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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从推理小说的角度来说,横山秀夫的新作《空屋》并没有强且集中的推理要素。作者用朴实平和的社会派笔法,为我们缓缓铺展出的,是主人公对于迷局所进行的抽丝剥茧式的分析与奔走求证的故事。然而,用那座“空屋”作为引子所勾勒出的小说世界,却让我在阅毕掩卷以后,因为感到了强烈的共鸣与共情而心潮澎湃。
这是一部以建筑师为主角的小说。
在传统的本格推理小说里,建筑师这个职业总是与怪诞的建筑挂钩,是用以实现天马行空的建筑诡计的棋子。任何一座可以旋转的建筑的背后,都藏着一位神神秘秘的天才建筑师。
然而,这本小说里的青濑、冈嶋……他们都只是普通人。横山秀夫借这部推理小说为我们勾勒出的,是建筑师作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所經历的一幕幕悲欢离合。
在新闻报道,或者影视剧里,建筑师经常被塑造成光鲜亮丽的精英形象。这样的建筑师确实存在,但正如同任何其他的行业一样,这些抛头露面的人生赢家只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少数个例,更多的人则只能成为一颗平凡的螺丝钉,坐在单位的电脑前,任劳任怨地画上一辈子厕所或者楼梯的图纸。建筑师其实是一类非常艰辛的职业。在小说中,冈嶋的事务所包括老板与秘书在内只有五名员工,承接的也仅仅是一户建之类的独院住宅。我听说,在日本承接私宅项目委托所带来的营收是最少的。因为缺少与大型商品房开发商或者企业的合作关系,不得不靠收费最低廉、项目来源最不稳定的私人住宅设计来维持营生,无数和冈嶋事务所一样的小型设计单位正徘徊在濒临赤字的红线上。熬夜、出差、赶工,为了争取一个仅仅是参加公共建筑竞赛的机会,而不是争取竞赛获奖,就得向业主低头哈腰,赔笑受气,冈嶋与青濑为了生计而拼命去做的这些事情,其实正实实在在地发生在现实中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与此同时,建筑师又是一种很浪漫的职业。每一个励志要成为建筑师的学子,都曾经拥有过和青濑一样雄心勃勃的梦想。
“请您建一栋自己想住的房子。”这是吉野陶太向青濑提出的设计要求。
这句话真的只能被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吗?成为建筑师的终极梦想,是为自己盖一座自己想要搬家进去居住的房子吗?不是的。这里的“属于自己”,并不是“为己所用”的意思。正如同旧日向别邸的主人并非布鲁诺·陶特一样,Y邸的实际使用者是吉野陶太,并不是其设计师青濑;藤宫春子纪念馆的主人是S市、是藤宫春子,而不是将要获得竞赛胜利的能势,更不是方案的实际设计者冈嶋。但是,这些房子同时却又属于他们,陶特、青濑、冈嶋。当人们站在Y邸前,我们可以说这是吉野陶太家,同时我们也可以说,这是建筑师青濑的建筑。吉野陶太的家可以被转卖,房子的产权人可以变更,但这栋房子只要一日不被拆毁,就永远是青濑的建筑。
建筑师职业的浪漫之处,正源于此。“这座房子是我设计的。”可以想象出青濑牵着日向子的手随意走在某处的街头,突然伸手指向旁边一座房子的画面。建筑比人能活得更久。多亏了这种持久性,建筑师即便是在身后,也能为日常生活的风景打上自己的烙印。这样的情况在过去的欧洲尤为普遍。欧洲传统的教堂因为多采用石材建成,规模庞大,所以工程会持续好几百年。没有一个大教堂建筑师能够活着看到自己的作品竣工的那一天,但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为建筑注入了灵魂,完成了身为建筑师的自我实现。
因此,“请建一座自己想住的房子”的含义,也可以理解为是:“请造出能够使您身为建筑师完成自我实现的房子。”
为了突出Y邸对于青濑的意义,横山秀夫花费了大量的笔墨。
在设计Y邸前,青濑是没有自我实现的。他有过泡沫经济时期的意气风发,依靠赚到的快钱购置了豪宅,过上了奢侈的生活。泡沫破灭,他从顶峰跌到谷底。曾经设计的大量商店门面被快速地改建或者拆除,象征着他已然实现的抱负,实际只是昙花一现。这个时期的他,没有留下任何作品。因为人生接连受挫,就连“自我实现的象征”—想要为自己、为家人建一座住宅,都因为审美的不同而与最支持自己的妻子产生了分歧,而不得不选择与她分开。乍看之下青濑与由美子并没有离婚夫妻常遇到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比如因为出轨而导致的感情破裂,但是这种关于“未来住宅应该选择什么式样”的分歧,对于青濑而言,却是最根本的无法解决的问题。毕竟,对于一个曾经怀揣理想,却接连梦碎的建筑师来说,如果连自宅都没有办法依照自己所希望的设计的话,那他作为建筑师的自我价值和生存意义就将被彻底否定。由美子也是设计师。横山秀夫没有花费过多笔墨描写由美子的心理,但是我们可以揣测,她同样也感受到了这股不甘。
离婚之后的青濑加入了冈嶋的事务所。在设计Y邸之前,他彻底抛弃了自己的梦想。顾客拿着建筑杂志,用手指指着上面自己喜欢的房子的照片:“请照着这个做。”这样的房子即便建成,即便能为事务所带来营收,也只是一具空壳。于是,对于青濑来说,“吉野夫妇”所带来的Y邸的委托,便是他人生的救赎。
小说在刚开始的时候,Y邸其实已经竣工了。但是Y邸对于青濑的意义直到小说的最后才徐徐揭开。因此,颇具象征意义地,在读者跟随青濑找到真相前,Y邸一直作为一座无人使用的空屋而存在。毕竟,建筑的最终目的是为人所使用。明明建成却不被人使用的房子,还没有升华为建筑。这也隐约代表了青濑那有形无魂的建筑理想,还差被实现的临门一脚。
Y邸对于青濑的人生而言有着一连串的意义。首先,它是青濑的艺术创作,为青濑带来了短暂的声誉和名望。其次,Y邸是吉野姐妹向青濑的父亲的赎罪。找到失踪的吉野,解开空屋的真相,同时也是青濑与幼时的自己的和解。最终,Y邸为他唤回了曾经破碎的家庭。正因为是木屋,才让他意识到自己作为建筑师的根基仍然锚固在童年的生活经历之上,也锚固在自己和由美子的共同理想之上。本书的结局中,青濑一家得偿所愿,搬入Y邸,从字面意义上将它变成了自己的居所。这座屋子即将迎来的崭新开始,从方方面面都印证了他作为建筑师最终完成了的自我实现—事业、童年,以及最重要的家庭。 同样受到Y邸影响的还有冈嶋。他明白Y邸对于青濑的意义,因此对其抱有故意夹杂着冷漠和疏离的羡慕情绪,也正因如此,才咬牙想要设计出那座“自己想住的房子”。冈嶋的Y邸是藤宫春子纪念馆。我相信横山秀夫如此安排冈嶋的结局,正是为了强化这种自我实现对于建筑师来说具有多么大的意义—为了在世界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烙印,即便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最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冈嶋燃尽了自己的能量,做出了精彩绝伦的设计方案。而从他手上接过方案,想要铆足全力将其实现的下属、同事们,也一定懂得这座美术馆对于已故的老板、对于他们所有人的意义。在故事的最后,因为已经没有了参赛资格,青濑将完成的竞赛图纸交给了能势。对他而言,设计由谁署名已经不再重要,因为这确确实实是冈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这是属于冈嶋的建筑。这座建筑将屹立很久。
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告诉冈嶋的儿子:“那是你爸爸建的。”
青濑的Y邸,同样也为冈嶋带来了救赎。
最后我想说一说作为一条支线贯穿整部小说的布鲁诺·陶特。陶特虽然赫赫有名,但相较于同样在小说中被提及的柯布西耶、赖特等建筑大师,确实较少出现在建筑学教育的主流视野,属于那种大家几乎都听说过,却很少会被人在意的建筑师。这与陶特所在的年代,以及他所从属的表现主义建筑师阵营缺少话语权有关,缘由复杂,且按下不表。或许正是他的这种与主流建筑界的游离,才进一步衬托出了他晚年流亡日本的孤独和凄凉。依照我对陶特的粗浅了解,我认为他应该不会认为自己的一生彻底实现了自己的建筑抱负。然而,正是这样一位背井离乡、流落日本的建筑大师,为世界重新发现了以桂离宫为代表的日本建筑与手工艺之美。旧日向别邸的下层改建作为陶特在日本获得的唯一一份设计委托,却在小说中引导了青濑,甚至帮助他完成了冈嶋的藤宫春子纪念馆设计方案。在这里我只能猜测,横山秀夫想要借此展现建筑师的又一层境界。旧日向别邸没有改变陶特晚年悲凉的境地,却能够不间断地救赎并造福后人。这是仅仅将Y邸用于自我救赎和自我实现的青濑,尚无法达到的境界。这就是建筑大师的境界。
或许这才是北光的意味吧!与会有阳光直射进来的东、西、南三个方位不同,因为北面的天空中不会出现太阳,所以北光的来源其实是太阳照亮天空以后的反射光。这种光也被称为漫射光。漫射光不强,但也不会有影子,就像一层柔和的纱布一样,均匀地罩在房间的角角落落。建筑虽然不是活物,但是被建筑師注入灵魂的建筑,却具有了这样柔和的、感化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