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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雨连波笛声缓
小蝶说：“小姐你别叹气，那杜家公子生得俊又是苏州杜氏织造的大户，这门亲事，是多少千金小姐羡慕不来的。”
我望着窗外一江春水，心里有些不安：“可是这人生地不熟的，我同那杜慕卿只在小时候见过一面，自后根本就不曾再见，我怎知他如今变作何等模样？”
小蝶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出船舱。
我本是灵州庆丰人士，爹爹是灵州知县，据说当初进京赶考的时候，结实了现在的杜老爷，后来一个为官一个从商，倒也相处甚好。
我同杜慕卿的亲事是五岁那年，杜老爷带着杜慕卿来灵州游玩的时候定下的。
一个月前，杜家派人送了聘礼说是我到了该完婚的年纪，爹娘便含泪将我送到了渡口，小蝶是我的陪嫁丫鬟，一路上多亏她照应。
我正想到这里，窗外传来一阵十分好听的笛声，我朝窗外望过去，就看到天与水交接的尽头，一条小船缓缓地往这边驶来。
那船头立着一个人，这么看过去只能看到他披着一件黑色披风，手里横着一管玉笛。
“这笛声真好听。”小蝶端着一杯茶进来，“小姐，管家说今天暂时不往前了，明天赶路差不多傍晚时分就能到苏州了。”
外面和风丽日，但不知道怎的，总有一丝阴霾在心头，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个预感在半夜的时候，从噩梦变成了真实。我先是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小蝶的惨叫声就传了过来：“谁！谁在那里？”
我猛然从榻上爬了起来，血腥气扑鼻：“小蝶？周管家？”
然而四下里除了江风，我什么都无法听到，静，死寂一般的静。我的心跳声，我粗重的喘息声，是我唯一可以听得到的声音。
我摸着黑往外跑，手按在桌子上，只抓到一把黏稠的东西，凑近眼前就着月色一看，那竟然是血。我再低头看，就看到周管家的尸体躺在船头，而小蝶的整个头已被切了下来，眼睛还睁着，直生生地望着我。那场景太过于可怖，我脚下一阵踉跄，笔直地摔过去，手臂正巧打在小蝶的头颅上，因为一阵冲力，头颅就滴溜溜地朝着江水滚了下去。
“啊！”我惊叫一声，随后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那种场景，大约我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满地的血，被切开头颅的小蝶，横死船头的周管家。是谁，到底是谁做的，凶手到底藏在哪里，会不会我闭上眼就再也醒不来了？
这是我被吓晕之前，脑中徘徊不去的疑窦。
又是那管笛声。
我猛然张开眼睛：“小蝶！”
笛声止息，一个清润的嗓音传入我耳中来：“姑娘终于醒了？”
我急急转头望过去，就看到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的男子坐在我身边，他手里握着一管玉笛，眉目带着一丝笑意。
我仍在船上，江水将船身荡得摇摇晃晃：“你是谁？”
“你可是周家小姐周玲珑？”那男子不答反问我。
我微微一愣，心里已是一沉，他看着我的表情蓦地一笑，缓缓从袖子里抽出一枚玉佩来：“我想，这玉佩是你的吧。”
2.一江春水葬旧人
我一把将那玉佩抢来护在胸前，同时防备似的望着他：“你到底是谁？昨晚莫非是你？你想做什么？！”
“小姐误会了。”他急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周小姐，我之所以知道你是谁，完全是因为这枚玉佩。哦，我是杜家二少爷杜慕商，接到爹爹的信从支城赶回去参加兄长的婚礼的。”
我狐疑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半信半疑，因为这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昨天我从窗外望出去的时候，江面上分明只有他这一条船跟在我们船后面。到了半夜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现在我又在他的船舱里，这太奇怪了。
“我该喊你一声嫂嫂。”他说着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来，拎在我面前，“这枚玉佩是杜家子嗣才有的，同送给嫂嫂作为信物的那一枚应该是一样的。”
我将他手里的玉佩接过来细细看了看，果然同我的那枚一模一样：“可若不是你，那会是谁，江上，只有你我两条船……”
“我也不知道。”杜慕商的脸色有些凝重，“昨晚上，我半夜听到一阵惊叫，就叫船家将船划近一些……等我到的时候，就看到嫂嫂你倒在血泊之中，一个无头丫鬟和一个船家已经死了。”
“那是小蝶和周管家。”我心里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小蝶是我的陪嫁丫鬟，她跟了我那么多年，周管家是看着我长大的，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嫂嫂你先别急。”杜慕商柔声安慰我，“等上了岸报官，让捕快查一查，定不会让嫂嫂娘家人死得不明不白。”
我听他这么说，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缓缓安稳了下来：“谢谢你。”
“一家人说什么谢谢，嫂嫂你休息吧，这一耽搁，得明早才能到苏州了。”杜慕商说着，缓缓走出船舱。我躺在软榻上，脑海里却一直浮现出小蝶的样子，那么年轻的孩子，那么小就跟着我，怎么会有人下得去手的呢？
船舱外传来凄美幽然的笛声，慢慢的，我的心就跟着笛声安静了下来，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直到半夜的时候，听到撑船的船家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我惊得一身冷汗，爬起来一看，就看到本用绳子拖在船后面的那条船，正熊熊燃烧着。
我心里一急，直接朝着那边就冲过去：“小蝶！小蝶！周管家！”
然而我忘记了我是在船上，因为走得急，一脚踩空，扑通一声就落入了冰冷的江水里。
“嫂嫂！”杜慕商急唤我一声，跟着跳下水来。
一只手稳稳地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将我从水里捞起来：“嫂嫂你没事吧？”
“为什么？”我心里十分难受，“到底是谁？要这么狠心，连尸骨都不肯让我带走吗？”
3.骤雨初歇深巷后
再次睁开眼睛，我已经身在苏州杜府之中了，头顶是雕花的床顶，身上的湿衣裳已经被人换过，有下人走进来，十分欣喜地说：“小姐，你可醒了。” 我张了张嘴要说话，可惜嗓子里像是一把火在烧，丫鬟忙端了雪梨糖水来：“小姐先喝这个润润嗓子吧。”
一碗糖水喝下去，嗓子里的干涩感消了不少，我正要问丫鬟可有先去报官，就听到一串略急的脚步声踏进来。我打眼望过去，只见那人穿一身墨色长衫，眼神有些冷清，他看我醒了，似乎有些不太高兴：“既然周小姐醒了，那么明日的婚礼便不用取消了。”
我还待说什么，然而他已经转身，大跨步走出去了。
“哦，这是我们大少爷。”丫鬟连忙说，“小姐好生歇着吧。”
这就是杜慕卿？我心里有些诧异，同小时候的样子，还真是没有一点相似。我有些介意他刚刚的态度，不过若是换做我也不会高兴的。一桩喜事，还没有来得及拜堂就先闹出了人命，这等触霉头的事情，杜慕卿能笑得出来也有些说不过去。
“可有报官？”我躺下来，逮住收了托盘要出去的丫鬟问。
“回小姐的话，昨天二少爷一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衙门报官了。”丫鬟说完，冲我笑了笑，“小姐好生歇着，万万不能气坏了身子。”
我微微点了点头，拉过被子盖住脖颈，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起来。只身在苏州，现在小蝶和周管家都死了，我就更加孤单无依了。若是杜慕卿一辈子都是这样冷冷地对我，我这委屈又要对谁去说？
第二天才五更，便有喜娘替我穿衣，杜家不愧是大家，喜宴足足摆了上百桌，我盖着盖头看不到杜慕卿的表情，只是从起起伏伏的盖头下摆看到台下，杜慕商饶有兴致地望着我，我心里一跳，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拜过堂我被送进了洞房，杜慕卿进来的时候，红烛已经燃了大半，他粗鲁地掀开了盖头，眼神依旧是冷的：“玲珑，你与小时候，一点都不像。”
“你也是。”我望着他的脸，只觉得很陌生，“同小时候见的样子，不太一样。”
他冷笑一声：“周玲珑，以后记得收起你官家小姐的脾气，这是在苏州，可不是在灵州。”
我心里一沉，这是在给我下马威吗，我笑了笑：“相公，也许小时候我的脾气很糟糕，但……人都是会变的。”
“最好是这样，否则我便休了你！”他说着，狠狠地将盖头摔在了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就走出了房间。我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但我知道我现在一定不能哭。
我是周玲珑，我不能给这个名字丢脸。
我一个人坐了一夜，天光初透晓我便自己换了衣裳梳好头，今天要去给公公婆婆小叔子敬茶，我已经不招杜慕卿喜欢了，我不能再让其他人也不喜欢我。
否则在身边一个娘家人都没有的杜府里，我只会走得更加艰难。
4.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丫鬟带着我到厅堂的时候，杜慕卿已经站在那里了，他换了一身浅青色的袍子，看到我只是冲他微微笑了笑，似是有些发愣，他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喂，你在搞什么鬼？”
我心里一阵讶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公公婆婆坐在上座，我一一敬茶，杜老爷强自微笑：“玲珑啊，委屈你了啊。”
他这么一说，我一直忍着的眼泪差一点就掉了下来。死了娘家人，还莫名其妙就被人讨厌了，只觉得前面的路都是黑色的。
“嫂嫂放心，县令已经下令让苏州最好的捕快去查了。”坐在一边的杜慕商温温地说道，“还有，虽然小蝶和周管家尸骨无存，但我已经让人替他们立了衣冠冢，嫂嫂要是愿意，一会儿我可以带你去祭拜。”
“慕商。”杜慕卿淡淡地扫过去一眼，“现在好像不太适合说这些吧。”
“哦，抱歉。”杜慕商连忙说，“我只是怕嫂嫂记挂着……”
“不用你记挂！”杜慕卿冷笑道，“她是你的嫂嫂，你不必这么关心她。”
我眉头皱了皱，将头埋得更低了。
自然是闹得不欢而散，我不知道杜慕商为什么要挑在我敬茶的时候说这些，我不敢多想，因为我害怕会想出一些让我害怕的东西。
我决定在杜家，还是尽量避开杜慕商比较好，虽然他做得很好，但是我不想让人说闲话。我知道的，之前杜慕商带着我回杜家的时候，下人就悄悄地在说是非，若是再不保持距离，怕是更多难听的话就要出来了。
可惜我想远是非，是非偏要来找我，我正在房中小憩，杜慕商门都不敲就直接进了我的房间：“嫂嫂，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走走，岂不是很可惜？”
我连忙披了衣服起床，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说出口来：“杜慕商，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进入我的房间？这样叫人看见了，不太好。”
“怎么？”他眉头挑了起来，“嫂嫂怕人说闲话？”
“是非能少就少，我不想惹麻烦，已经很糟糕了，我只想好好过日子。”我很认真地看着他，“以后，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
他静静地看着我，直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忽地笑了，往前走了一步，一把扣住我的下巴：“如果我说不呢？”
“你！”我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开，可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按在墙壁上，倾身凑近我的耳边哈了一口气：“嫂嫂，你又何必假装正经呢？”
我顿时羞红了脸，心里只觉得一股怒气涌上来。他说完，猛地吻住我的唇，我脑中轰一下，羞愤之中生出一股力量，我用力推开他，眼睛的余光却瞟到杜慕卿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他冷冷地站在房门外，眼神冷若冰霜。
“相公！”我低呼一声，想要解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哼！”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眼神中已带了深深的嫌弃之色。
我下意识地要去追，然而杜慕商却一把揪住我的手臂怎么都不松手，情急之下我一巴掌朝他抽了过去：“你到底想怎样？杜慕商，我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样害我。”
杜慕商抬起手擦掉了嘴角的血迹，眼神很奇怪，他轻声说：“嫂嫂，你是逃不不出我的手心的。”
5.夜半三更无头人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被杜慕商这么一闹，整个杜府都在传我和杜慕商之间不清不楚，怕是早就珠胎暗结了。我尽量不出门，可尽管这样，依旧有丫鬟故意在我房门前说是非，那些话，分明就是说给我听的。 我开始怀疑杜慕商。
之前在江上，我望出去确实只有杜慕商的船，怎么会那么巧呢，白天才看到他的船，晚上小蝶和周管家就出事了。而且为什么不杀我呢？如果是歹徒杀人，没有道理不连我一起杀掉。到了杜府就更加奇怪了，杜慕卿无缘无故讨厌我，杜慕商对我动手动脚根本没有一点对嫂子的尊重之意。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户人家呢，我心里真的很委屈，可是灵州离苏州那么远，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这要我怎么熬。
睡到半夜，我被吵醒了，忽地听到窗外有哭声，正觉得奇怪，就听门嘎吱一声开了。我心里一缩，下意识地喊：“谁？！”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一阵风卷了一阵青烟吹进屋里来，我忽然觉得害怕，因为我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从门口飘了出来：“小姐……小姐我死得冤枉啊……”
“小蝶？”我心里一颤，想也不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青烟似乎更浓了，门外那白色的衣摆一荡，顿时就露出了一个无头女鬼冲我飘过来。
我吓得坐到地上，就算我十分挂念小蝶，为她的死感到心疼不舍，但是她这个样子再出现，我仍旧觉得害怕：“小……小蝶，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你的？”
“小姐，我死的冤枉。”她说着冲我抬起手来，“为什么你还活着呢，小姐，你来陪陪我好吗？”
我吓得往后一倒错开她的手，一滴温热的血掉落在我脸上，我心里一惊，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抬起脚来猛然朝着那女鬼踹去，顿时就听到一阵闷哼声传来，我心里已经有数，这哪里是什么女鬼，这分明是有人在捣鬼！
我飞快地扑过去，一把扯住那人的白色衣服，用力一拉，那披在身上的白衣就被我拉了下来，罩在这衣裙之下的，不是杜慕商又是谁？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尖声喊道，我自己都能感觉得到我浑身都在颤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你？小蝶和周管家，是不是你杀死的？”
“呵呵。”杜慕商却在笑，像是知道自己已经败露反而不在意了，“嫂嫂，好不好玩？”
6.庭院深深锁玲珑
我的牙齿都在打颤。
眼前满手是血的杜慕商，他怎么能这么云淡风轻地问我好不好玩？
“你给我滚出去！滚啊！”我用力大喝，“杜慕商，我到底和你有什么过节你要这么对我，是你杀的吧，小蝶和周管家是你杀的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害我？”
“嫂嫂，这样就吃不消了？”他说着，眼神蓦地一冷，“我们来日方长，杜府就这么大，你怎么可能逃得掉呢？我不会让你逃走的。”
我一把将他推出去，用力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扉好一会儿都无法平静下来。太可怕了，整个杜府，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吃人的巨兽。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要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我会死的，我一定会和小蝶一样，死在杜慕商手里的！
逃走，对，我要逃走！
想到这里，我转身开始收拾包袱，我必须离开这里，我还要替小蝶和周管家伸冤，我不能让杜慕商逍遥法外！
收拾好包袱，我推开门往外走，夜色很好，浑圆的月亮已经到了西天，估计再有个把时辰就该天亮了。我得趁杜慕商发现之前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然而我的逃亡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逮到我要逃走的人是杜慕卿。
他满身酒气，脸上还有姑娘家的胭脂印子，一瞧便知道他刚刚从哪里回来，他见到我像是有些意外：“你要去哪里？”
“有人要杀我。”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相公，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可是有人要杀我！杜慕商他想杀我！”
杜慕卿将我带了回去，把我锁在了房间里，并且派了护卫看守，为的是防止我出去胡说八道。
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若是守卫在门口，那么杜慕商想要害我，也是不太可能了吧。
下人进来送饭菜，我拔下银簪子试过没有被下毒才敢吃一点。
我多么期望有一个人能将我从这可怕的杜府解救出去，可是谁会来呢？爹娘觉得我嫁的是爹爹好友的儿子，公公婆婆怎么也会护着我的。哥哥在朝中做事，根本不可能到苏州来。要杜慕卿救我，那简直是天方夜谭，那天晚上我说杜慕商要杀我，他直接扇了我一巴掌，冲我冷笑道：“周玲珑，这么多年不见，你依旧是这么让人讨厌啊。”
你看，我谁都依靠不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活下去。
杜慕卿一直过了七天才来看我，他来的时候神色依旧是冷冷的：“周玲珑，还敢不敢逃了？”
“我不会再逃了。”我认命地说，“相公，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样讨厌？”
“你是明知故问吗？”他的笑中带着嘲讽，“那年我跟我爹去你家做客，你是怎么诬赖我的，大小姐脾气不是很横吗？亏得你爹还觉得我们是冤家，竟然还给我们定下这门亲事。”
我错愕地愣住了，杜慕卿会这么记恨我，只是因为小时候被我冤枉过？
“可是那时候我还小……”我急急地想要辩解，他却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那时还小，可是和我弟弟纠缠不清抱抱亲亲，这个时候不小了吧？”
“哈哈，大哥。”杜慕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小不小，嫂嫂哪里会小，她的胆子更加不小呢。”
7.墨染丹青映红颜
我本能地害怕杜慕商，我绕到杜慕身后，我想躲起来：“救我，救我……”
“啧啧，嫂嫂，不要怕我啊。”杜慕商的眼神很奇怪，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幅画卷，“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慕商？”杜慕卿的眉头紧皱起来，“你来做什么？”
“我来探望一下嫂嫂啊。”他说着，缓缓抽掉画上的绸带，手里稍稍一松，画卷便飞快地朝下摊开。画卷上，是我的画像，这还是我生日那天，爹爹请来画师替我画的。
杜慕商笑看着我：“嫂嫂，眼熟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眉头紧皱，我看着画像并没有什么不对，“这是我的画像。” “没错，这是周玲珑的画像。”他说着，偏头看向杜慕卿，将画转向杜慕卿，“大哥，你认出这是谁了吗？”
就算是站在杜慕卿背后，但我仍然感觉到他浑身震了震，他忽地转身看着我的脸，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愕，好一会儿他张了张嘴茫然地问我：“你是谁？”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杜家兄弟，我一把将画像从杜慕商手里抢过来，我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并没有什么不对，这张确确实实是我的画像。
可是为什么杜慕卿不认识我呢？
“我是玲珑啊！”我指了指自己的脸，“相公，你不能这样，为什么杜慕商这样，你也这样？就算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你也不能不认我啊。”
“是杜慕商！”我猛地转头看向一边笑得古怪的杜慕商，“你到底想得到什么，你喜欢我吗？你就这么喜欢我吗？喜欢到不惜毁掉我的地步吗！你勾引我不成，所以你就要害死我，你害不死我，又想来毁掉我！”
杜慕商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里渐渐浮上一丝可怜的味道：“唉，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根本就不是周玲珑，嫂嫂啊嫂嫂，这幅画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你。”
“什么？”我彻底愣在了原地，我双手交握着，我感觉得到我浑身都在颤抖，我看着手中握着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巧笑嫣兮，柳叶眉，桃花眼，小巧的鼻，单薄的唇。可这分明就是我啊，为什么杜慕商要这么说呢，他为什么要说这不是我呢？
“怎么可能呢？”我大声喝道，“相公……相公你也看到了，这是我，是我对不对？”
我将画横在身侧，我满怀期待地看着杜慕卿：“就算你讨厌我，但是你不能骗我……”
“对，我不能骗你。”杜慕卿的眼神莫名地温和了下来，他好看的嘴角缓缓钩起一丝笑意，“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你的相貌和画上的，根本就不一样。”
“你不是周小姐。”杜慕商正色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做什么，这是我们该问你的问题。”
8.谁把残年轻描淡写
“我是谁？”我喃喃自语，“我是周玲珑。”
“你不是。”杜慕商淡淡地插话，“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是谁？”
我将画像丢到地上，我绞尽脑汁想记起一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我若不是周玲珑，那我又会是谁？
蓦地，一面镜子落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偏开头不想去看，可是杜慕卿一把扳过我的脸，我不得不直视镜子里的那个人。
杜慕商弯腰将地上的那张画像捡了起来，将画像横在我面前，我看着镜子里的人，再看看了看画像上的那个人，眼前像是猛然炸开一团刺目的白光。
“啊？”我错愕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有多久没有照镜子了呢。”杜慕商叹息一声将镜子放下来。我一把将镜子握在手里，我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可是镜子里的人，为什么会那么陌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很讨厌周玲珑吗？”杜慕卿忽地开口了，“因为那一年，我随爹爹到去周家做客。刁蛮任性的周大小姐，她将自己的贴身小丫鬟推倒在碎瓷片上。当时那个小丫鬟满脸都是血，我被吓坏了，周老爷问是谁干的，周大小姐竟然嫁祸给我，说是我将小丫鬟弄伤的，并且觉得只是一个丫鬟而已，就算受点伤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他说着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来，他的手已经要触碰到我额前的头发，我的心忽然紧紧一缩：“不要……不要……”
我觉得害怕，我觉得不安，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镜子，杜慕卿的手已经缓缓撸起了我额前的发，我听到他叹息般地说：“果然是你。”
“你们走开，你们走开！”我飞快地转身，我用力将他们推出房间然后用力地关上门，我将镜子摔到地上，我将那幅画像撕烂撕碎。
我不要看，我不要想，一定是阴谋，这一切一定都是杜慕商的阴谋！
他害死了小蝶，害死了周管家，现在他又联手了本就不喜欢我讨厌我的杜慕卿要害死我！
我缩在床上瑟瑟发抖，脑子里乱轰轰一片，那天半夜看到的一切，此时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头被砍掉的小蝶，横尸船头的周管家。
杜慕商说我不是周玲珑，可如果我不是周玲珑那么我又是谁呢？
小蝶死了，周管家死了，船上只有三个人，剩下的只有我，只有我啊！
我颤抖着抬起手抓起额前的发，我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尽管看不到，但我仍旧可以感觉得到，额头上，一道可怖的伤疤就在那里。也许这伤疤，也是伤在我自己心里的。
“你还不明白吗？你是周小蝶啊，你根本不是周玲珑！”这是杜慕卿被我推出去的时候，对着我用力喊出来的一句话。
是吗？我是周小蝶，不是周玲珑。
9.暗香不与流年换
我走回去，我蹲下身拿起被我摔在地上的菱花镜，我颤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镜子，我强迫自己看镜子里的人。
细细的眉，小小的眼，因为总是睡不好而十分憔悴可怕的脸，这不是画像上的周玲珑，这也不是我所记得的周玲珑。
那么……真正的玲珑去了哪里？
答案揭晓于三天后的黄昏。
杜慕商一脚踹开我的房门，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包袱，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唉，看来你仍旧没有想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想了三天三夜，我不眠不休地想，可是我仍旧想不起来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笛声，惊叫声，然后就是满目的血。
他缓缓地将那个黑色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颗人头。
因为浸泡了水，皮肤呈现出一种死鱼肚子般的白。可即使已经变成这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才是周玲珑，杜慕卿的未婚妻。
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从脑海里闪过，可是速度太快，我抓不住。
“嫂嫂，哦，我该喊你一声小蝶。”他笑了起来，好看的眼睛弯弯如月牙儿，“那天晚上，死在船上的人不是你，是你的大小姐玲珑。” “是谁杀的？”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说话的时候牙齿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浑身冰冷却在冒虚汗，我紧盯着他的唇害怕错过一个字。
杜慕商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仍旧没有想起来吗，是你啊，杀死玲珑和周管家的人，是你啊。”
是……我……
我抬起手来，白皙的掌心有着厚厚的趼子，这是做惯了活儿的人才会长的东西。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杜慕商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问，“你为什么要杀了玲珑，为什么杀了玲珑还不够，还要杀了周管家？”
我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努力让自己去接受自己不是玲珑这件事情，然后再让自己去相信是我杀了小姐和管家。
因为一切证据摆在面前，我不得不相信。
“我不是玲珑，我是小蝶，我杀死了自己的小姐和管家，我还以为自己是小姐……”我喃喃着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八岁那一年，额头火辣辣的疼。
然后是温暖的手将我扶起来，那是属于九岁的杜慕卿的手，他将我从一地碎片之中拉起来，他抬起绢白的袖子替我擦去满脸的血迹。
怎么会忘记呢，那样的温度；怎么会忘记呢，那个眉目冷清的少年。
“小蝶，你不要妄想。”玲珑的声音猛地刺入耳中，“我绝对不会让你期待的事情发生的。就算爹爹说将来杜慕卿可以把你收进房里当姨太太，但我也是不会允许的！”
是了，陪着小姐上船之前，老爷跟我说：“小蝶，你可要照顾好小姐，她自小刁蛮，你受委屈了。我们周家不会亏待你的，你此次陪嫁，实质将来是给杜少爷当姨太太的。”
10.劝君莫抛相思子
“杜慕卿……在哪里？”我忽然平静了下来，我静静地望着杜慕商的脸，“让我见见他好不好，让我用小蝶的身份见见他。”
杜慕商看着我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差下人去叫了杜慕卿来。
我瘫坐在软榻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里。那一瞬间，好多事情拥进脑海中来。他们冲散我虚无的记忆，咆哮着翻滚着掀起滔天巨浪要将我淹没。
杜慕卿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一些，我痴痴地望着他的脸，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他的脸。
与小时候比起来，他的轮廓其实没有怎么变，我冲他笑了笑：“杜少爷，谢谢你。其实我只是想见你一面，然后跟你说一声谢谢。”
杜慕卿张了张嘴，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我来告诉你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小姐像往常一样将我骂了一顿，从听完老爷说的那些话之后，她似乎更加沉溺于虐待我了。
“你别想，下人就是下人，我是不会让你成为杜慕卿的姨太太的！”她说着，用鞭子狠狠地抽在我身上。管家就这么看着，他就这么冷漠地旁观，从不会帮我一下。
渐渐的，距离苏州越来越近了，小姐也越来越烦躁了，她似乎很不想让我一起到达苏州，或者说她不想让杜慕卿将我收房。于是在那一天，她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她将我捆起来推到船舱，他将管家叫进来，她笑得那么可怕：“周管家，可别说我没照顾你。”
然后她就站在船头，我在船舱里百般求饶甚至说我会自己去死，不会跟她去苏州的。可是没有用，衣衫照样被管家撕烂，身子被管家玷污。
她怎么能这样呢？她连死的资格都不给我，为什么呢？只因为我是个低贱的下人就该被这样对待吗？我摸着头上的伤疤，我看着躺在地上那么狼狈那么肮脏的自己的身子。
“你可以去死了。”小姐丢进来一把匕首，我颤抖着握在手中，我差一点就对着自己的心脏刺了进去，可是凭什么要是我呢？让我流血流泪的人，才应该去死吧！
“哈哈哈——”我大声笑起来，我看着杜慕卿的脸笑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你知道吗？我拿着匕首杀了管家，杀了小姐。然后我就疯了，我分不清自己是谁，我的意识开始混乱，我看着衣衫不整的自己，我开始惊叫，我脱下了小姐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然后我就以为自己才是周玲珑，我将小姐的头砍下来丢进了江水里，然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那艘船起了火，大概也是我做的吧，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小蝶，但还是下意识地不想把尸体运到苏州城吧。”
我说完，看着杜慕商错愕的表情，忽然明白了杜慕商为什么总是要害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人是我杀的吗？”
杜慕商叹息道：“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有些怀疑，我之前有听大哥说过周玲珑的为人，我只以为她不想有陪嫁丫鬟所以亲手杀了。因为当时我的船就在你们的船后面，我并没有看到其他船只，是歹徒杀人的可能性太小了。”
“直到我派去灵州找画像的人回来，直到一个渔夫无意间打捞起的玲珑的人头。”杜慕商有些无奈，“我故意试探你，看你会不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说真的，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很震惊。但是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我已经通知官府来抓人了。”
我笑了笑，看着杜慕卿，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我抬起手很想摸一摸他的脸，可我的手缩了回去。
当年的少年那样温暖干净，可我的手已经染满鲜血，已经不可能去触碰了。
“谢谢你。”我笑着哭了，其实跟着小姐陪嫁过来，我从未幻想过成为他的谁，我只想一辈子当他的小丫鬟，只想跟他说一声谢谢而已的。
“周小蝶，跟我们走吧。”捕快来得很快，我最后回头看了杜慕卿一眼，转身朝着捕快走过去。
“小蝶！”杜慕商忽然叫住我。
我的脚步顿了顿，听他说：“其实你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
“但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我说完，用力对着门扉撞过去。
血从额头上流出来，像是八岁那一年的血一直流到了今朝。透过血色，我看到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错愕的震惊的，我看到杜慕卿的眼角猛然落下一滴泪来。
你看，他就是那样的人，表面上比谁都要冷。可其实比谁都要温柔。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走到现在这样并不后悔，因为他为我哭了，这就值得了。
我想。
（完）
小蝶说：“小姐你别叹气，那杜家公子生得俊又是苏州杜氏织造的大户，这门亲事，是多少千金小姐羡慕不来的。”
我望着窗外一江春水，心里有些不安：“可是这人生地不熟的，我同那杜慕卿只在小时候见过一面，自后根本就不曾再见，我怎知他如今变作何等模样？”
小蝶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出船舱。
我本是灵州庆丰人士，爹爹是灵州知县，据说当初进京赶考的时候，结实了现在的杜老爷，后来一个为官一个从商，倒也相处甚好。
我同杜慕卿的亲事是五岁那年，杜老爷带着杜慕卿来灵州游玩的时候定下的。
一个月前，杜家派人送了聘礼说是我到了该完婚的年纪，爹娘便含泪将我送到了渡口，小蝶是我的陪嫁丫鬟，一路上多亏她照应。
我正想到这里，窗外传来一阵十分好听的笛声，我朝窗外望过去，就看到天与水交接的尽头，一条小船缓缓地往这边驶来。
那船头立着一个人，这么看过去只能看到他披着一件黑色披风，手里横着一管玉笛。
“这笛声真好听。”小蝶端着一杯茶进来，“小姐，管家说今天暂时不往前了，明天赶路差不多傍晚时分就能到苏州了。”
外面和风丽日，但不知道怎的，总有一丝阴霾在心头，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个预感在半夜的时候，从噩梦变成了真实。我先是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小蝶的惨叫声就传了过来：“谁！谁在那里？”
我猛然从榻上爬了起来，血腥气扑鼻：“小蝶？周管家？”
然而四下里除了江风，我什么都无法听到，静，死寂一般的静。我的心跳声，我粗重的喘息声，是我唯一可以听得到的声音。
我摸着黑往外跑，手按在桌子上，只抓到一把黏稠的东西，凑近眼前就着月色一看，那竟然是血。我再低头看，就看到周管家的尸体躺在船头，而小蝶的整个头已被切了下来，眼睛还睁着，直生生地望着我。那场景太过于可怖，我脚下一阵踉跄，笔直地摔过去，手臂正巧打在小蝶的头颅上，因为一阵冲力，头颅就滴溜溜地朝着江水滚了下去。
“啊！”我惊叫一声，随后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那种场景，大约我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满地的血，被切开头颅的小蝶，横死船头的周管家。是谁，到底是谁做的，凶手到底藏在哪里，会不会我闭上眼就再也醒不来了？
这是我被吓晕之前，脑中徘徊不去的疑窦。
又是那管笛声。
我猛然张开眼睛：“小蝶！”
笛声止息，一个清润的嗓音传入我耳中来：“姑娘终于醒了？”
我急急转头望过去，就看到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的男子坐在我身边，他手里握着一管玉笛，眉目带着一丝笑意。
我仍在船上，江水将船身荡得摇摇晃晃：“你是谁？”
“你可是周家小姐周玲珑？”那男子不答反问我。
我微微一愣，心里已是一沉，他看着我的表情蓦地一笑，缓缓从袖子里抽出一枚玉佩来：“我想，这玉佩是你的吧。”
2.一江春水葬旧人
我一把将那玉佩抢来护在胸前，同时防备似的望着他：“你到底是谁？昨晚莫非是你？你想做什么？！”
“小姐误会了。”他急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周小姐，我之所以知道你是谁，完全是因为这枚玉佩。哦，我是杜家二少爷杜慕商，接到爹爹的信从支城赶回去参加兄长的婚礼的。”
我狐疑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半信半疑，因为这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昨天我从窗外望出去的时候，江面上分明只有他这一条船跟在我们船后面。到了半夜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现在我又在他的船舱里，这太奇怪了。
“我该喊你一声嫂嫂。”他说着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来，拎在我面前，“这枚玉佩是杜家子嗣才有的，同送给嫂嫂作为信物的那一枚应该是一样的。”
我将他手里的玉佩接过来细细看了看，果然同我的那枚一模一样：“可若不是你，那会是谁，江上，只有你我两条船……”
“我也不知道。”杜慕商的脸色有些凝重，“昨晚上，我半夜听到一阵惊叫，就叫船家将船划近一些……等我到的时候，就看到嫂嫂你倒在血泊之中，一个无头丫鬟和一个船家已经死了。”
“那是小蝶和周管家。”我心里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小蝶是我的陪嫁丫鬟，她跟了我那么多年，周管家是看着我长大的，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嫂嫂你先别急。”杜慕商柔声安慰我，“等上了岸报官，让捕快查一查，定不会让嫂嫂娘家人死得不明不白。”
我听他这么说，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缓缓安稳了下来：“谢谢你。”
“一家人说什么谢谢，嫂嫂你休息吧，这一耽搁，得明早才能到苏州了。”杜慕商说着，缓缓走出船舱。我躺在软榻上，脑海里却一直浮现出小蝶的样子，那么年轻的孩子，那么小就跟着我，怎么会有人下得去手的呢？
船舱外传来凄美幽然的笛声，慢慢的，我的心就跟着笛声安静了下来，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直到半夜的时候，听到撑船的船家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我惊得一身冷汗，爬起来一看，就看到本用绳子拖在船后面的那条船，正熊熊燃烧着。
我心里一急，直接朝着那边就冲过去：“小蝶！小蝶！周管家！”
然而我忘记了我是在船上，因为走得急，一脚踩空，扑通一声就落入了冰冷的江水里。
“嫂嫂！”杜慕商急唤我一声，跟着跳下水来。
一只手稳稳地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将我从水里捞起来：“嫂嫂你没事吧？”
“为什么？”我心里十分难受，“到底是谁？要这么狠心，连尸骨都不肯让我带走吗？”
3.骤雨初歇深巷后
再次睁开眼睛，我已经身在苏州杜府之中了，头顶是雕花的床顶，身上的湿衣裳已经被人换过，有下人走进来，十分欣喜地说：“小姐，你可醒了。” 我张了张嘴要说话，可惜嗓子里像是一把火在烧，丫鬟忙端了雪梨糖水来：“小姐先喝这个润润嗓子吧。”
一碗糖水喝下去，嗓子里的干涩感消了不少，我正要问丫鬟可有先去报官，就听到一串略急的脚步声踏进来。我打眼望过去，只见那人穿一身墨色长衫，眼神有些冷清，他看我醒了，似乎有些不太高兴：“既然周小姐醒了，那么明日的婚礼便不用取消了。”
我还待说什么，然而他已经转身，大跨步走出去了。
“哦，这是我们大少爷。”丫鬟连忙说，“小姐好生歇着吧。”
这就是杜慕卿？我心里有些诧异，同小时候的样子，还真是没有一点相似。我有些介意他刚刚的态度，不过若是换做我也不会高兴的。一桩喜事，还没有来得及拜堂就先闹出了人命，这等触霉头的事情，杜慕卿能笑得出来也有些说不过去。
“可有报官？”我躺下来，逮住收了托盘要出去的丫鬟问。
“回小姐的话，昨天二少爷一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衙门报官了。”丫鬟说完，冲我笑了笑，“小姐好生歇着，万万不能气坏了身子。”
我微微点了点头，拉过被子盖住脖颈，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起来。只身在苏州，现在小蝶和周管家都死了，我就更加孤单无依了。若是杜慕卿一辈子都是这样冷冷地对我，我这委屈又要对谁去说？
第二天才五更，便有喜娘替我穿衣，杜家不愧是大家，喜宴足足摆了上百桌，我盖着盖头看不到杜慕卿的表情，只是从起起伏伏的盖头下摆看到台下，杜慕商饶有兴致地望着我，我心里一跳，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拜过堂我被送进了洞房，杜慕卿进来的时候，红烛已经燃了大半，他粗鲁地掀开了盖头，眼神依旧是冷的：“玲珑，你与小时候，一点都不像。”
“你也是。”我望着他的脸，只觉得很陌生，“同小时候见的样子，不太一样。”
他冷笑一声：“周玲珑，以后记得收起你官家小姐的脾气，这是在苏州，可不是在灵州。”
我心里一沉，这是在给我下马威吗，我笑了笑：“相公，也许小时候我的脾气很糟糕，但……人都是会变的。”
“最好是这样，否则我便休了你！”他说着，狠狠地将盖头摔在了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就走出了房间。我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但我知道我现在一定不能哭。
我是周玲珑，我不能给这个名字丢脸。
我一个人坐了一夜，天光初透晓我便自己换了衣裳梳好头，今天要去给公公婆婆小叔子敬茶，我已经不招杜慕卿喜欢了，我不能再让其他人也不喜欢我。
否则在身边一个娘家人都没有的杜府里，我只会走得更加艰难。
4.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丫鬟带着我到厅堂的时候，杜慕卿已经站在那里了，他换了一身浅青色的袍子，看到我只是冲他微微笑了笑，似是有些发愣，他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喂，你在搞什么鬼？”
我心里一阵讶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公公婆婆坐在上座，我一一敬茶，杜老爷强自微笑：“玲珑啊，委屈你了啊。”
他这么一说，我一直忍着的眼泪差一点就掉了下来。死了娘家人，还莫名其妙就被人讨厌了，只觉得前面的路都是黑色的。
“嫂嫂放心，县令已经下令让苏州最好的捕快去查了。”坐在一边的杜慕商温温地说道，“还有，虽然小蝶和周管家尸骨无存，但我已经让人替他们立了衣冠冢，嫂嫂要是愿意，一会儿我可以带你去祭拜。”
“慕商。”杜慕卿淡淡地扫过去一眼，“现在好像不太适合说这些吧。”
“哦，抱歉。”杜慕商连忙说，“我只是怕嫂嫂记挂着……”
“不用你记挂！”杜慕卿冷笑道，“她是你的嫂嫂，你不必这么关心她。”
我眉头皱了皱，将头埋得更低了。
自然是闹得不欢而散，我不知道杜慕商为什么要挑在我敬茶的时候说这些，我不敢多想，因为我害怕会想出一些让我害怕的东西。
我决定在杜家，还是尽量避开杜慕商比较好，虽然他做得很好，但是我不想让人说闲话。我知道的，之前杜慕商带着我回杜家的时候，下人就悄悄地在说是非，若是再不保持距离，怕是更多难听的话就要出来了。
可惜我想远是非，是非偏要来找我，我正在房中小憩，杜慕商门都不敲就直接进了我的房间：“嫂嫂，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走走，岂不是很可惜？”
我连忙披了衣服起床，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说出口来：“杜慕商，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进入我的房间？这样叫人看见了，不太好。”
“怎么？”他眉头挑了起来，“嫂嫂怕人说闲话？”
“是非能少就少，我不想惹麻烦，已经很糟糕了，我只想好好过日子。”我很认真地看着他，“以后，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
他静静地看着我，直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忽地笑了，往前走了一步，一把扣住我的下巴：“如果我说不呢？”
“你！”我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开，可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按在墙壁上，倾身凑近我的耳边哈了一口气：“嫂嫂，你又何必假装正经呢？”
我顿时羞红了脸，心里只觉得一股怒气涌上来。他说完，猛地吻住我的唇，我脑中轰一下，羞愤之中生出一股力量，我用力推开他，眼睛的余光却瞟到杜慕卿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他冷冷地站在房门外，眼神冷若冰霜。
“相公！”我低呼一声，想要解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哼！”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眼神中已带了深深的嫌弃之色。
我下意识地要去追，然而杜慕商却一把揪住我的手臂怎么都不松手，情急之下我一巴掌朝他抽了过去：“你到底想怎样？杜慕商，我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样害我。”
杜慕商抬起手擦掉了嘴角的血迹，眼神很奇怪，他轻声说：“嫂嫂，你是逃不不出我的手心的。”
5.夜半三更无头人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被杜慕商这么一闹，整个杜府都在传我和杜慕商之间不清不楚，怕是早就珠胎暗结了。我尽量不出门，可尽管这样，依旧有丫鬟故意在我房门前说是非，那些话，分明就是说给我听的。 我开始怀疑杜慕商。
之前在江上，我望出去确实只有杜慕商的船，怎么会那么巧呢，白天才看到他的船，晚上小蝶和周管家就出事了。而且为什么不杀我呢？如果是歹徒杀人，没有道理不连我一起杀掉。到了杜府就更加奇怪了，杜慕卿无缘无故讨厌我，杜慕商对我动手动脚根本没有一点对嫂子的尊重之意。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户人家呢，我心里真的很委屈，可是灵州离苏州那么远，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这要我怎么熬。
睡到半夜，我被吵醒了，忽地听到窗外有哭声，正觉得奇怪，就听门嘎吱一声开了。我心里一缩，下意识地喊：“谁？！”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一阵风卷了一阵青烟吹进屋里来，我忽然觉得害怕，因为我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从门口飘了出来：“小姐……小姐我死得冤枉啊……”
“小蝶？”我心里一颤，想也不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青烟似乎更浓了，门外那白色的衣摆一荡，顿时就露出了一个无头女鬼冲我飘过来。
我吓得坐到地上，就算我十分挂念小蝶，为她的死感到心疼不舍，但是她这个样子再出现，我仍旧觉得害怕：“小……小蝶，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你的？”
“小姐，我死的冤枉。”她说着冲我抬起手来，“为什么你还活着呢，小姐，你来陪陪我好吗？”
我吓得往后一倒错开她的手，一滴温热的血掉落在我脸上，我心里一惊，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抬起脚来猛然朝着那女鬼踹去，顿时就听到一阵闷哼声传来，我心里已经有数，这哪里是什么女鬼，这分明是有人在捣鬼！
我飞快地扑过去，一把扯住那人的白色衣服，用力一拉，那披在身上的白衣就被我拉了下来，罩在这衣裙之下的，不是杜慕商又是谁？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尖声喊道，我自己都能感觉得到我浑身都在颤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你？小蝶和周管家，是不是你杀死的？”
“呵呵。”杜慕商却在笑，像是知道自己已经败露反而不在意了，“嫂嫂，好不好玩？”
6.庭院深深锁玲珑
我的牙齿都在打颤。
眼前满手是血的杜慕商，他怎么能这么云淡风轻地问我好不好玩？
“你给我滚出去！滚啊！”我用力大喝，“杜慕商，我到底和你有什么过节你要这么对我，是你杀的吧，小蝶和周管家是你杀的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害我？”
“嫂嫂，这样就吃不消了？”他说着，眼神蓦地一冷，“我们来日方长，杜府就这么大，你怎么可能逃得掉呢？我不会让你逃走的。”
我一把将他推出去，用力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扉好一会儿都无法平静下来。太可怕了，整个杜府，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吃人的巨兽。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要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我会死的，我一定会和小蝶一样，死在杜慕商手里的！
逃走，对，我要逃走！
想到这里，我转身开始收拾包袱，我必须离开这里，我还要替小蝶和周管家伸冤，我不能让杜慕商逍遥法外！
收拾好包袱，我推开门往外走，夜色很好，浑圆的月亮已经到了西天，估计再有个把时辰就该天亮了。我得趁杜慕商发现之前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然而我的逃亡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逮到我要逃走的人是杜慕卿。
他满身酒气，脸上还有姑娘家的胭脂印子，一瞧便知道他刚刚从哪里回来，他见到我像是有些意外：“你要去哪里？”
“有人要杀我。”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相公，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可是有人要杀我！杜慕商他想杀我！”
杜慕卿将我带了回去，把我锁在了房间里，并且派了护卫看守，为的是防止我出去胡说八道。
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若是守卫在门口，那么杜慕商想要害我，也是不太可能了吧。
下人进来送饭菜，我拔下银簪子试过没有被下毒才敢吃一点。
我多么期望有一个人能将我从这可怕的杜府解救出去，可是谁会来呢？爹娘觉得我嫁的是爹爹好友的儿子，公公婆婆怎么也会护着我的。哥哥在朝中做事，根本不可能到苏州来。要杜慕卿救我，那简直是天方夜谭，那天晚上我说杜慕商要杀我，他直接扇了我一巴掌，冲我冷笑道：“周玲珑，这么多年不见，你依旧是这么让人讨厌啊。”
你看，我谁都依靠不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活下去。
杜慕卿一直过了七天才来看我，他来的时候神色依旧是冷冷的：“周玲珑，还敢不敢逃了？”
“我不会再逃了。”我认命地说，“相公，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样讨厌？”
“你是明知故问吗？”他的笑中带着嘲讽，“那年我跟我爹去你家做客，你是怎么诬赖我的，大小姐脾气不是很横吗？亏得你爹还觉得我们是冤家，竟然还给我们定下这门亲事。”
我错愕地愣住了，杜慕卿会这么记恨我，只是因为小时候被我冤枉过？
“可是那时候我还小……”我急急地想要辩解，他却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那时还小，可是和我弟弟纠缠不清抱抱亲亲，这个时候不小了吧？”
“哈哈，大哥。”杜慕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小不小，嫂嫂哪里会小，她的胆子更加不小呢。”
7.墨染丹青映红颜
我本能地害怕杜慕商，我绕到杜慕身后，我想躲起来：“救我，救我……”
“啧啧，嫂嫂，不要怕我啊。”杜慕商的眼神很奇怪，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幅画卷，“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慕商？”杜慕卿的眉头紧皱起来，“你来做什么？”
“我来探望一下嫂嫂啊。”他说着，缓缓抽掉画上的绸带，手里稍稍一松，画卷便飞快地朝下摊开。画卷上，是我的画像，这还是我生日那天，爹爹请来画师替我画的。
杜慕商笑看着我：“嫂嫂，眼熟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眉头紧皱，我看着画像并没有什么不对，“这是我的画像。” “没错，这是周玲珑的画像。”他说着，偏头看向杜慕卿，将画转向杜慕卿，“大哥，你认出这是谁了吗？”
就算是站在杜慕卿背后，但我仍然感觉到他浑身震了震，他忽地转身看着我的脸，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愕，好一会儿他张了张嘴茫然地问我：“你是谁？”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杜家兄弟，我一把将画像从杜慕商手里抢过来，我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并没有什么不对，这张确确实实是我的画像。
可是为什么杜慕卿不认识我呢？
“我是玲珑啊！”我指了指自己的脸，“相公，你不能这样，为什么杜慕商这样，你也这样？就算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你也不能不认我啊。”
“是杜慕商！”我猛地转头看向一边笑得古怪的杜慕商，“你到底想得到什么，你喜欢我吗？你就这么喜欢我吗？喜欢到不惜毁掉我的地步吗！你勾引我不成，所以你就要害死我，你害不死我，又想来毁掉我！”
杜慕商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里渐渐浮上一丝可怜的味道：“唉，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根本就不是周玲珑，嫂嫂啊嫂嫂，这幅画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你。”
“什么？”我彻底愣在了原地，我双手交握着，我感觉得到我浑身都在颤抖，我看着手中握着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巧笑嫣兮，柳叶眉，桃花眼，小巧的鼻，单薄的唇。可这分明就是我啊，为什么杜慕商要这么说呢，他为什么要说这不是我呢？
“怎么可能呢？”我大声喝道，“相公……相公你也看到了，这是我，是我对不对？”
我将画横在身侧，我满怀期待地看着杜慕卿：“就算你讨厌我，但是你不能骗我……”
“对，我不能骗你。”杜慕卿的眼神莫名地温和了下来，他好看的嘴角缓缓钩起一丝笑意，“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你的相貌和画上的，根本就不一样。”
“你不是周小姐。”杜慕商正色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做什么，这是我们该问你的问题。”
8.谁把残年轻描淡写
“我是谁？”我喃喃自语，“我是周玲珑。”
“你不是。”杜慕商淡淡地插话，“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是谁？”
我将画像丢到地上，我绞尽脑汁想记起一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我若不是周玲珑，那我又会是谁？
蓦地，一面镜子落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偏开头不想去看，可是杜慕卿一把扳过我的脸，我不得不直视镜子里的那个人。
杜慕商弯腰将地上的那张画像捡了起来，将画像横在我面前，我看着镜子里的人，再看看了看画像上的那个人，眼前像是猛然炸开一团刺目的白光。
“啊？”我错愕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有多久没有照镜子了呢。”杜慕商叹息一声将镜子放下来。我一把将镜子握在手里，我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可是镜子里的人，为什么会那么陌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很讨厌周玲珑吗？”杜慕卿忽地开口了，“因为那一年，我随爹爹到去周家做客。刁蛮任性的周大小姐，她将自己的贴身小丫鬟推倒在碎瓷片上。当时那个小丫鬟满脸都是血，我被吓坏了，周老爷问是谁干的，周大小姐竟然嫁祸给我，说是我将小丫鬟弄伤的，并且觉得只是一个丫鬟而已，就算受点伤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他说着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来，他的手已经要触碰到我额前的头发，我的心忽然紧紧一缩：“不要……不要……”
我觉得害怕，我觉得不安，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镜子，杜慕卿的手已经缓缓撸起了我额前的发，我听到他叹息般地说：“果然是你。”
“你们走开，你们走开！”我飞快地转身，我用力将他们推出房间然后用力地关上门，我将镜子摔到地上，我将那幅画像撕烂撕碎。
我不要看，我不要想，一定是阴谋，这一切一定都是杜慕商的阴谋！
他害死了小蝶，害死了周管家，现在他又联手了本就不喜欢我讨厌我的杜慕卿要害死我！
我缩在床上瑟瑟发抖，脑子里乱轰轰一片，那天半夜看到的一切，此时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头被砍掉的小蝶，横尸船头的周管家。
杜慕商说我不是周玲珑，可如果我不是周玲珑那么我又是谁呢？
小蝶死了，周管家死了，船上只有三个人，剩下的只有我，只有我啊！
我颤抖着抬起手抓起额前的发，我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尽管看不到，但我仍旧可以感觉得到，额头上，一道可怖的伤疤就在那里。也许这伤疤，也是伤在我自己心里的。
“你还不明白吗？你是周小蝶啊，你根本不是周玲珑！”这是杜慕卿被我推出去的时候，对着我用力喊出来的一句话。
是吗？我是周小蝶，不是周玲珑。
9.暗香不与流年换
我走回去，我蹲下身拿起被我摔在地上的菱花镜，我颤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镜子，我强迫自己看镜子里的人。
细细的眉，小小的眼，因为总是睡不好而十分憔悴可怕的脸，这不是画像上的周玲珑，这也不是我所记得的周玲珑。
那么……真正的玲珑去了哪里？
答案揭晓于三天后的黄昏。
杜慕商一脚踹开我的房门，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包袱，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唉，看来你仍旧没有想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想了三天三夜，我不眠不休地想，可是我仍旧想不起来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笛声，惊叫声，然后就是满目的血。
他缓缓地将那个黑色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颗人头。
因为浸泡了水，皮肤呈现出一种死鱼肚子般的白。可即使已经变成这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才是周玲珑，杜慕卿的未婚妻。
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从脑海里闪过，可是速度太快，我抓不住。
“嫂嫂，哦，我该喊你一声小蝶。”他笑了起来，好看的眼睛弯弯如月牙儿，“那天晚上，死在船上的人不是你，是你的大小姐玲珑。” “是谁杀的？”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说话的时候牙齿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浑身冰冷却在冒虚汗，我紧盯着他的唇害怕错过一个字。
杜慕商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仍旧没有想起来吗，是你啊，杀死玲珑和周管家的人，是你啊。”
是……我……
我抬起手来，白皙的掌心有着厚厚的趼子，这是做惯了活儿的人才会长的东西。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杜慕商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问，“你为什么要杀了玲珑，为什么杀了玲珑还不够，还要杀了周管家？”
我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努力让自己去接受自己不是玲珑这件事情，然后再让自己去相信是我杀了小姐和管家。
因为一切证据摆在面前，我不得不相信。
“我不是玲珑，我是小蝶，我杀死了自己的小姐和管家，我还以为自己是小姐……”我喃喃着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八岁那一年，额头火辣辣的疼。
然后是温暖的手将我扶起来，那是属于九岁的杜慕卿的手，他将我从一地碎片之中拉起来，他抬起绢白的袖子替我擦去满脸的血迹。
怎么会忘记呢，那样的温度；怎么会忘记呢，那个眉目冷清的少年。
“小蝶，你不要妄想。”玲珑的声音猛地刺入耳中，“我绝对不会让你期待的事情发生的。就算爹爹说将来杜慕卿可以把你收进房里当姨太太，但我也是不会允许的！”
是了，陪着小姐上船之前，老爷跟我说：“小蝶，你可要照顾好小姐，她自小刁蛮，你受委屈了。我们周家不会亏待你的，你此次陪嫁，实质将来是给杜少爷当姨太太的。”
10.劝君莫抛相思子
“杜慕卿……在哪里？”我忽然平静了下来，我静静地望着杜慕商的脸，“让我见见他好不好，让我用小蝶的身份见见他。”
杜慕商看着我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差下人去叫了杜慕卿来。
我瘫坐在软榻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里。那一瞬间，好多事情拥进脑海中来。他们冲散我虚无的记忆，咆哮着翻滚着掀起滔天巨浪要将我淹没。
杜慕卿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一些，我痴痴地望着他的脸，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他的脸。
与小时候比起来，他的轮廓其实没有怎么变，我冲他笑了笑：“杜少爷，谢谢你。其实我只是想见你一面，然后跟你说一声谢谢。”
杜慕卿张了张嘴，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我来告诉你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小姐像往常一样将我骂了一顿，从听完老爷说的那些话之后，她似乎更加沉溺于虐待我了。
“你别想，下人就是下人，我是不会让你成为杜慕卿的姨太太的！”她说着，用鞭子狠狠地抽在我身上。管家就这么看着，他就这么冷漠地旁观，从不会帮我一下。
渐渐的，距离苏州越来越近了，小姐也越来越烦躁了，她似乎很不想让我一起到达苏州，或者说她不想让杜慕卿将我收房。于是在那一天，她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她将我捆起来推到船舱，他将管家叫进来，她笑得那么可怕：“周管家，可别说我没照顾你。”
然后她就站在船头，我在船舱里百般求饶甚至说我会自己去死，不会跟她去苏州的。可是没有用，衣衫照样被管家撕烂，身子被管家玷污。
她怎么能这样呢？她连死的资格都不给我，为什么呢？只因为我是个低贱的下人就该被这样对待吗？我摸着头上的伤疤，我看着躺在地上那么狼狈那么肮脏的自己的身子。
“你可以去死了。”小姐丢进来一把匕首，我颤抖着握在手中，我差一点就对着自己的心脏刺了进去，可是凭什么要是我呢？让我流血流泪的人，才应该去死吧！
“哈哈哈——”我大声笑起来，我看着杜慕卿的脸笑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你知道吗？我拿着匕首杀了管家，杀了小姐。然后我就疯了，我分不清自己是谁，我的意识开始混乱，我看着衣衫不整的自己，我开始惊叫，我脱下了小姐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然后我就以为自己才是周玲珑，我将小姐的头砍下来丢进了江水里，然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那艘船起了火，大概也是我做的吧，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小蝶，但还是下意识地不想把尸体运到苏州城吧。”
我说完，看着杜慕商错愕的表情，忽然明白了杜慕商为什么总是要害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人是我杀的吗？”
杜慕商叹息道：“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有些怀疑，我之前有听大哥说过周玲珑的为人，我只以为她不想有陪嫁丫鬟所以亲手杀了。因为当时我的船就在你们的船后面，我并没有看到其他船只，是歹徒杀人的可能性太小了。”
“直到我派去灵州找画像的人回来，直到一个渔夫无意间打捞起的玲珑的人头。”杜慕商有些无奈，“我故意试探你，看你会不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说真的，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很震惊。但是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我已经通知官府来抓人了。”
我笑了笑，看着杜慕卿，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我抬起手很想摸一摸他的脸，可我的手缩了回去。
当年的少年那样温暖干净，可我的手已经染满鲜血，已经不可能去触碰了。
“谢谢你。”我笑着哭了，其实跟着小姐陪嫁过来，我从未幻想过成为他的谁，我只想一辈子当他的小丫鬟，只想跟他说一声谢谢而已的。
“周小蝶，跟我们走吧。”捕快来得很快，我最后回头看了杜慕卿一眼，转身朝着捕快走过去。
“小蝶！”杜慕商忽然叫住我。
我的脚步顿了顿，听他说：“其实你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
“但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我说完，用力对着门扉撞过去。
血从额头上流出来，像是八岁那一年的血一直流到了今朝。透过血色，我看到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错愕的震惊的，我看到杜慕卿的眼角猛然落下一滴泪来。
你看，他就是那样的人，表面上比谁都要冷。可其实比谁都要温柔。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走到现在这样并不后悔，因为他为我哭了，这就值得了。
我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