一走,故乡就失去了光亮。空气里有稻谷和蔬菜的气味。远处海面上,几只海鸥衔着大海在飞,扬起的鸣叫声把天空擦得一片蔚蓝。而鹿岛,就像一条大鱼的脊背,在更远处的海水里显得沉稳而壮阔。
  “唐呆,吃饭了。”
  饭菜摆在一张方正的旧木桌上,岁月已经让四个桌角失去了锋芒,有一块桌板明显塌下去了。桌上摆着两个碟,一只大号的蓝花碗。一碟干豆角,是陈年的;一碟白萝卜干,看颜色,也明显有些年头了。只有盛在蓝花瓷碗里的,是之前刚从菜地里剥回来的小白菜,绿得发亮,装了满满一碗。唐书一最喜欢吃小白菜了。
  “大阿婆,对我来说,一碗小白菜就是山珍海味。”
  “上次你买的海鲜还有,我看你也不吃,就没做。”
  “海鲜就是吃个鲜,放久了不好。”
  “不瞒你说,有一次我听下屋说,冰箱的插头少插一点,也省电一点,结果插头没插牢,海鲜都臭了。”
  “可惜,可惜。”
  “不要紧的。过去老话讲,肉臭了不能吃,鱼臭了能吃。我洗了洗,晒成鱼干了,蛮好吃的。唐呆啊,你以后别买什么东西了,花钱,放在冰箱里还费电。我一个老太婆能吃多少?吃点鱼干,抿几口烧酒就好。哎哟,忘了,忘了,酒——酒——”
  老人支起身,踮着小脚往里间走。唐书一想吃菜,一伸手,却发现桌子上只摆了一双筷子,他呆了一下,赶紧出门去自己家里拿。老人一个人惯了,平常也没谁来家里吃饭。过年时唐书生一家偶尔来一次,也不住在家里,要吃饭了,就到唐书一家里借一借碗筷,或者干脆自备。
  唐书一拿着筷子一进门,就听见里间有说话声。唐书一有些奇怪,聆听了一下,分明是老人在和誰打电话。唐书一嘴里轻轻地嚼着小白菜,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来。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只手端着个小碗,一只手拿着个老人机,看见唐书一在吃菜,脸上一片满足。
  “大阿婆,你刚才和谁说话呀?”
  “和你大阿公啊。”
  “大阿公?”
  “是啊,你大阿公。这个老人机是村里上半年发的,说我一个老婆子凑巧有什么事,也好打打电话。我打给谁啊?除了你大阿公。早上起来,中午吃饭,晚上睡觉,我每天都打三次,打三次就能说三次话。唉,人老了也要讲讲话,都不讲,嘴都破布臭了。”
  唐书一听得有点毛骨悚然,他端起老人放在桌上的酒碗,猛地喝了一口,差点呛到了。
  “唐呆,这酒怎么样?正月里我叫别人烧的,里间还有满满一埕。你要是喜欢,带点回去。要是方便,也给书生带一点,平常他总是忙——你有碰上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唐书一呆了五秒钟,他的脑子里一阵敲锣打鼓。
  “我们碰上的机会也不多。书生一般不喝酒,喝白酒就更少。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你叫书生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他从小体格就不好,动不动吃药。”
  唐书一低头吃菜,手上的筷子有点发抖,他勉强嗯了一声。
  “年纪大了,就喜欢东想西想。唐呆,有件事我问问你看。我每次把手机按出去,怎么都打到宁波去?”   “宁波?不会吧?”
  “每次电话里都说,宁波的电话是空号。”
  唐书一重复了一次,又重复了一次,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老人把“您拨的电话”听成“宁波的电话”了。唐书一想笑,又不敢笑,他把这个发现对老人解释了一下,反倒是老人哈哈大笑:
  “老了,老了,真要回家喽。”
  老人这样说的时候,好像很多人一起去赶场,前面有一个热闹非凡的地下集市在等着她。
  四
  一个季节就是一口锅。唐书一一踏上鹿岛码头,发现从鹿城逃出来的风全躲到这儿来了。白云的藤蔓缠紧了黄昏的海湾,橙红色的夕阳像个Logo挂在海天相连处,而黄昏正在浓烈的小鱼虾的焦糊味中缓慢消失。唐书一拖着拉杆箱往公司走。
  这儿是鹿岛街道所在地。从南往北,有一条渔村特色的水泥路,也算是唯一的主街:一边是依山而建的民居;一边是沙滩,涨潮的时候满耳都是哗啦哗啦的潮水拍打声。碰上风急浪高的日子,比如台风季节到了,几米甚至十几米高的浪头就会争先恐后地爬上来,毫不客气地把沿街渔民家的门板叼走。这种情况,每年像是大海的保留节目。从码头往里走,在水泥路尽头,可以看见一座米黄色的办公楼,三层,五间,在树木葱茏的山脚下特别醒目。早先,这座办公楼是乡中心校的财产,后来租给一家鱼粉公司,几年后鱼粉公司倒闭了,又一度改建成边防派出所的综合楼——金子乐就在这里待过三年。算上现在的东一公司,这座办公楼前前后后共换了四批主人。
  院子里没人,整座大楼静悄悄的像个纸箱。现在是晚饭时间,大家应该都去隔壁食堂了。唐书一提着拉杆箱往楼上走。一楼和二楼是办公室兼会议室,三楼是宿舍,分前后排,中间隔了条走廊。其他四个股东分住在前排的四个房间里,唯独唐书一挑了个后排的。原因很简单,后山到处都是树木,窗户一打开,肺一下子就绿了。有时候,一到晚上,还能听到蟋蟀或青蛙们的叫声,差点没把唐书一乐疯。唐书一洗了把脸,又简单冲了个澡。回来的路上,唐书一打过电话,知道只有老拖和黄司令在公司里。老拖分管基建,吃喝拉撒一般都在海洋牧场的工地上,尽心尽责。台风季节,牧场北面的水泥栅栏还在浇铸,需要赶一赶。老拖一忙,连睡觉也丢在那儿了。倒是黄司令属于有闲人士。此人原名黄石林,土著,老渔民一枚,是海洋牧场所在地的老书记,专门负责协调公司和当地村民及鹿岛街道的关系,身份比较特殊。黄司令是绰号,当地人叫得暧昧,他自己也不计较,一叫两叫叫顺嘴了,绰号成了身份证。唐书一给黄司令打了个电话,想约他一起去“天鲜配”喝两杯,可他一直没接。
  说起来,“天鲜配”还是郝开怀和丁玉如夫妇开的海鲜馆,也是东一公司指定的接待饭店。“天鲜配”这个店名是唐书一取的。前两个字不必说了,这个“配”字有点说法。在鹿岛方言里,“配”就是菜。鸡鸭鱼肉,蔬菜瓜果,可以任指一类。吃“配”就是吃菜,夹“配”就是夹菜,“酒配”就是酒菜。“配”有时候是名词,有时候是动词。至于“天鲜配”的另一层意思,一般人都懂。
  现在是旅游旺季,东海正处于休渔期,海鲜馆的生意受到了一定影响。好在“天鲜配”有海洋牧场的大黄鱼做金字招牌:一方面是鱼活——丁玉如特意做了个大海鲜池,有一大半用来养海洋牧场的大黄鱼,顾客一进门就被震到了;另一方面是鱼质好,体型修长,肚子不大,肉质细腻,或家烧或清蒸,或葱油或清汤,无论哪种吃法,都好。当然,“天鲜配”还会有其他方法弄到各种小海鲜,这让来鹿岛旅游又做过攻略的人几乎都闻“鲜”而来。不过民间也有一种版本,说许多人到“天鲜配”吃饭,就是来看一看高顏值又海量的老板娘。
  进门的时候唐书一发现大厅里站了不少人,看样子都是游客。几个老人围着大黄鱼指指点点。因为忙,丁玉如在帮着给客人点菜,看到唐书一,简单打了声招呼。唐书一问要不要帮忙点菜。丁玉如说,你先去楼上吧,等会儿我弄几个小海鲜,你俩喝一杯。唐书一在海鲜盆里挨个看了一遍,果然看到了海鲈鱼、蝤蠓虎、花跳鱼等等。最惊讶的是龙头扣,也就是鹿岛人说的水鱼,白里透红,像是刚睡醒就被捞上来了。不是休渔期吗?唐书一心里闪了一下,水鱼是八种禁捕鱼之一,这么活的水鱼从哪儿来的?
  唐书一慢悠悠地往楼上走,他没坐电梯。“天鲜配”只有三层,因为郝开怀常年坐在轮椅上,丁玉如就特意装了部电梯,可以说,这是一个人的电梯。起初,郝开怀是极力反对的,后来敌不过丁玉如的良苦用心,就默认了。二楼有八个包厢。唐书一在过道上走了走,发现至少有一半坐了人。这生意是真的做起来了,唐书一想,今天刚过了周末呢。
  郝开怀住在三楼。严格地说,“天鲜配”只有二楼半,因为楼顶只建了后排一半,也就是说,前排的一半是个露台。丁玉如把四周一拦,摆上些花花草草,看起来更像是个露天花园。郝开怀喜欢种点蔬菜,比如芥菜、茄子、丝瓜,还有唐书一特别喜欢的小白菜。除了自己吃,还可以供应一点给顾客。最主要的是,这些花花草草和蔬菜的颜色擦亮了郝开怀的日子。偶尔,郝开怀会把轮椅转到一个合适的角度,面对大海,哼几句歌词。郝开怀和丁玉如住在东边,厨师们住在西边。至于服务员,丁玉如采纳了唐书一的建议,只招本村妇女。
  郝开怀在摆弄花草,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
  “你下午来的?”
  唐书一应了一声,拉长了音调,这是兄弟间的密码。在上海出了车祸以后,郝开怀截瘫了,听力倒是没受什么影响,不过他总是满喉咙说话,只怕别人听不到。
  “又有什么新品种?”
  郝开怀回过头,快乐地说:
  “种了点紫苏,你看,这,这,都是。紫苏特别能解腥味,烧鱼烧肉都用得着,还好种。”
  “我好像没怎么听说过。”
  “你肯定看过,说不定还吃过,酒店里用得最多啦。喏,三文鱼端上来的时候,底下总垫着一些绿色叶片,那些就是紫苏。”
  “哇,那些可以吃的?我一直以为是个点缀,看看用的。酒店老板就是不一样,见多识广。我看生意蛮好的嘛。”   “好是好,就是人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在这儿种点菜啊叶啊,过过光阴。”
  “你在这儿种花种菜也是一种支持嘛。人活一世,谁还没个痛啊灾啊?唐书生你也很熟,肝癌晚期,现在躺在上海的‘癌症旅馆’里,药也吃不起,他老婆梁二妮整天哭。”
  郝开怀和唐书生并不陌生,出车祸之前,两人在棋牌室里算是战友了;出事以后,唐书生好像还去看过郝开怀。在郝开怀的印象里,唐书生不抽烟,喜欢空肚子喝酒,酒兴一上来,一口气连干三杯红酒,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结果当然是恐怖的。唐书生还特别能熬夜,有时候搓麻将,可以连续两天两夜不睡觉,站起来打个深不见底的哈欠,或者伸个冗长的懒腰就挺过去了。
  “我觉得玉如比你想得开,心态积极。老实说,你们第一次说回来开海鲜馆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点像是听笑话,两年不到,做得风生水起啊!过去她坐在麻将桌上劲头比你还大;押六合彩,还跑到佛殿里睡觉,求菩萨托梦!人啊,要是真想通了,说变就变,火箭也追不上。”
  “有时候我也想,我命中就是有一劫。不出车祸我也不一定回来;不回来,说不定她还坐在麻将桌上,还在押六合彩。”
  “老郝人,不是说不定,是一定!你看你妹妹,现在不就是这样!”
  唐书一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露台上有一张用旧船板改造成的茶桌,很有点文艺范,上面摆了套茶具。一把大遮阳伞罩着,下雨也好晴天也好,都可以坐在这儿喝喝茶,看看海,听听潮涨潮落声。尤其是夏天的晚上,吹吹海风,看看远处的月亮以及月亮洒在海面上的波光,所有静止的事物都在爱里栖息着。
  唐书一说得没错。事实上,像丁玉如或郝灵芝这样的女人在城市里也算一个特殊群体。她们跟随丈夫从乡村或海岛来到城市,由于自身的知识层次不高,又没什么技能,完全失掉了抓手,所以凑在一起基本上只干三件事:搓麻将,喝酒,押六合彩。偶尔逛逛街,或干点出轨的事,算是一点生活红利——比起她们丈夫的花天酒地,这些只能算是小概率事件。搓麻将和喝酒还可以理解,押六合彩就是灵魂出窍了。一些女人会结伴坐车或坐船跑回老家,找个据说灵验的海边庙宇睡一宿,祈求菩萨保佑,能够准确地梦到某个生肖。当地的一些外来民工听说了这种情况,半夜里潜进庙宇,结果发生了好几起劫财劫色事件。有一个被劫色的女人羞愧难当,赤条条地跳海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老唐,十几年前我就叫你给灵芝找点事做,你不听。女人手头有点事做,心里就不会寻死活路了。照我说,也是被你宠的。”
  “不是我不听你说,是你妹妹不听我说。叫她开个内衣店吧,说自己腰不好,站久了不行。叫她和我姐卖红酒吧,自己送酒过去,直接被别人喝趴在桌上。叫她学开车好接送一下唐果,结果路考考了三次都通不过,干脆不考了,回家把教练骂了一通。她本来是学摄影的嘛,总懂一点门道,我姐夫叫她在上海开个卖摄影器材的分店,她打死也不干。就是搓麻将和喝酒不用教,一看就会,一坐下就起不来。唉,有时候想想,婚姻就像拉链,把两个人拉到一个家庭,而两个人,又像两排铁轨,走了一辈子,偏偏不相交。”
  郝开怀听出了唐书一的满腹怒怼。一个家庭的悲剧,往往是从不好好说话开始的。郝开怀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能让唐书一身上的火把自己和自己的妹妹烤焦了。郝开怀说:
  “黄司令的事你知道吗?”
  “怎么啦?打他手机也不接,玩失踪呢。”
  “他当隔壁老王,被人家抓了现场。”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整个鹿岛都知道了。这种事,风发一样。”
  “完了完了,这名声臭的!怪不得何董在电话里让我赶紧回来一趟,我还以为是台风的事!这种事比台风还让人糟心!”
  “我也是听玉如说的,中午来吃饭的人都传得沸沸扬扬。男方闹到了街道办事处,还闹到了你们公司。听玉如说,男的和黄司令还是发小。”
  “呸,这个撩妹司令,他可真会搞事情!”
  起风了,暮色翻滚,远处没什么需要掩饰的,而从四周慢慢积聚的黑,完全契合了唐书一此时的内心。
  电梯门一打开,一个渔家打扮的姑娘走了出来,把四碟小菜摆放在茶桌上。一碟龙头鱼饼,也就是龙头鱼剁碎后和上淀粉蒸出来的,是地道的鹿岛特产,也是唐书一的心头爱;一碟芒种虾皮,每张虾皮背部都有一条红膏线,嚼在嘴里,绝对鲜香,完全是停不下来的节奏;一碟咸子梅鱼鱼干;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这几碟小菜是天下第一下酒菜:唐书一在“天鲜配”吃了两年,只要不是公司接待,这几样小菜他几乎没变过,也不想变。毫不夸张地说,这四碟小菜连服务员都背下来了。按习惯,郝开怀喝点红酒,唐书一则喝啤酒。郝开怀喝红酒可以理解,唐书一喝啤酒就有点任性了。唐书一是老糖友,胰岛素诺和灵30R随身携带,早上注射30个单位,晚上注射20个单位,这药剂几乎成了他身上的第四件宝物。往常在上海,与朱葩葩吃饭时,唐书一一般都喝红酒。到了鹿城,叶子叶当然不允许他喝啤酒。本来嘛,和女人吃饭,喝点红酒显得高大上。问题在于,一旦回到鹿岛,特别是在“天鲜配”吃饭,唐书一就只有单个频道了。唐书一喝啤酒还认准了只喝喜力,铝罐的。郝开怀没办法,丁玉如也没办法。
  月亮像白色的马匹从云层背后跑出来,黑夜这只静卧的猫头鹰,慢慢睁开了眼睛。
  丁玉如上来的时候唐书一已经喝了四罐喜力,郝开怀则喝了两杯红酒。原先郝开怀的酒量比唐书一大,出事以后郝开怀就不怎么喝酒了,他本来也没酒瘾,在家里从来都不喝。倒是唐书一,喜欢烧菜,因而也喜欢在家里喝点酒。两杯红酒下肚,郝开怀的话也红了,他开始东拉西扯,一扯又扯到了黄司令身上。唐书一有点反感,但一想到他整天困在楼上,也没什么特别让生活激动的事,听听也就算了。这时候,丁玉如風风火火地上来了。
  “嚯,你们俩喝酒也蛮拼的。”
  “客人都走了?”唐书一看看手腕说,“才七点半。”
  “老年人坐不住;年轻人在拼酒,开始吹瓶了。怎么样,我们也走一个?”   “等客人走完了再喝。算错了账,今天就等于请客了。”
  “没事,没事,郝了了在前台,我吩咐过她。”郝了了是郝开怀和丁玉如的女儿。
  “学校放暑假了?”
  “大学放假早一点,正好让她锻炼锻炼。来来,走一个!老郝人,你也赞助一下?”
  “我就算了,又不是没拼过,一罐啤酒算什么?舌头都打不湿!”
  丁玉如嫣然一笑,露出一对酒窝,就像两个咬开的扬州汤包,她稍一使劲,把拉环撕掉了,拿起一罐啤酒撞向唐书一,喝到一半,又停下来,用手指戳着唐书一,含混不清地叫了句“唐头”。唐书一仰头把啤酒干了。丁玉如叫唐书一“唐头”,是沿用了读书时的叫法。唐书一和丁玉如是同窗。唐书一个子小一点,坐前排;丁玉如个子高一点,坐后排。那时候,唐书一的成绩和名字一样总是第一,又是一班之长,大家就亲昵地叫他“唐头”。许多年过去了,唐书一有点猥琐发育,丁玉如则把青春的记忆藏进了一声“唐头”。
  “再走一个?”
  “不行,不行,吃菜吧,不能辜负了这几个菜!”
  桌上除了四碟小菜,随后端上来的几个热菜也是唐书一的保留节目。一盘跳鱼烧梅干菜。跳鱼俗称花跳鱼,也叫跳跳鱼,被渔民们称为“海中人参”。本来,跳鱼加点枸杞和冰糖,炖酒是最好的,因为唐书一不吃甜食,丁玉如就把它改造成了咸的。梅干菜除腥,又开胃,当然是下酒好菜。一盘红烧龙头鱼。这个菜丁玉如一般都是自己操刀。别人用文火烧,一来二去,结果把龙头鱼烧成了鱼渣;丁玉如则用大火炝,炝得龙头鱼哧啦哧啦地响,所以外焦里嫩,唐书一百吃不厌。还有一盘就是生醉虾蛄了。虾蛄也叫皮皮虾,就是“皮皮虾,我们走”里的那个网红,用来生醉,别有一番风味。一般酒店醉不出唐书一喜欢的味道。
  “现在是休渔期,水鱼和虾蛄都是禁捕禁卖鱼种,你们哪儿弄来的?可不能开玩笑。”
  “海上到处是渔政,哪里开得起玩笑?”丁玉如认真地说,用手一指远处的海湾,“你看,那里不是有条船吗?”
  从唐书一的角度看去,一条狭长的海面上,月光在白色滴落,波光闪烁,一艘游船模样的白色铁壳船在月色里荡漾。
  “政府有个规定,休渔期内游船可以在近海拖网,不受限制的,说是要建设‘海上花园’,保障海岛旅游业发展。我大哥以前是渔老大,有证书,老郝人和他商量了一下,再拉上几个人,就合资买了这条船。如果游客有出海需要,一趟3000块,放两网,海鲜全部带走。运气好的时候,拖到的小海鲜多,吃不了,我们就用市场价买下来。这样一来,既有游船生意,又保证了小海鲜供应。”
  “手续都办齐了吗?可不能打擦边球。”
  “那当然!生意想做长久,红本子蓝本子就是上帝!”
  丁玉如有点小得意,她把手放在郝开怀的肩上,往轮椅边靠了靠,让人觉得她就是郝开怀分出来的一小块儿,最傲娇的一小块儿。
  “哎,哎,别在这儿秀恩爱了,少儿不宜,辣眼睛!”唐书一嘴上这么说,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上有个人,才能活下去啊。
  唐书一的手机铃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一段苍凉的《九月》在海边的月色里有一种翻山越岭的乡愁。唐书一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迟疑地说:
  “是……金子乐。”
  丁玉如的酒窝动了一下,她看看郝开怀,又看看唐书一,说:
  “你去那边接吧。”
  唐书一离开茶桌,走了一段距离,估计差不多了,就靠在栏杆上听电话。根据金子乐的说法,郝天一的妻子上午已经去医科大学找过领导,领导也答应去找找关系,至于找到哪里,结果怎么样,谁也没把握。唐书一嗯了几声,回头看看茶桌这边,发现丁玉如倒是平心静气,边說还边伴着手势。郝开怀的脸上已经乌云密布了,他的手啪啪啪地捶打着轮椅扶手。唐书一赶忙举起手指摇了摇,茶桌这边稍稍安静下来。金子乐又说,朋友找了个朋友,是测试血液酒精度的,已经打过招呼了,结果要过一两天才知道。唐书一明白这才是事情的关键,他一再强调说,这个酒精度数据一定要把握好,把握不好,天就塌下来了。抛开郝天一不说,郝开怀的情况你也清楚。要不,让他和你说两句?金子乐骂了一句,唐书一,你脑子放点进去好不好?我们之间还要郝开怀接电话?唐书一想想也是,就又叮嘱了一遍。金子乐不耐烦地说,罢了,罢了,你就放心地和丁玉如喝酒吧,别喝高了假装摸错了门。
  唐书一走回茶桌,坐下来,他拿起啤酒喝了一口。整个过程,郝开怀的眼睛像两个伤口一样盯着唐书一。唐书一微微一笑说:
  “老郝人,别这么紧张嘛,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金子乐怎么说啊?这种事,你待在鹿城肯定好些!”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天一已经出来了,现在的关键是找对一个人。金子乐不是答应了吗?再说呢,公司里有事,台风又近,我不回来说不过去!”
  “那当然,公司的事和天一的事一样重要,我们理解。唐头,金子乐找的人应该有力度吧?”
  “这两年不像过去,酒驾是要入刑的,谁敢随便挈个篮子?想挈也挈不了。不是铁血兄弟,谁会两肋插刀啊?”
  郝开怀的手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轮椅扶手。丁玉如把手贴在他手上,轻柔地拍着:
  “老郝人,我们不怨酒,也不怨天一。你知道,天一是个感恩的孩子,他要去美国,医院班子送他,不喝点酒说不过去,是吧?好了,唐头相信金子乐,我们相信唐头!唐头,这个事情办好了,以后我天天给你烧最好的菜!”
  潮水追上来了,哗——,哗——,坐在露台上,可以听到茶杯里开水变冷的声音。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似乎是海风中立久了的村子,动了动左脚;又叫了几声,似乎是动了动右脚。月光千里。这样的夜晚,海里的秘密只有鱼知道。
  回到公司,整个大楼沉静在如水的月色里。唐书一没惊扰别人,他先给老拖打了个电话。老拖果然在海洋牧场,持续的工期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长了毛边。唐书一有点感动。想想老拖,又想想黄司令,心里有一种要长胡子的感觉。唐书一又给董事长老何打了电话。老何在区里办事,说好了明天中午回来。台风在即,谁都有一份焦虑。唐书一本想再问问老何知不知道黄司令家里那点破事,迟疑了一下,兴趣就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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