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素梅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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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勇,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黄河文学》《雨花》《戏剧文学》《电影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
  厨房不是很大,灶台上热气腾腾,一股子家的味道。
  老白以前是不进厨房的,厨房里有金素梅一个人就够了。通常,金素梅在做饭的时候,老白就坐在沙发上看看报纸,或者在手机上玩玩俄罗斯方块。老白之所以向厨房进军,是因为有一段时间金素梅做菜的手艺突然不行了,不是太辣就是太咸,要不就是太甜或者太酸。
  没花多长时间,老白就适应了厨房里五味杂陈的环境。倒是他的夫人金素梅,要花很长的时间,才慢慢适应了厨房里的老白。
  比如,最初金素梅是这样说老白的。
  老白,你可真有意思,你是良心發现,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啊。以前叫你煮个饭你都找不着米,现在不请自来是几个意思?
  金素梅说,老白,你有意思不?本来就屁大个地方,你杵在这儿,我怎么做事啊?
  后来金素梅就习惯了。
  老白,料酒。
  老白,剥个葱要这么久吗?老白,人呢?
  在呢,在呢。这时候,老白便踩了弹簧似的滑稽而快速地奔向厨房。厕所,我去厕所了,憋不住啦。说话时,老白裤子还没提上,大葱夹在下巴和脖子之间,眼睛睁也不是闭也不是。老白咧着嘴说,辣眼睛,辣眼睛。
  尽管白夫人对老白在厨房的诸种表现,仍然有着这样那样的批评意见,但不管怎么说,老白总算是在这方寸之间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一天金素梅过生日。
  金素梅本来就觉少,这一天更是早早醒来。天还不是很亮,金素梅打开了自己这边床头柜上的台灯,倚靠在床头。四周很安静,只有老白的鼾声此起彼伏。金素梅皱了皱眉头,说了一句,“老白”,老白没吱声,金素梅轻轻踢了一下老白的大腿,老白翻了个身,没多久又鼾声如雷了,金素梅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金素梅看了看时间,快七点了,腾一下,金素梅就坐了起来。
  金素梅叫了一声:老白。
  老白显然还沉浸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哼了一声:嗯。
  老白。金素梅很生气,音量提高了不少。
  老白翻了个身,继续哼了一声:嗯。
  老白。金素梅火往上冲。
  但老白这一次没有“嗯”,回答金素梅的是老白时断时续的鼾声,这让金素梅很是恼火,金素梅一把掀开被子,卯足了劲,朝着老白的屁股就是一脚。老白像是坐在滑滑梯上的海豚,哧溜一声就从床上滑到了地上。
  哎哟……谁,谁?老白慌慌张张地嘟囔着。
  “啪嗒”一声,金素梅按了顶灯的开关。毫无疑问,对于一个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的人来说,这灯光可真刺眼啊。
  金素梅这个人真的是很奇怪,越是生气,说出来的话越是显得异常平静。现在,金素梅看都不看老白一眼,金素梅望向前方,目光深不可测。
  几遍了?
  老白一边用一只手遮挡着触不及防却又无可逃遁的刺眼灯光,一边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屁股。此刻,老白显然还没有摸清状况。不过,当金素梅温柔的话语稳稳当当地落在他耳朵眼里后,老白哆嗦了一下,然后就完全清醒了。老白轻微地叹了口气:唉……
  显然,对于老白来说,这样的经历或待遇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你踢我干嘛?
  我问你,几遍了?
  什么几遍了。你踢我干嘛,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嘛?金素梅,你这是家庭暴力,你知道吗?
  老白打了个哈欠,从地板上爬起来,缓了口气,嘴巴里哎哟了一声,提溜着被子,扶着床沿一抬腿便爬上了床。金素梅也没搭理老白,照旧木然地看着前方,只是嘴角撇了一下,冷笑一声。
  我为什么踢你,你说?
  为什么?打呼了?
  还有呢?
  磨牙了?
  继续说。
  发癔症了?
  发什么癔症啊,继续说?
  我说梦话了,肯定是说梦话了。
  老白,你现在很不老实,很狡猾啊!
  咋了这是,你到底啥意思啊。
  金素梅猛一回头,双目炯炯有神,此刻她仿若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而老白则成了她股掌之中的狐狸。金素梅似笑非笑,说话的音量自动地调高了一些。
  老白啊老白,你现在可不是一般的狡猾啊,你是老奸巨猾啊。跟我装呢是吧,我问你,我叫你几遍了,你给我说说看,几遍了?
  金素梅又抄起床头柜上的闹钟,递到老白面前,指着闹钟说:看看,好好看看,现在几点了?
  还不到七点啊!
  还不到?老白,你给我坐好了,也给我听好了。我问你,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什么日子?老白说着,向床头靠去。
  金素梅瞪了老白一眼,声色俱厉地说:好好想想?坐好了,我让你靠了吗?
  老白哆嗦了一下,立马坐了起来,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那我好好想想哈,好好想想,你不要发火嘛,发火伤身体。我好好想想,想想哈。哦,想完了,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想了,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啊。
  没想起来是吧,那行,你把耳朵伸过来。
  伸耳朵干嘛啊?
  伸过来。
  老白捂着耳朵说:我不要,怕你拧我耳朵。
  瞧你这点出息。金素梅白了老白一眼,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老白,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我知道啊,你说过很多次了啊。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不就是嫁给了我嘛。这样吧,素梅大青天,素梅大老爷,咱们一码归一码,您呢,现在就是要把我就地正法咯,您也得让我做个明白鬼不是。
  老白啊老白,好好好,你给我听仔细了,今天,我金素梅过生日。
  老白双手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脸,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金素梅。   素梅,咱能别折腾了,行吗?上个月不是刚给你过完生日吗?
  上个月?
  啊,上个月啊,忘了啊,想想?
  金素梅冷冷地笑了一声说:老白,不好笑,我告诉你,一点都不好笑。
  不好笑吗?
  不好笑。
  老白苦笑了一声,轻声地嘀咕着:又要遭罪咯。
  你说什么?
  哦,是这样,我说啊,那我们中午要热闹热闹。
  老白,有些话呢,我是不想和你说的,说出来呢我怕伤你自尊,但不说呢,你又老是让我不舒服。你这个人,我告诉你,你太低级了,真的,太低级了。
  是是是,我太低级,您高贵,您万寿无疆寿与天齐,您是菩萨转世,您慈悲大度,这样,您就把我当个屁,噗一声给放了吧。
  你连个屁都不如。行吧,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但我告诉你,不是我宽宏大量,是你今天的运气实在是好。永亮昨儿个很晚才回来,我是不想把他给吵醒咯。
  永亮昨晚回來了吗?
  金素梅往床头上一靠,眼睛看着天花板,没言语。
  我怎么不知道啊?老白又补充了一句。
  金素梅不耐烦地坐了起来。
  你烦不烦,逗我玩儿呢,你多大岁数了,还在我这儿来这个?昨晚,哦不,应该是今儿凌晨两点左右吧,不是你给永亮开的门吗?我看你真是老年痴呆了,你真的是要去医院瞧瞧了,最好明儿就去。
  嘿,想起来了,没错没错,凌晨两点,我开的门。
  我懒得理你。
  那可不成,你不理我,可不就没人理我了。
  一边儿去。
  夫人呐,别怄气了,你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我等下还要买菜呢。
  成,我呢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对,您是宰相,我是您肚子里的航空母舰。
  啧,你怎么这么贫呢?小样。
  那我们弄点什么菜好呢?
  这不是在合计着呢吗?
  是得合计合计。
  炖个排骨咯。
  要的要的,永亮爱吃。
  狮子头啦、烤鸭啦、鸡丁啦、爆肉啦。
  要的要的,儿子爱吃。
  买条鳜鱼。
  鳜鱼啊,还是鲫鱼吧,红烧鲫鱼多好,咱儿子爱吃。
  金素梅厉声大喝:老白。
  一直以来,但凡和儿子有关的事情,稍有怠慢,金素梅就火冒三丈。金素梅一把掀开了老白的被子,照着老白的屁股就是一顿巴掌。怎么说呢,要说老白这人的脾气,可真是好,一点都不生气。金素梅打他他也不还手,不仅不还手,而且还不躲,不仅不躲而且还笑嘻嘻。等到金素梅打不动了,老白才吱声。
  哎哟,哎哟,真舒服。说这话时,老白有点死乞白赖的。
  老白,我实在是没法和你过了。我告诉你,等永亮一结婚,我立马和你离婚。我问你,咱儿子爱吃的是鲫鱼吗?我告诉你,不是。咱儿子爱吃的是鳜鱼。我是每天过生日吗,啊?你看着我说,我是每天过生日吗?你就这么心疼钱是吗,我就问问你,钱是你一个人挣的吗?吃条鳜鱼,就把你吃穷了?老白,和你过这一辈子,真是窝窝囊囊,要不是有永亮,我早就……
  怎么了这又是,你看看,多大点事儿啊,至于吗。离婚干嘛呀,都多大岁数了,不怕人笑话啊。吃个鱼都要闹离婚,影响多不好,素梅,这样很不好,很不和谐,你这是给国家添乱,你知道吧。不就是条鳜鱼吗,咱买它两条。
  这是鳜鱼的问题吗?是你的脑子出了问题。
  嘘,小声点,永亮还在睡觉呢。
  行,看在永亮的份上,我今天不和你吵。金素梅上下瞅了一眼老白,不耐烦地说:还坐着?还不赶紧穿衣服,8点半之前你要不把菜买回来,你今儿就别进门了。
  放心吧。对了,早餐你要吃什么,油条还是包子?我给你带。
  随便随便,赶紧赶紧,我还要洗床单,你现在的废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老白起身去了卫生间,卫生间没有关门,洗漱时,水龙头里流水的声音格外响亮。金素梅从床边抄起一只拖鞋,冲着门口的方向就扔了过去。
  老白,我就问你,能不能轻点,能不能?
  知道啦,知道啦。
  老白关掉了水龙头,换好了衣服,将门边的拖鞋接起来,按左右顺序放回了床下。
  临出门的时候,又吩咐金素梅说:金素梅同志,我出去了,你就在家待着,不要出门哈,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给我打电话,你的手机在客厅茶几上,手机里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我的。
  哄小孩呢?烦不烦,快去快去。
  那我出去了。
  老白说是要出去,但一转身又蹑手蹑脚地潜入了白永亮的房间,但很快又出来了,吱扭一声,门又关上了。
  虽然老白已经十分地小心谨慎了,可还是被白夫人听见了。她放下手中的枕头,走到卧室门口,冲着老白所在的方向压低了声音但却字字铿锵地说:老白,你多大了,你怎么这么顽皮啊你,你进孩子房间干嘛,你怎么回事儿啊你?你这个人,真的是有病了。
  我就看看。
  看什么看啊,还不去买菜?
  去啊,我这就去,走着走着,哎,我走着呢。
  金素梅做菜很有一套,从食材选择到煎炒烹炸煮熬炖溜烧,再到装盘摆放,样样在行,而且各个环节一丝不苟。比如金素梅现在正在做的这个菜叫西红柿炒鸡蛋,怎么样,听起来很普通吧。但是你知道金素梅是怎么做的吗?这道菜金素梅只在夏秋两季做,因为这时候可以买到本地产的西红柿。不像催熟的那种,本地西红柿肉薄汁多,酸甜可口。金素梅会先将西红柿汆一下,然后去皮切丁。当然这道工序通常是放在打蛋之后,金素梅说,西红柿不能切太早,你晓得为什么不?营养会流失。而且金素梅会将盐、虾皮、葱花这些提前放入蛋液中搅拌,说是更容易入味。准备工作做好了,开火,上油,油温热了以后,蛋液进锅,摊开后马上关火出锅,然后再开足了大火,锅里的油烧热后,倒入西红柿,再开小火,等西红柿熬成汁以后,倒入刚刚炒好的鸡蛋,用锅铲切碎鸡蛋,然后炖三分钟,起锅,一盘富丽堂皇娇艳欲滴的西红柿炒鸡蛋就做好了。我听见你流口水了,不过这没用的,别说你了,我都没吃过。   正所谓严师出高徒,老白在金素梅的指导下,没过多久,就学会了如何识别土鸡和饲料鸡,学会了如何区分猪前腿和猪后退,还学会了择菜、削皮、切菜等技术含量较高的手艺。但金素梅还是不让老白碰大勺。金素梅说,让开,我来。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厨房里噼里啪啦的声响、肥胖的烟气雾气、浓郁的油香、辛辣的葱蒜味让这个逼仄的空间显得有些不堪重负局促不安。总体上来说,金素梅对于老白早上买回来的菜,还是比较满意的。只是在炖排骨的时候,金素梅稍有不悦,老白,我告诉过你的,排骨要剁成五公分,你自己看看这是多长?老白赶忙搭腔,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排骨已经炖在锅里了,不是高压锅。金素梅不喜欢用高压锅。金素梅说,高压锅里炖出来的排骨,就像是养鸡场的饲料鸡,一点味道都没有,什么叫炖呢?炖就是煮时间,要把时间煮够了才会有滋味,你知道的吧,慢火炖出来的排骨才好吃,吃一块顶两块。
  是的是的,一块顶两块。老白应和着。
  哎,干嘛呢,怎么又加酱油,你都加过两次了。老白慌忙抢过金素梅手里的酱油瓶。
  我加过了吗?
  加了啊,你不会看的嘛,肉都成黑色的了。
  哦,我怎么不记得我加过了。
  你是不是早上又没吃药?
  我吃什么药啊,有病的人才吃药,我有病吗?我看是你有病,你脑子有病,你的心也有病。哦,你是巴不得我不能动了,然后你就可以和你的老相好眉来眼去,不对,应该是相亲相爱了吧。
  你看看你,又来了。
  你敢说,她年轻时对你没意思?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还猴年马月,早上买菜的时候,我就发现她看你的眼神不正常。最让我生气的倒还不是这个,你看看她抱着个孙子神气活现的样,嘴里还说什么,累死了,累死了,怎么就累死了?累死了你就不要带嘛。跑我面前显摆什么?有孙子是吧。
  你看看你,又想多了。再说了,早上是我买的菜,你自己在家里洗床单,又不记得了?
  胡说八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做了什么事,我会不记得?
  行行行,是我胡说。
  对了,老白,让永亮换个工作吧。给他介绍个对象吧,人家都不乐意,说是消防员这个工作不好。而且你知道消防员多危险吗?你知道最近那个核事故吧,是哪个国家来着,韩国还是日本?你晓得消防员进去以后是什么下场吗?我听说,进去以后就出不来了,就是出来了也活不了多久。
  这事呀,我看你呀就甭操心了,永亮的性格和脾气,你是知道的,他不会换的,他就喜欢干这个;再说了,他们这种工作,哪儿能说换就换啊。
  看看,我就知道,和你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行行行,我不和你说了,以后我要有什么事,我是绝对不和你商量的,我要是再和你商量,我就不姓金,我跟着你姓。
  我这是实事求是嘛,再说了,永亮他们领导多好啊,逢年过节,他们队长、指导员,不都会来看望我们吗?
  哎,这事儿你不说,我还没什么想法,你一说我倒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
  哪里不对劲儿了?
  你想想看啊,队长、指导员,这么的大领导,肯定很忙吧,你说他们逢年过节,要看望也是看望老同志啊,永亮老吗?
  不老啊。
  那你说,领导来我们家,这说得过去吗?
  说得过去啊,领导关心年轻人成长,有什么不对吗?
  反正,每次他们来,我都感觉他们好像是在看望烈士家属似的。
  呸,什么话这是,有你这么说的吗?
  得,算我多想了。你去把包子端出来。我去叫儿子起床,这都快12点了,怎么还不起床。
  永亮,永亮,起床了。
  房间里没动静。
  金素梅推开了白永亮的房门。
  窗帘拉得紧紧的,床铺有些凌乱。
  不是说今天休息吗?一大早又跑哪儿去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金素梅自言自语着,帮儿子收拾好床铺,轻轻带上了房门。
  老白,我手机放哪儿了?
  茶几上,不是说了吗,回到家里,手机要不就拿在手上,要不就放在茶几上。
  就不能好好说话?我三岁吗?今天是給我过生日还是给你过生日?
  金素梅拿起手机的那一刻,脸上的愠色即刻荡然无存了。打开手机,金素梅给儿子发了个短信:今天是你皇额娘的生日,早点回家。
  刚发过去就收到了回复:知道了,皇额娘。
  金素梅笑了一下,放下手机。抬头一看见老白,脸又拉了下来。
  老白,你是不是嫌弃我老了啊,我感觉你最近和我说话都没有以前客气了。
  哦,你现在才知道啊。我早就嫌弃你了。我感觉我这辈子就完全栽在两个女人手里,一个是我老妈,一个就是你,你知道你是谁不?你不是我老婆,你是我的小妈,前辈子我老妈管着我,后半辈子,就你这个小妈管着我。
  去你的。老白啊,你晓得不,早上我推开厕所门,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怎么,永亮又没冲厕所?
  什么冲厕所啊,我看见我妈了。
  胡说,你妈都去世好久了。
  啧,你这个人,老喜欢插话,从认识你到现在一直都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呢?抹布给我,溢出来了。
  擦完灶台,金素梅突然不记得刚才说了什么。咦,老白,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老白接过金素梅递给她的抹布,打开水龙头,揉搓了几下抹布,然后双手一拧,抹布上的水就沙拉沙拉地流了出来,老白抬头望了望窗外,看见一只麻雀极速地飞过。
  哦,你说你在厕所看到你妈了。
  哦,我看到我妈了。我看到我妈以后,头皮都发麻了。我就说,妈你什么时候来的?等我走到我妈跟前的时候,我发现我妈不是我妈,我妈是镜子里的我。你看看,也就一晚上,我就老的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老白就跟着笑起来。老白说,你还别说,你年轻时候一点都不像你妈,现在倒是越来越像了。
  金素梅没理睬老白,继续说,永亮就亲他姥姥,那时候,我们工作忙,姥姥一手把他带大的。老白,永亮以后有了小孩,我一定要亲手带。
  唉,老白,永亮会让我们带不?要是孩子他姥姥也要带,那怎么办啊?
  那就一起带呗,人多热闹啊。
  说什么呢,姥姥和奶奶怎么能一起带呢?你有沒有脑子啊,那姥姥当然也希望孩子跟她亲啊,谁唱黑脸啊?你说,谁来黑脸嘛?到时候指不定惯成什么样子。
  那怎么办,要不二四六奶奶带,一三五姥姥带,星期天他们自己带。
  那怎么行,要我说,最好生两个,生了女孩我们带,生了孙子就,不行,生了孙子也还是我们带,谁带我都不放心。你晓得吧,我那时候生了永亮以后,就想再生个女儿。可是政策不允许啊。
  老白应和着,是啊,现在放开了。
  放开了有什么用啊,你晓得现在养个孩子几贵不,再说了,你不晓得现在的年轻人几自私的呀,为了自己快活,死活都不愿意生。
  嘟嘟嘟,敲门声打断了这一对儿老夫妻的交谈。
  准是儿子回来了。金素梅说。
  那我去开门吧,老白擦了擦手,起身就去开门。
  要我说,别去,不给他开,让他敲,老不记得带钥匙,看他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你也真是的,老白微笑着,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小白,是个送蛋糕的小伙子。
  是金素梅家吗?请您签收。
  永亮买的蛋糕。老白一边说话,一边将蛋糕轻轻放在餐桌上。
  要我说,送外卖都比当消防员好。老白,你赶紧给永亮打个电话。对了,老白,你说奇怪不,我打永亮电话他老不接,接了也不说话。你打给他,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排骨都炖干了。
  老白就说,好好好。老白笑嘻嘻地从茶几上拿起了手机,走到了儿子的房间,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电话拨通了。
  白永亮手机的震动声吓了老白一跳,老白犹豫一下,哆哆嗦嗦地从自己裤兜里掏出儿子的手机,把它轻轻地放在儿子的床头柜上。床头柜上摆着一个七寸大小的相框,相框里的那个人笑嘻嘻地看着他的爸爸。老白看了看相片里的儿子,手指点了儿子电话的接听键。
  都快十二点了,你不是说中午回家吃饭吗?还不赶紧回来?妈妈等你等得好着急。
  永亮,你不回来了是吗,怎么还不回来,你是真的不回来了吗?不孝顺,你太不孝顺了你,你不听话啊,你怎么就不听你妈妈的话呢?你不要爸爸,也不要妈妈了吗?
  傻小子,有件事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但我今天想通了,无论如何也得让你知道知道了。其实,自你离开我们以后,妈妈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你知道吗,她的记忆力在持续衰退中,爸爸真的担心有一天她连家门都找不到了。
  妈妈不记得你已经离开我们了。这样也好,真的挺好。只不过就是每天麻烦了点。我举个例子,你可千万别笑话我们啊。比如每天晚上,爸爸睡觉的时候啊,就悄悄溜到你房里,故意把你的被子弄乱,然后妈妈第二天早上又把它叠好。再比如,每个月妈妈都要给自己过一次生日,妈妈说永亮最孝顺,说是只要妈妈过生日,你就一定会回家吃饭。
  永亮啊,妈妈老了,爸爸也老了。妈妈想你了,特别想。其实,爸爸也很想你,爸爸从来没有说过想你,但是爸爸真的很想你,永亮,爸爸快坚持不住了。爸爸有时候很羡慕妈妈,爸爸也想像妈妈那样,但是爸爸不能。
  永亮,今天妈妈又要过生日,她烧了你最喜欢吃的鳜鱼,还煮了墨鱼汤,排骨也快炖好了。等下妈妈再去炒两个菜就可以开饭了。另外,告诉你个好消息,爸爸现在在厨房里也有一席之地了。以前你妈还说我杵在厨房影响她做事,现在她可是离不开我咯。只不过呀,你妈现在还是不让我掌勺,她自尊心太强了,她怕万一我做得比她好吃,那多难为情呢。你看看,爸爸是不是很善解人意啊。
  对了,你们领导和战友个个儿都挺好,隔三岔五来看望我们,我们都特别不好意思,觉得给他们添麻烦了。
  电话那头没有响声,房间里有股无可名状的气压排山倒海般地向老白压来,老白觉得闷得慌,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将它缓缓地吐了出来。房间里依稀还飘荡着儿子身上的味道,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飘忽,老白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床单,早已是泪眼婆娑了。
  怎么样,不听你妈的话,你现在……唉,你这傻小子,就是个倔脾气,比你妈还倔。估计这要是再重来一次,你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唉,不管怎么说,那是你自己的人生。不过永亮,爸爸要离开你了,爸爸必须离开你。今天是妈妈此生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从明天开始,爸爸要带着妈妈走出你的世界。我想你一定能够理解爸爸,也一定不会责怪爸爸,而且你一定会为爸爸的选择感到高兴。爸爸要把你的一切都收起来,把你的一切都还给你,同时把妈妈还给妈妈。爸爸要谢谢你,其实你一直在用自己的行为和人格魅力来鼓励爸爸、支持爸爸,今天爸爸要和你正式告别了。你是爸爸的好孩子,也是人民的好战士,爸爸和妈妈以你为荣。但是爸爸和妈妈理当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在你的世界里继续沉沦。爸爸会收起悲伤,带着妈妈过好余下的人生。或许,这才是对你最好的纪念。
  老白沉默了良久,但始终微笑着。客厅传来石英钟的钟声,一声、两声……一直响了十二声,第一声响过时,老白抖了个激灵,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一般,等到钟声完全响过以后,老白又将目光望向儿子的相片。
  永亮,爸爸要去给妈妈过生日了,再见。
  老白站起身来,转身间,把白永亮的相片轻轻地扣了过来,但相框叩击桌面的声音却格外响亮,老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急忙用手扶住桌子。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但老白始终没有回头,定了定神,老白走出了儿子的房间。
  老白从白永亮的房间走出来以后,面色变得很平和,像是刚去了一趟按摩院。金素梅已经把蜡烛插在了蛋糕上,温柔地看着前方,微笑着,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老白轻轻地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搭在金素梅的双肩上,摩挲着。
  素梅啊,永亮说他有任务,不能回家吃饭了,他让我……
  老白哽咽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他让我替他祝你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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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上坟,跟堂叔聊起堂祖母,才恍然觉起她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记得那天刚得知她的死讯,是一个周末的午后。当时我在离家几十里的一个寄宿学校念书。回家前,顺便去附近大伯父家蹭午饭。当时只有大伯娘一个人在家,她告诉我:“你家唐家翁妈吃农药死了,今天上山下葬。”我当时连“啊”了十几声,实不敢相信。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外向开朗的老太太,走路喜欢用小跑,嘴里常哼着小调,爱说话爱打趣人也爱笑,总一幅快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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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荫蔽日。淡烟笼罩  乡村池塘。透亮的胴体涂满花香  一只浅眠的玉面狐狸  呼吸均匀。平静安详  夏日池塘。一樽千年琉璃盏  十里草木芳薫浸染  成杯壁上斑驳包浆  朝嵌云霞。暮缀萤光  斟满绿醅泛荷香  父亲汲水的扁担  总会打破一池寧静  灌满肚子的吊桶,晃着脑袋  如父亲不离不弃的随从  不远处。一线草茎,系住落日  沉入父亲赤脚侍弄的菜园  在草甸里的一双布鞋下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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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花开得繁盛之际,秋天便来了。  玉簪花名字很多,如白萼、季女、白鹤仙。另因其“未开时,正如白玉搔头簪形”,玉簪花的花苞,莹白如玉,形如古时美人头上斜插的玉簪,故又名“玉搔头”。这个名字,据传与汉代“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有关。据《广群芳谱》载:“汉武帝宠李夫人,取玉簪搔头,后宫人皆效之,玉簪花之名取此。”李夫人因妙丽善舞而见宠于武帝,后因病将不久于世,武帝几欲探之,她却拒绝相见。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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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鹏,1994年生,写小说,文学期刊编辑。有作品刊于《长江文艺》《广西文学》《大观》《牡丹》《鹿鸣》《椰城》《岁月》等刊物。有部分作品获奖。  我姥爷快不行了,小姨最先给我打了电话。我那会儿在台球厅,有台桌子正挂着彩头,我当见证。双方都是高手,美式八球,我想着打不了一会儿,就耽搁了几分钟。跑到医院时,小姨正蹲在墙边哭,任谁拉都不起来。我问她情况咋样了,她反手给我一巴掌,问我为啥这么慢。我说,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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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祖籍四川达州,定居重庆江北。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江北区作协副秘书长。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春之生》。零星在《佛山文艺》《满族文学》《微刊小说》《辽河》等报刊发表过作品。  老爸来电话时,我正在做梦。  梦中,我被副总任命为品质部经理。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令我有些发懵,对着一桌熟悉而模糊的面孔和潮水般的掌声不知所措。我真恨自己。平日里,就职演说打了无数个版本的腹稿,一到关键时刻,脑子却像抽了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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