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记忆:巴金与沈从文相识时间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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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爱交朋友,但能始终相与者不多,早年交好的徐志摩和胡也频不幸英年早逝,稍后相识的胡适在北平解放时彼此分道扬镳,而丁玲、曹禺等文坛旧友则在新中国成立后因地位悬隔而日渐疏远,只有一个巴金与沈从文的交情生死不渝。在“四人帮”横行时,沈从文自身难保,但他还挂念着遭受迫害的巴金夫妇,想方设法托人打听他们在“五七干校”的情况;而巴金在复出之后,荣膺全国政协副主席和作协主席,每次到北京,总要去沈从文家中看望。在沈从文身后,巴金抱病写成一篇充满感情的《怀念从文》,则是这两位友人生死不渝友谊的明证。这篇文章在《文汇读书周报》发表时,各地读者纷纷写信到报社,要求邮购这期报纸,报社破例加印一次,依然未能满足读者的要求(参看第213期《文汇读书周报》的《致读者》),足见广大读者对这两位挚友高谊的崇敬。
  然而,巴金与沈从文的友谊究竟始于何时,至今却还是个尚未完全解开的谜团。巴老自己在《怀念从文》里是这样写的:
  我和从文见面在1932年,那时我住在环龙路我舅父家中。南京《创作月刊》的主编汪曼铎来上海组稿,一天中午请我在一家俄国西菜社吃中饭,除了我还有一位客人,就是从青岛来的沈从文。我去法国之前读过他的小说,1928年下半年在巴黎,我几次听见胡愈之称赞他的文章,他已经发表了不少的作品。我平日讲话不多,又不善于应酬。这次我们见面谈了些什么,我现在毫无印象,只记得谈得很融洽。他住在西藏路上的一品香旅社,我同他去那里坐了一会,他身边有一部短篇小说集的手稿,想找个出版的地方,也需要用它换点稿费。我陪他到闸北新中国书局,见到了我认识的那位出版家,稿子卖出去了,书局马上付了稿费。小说过四五个月印了出来,就是那本《虎雏》。他当天晚上去南京,我同他在书店门口分手时,他要我到青岛去玩……
  这里说的是相识“在1932年”。
  但是,经过推敲,其中有两个细节却不足以说明是“在1932年”:一是沈从文的小说集《虎雏》出版于1932年1月(见书目文献出版社《中国现代作家著译书目》),据此,巴金帮沈从文卖出书稿的时间就只能是在之前的1931年,而两人相识的时间也就不可能是在1932年。二是南京的《创作月刊》创刊于1931年5月,它只出版了4期,当年8 月以后就停刊了(见上海辞书出版社《中国现代文学词典》),因而也不可能在1932年有主编汪曼铎赴上海组稿,并请巴金和沈从文二人吃饭,从而为二人提供相识的机会;倘若有这样的事,那也只能是在《创作月刊》出刊的1931年。因以上两点,我在1994年撰写《沈从文生平年表》的时候,便把这两位老友相识的时间定在了1931年;而且,由于这年4月中旬,沈从文刚从湖南回到上海(他是陪丁玲送胡也频遗孤去常德寄养的),5月中旬又离开上海去了北京,所以我把他与巴金在上海相识的时间进一步定在这年的4~5月间,而这一时间,又恰好与《创作月刊》的创刊时间相一致。
  本来,人的一生要经过很多事情,有的事情过去之后终生难忘,甚至连其中的细节也能记得很清楚;但是,对于事情发生的时间,却往往记忆不准确。比如沈从文,他走出湘西到北京去闯世界,这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转折,可是他后来却常常把这个时间记成是在1922年他20岁的时候,后来经过许多人考证,才改正为在1923年他21岁的时候。对于巴金与他相识的时间,我为慎重起见,也曾在1996年写信给巴金先生,提出上述的疑问。但当时巴老在病中,由他的侄外孙李舒以“私人秘书”身份代笔作答:
  一、 巴金先生很清楚地记得,他和沈从文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1932年;
  二、 汪曼铎请吃的是俄国菜,饭后去了沈住的“一品香”旅馆,这些细节巴金先生依然记得;
  三、 最重要的是当时谈到巴金先生要去北京,沈先生邀巴金先生去青岛,并说可以介绍几个北京的朋友;巴金先生接受了,并于当年赴京,途中到青岛沈先生的宿舍里玩了几天,第二年(1933年)再去北京,就住到沈在北京的家里了。
  看起来,这封回信是在巴金先生经过认真回忆之后才让人代笔的。但是,它仍然未能解决我因汪曼铎请客吃饭以及《虎雏》出版时间所产生的对1932年的疑问。 或许,这正如巴老在《怀念从文》中所说:“这说明我的病(帕金森氏综合症)在发展,不少的事情逐渐走向遗忘。”于是,我只好暂时把这个问题搁置了下来,等待另有人能对这两个疑问作出圆满的解释了。
  后来,随着《沈从文全集》的出版,对这个问题又出现了另一种说法。在《全集》第14卷的《艺文题识录》里,有沈从文写在《都市一妇人》小说集自存本扉页上的一段题识:“书由巴金交书店付印。时在申住一品香饭店中,天极热,由武汉下行。”这里说的“书由巴金交书店付印”,自然是指《都市一妇人》,而《都市一妇人》这本书是在1932年11月由新中国书局出版的,于是在吴世勇编的《沈从文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里,便把巴金帮沈从文所卖掉的《虎雏》书稿,改成了《都市一妇人》,并因此而把巴金与沈从文相识的时间定在了1932年。
  这样定,当然还可以举出一条旁证,那就是沈从文妻妹张充和在《三姐夫沈二哥》中的一段话:“一九三二年暑假,三姐(按即张兆和)在中国公学毕了业回苏州,同姐妹兄弟相聚……有一天,九如巷三号的大门堂中,站了个苍白脸戴眼镜羞涩的客人,说是由青岛来的,姓沈,来看张兆和的。”随后又写道:“沈二哥(按即沈从文)带了一大包礼物送三姐,其中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这些英译名著,是托巴金选购的;又有一对书夹,上面有两只有趣的长嘴鸟,看来是个贵东西。后来知道,为了买这些礼物,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引自台北《联合文学》第3卷第3期)这一段描写很重要,它补充了巴金在《怀念从文》中那段回忆的细节,不仅印证了巴老与沈从文相识在1932年,而且是在“一九三二年暑假”。
  但这“一九三二年暑假”,却又与沈从文在题识中所说的“由武汉下行”不相吻合,因为无论是在《怀念从文》里或者是在《三姐夫沈二哥》里,都交代得很清楚,沈从文“是从青岛来的”,并非是“由武汉下行”。事实上,“由武汉下行”乃是1931年的事情,那一年沈从文陪丁玲把遗孤送到湖南后,正是取道武汉回上海的。这一次“由武汉下行”之后,沈从文不久就从上海去了北平,后来又由北平转到青岛大学任教,在1932年里就再也没有去过武汉,又何来“由武汉下行”?因此如果根据《都市一妇人》出版于1932年,而确定沈从文与巴金相识于1932年,则与沈从文“由武汉下行”之说难一致;反之,如果因“由武汉下行”之说而判断其与巴金相识在1931年,则又与《怀念从文》和《三姐夫沈二哥》两文里所说的沈从文“是从青岛来的”有矛盾。
  看来,根据现有的资料,我们目前还难以作出关于巴金和沈从文究竟相识于哪一年的结论。这不仅因为,巴金与沈从文的记忆不尽相同,而且两人各自的说法也有前后矛盾之处。根据现有资料,我的考证暂时只能到此为止。但是,熟悉巴金和沈从文的专家学者很多,我把我的考证写在这里,以抛砖引玉,希望有高明之士提出新的证据,对两位大师相识时间做出更为完满的解释,帮助这两位当事人把他们“逐渐走向遗忘”的记忆重新寻找回来!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图表、注解、公式等内容请以PDF格式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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