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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猫来过。
早上的薄雪上,猫的脚印有几个被冻得结实。猫老了,吃不下太多食物了,走路也歪歪扭扭。但是猫来过了,猫又走了。
星淮关上门,回到书房。阿姨已经把笔墨纸砚整理好,星淮要开始写作业了。书法作业,像小学生那样照着字帖上的字一笔一划地写。星淮最喜欢王羲之的字,不喜欢颜真卿和柳公权。王羲之的字有种文雅清高,星淮觉得他一定是个内心刚毅洁净的人。
三十岁的蔡星淮,每天练一个小时毛笔字。之后也许去做瑜珈,也许去侍弄花草,也许看一会儿书,也许按预约好的时间去上书法课。那种高级的书法课,有资历很高的老师,有同样中产阶层的同学,课室里有折枝的牡丹或龙胆花,课间有各色精美的点心和水果。整个课室流动着暗香,装饰品是古董屏风、棉纸灯笼与流水修竹。星淮过着很多人向往的、不需要工作的日子,她是一个有钱人的太太。
她的日子太闲了。闲得无聊,会想像腹中如果有一个胚胎,它会是如何生长出骨肉,如何会在羊水里啼哭,又如何以勇气以好奇降临人世。
我们至爱的是一些人,我们与之结婚生子的大概真是另外的人。
不不不,应该是,我们错过的是一些人,我们与之结婚生子的,一定是我们最终爱上的那个人。
星淮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钟理的那天,钟理说:“我就是那只铁皮人,我现在已经没有心了,我不再是我了。”
说完他离开了。
他说的铁皮人,就是《绿野仙踪》里的那个铁皮人,他们一起看过的故事。铁皮人原本是一个伐木工,有一天,他爱上了一个漂亮的芒奇金姑娘。可是姑娘和一个老太婆生活在一起,自私的老太婆不想让姑娘结婚而离开她,因为姑娘离开了就没有人给她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了。于是老太婆用两只山羊和一头牛交换了恶女巫的魔法,使伐木工在伐木时,锯子失控锯掉了一条腿。可是伐木工遇到了好心的铁匠,铁匠给他安了一条铁皮做的腿。伐木工还想努力工作,赚足够的钱迎娶姑娘。于是,恶女巫又使他失去了另一条腿……
二
“去不去山上接水?你妈今晚要煲汤吗?”钟理问。
“你去接回来不就好了吗?”星淮还在做作业,埋头也不看他。
“陪我去嘛,傻瓜,我有一个东西给你。”
少年时,他们生活在一座靠海的小城市,街区后面有一座山,不高,也没有名气,但是山上有泉水,妈妈们都用这泉水煲汤。孩子们长大后,都能帮妈妈去山上接水,一只5升的矿泉水空瓶,每次不用带太多回来。去接水的人多了,就有人砌了石阶,走上去,一共七百六十级,泉眼有两个。
星淮总觉得,泉眼像山在流泪。山是在悲泣什么呢?也许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有过伤心的故事。从学校出发,星淮坐在钟理的单车后面,拎两只矿泉水的空瓶,洁白的球鞋,浅棕色的袜子,深蓝底上面起着绿的、白的小碎花的棉布裙子。钟理则是永远不变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阳光很淡远,难得的阴天,他们两个拾级而上,沿阶一侧的酢浆草开着黄色、紫色的小花。星淮说:“我们班有人在说我们俩。”“怎么了,你害怕呀?”钟理笑着说。“不是怕,是觉得……不太好。”星淮说。
“不太好?你难道不愿意做我女朋友?”钟理拉住星淮的手,把她拉过来,把她抱起来。“哦,我女朋友好轻啊,怎么这么瘦啊。”
“你放我下来,我要摔倒了!”
“我女朋友要摔倒了,那么我背着她吧。”
钟理背着星淮走完石阶,走到泉眼那里。星淮把手放在泉水里,她的手就像鱼一样,小小的白色的鱼;她额上的茸发在水光的折射下像桃子那样好看;她的脖子、下巴还有耳垂,像是用瓷或玉做的。“你怎么这么好看?”钟理说,“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少年的誓言总是那么直白,但那是真心真意的,是赤子之心啊。只是他并没想过,永远在一起这句话就好像我永远爱你一样,其实并不是能被人控制的。
“这个给你。”钟理递给星淮一个丝绒小袋。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条白水晶项链。“很贵的吧?”星淮说,“为什么要买这个给我?”
钟理说:“因为我听到有一句歌词‘我和你的爱情就像水晶’。”
三
星淮是学霸,高考前,她对钟理说:“我要是考到北京你怎么办,所以我报的是广州的大学。这样我们还有机会在一起,你也要好好考。”
“知道啦,姐姐!”钟理正抓耳挠腮地刷题,“肯定让你满意,中山大学对吧!可是,唉,中山大学分也好高啊,你别打扰我了,让你男朋友好好做题,或者咱们想个作弊的好办法怎么样?万一我俩在一个考场呢?打哈欠是A,摸鼻子是B……”
他们却不知道命运永遠不会给人机会去做弊,最终他们没有考到同一所大学。星淮的班主任看到星淮报的志愿就找来她的家长,“这么好的成绩,她怎么不报北大?”最后他们把星淮要考的学校改成了北大。放榜后,星淮自己也很愕然,她想去跟钟理解释,可是钟理跟同班的男生踢球去了。第一天踢球,第二天踢球,第三天还踢球。星淮知道钟理生气了,她不知道的是钟理除了生气,他的心里有多失落、多难过。校园里还在流传着顾钟理超常发挥考上中山大学的神迹,只有当事者自己知道,中山大学对于他来说不再有荣耀和意义。
第四天钟理不生气了,跑去找星淮:“喂,女朋友,你要是在北京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星淮说:“我不会的,看,我戴着这条项链,洗澡的时候都不会摘掉。” 我和你的爱情就像水晶,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
四
在北京,星淮有了几个新朋友,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当中有一个意大利男孩叫雅各布,他是语言天才,据说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攻克了汉语这座人类语言的大山,以“中文托福最高成绩”作为交流学生来到北大。雅各布认为中国人有一个近乎于神的绝技,就是嗑瓜子。在来中国之前,他一直以为瓜子是一种鸟食。他跟星淮说:“我以为把瓜子直接倒进嘴里就可以,没想到可以这样一个一个地嗑。”星淮把瓜子皮收进垃圾袋,说:“你们那种吃法只是在吃调料。”
雅各布常来星淮的宿舍嗑瓜子,他后来成为本校嗑瓜子嗑得最好的外国人。“瓜子真是大自然馈赠的成瘾植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就又捏了一把,怎么能让我停下来!”人高马大的雅各布,金发碧眼,浓浓的胡茬,每天都很耐心地来星淮这里练习嗑瓜子,一边嗑一边看星淮背单词、写报告、写论文。电脑屏幕上播放着中文字幕的《生活大爆炸》,瓜子皮又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
“今天我男朋友要来。”星淮这天破例没有用功读书。每次她这样说的时候,她知道雅各布嗑瓜子不论是从速度上还是从音量上都会变弱一点。钟理的短信来了,星淮也化好妆了。“你们继续,我走啦。”星淮对朋友们说。关门的时候,星淮知道身后有双蓝眼睛在看着她的背影,他手中那把瓜子终于放下来了。
星淮带钟理去逛后海,雇一辆人力车。骑车师傅还负责导游解说,走到鸦儿胡同一个雕梁画栋的门前,师傅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宰相肚里能撑船。”星淮哈哈大笑,说,“我要把这两句告诉雅各布。”
钟理笑不出来,因为这一天里星淮已经第七次提到雅各布了。
钟理觉得他就像那个疼痛的伐木工。
那个努力的伐木工,后来又被恶女巫的魔法击中,这次他断了左臂,好心的铁匠给他安了铁皮做的左臂。伐木工往林场走去,金色的阳光暗下去了,月夜里,他踉跄着往前走,忍受着无边的痛苦。
一年后,星淮开始准备去日本留学的种种,钟理也在暗暗努力。“我们会在一起的,”钟理想,“如果我能每天在你身边,你就不会被别的人、别的事吸引。”
这样想时觉得有点苦,所以喝一杯加了很多糖的咖啡,还是苦。
五
水晶项链还戴在星淮颈上,在福冈机场,她看到钟理远远地向她走来。她看到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那个少年,蜕掉了一点点青涩,多出了一点点成年人的神情,他的目光寸步不离她的脸庞,她知道他有多么喜欢她。那时候她想,也好,这就是我一生里认定的人了,也很好。
他们在机场拥吻,24岁,在日本相聚。他们对对方说,这次不会再分开了,他们说,我们都这么大了,我们可以随时结婚。
“我们也可以生小孩。”钟理说。
“还是不要吧,我教授会崩溃的。”星淮说。
“我教授也会啊。要么,让他们一起崩溃吧。”钟理不怀好意地凑过来,星淮把他的脸抱住,把五官挤到一起,哈哈大笑。
其实真的可以不用考虑教授的感受。
其实真的可以在二十四岁那一年结婚,生一个小孩。
生一个小孩的话,现在小孩已经五岁了。
当年为什么不呢?
钟理永远也不会忘记茉树的神情,那伤心和失落,他真的不愿意看到茉树难过。茉树是他的师妹,一个可爱的日本姑娘。茉树大概是见到钟理第一眼起就对他一见钟情了,她是那么热情那么直率,她对钟理说:“钟理君,你们中国人不是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吗?你姓的姓就是那个顾对吗?我就是那个城。”她又凑到钟理面前,“看着我的眼睛,你不会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对吗?”
钟理说:“我有女朋友了。”
“可是她并不爱你啊。”
茉树为什么会这样说?她有什么证据?是的,茉树没有证据,可是为什么茉树这么说会让钟理很生气很难过呢?
星淮就像天上的星星,一颗高高在上,任何人也高攀不起的美丽而罕有的星星。也许可以无限靠近,也许可以拥抱它甚至亲吻它,可是星星的光采是没有办法被任何人私藏的。
钟理拥抱了茉树。也许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他记得茉树说,你的女朋友并不爱你。
六
二十八岁的时候,星淮回到中国,在一家外资企业任职。公司里流传着关于蔡星淮美貌的种种说法,有的说她是整容的,有的说她是天生的,不一而足。总在公司的食堂或停车场出现一些围观者,他们见到星淮的那种害羞好奇和兴奋,就好像看到明星一样。当然,也有大胆的男士送花或者礼物给她,表达着爱意。
星淮只记得在福冈分别前,钟理说:“如果我哪天回国了,我会去找你,那就是我向你求婚的日子。”
钟理是在和她赌气了,钟理并不想回国,还想继续读书。可是星淮觉得国内的机会很好,不想舍弃。“不要把读书当成保护伞,人总要面对社会。”星淮对钟理说,像是一种揭穿。
“我从来没有逃避什么,倒是你,你那么爱读书,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一起读?”
吵到这里,也就停了,他们都不是喜欢争执的人。
钟理还是开车送星淮去了机场。
为什么忽然想哭呢?到底是怎样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呢?如果对面站着的是茉树……首先茉树就不会离开他,茉树会像小猫一样黏住主人,黏住钟理君,会把他当成珍宝一样寸步不离地守着。如果是向茉树求婚,茉树会高兴得跳起来吧。
哪怕从没有和茉树恋爱,哪怕只是一直在拒绝她,如果忽然对茉树说“我们结婚吧”,茉树也会答应吧。
不被珍惜的情感,是应该让它流走还是窖藏起来等待发酵?
故事里那个可怜的伐木工,最后被锯子挖掉了心。他拿着掉出来的心,走到铁匠那里想让铁匠装回去。铁匠说,你可以不要这颗心了,我为你安一个新的心。铁匠给伐木工安了一颗用毛线编织的心。这样,他再也不是伐木工,他变成了铁皮人。铁皮人不再记得那个芒奇金姑娘了,他甚至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个铁皮人。
星淮结婚了,她的丈夫祝谌予是她公司的高层,一位年轻有为的企业家。他温和、果决、真诚,最重要的是,他是让星淮觉得不会再错过的那种人。星淮是爱他的,也是愿意嫁给他的,也许星淮的故事可以總结成“在正确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
之前种种,皆是过往,变作云烟。
星淮现在的身份是祝太太。
钟理一直没有回国,也许他在日本也结婚了。
这一天星淮忽然想起他们在日本的一件事。冬天的福冈很冷,有一只猫来到星淮和钟理的租屋门口不肯走。那是只三花玳瑁猫,很漂亮,耳朵上有一个小豁口,从前是有主人的。
星淮北京的家里,院子中也常常来一只猫,同样是三花玳瑁猫,耳朵上有一个小豁口。
看到那只猫,会想起钟理。不会想很久,一点点怜惜,一点点歉意,一点点清冷和一点点怀念,仅此而已。
医院打来电话:“祝太太,昨日您来检查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您可以来拿了哦。”私立医院有礼貌的护士温柔地提醒着,末了又不忘拍拍马屁,“恭喜您。”
不需要去看,祝太太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