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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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


   乔正冠乔掌柜坐在东交民巷店侧小院国槐树下石桌边,蘸墨挥毫,给上海滩的双胞胎弟弟乔端冕修家书一封。
   他双眉紧蹙,眉毛末梢往下掉,颇有些劳神费心。拍拍长袍袖子,拂去上面小小旧槐花,他悄悄叹了口气。这个春天,过得说不出的憋闷。
   新吾很不能让他这当爹的放心。乔正冠后悔自己没纳妾,那样如今家里就不至于独子一个,什么事都为他操心。错过就错过了,悔也没用。
   这阵子,北京城的大学生们个个都发疯了,拦是拦不住的。你看新吾,看他那神情!
   爱国?其实爱国哪轮得着你们这些学生仔!
   乔正冠有点怨恨父亲,怨恨父亲把自己这颗棋子落在北京,却安排弟弟端冕去天高皇帝远的上海。端冕也只一个儿子,但就得着上海风气,公子哥儿做做,什么也不上心,连读书都进西人学校,打球跳舞,谈情说爱,像一枚树枝上度夏的知了。哪像他堂弟新吾,一心闹风潮。
   能进到东交民巷里头,开设这爿独一无二的西服店,乔正冠不但颇花了力气打点各路土地爷,且多少还仰仗了洋人帮衬,因这巷子不让中国人住,兼顶着日人朋友的名字。店铺生意是好的,不但那几个家乡来的七工师傅们没一个闲得下,连带正冠自己也得动手裁衣。洋人在北京城来钱容易,讲究个鲜衣怒马的场面,一年到头地要做正装:各种面料的三件套外衣,秋冬大衣,燕尾服,外加猎装和跑马装。要不是乔家从日本学生意过来,在东京、大阪和横滨都有店有名气,还真不敢揽东交民巷的活儿。
   新吾虽不是在东交民巷呱呱落地,但跟着爹妈,在这院里也享福十几年了。家里同洋人总和和气气,新吾从小还跟美国小孩、日本小孩间或法国小孩们一起玩。讲良心话,洋人里头的外交官们一般还肯管束自家,并没哪家外国小孩欺负过新吾的。若不是如今学堂普遍的风气,想来新吾不会跟着其他学生到处演讲吵闹,反对什么和约。
   乔掌柜刚把家书封好,想交代伙计拿去法国人管的邮局寄发,铺子里连声传进来:陆先生来了,陆先生来了!
   老友陆先生在东交民巷比利时公使馆帮办,公使馆不拘束他,他便常信步来乔家店喝茶聊天。陆家是上海边上太仓人,一般属江南水乡之地,在这北国算有一份近似同乡的亲切。
   乔掌柜亲自去铺子里把陆先生迎过来,就到客堂坐了,吩咐沏龙井茶。
   陆先生年过五十,发势清爽,戴一副圆边眼镜,淡眉细目,随比利时人穿洋装,他身上这套英国花呢西服就是乔家铺子的出品。这时他笑笑,从胸袋里扯出白手绢擦鼻尖,问:“生意还好?没受影响?”
   “还好,生意都在巷子里,本不计较东交民巷封不封锁,”乔正冠点头,“我只担心犬子。北京大学这些天就是一锅子沸水,我又没法勾拘他回家。嗐,局势不稳。”
   陆先生喝一口茶,摇摇脑袋:“乔老弟大抵不用担心,家堂兄现在巴黎,和议诸事由他当地主持。以我对吾兄的了解,他不肯办蠢事的。他本人是欧洲女婿,不像别个见了洋人就发怵;他吃过亏,如今不至于真签出卖山东的条约!孔夫子孟夫子都是山东人,送山东入虎口,就等于送中国入虎口了。不至于,不会!”
   “但愿如此。如今年轻人,像对令兄这样的耆宿也信托不过了,非要群儿闹喳喳。唉,哪还有平静的讲堂呢?”乔正冠想起了什么,犹不肯停嘴,“中国的事,三言两语讲不明白。眼下虽是东洋倭人欺负咱们,但其实西洋人跟东洋人全是叮腐肉的苍蝇。中国这块肉,自从吴三桂引着清兵入关,就开始烂。满清鞑子害惨了中国人,以至国家今日要被列强分而食之!”
   陆先生听着,并不亢奋。他放下茶盏,又笑一下:“老弟暂时息怒。如今这世界,你我皆已老朽,连家堂兄也该及时抽身,老而归去了。希望确在年轻人身上,这世界虽千疮百孔,毕竟将是他们的物业。我觉得学生们该闹,幸好,他们还剩点血性。”
   正说学生呢,这冠德西服店的少东家乔新吾同几个年轻男女跑进院子里来,有说有笑。年轻人们坐在院子里石桌石凳上,新吾一撩身上灰蓝薄布长衫,跨进门来。大概屋里暗,高高大大的他站着愣怔了一会儿,才笑道:“陆伯伯,阿爹,你们在家呀?”
   “不读书,回家有何贵干?”乔正冠问他。对这独子,他总是既不赞成又不敢随意训斥。
   新吾长得健康匀称,在北大跟一位美国毕业来校任教的新加坡教员练举重,练得肱二头肌跟身体稍有不协调。他脸上一笑,甩动手脚说:“我跟店里拿些白布,我们有用。”
   只听啪一声,新吾同陆先生齐吓一跳。乔正冠冷不防拍了桌子,瞪圆眼睛:“胡闹什么,拿布去写标语,上街闹风潮么?!”
   陆先生朝新吾摆摆手,他站起来:“乔老弟还是不要为难年轻人,这时代也到了關口上啦。又不是他独一个儿。我先回公使馆,咱们有空再聊。”
   陆先生一告辞,新吾看阿爹一路送出去,就出屋子跟几个朋友招呼,都蹑手蹑脚跑进铺子后头仓房里,挑了卷白布。看阿爹往房里回,躲国槐树后头的年轻人们便轻轻巧巧溜出院门,顺使馆区的大路跑远了。
   正是四月头上天气,北京城春意盎然,各种树木,无论榆槐或枣柿,都绿得叫人心动。萌生的嫩叶像青年人的遐思,咕嘟嘟成串成排,在风中翘挺。
   这般美好的天地怎可蒙受史无前例的羞耻?这个国家,明明是战胜国,却要受逼迫,把眼看赢回的国土转让给倭寇?公理呢,公义还在么?
   新吾心里想的,嘴里说不出,更说不好,他因此特别仰慕能说会道的同学。
   大学同学告诉新吾:“大同世界是平等的天地。新吾兄,拿你家西服店打比方,等哪一天洋鬼子也乐意替中国人量体裁衣了,咱们才算打倒列强,扬眉吐气。”    也有这么说的:“新吾,如今咱们寄希望美利坚国的总统,总算他公开说要建立公义的世界。日本人和俄国人,历来想瓜分我们中国人土地,最最要不得。其他那些国,愿意帮中国对付小日本和俄国佬的,暂且当他们是友邦。”
   新吾觉得这些同学们说的话很新奇,一下子撕开自己眼前厚重的浑沌。看见女校学生们也来北大合议,更让他感到温暖,外加一种隐约的浪漫。女生们穿着洁净校服,剪着乖顺的童花头,她们说要和北大男生们一起行动。
  行动的日子近了!新吾帮着大家裁剪铺子里搬来的白布,卷在竹竿之间,写下心里的呐喊。
   大家明白将一起去做什么,但不确知最后会发生什么。巴黎和会迟迟没再传消息,陆伯伯的堂哥代表北洋政府在巴黎力争,一切前途命运好似在一九一九年的春风里不稳定地摇曳,所有人都等待着那等不来的消息。
   趁校园停课,大家不晓得做什么好,新吾溜出校园,到电报局去给百祥发电报:吾兄,北京停课,翘首巴黎消息,上海停课否?
  
   乔百祥比堂弟新吾大三岁,生于上海滩,长在洋场里,虽没上教会大学,大家已当他是十足的上海滩小开。他生着江浙一帶富足人家子弟的长相,总体来说身材瘦削高挑,但不至于人高马大。细眉俊眼,鼻梁不高不矮,带点鬼精灵气度。
   他的阿爹乔端冕是大老板,独资静安寺路恒必祥西服公司,算是上海滩最高档最摩登的西式男装店,同时还在法租界霞飞路开了两爿高档绸缎呢绒庄。
   百祥天生秀气,从他抓周时抓个针线盒就露了端倪。从小爱看阿爹裁剪,两只眼珠子乌黑发亮,滴溜滚圆。上了学,回家拿上剪刀,手灵巧得了不得,让七工师傅们来看,都讲稀奇,老板这儿子是生着了!百祥就跟七工师傅们从头下功夫学。阿爹冷眼旁观,满心都是惊喜,心想这大概是造化。
   一般人都觉得乔百祥仗着老爹有钱,就不务正业。年轻轻的,不是到处赌狗赌马,就是给自己裁剪漂亮衣裳。诸般模样,不算个花花公子,算啥?百祥听说人家背后议论自己,鼻子里哼一声,翻个白眼,根本不去理会。
   阿爹乔端冕沾染了很浓的上海风气。他做洋装生意,是选对了营生,很发财。但他对自己不满,说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小裁缝”,吃亏在从小没在上海滩见识。
   故此乔端冕决意独养儿子必须照真正上海派头来教养。照洋人路数,送乔百祥上西童中学,混在洋童队里念书,令他详详至至懂了英文,能说会写,很多人误以为他是南洋巨富之后呢。
  不唯是也,他在乔百祥十六岁那年还给他找了个外国寄爹阿瑟,摆三十桌请客,拜托阿瑟教导百祥,带百祥出道,让他从裁缝世家飞出,在上海滩上化鸟成凤。
   阿瑟是在上海沉浸很多年的美国人,受《大陆报》雇用写稿的记者兼专栏作家。乔端冕从前受过阿瑟的帮忙,生意上受惠不说,还看出阿瑟是个比任何人实际,且懂得利用实用价值的人。
   把独子百祥交给这洋鬼子,其实乔老板是犹豫过的,不过,他务实的性格叫他得出结论:上海滩十里洋场,西人和中国人其实全不能驾驭。未来要在上海滩成功,必须炼出看透上海的火眼金睛,养成吃透上海的老成手段,成为明了上海滩一切潜术暗道之人。
   阿瑟到乔家赴宴,按中国人规矩,受了乔百祥三个响头。他回送乔百祥一样礼物,是一架德国林哈夫折叠相机。阿瑟说,与其信那些古书文言,不如相信这只笨重的木框相机,它拍下来的全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乔端冕大喜,认为儿子找到了好导师。
   生在富贵之家,又受着良好教育,百祥自然是春风得意。不过,平日里,他看见上海滩上时时涌来的外地难民,也曾扪心自问过。
   在外滩公园桥,他头一回碰上苏北难民,难民们的一无所有和惊人的饥馑令他吃惊,就算上海屋檐上的麻雀,也比这些人幸运!凄惶之下,他掏出了自己皮夹子,把里头所有大小面额的纸币都施舍给衣不蔽体的男女,而接过他钱的难民们却沉默无语地看着他,那些眼珠蒙了白翳,也是半死的……
   乔百祥为这番偶遇难受了好几天。后来,他忽然从那种莫名其妙的难受里挣脱出来,觉得自己是蝉蜕后的新生命,有了某种免疫力。
   五月这天接到新吾从北京发来的电报,百祥知道北京学生要停课闹风潮,不晓得为啥。上街去闹事很有趣吗?想想却觉得无聊。
   收了兄长家书,阿爹乔端冕关门训诫儿子。关于洋人问题,阿爹从来想得清爽。虽说现在租界大小买办、洋行各级职员,都学洋人治洋装,但毕竟像恒必祥西服这种高档店,好生意还是洋人做成的,尤其靠工部局的董事大班们跟各家洋行高层。阿爹做人,跟大多数宁波人一样,实惠来兮!
   “下饭呒告饭吃饱(菜不多,饭吃饱)。”他对儿子说,“列强欺负中国,当然叫人心里不好受,但这个不是我们乔家人的错。满清八旗子弟尚且不担当不请罪,要我们瞎起劲?”
   阿爹意思,是不露声色做生意,过自家日子,不要树敌。进门是客,各路财神都要拜。 “上海滩上海滩,各色人马去了来,闷声大发财!”
   寄爹虽也是这意思,但他是美国人,美国人讲起来,就比较赤裸裸。
   自从认阿瑟作寄爹,下了课,乔百祥就时常穿过极司菲尔路到静安寺附近找阿瑟请益。阿瑟喜欢这里一家飞鹰酒吧,酒吧里替阿瑟留着打字机,他专在这儿喝酒写专栏。
   阿瑟喝着咖啡,手指在咖啡桌上蘸起散落的白糖,说道:“百祥吾儿,你听我讲。有几个大个子出去抢,碰上第一个矮子打开门,请抢劫犯进门喝茶,愿意送礼物。大个子们得了些好处,不好意思抢这一个,就出门抢别的矮子去。没想到日本这小矮个,立马关起门练肌肉,练壮了也赶来,要求加入大个子们一起抢。大个子们之间本有道义,互相照顾,彼此妥协,没想到日本没道义,身子一壮,就想吃独食,原来它比强盗更强盗。所谓二十一条,就是小个子日本不地道的证据。”
   阿瑟又说,“其实你们中国是被各路强盗抢的人家,也没力气跟强盗斗。跑出来又叫又喊的,不是上海滩风气,也找不着人来救。还不如耐心,忍着,受着,等大个子们集体看不惯小个子,一起动手收拾日本,就好了。”    百祥在心里记下了阿爹和寄爹的话。
   巴黎传过来的消息不但模糊,且越来越叫人激愤。英法意竟同日本有密约,支持日本谋夺山东;美国威大总统本想维护世界正义,奈何中国代表自曝中日借款秘密协议,如此,不但美国人帮不了中国,而且,到底是谁在断送山东呐?卖国贼啊,出卖国贼啦!
   乔新吾留在国立北京大学校园里不回家,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一个寝室有六个学生,每天晚上无休无止争辩,主题却只有一个:怎么做才能唤起全国保山东,怎么做才能震动巴黎,要日本还青岛。
   这天五月三日,新吾心潮起伏无法入眠,北京大专学校学生代表们临时来北大校园召开了紧急会议。形势叫人不能再拖,会议决定第二天便召集北京各校学生举行群众大会,抗议外交政策,就青岛问题到东交民巷各国公使馆请愿。
   有个同学咬破手指,滴血写了“还我青岛”。大家知道新吾家其实就在东交民巷里头,都来问他请愿的行进路线。新吾答应到时候由他撑持北大旗帜,带着十三所大专学校的学生们进使馆区。
   蔡校长非但没约束学生,而且他召见领头的学生们加以慰问,这更让新吾确信自己參与的是神圣的行动。
   他特别爱读已悄悄印成传单的这份《北京学界全体宣言》:
   日本在万国和会上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游行,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务望全国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就在此举了!
   今与全国同胞立两条信条道: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
   国亡了,同胞起来呀!
   新吾知道自己容易情绪激动,不但阿爹严厉地指责过,要他取君子折衷之道,或者至少像个宁波人,哪有宁波人像这样感情用事的呢?而他一冲动就要“坐言起行”,一刻等不得。没人挺身而出的时代是荒凉的时代,没人冲冠一怒的种族是要灭亡的族类!我乔新吾虽披学袍,也是条壮汉。唉,这身子,趁早为国捐了吧,它可不是为了当奴才而造的。即便宁波人聪明,宁波人也是中国人,哪怕五家抽一丁,也得有人冲在前,乔家,那就是我新吾吧!
   如此新思想,新吾不是一天养成的。自从读了北京大学,他就爱用白话文给校刊写文章,喜欢读西人的小说《唐吉诃德》。他觉得假如那小说里的瘦骑士是个中国人,他要刺杀的一座座风车就是中国大地上的各路军阀。军阀们不在乎这国家,只在乎他们的势力范围和军事实力,事实早已证明,为了能向日本借款,他们愿意出卖任何日本人垂涎的土地和利益。这行径令新吾深为不齿。
   在新吾寝室,另外五位学生三位是湖南人,两位来自东三省,这寝室早就成了北大校园里最铁血的寝室。他们常在暗地里商议,却不在公开场合多发表意见,以免被人勘破行藏。六人最爱的一首古诗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深夜,有个问题被提出来:山东问题,谁是真正卖国贼?
   大家的公议就是三个名字:曹汝霖 陆宗舆 章宗祥
   又有人问,如果明天的群众大会和请愿被警察驱散,或者根本不让学生进东交民巷,怎么办?
   寝室同学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一个湖南同学轻声说一句:“那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自从跟了寄爹阿瑟历练,百祥同上海滩上的洋人们往来甚密,人家看来也不嫌弃他,常常请他去各处私宅出席洋人家里的宴会或园会。或许为了抬举他,大家都有意无意说他是南洋大亨的后代,叫他南洋乔。
   阿瑟继续点拨百祥,从另一个角度对他解释上海滩的秘奥。
   那日,阿瑟把一张自己编写的“上海滩名人表”放百祥面前:“百祥吾儿,这些都是上海势力的顶尖人物,你仔细瞧瞧。”百祥看一眼,中国名字排最后,不多几个,其余全部是洋名。
   “作为一个记者,在上海这么多年,其实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弄懂这些人物,识破他们的行藏。”
   阿瑟列的名人归纳起来无非几类:一类是上海滩最大最富最气派的大佬,均是卖鸦片出身,鸦片是上海滩发家致富的根本。另一类是洋人“名门望族”。阿瑟揭了他们底牌:其中当然有少少几个洋爵士是世袭来的,其他很多都值得推敲。“英国人倒算了,凡不是英国人,尤其不是从英法德三国来的洋人,号称自己有爵位的基本都是骗子。鬼晓得有些人哪来的,恐怕从前是苦刑犯都可能。”至于上海滩上的洋女子,阿瑟提醒百祥,除了在人家家里规规矩矩当太太的,其他都要怀疑。“怀疑不是坏事,怀疑是一切聪慧的起点。”再有一类人,就涉及上海租界。公共租界是上海的基石,自从一战驱逐了德国人,公共租界其实就是英国人和美国人当着家,只要防备苏州河对面越来越多的东洋人(他们可是不甘心的东方民族)。法租界不像公共租界是工部局自治,法租界属于法国海外领地。推敲上海滩名人的时候最好立马想到他们背后的靠山。阿瑟说等有一天百祥看人分得清这些人和他们的靠山,就可以出来混上海滩了。
   对于日本人非要从德国手里吞并青岛接盘山东利益,阿瑟冷笑说:“你们爱说‘虎落平川被犬欺’,现在中国就是翻倒在地的病老虎。清廷没了,北洋那些人都是旧时代的遗存,不可能建立新体系。现在就靠时间了,时间才是朋友,或者还得期待一点运气。总之,百祥吾儿,幸运的你是在上海滩,上海滩是中国也不是中国,上海滩不可能允许日本人撒野。你照着上海规矩做,早点在上海滩上吃开,才是你发挥本事的正路。”
   彼时,公共租界之外,甚至苏州河北边公共租界里头,已有学生呼应北京,撒传单挥小旗要求声援在巴黎的中国代表,百祥跟着阿瑟到静安寺路华人商铺走动,也听到纷纷的议论。    回家跟阿爹说起见闻,阿爹乔端冕说:“我要通电我兄弟,把新吾多劝劝。年轻人的血是烫的,不要傻乎乎只去乱洒。不行的话,让吾兄把新吾送上海来,你带着堂弟,叫他见见上海的世面,那样,他自然也聪明起来。”
  
   早上到天安门和十三所大专的学生们会合,国立北京大学的学生们到得最迟,因为临出发前有教育部的长官到校劝阻。新吾魁梧强健,大家选他和另一个会武术的同学一起,在队列最前举着北大横幅。
   新吾认真听教育部长官对学生的劝慰:学生的天职自然是学习,不是政治。国家的首都自然要维持住平安,不让外人有可乘之机。日本人比咱们实力强大,反抗有时确实要讲实力,要面对现实,鲁莽确实常常把事情搞得更糟糕。学生的父母们要子女安全太平,不想发生任何悲剧。教育部的长官肯定也为学生着想,要保护学生,也维护学校。
   看看陪同教育部长官前来的蔡校长,蔡校长今日一语不发。新吾听见一位以善辩出名的同学问那长官:学生的天职是学习不是政治。但若是外交官不履行自己天职,反把卖国当求荣的招数,国将何以为国?
   教育部长官长叹息,政治是专业家的事,不是升斗小民能理解的。他说自己作为一个国民,也是知道国耻的……
   没让他讲完,学生们就欢呼起来,一拥而出,竟然挽起教育部长官胳膊,一起向天安门行来。到了天安门,其它十二所大专学校的学生都已在等待,警官学校的学生也早已到达。教育部长官勉为其难,再次劝说学生选派代表,不要去东交民巷。然后,步军统领衙门统领和京师警察厅总监也来劝学生回校。学生们以礼相待,呈上《北京学界全体宣言》,便出发向东交民巷而去。
   乔正冠乔掌柜听见伙计们说上工途中看见大群学生,心里就惶恐个不停。他特地走来比利时公使馆,请人送进名片找陆先生。
   陆先生跑出公使馆,西服笔挺站在巷子里同乔老板说话。他说确实有学生要来东交民巷请愿,巴黎那边一塌糊涂,据说都已谈得溃不成兵了。这是免不得要出事了!
   事情发展会怎么样呢?到底会闹腾到什么样呢?乔掌柜别的不担心,学生们就算跑来砸了他这个顶着日本人名字开的成衣店,他也不怕。就是这儿子令人担心,儿子只有一个,怕有三长两短。万一巡捕开枪呢?新吾人高马大,还有点呆头呆脑,岂不是个活靶子?
   “吾兄想多了,不必担心。看见令公子的话,我会亲自同他说话,要他凡事小心的。”陆先生拍拍乔掌柜,回公使馆办公去了。
   乔掌柜心事重重往回走,走到店门口,伙计拿来电报局才送的电报,上海来的,上面只少少几行字。还是兄弟贴心,提醒了自己。北京,新吾是不能呆了,若近日有幸无事,赶紧送他到上海去。哼,不去也得去!
   正想着,猛见胡同那头学生仔排着队大喊,当头举旗帜的那个,岂不正是新吾?又回头,心扯紧了,胡同那一头,使馆区的巡捕们威风凛凛站成了一排,腰里都别着手枪。
   乔掌柜一愣,脸上变色,手一推,把账房推到院门口:“你进院子给我看着,别让我家娘子出来看见!”交代完了,他当门一站,准备等学生们走来,一把把新吾扯进店来。
   新吾也早就看见了阿爹,他头一抬,步子跨得更猛,手臂高举横幅,上写“不复青岛宁死”。
   “国际公理,拒绝签字!”学生们齐声高喊,各国公使馆在望,他们的心气高到了顶点。
   乔掌柜举起手,往前一步,奋力抓住了兒子胳膊。
   新吾早就做好了预备,松开握住旗杆的另一只手,逮住阿爹胖乎乎的手,轻轻只一掰,就掰开了。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对阿爹说了声“请放心”。
   各国公使大多数不在公使馆里,让随员出来接下学生们的说帖。巡捕们竟然很友好,不但不对游行的学生动粗,竟还朝他们点头微笑。
   学生们喊声震天,却一无所获。
   退出东交民巷,游行请愿的队伍略停了一会儿,大家都希冀国立北京大学的学生们拿主意接下来怎么办。几位领头学生嘀咕一阵,交代新吾他们换一面横幅,白底黑字书五个大字:打倒卖国贼。
   举起横幅,沿路观看的市民一阵欢呼,队伍掉转北行,走过户部街、东长安街,一路持续不停喊“卖国贼去死”,渐渐来到了离外交部不远的赵家楼曹汝霖住宅。
   新吾站在曹宅的西式洋房前,眼睛看见有几十个警卫和警察在守卫。曹汝霖在不在家?若见到这卖国贼,是大声骂他还是要揍他,他心里全没答案。
   这么想着,不晓得要怎么办,他眼角一扫,正看见自己寝室那三个湖南同学和两个东北弟兄:奇怪,这五个一句话不说,沉着脸,推开别人朝前奔。
   另一边有人呐喊,他扭头再看,不晓得何时一群学生手里多出了石头,已经不管不顾朝曹家大门和围墙里砸过去,刚才看到的警卫和警察四散躲避石块。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五个同寝室的哥们飞身上了围墙,翻墙跳进曹宅去了!
   乱了,学生四处呐喊奔跑起来,没了整齐队列。曹宅的门从里头打开了,学生们呼啦一下喊叫着朝里冲。新吾扔开横幅,也跟进去。警察没拉起队形阻挡学生,他们都站到墙脚,好像泥人般贴在墙壁上,呆呆看着穿长衫的读书人们愤怒地吼叫。
   房子里有曹家的女人在,没看见当官的卖国贼。新吾看见有学生砸了曹家家具和门窗,要求警察把曹家老小带出宅子去。这时候听见有人高喊“烧掉卖国贼的家”,他有些手足无措。
   突然间就有人喊“卖国贼出来啦”。新吾扭头,看见三个男人从曹家洋楼里慌慌张张跑出来,其中一个穿着礼服,正朝自己跑来。新吾慌了,心扑通扑通跳,等那三个跑到面前,他喊了声“站住”。他们看他一眼,还是往前跑。新吾急了,猛追上去,往那穿礼服的背后推一把,推得他踉踉跄跄,有个男学生追来往这穿礼服的头上敲了一砖,他就应声倒在了地下。那两个蹲着拉扯他喊他,穿礼服的闭着眼,脸膛发白,像是晕了……
   乔新吾觉得害怕,他并不想杀害任何人,但怎么解释呢?往四下看,没有什么人,连敲打穿礼服者的男学生也跑掉了。新吾不及细想,撒开脚丫子就跑出了曹家院子。外头一片狼藉。只听附近学生传说大批警察就要来逮人,一个北大的过来拍了新吾一肩膀,说快回学校,到学校再会合。    新吾连忙离开了赵家楼,他熟悉路,脚步又快,没回北大,跑回了东交民巷。巷口的警察认识他,放他进了巷子。他跑进自家院子,没看见阿爹,阿姆秦梅在,唤住儿子,端热水叫他洗脸净手。
  
   北京学生火烧曹宅殴伤章宗祥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经天津传来上海。上海市面也有些不稳,到处传说上海的学生们也要起风潮,只见租界里多出了不少巡捕在马路上巡街,虎视眈眈的模样。生意人也不肯好好做生意,都在商量怎么声援北京被逮捕的大学生们。
   乔百祥问阿爹国立北京大学的校长有什么靠山,阿爹鼻子里哼一声,说听人家讲这校长自己也躲了起来,即便有什么靠山,也不是大靠山。
   百祥说那么新吾会不会被关进牢监,他是很积极的学生呐。
   这个倒是不妨,阿爹告诉百祥,新吾跑回家,端冕大伯没放他再出去。这几天北京风声紧,到处拿犯事的学生。大伯已把新吾带到天津上了英国人洋船,一路往上海来了。
   百祥笑了。自己同新吾,只小时候在一起玩过两三年,早已经见面不相识。现在倒好,时势使然,把新吾送来上海滩,正好弟兄团聚。
   他很想听听新吾的言辞,肯定是京城里腔调。他也想同堂弟私下里辩论辩论,为什么他那么热衷于搞风潮。到底是新吾没见过世面呢,还是我不到北京不晓得天高地厚?
   阿爹关照百祥,等新吾来,不要拿什么话头刺激他,大伯也只有一个儿子,要留下替爹娘养老送终的。你上海滩样样熟络,就带新吾各处去长见识,也见见你洋同学。我会交代帐房先生,给你钱用。

1919—1923年


   所谓血浓于水,乔新吾乔百祥两兄弟一见面就亲热得不得了。
   百祥把自己卧房让给了北方来的堂弟,自己反住到客房。新吾跑出北京时仓促,什么也来不及收拾,况且他历来拿自己不当事的,身上没什么可送百祥当礼物。百祥人实在,阿爹给他的钱,他大剌剌拿出来,桌子上划拨划拨,一半送新吾用。新吾也不客气,把堂弟给的钱放在床头抽屉里。
   百祥又带新吾到静安寺路恒必祥西服公司白相,交代店铺里人这个是北京阿弟。当场就拿了英国呢绒,不由分说量新吾尺寸,给新吾裁了身新衣。新吾虽也出自裁缝世家,平日里心思哪肯放到裁剪上?他穿上堂兄亲手裁的西服,镜子里照见英挺少年,心里也是喜。百祥說吾弟样子好,穿这身衣服去舞厅,自会有摩登女郎自己送上来。
   不过,新奇过去,新吾还是想着北京的同学们,晓得他们没事,稍稍宽心。但不能回北京大学,颇令他烦闷。
   百祥也带新吾见了阿瑟。新吾洋文不佳,同阿瑟不能畅叙。
   新吾大大方方对百祥讲:“洋人分东洋和西洋,东洋人将中国人看成禽畜,必畜牧我族而后快,这是不共戴天之关系,势不能私交为友了;西洋人则另当别论。不过我无心学讲洋文。吾兄不必事事携带我,我在店里跟叔父学生意,闲下来,我自有感兴趣的事办。吾兄若召我一道玩,自然好。有事却大家自便。”
   百祥也是这想法,点头说:“自然抽空带你看遍上海滩奇妙,其它,随吾弟自便好了。”
   如今,百祥已经和自己的洋朋友们处得格外自在,在他心眼里,似乎没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执念的华洋之别。
   有个英国同学乔治稀奇百祥,介绍他去某洋行大班家当临时教师。
   百祥的学生是名幼童,有金色头发和栗色眼珠,彬彬有礼,性情愉悦。大班希望他中年才得的这爱子学习上海话,并要读懂中文。
   大班亲自见了百祥,晓得他是恒必祥西服公司少东家,就和颜悦色说,既然你肯教导我的小孩,乔治又说你是文明人,那好,我们一家你作朋友出入。
   确实,百祥觉得这洋行大班有智慧,自己为何答应给英国小孩上课,岂不是因自己渴望进出上海滩大佬们的圈子么?自从跟阿瑟探得上海滩各种洋人的底细,百祥对上海滩的认识已然深刻。
   从阿瑟那儿,也从阿瑟介绍他交际的一个意大利籍律师那儿,百祥早已打听了一番这位英国大班。卫惕南爵士可真是英格兰的绅士子弟,难得有教养的人物。他应该是上海滩最年轻的工部局董事,还不到五十岁呢。
   想到工部局,这个始终无缘靠近的上海滩首脑机构,百祥心就跳快了。
   这光怪陆离的大都会是由工部局全盘管理的。百祥听说为把英国领事彻底排除在上海事务之外,工部局历来不惜拉下脸同英国外交部对着干。工部局是自治的,太威风了!
  
   新吾终于从信箱拿到了北京大学寄来的信件,他一字不漏反复阅读室友们写给他的赠言。他本想同百祥说说这些信,但话到喉咙口没说出来,怕百祥不会像自己一样懂得这些信的含意。况且,堂兄跟自己不一样,说白了,百祥就是北大学生们常提起的买办呗!是的,是这意思,虽说他还没真当上买办,岂不浑身已是买办的气派吗?
   其实,新吾替百祥不服气,买办怎么了,买办有什么不可以么?吾兄百祥生来就在上海滩,这里是买办的故乡。
   可是,买办究竟是我们反感的那些国人之一,他们是洋人的走狗、帮凶,是同洋人一起吮吸中华大地膏血的野兽……
   止住,止住,不能如此!新吾逼迫自己停止将堂兄和叔父归类,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人!
   不久,他到恒必祥西服公司上班了。叔父问了他的意向,对他坚决不想学裁剪技艺感到吃惊。不过,叔父没勉强新吾,让他帮办陈师爷,负责店里一切的采购和进料。
   新吾满意这工作,因他可以和上海的商人们打交道,也能到一些呢绒和服装厂去。他很乐意接触人,无论是老板、职员、工人还是下等苦力,他都有热心结识,去关心,去研究,弄懂他们做些什么,有怎样的苦恼。
   北大同寝的几位老兄也陆续离开了学校,各自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他们对新吾说,大学生需要各界朋友,尤其要和市民、受苦吃难的工人和苦力们打成一片,否则,我们的请愿和努力终归化为乌有。    “五四”事件两年后,华盛顿会议的点滴消息也是由北京传来的。听说中国代表在美国主持下力请日本归还青岛,北京的学生们又掀起了新风潮,要求决不能在华盛顿重演巴黎的失败。
   新吾的血又在胸膛里澎湃。很快,他结识了上海大专学校的学生们。上海大学生们听说他曾是国立北京大学学生,在“五四”事件里举北大横幅走在队伍第一排,纷纷都来敬仰他。
   他也辗转认识了一些剿丝厂和烟草工厂的工人们,他们带他参观工厂,让他看童工和女工为一点点糊口的小钱,凑在伤害肢体的机器前,不停顿地消磨本已卑贱的身体。
   他听百祥说过路遇难民的故事,就特意跑到苏州河北边,去访问野地河边的贫民窟。虽然他没办法忍受贫民窟的污秽,但他看清了贫民窟的可怕和堕落,这里的人们丧失了人的尊严,是一具具行尸走肉。而一河之隔,却是销金窟。
   华盛顿会议最终消息传来,日本人被迫在山东作了让步,虽还享有特权,但向中国归还了胶州原德租地,从山东撤军,并归还青岛海关。新吾同上海的学生们举杯庆祝,不能在公共租界集会,他们就跑去法租界欢呼热闹了一场。新吾对自己也对大家说:“这就是吾辈青年该争的,这是对‘五四’事件的回报。”
   回到家,新吾激动地对百祥说:“吾兄,日本人终于归还了山东。”
   百祥似乎对华盛顿传来的消息无动于衷,只朝他笑笑:“祝贺,吾弟!你正可以高兴一下,不过,什么也没大变,日本人会对中国变本加厉的。这明摆着!”
  
   卫惕南爵士的别墅在虹桥路上,极幽静,远离了上海滩的街市和交际场,离广阔的高尔夫球场很近,能望见球场外围的高大树木。
   百祥每次去教小亨利,爵士几乎都不在家,在外滩的洋行里公干。爵士夫人是个性情快乐的少妇,总想把别墅摆弄出维多利亚花园的情趣,整日带着一大帮仆役在别墅里经营。百祥是开着自己汽车去的,或者汽车比不上爵士的气派,但开车到爵士家去的上海人恐怕历来只有他一个。爵士夫人每次都迎出来,说过下午好,就吩咐跟着她的那个英国管家陪百祥到花园房去见亨利,另吩咐上海娘姨准备下午茶。
   小亨利同百祥之间的缘分真正独特。这个漂亮洋娃娃天性快乐,从不哭闹,每日自己玩玩玩具,翻翻画本,在母亲给他准备的大土盆里种植虞美人,把蝴蝶养在细格条笼子里……他对百祥百依百顺。上海话对他而言是一门陌生语言,不过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记忆力超群。课后的下午茶时间,小亨利每次复述上海话,都能把夫人逗笑得花枝乱颤。最后连卫惕南爵士也稀奇了,留下来观摩了百祥的教课,分享家庭的这种奇趣。
   近日,阿爹乔端冕当选为宁波上海制衣公会会长,他除了自己店铺,还常常照管公会里的事宜,跟同业的大小老板们交际协调,平时考校百祥的时间不多,都拜托了阿瑟。
   这日阿爹得闲,见百祥独自在家,便问起新吾近况,问为何常不见两兄弟同进共退。
   百祥神神神秘秘说出一件事,倒把阿爹吓一大跳。
   只因百祥说的是赤俄和白俄。
   沪上白俄多,全是北方陆路海路逃难下来的,他们的沙皇已经倒台,自己携带的财产只能供他们在咖啡馆里消磨人生,所以上海滩各大游乐场所新式白俄舞女日益增加。可这赤俄,绝对不同于白俄。工部局的巡捕房对赤俄是如临大敌的。赤俄不多,但听说上海滩上也有了,也许他们是尾追白俄而下,也许尚有其它图谋。
   百祥说新吾只怕和赤俄也有交际。
   阿爹乔端冕关照儿子:“你同新吾多打听,真是如此,我要同我兄弟商量的。年轻人万事该小心,他父亲只他一个独子。”
   又说:“百祥,不是我管你。家里有点场面,你要开心做小开,我也无所谓。不过,一个男人,一个宁波出来的男人,当小开浪费了。”
   百祥点头,不慌不忙对阿爹讲:“谁讲我是小开呢。我自有想法。阿爹,你送我读西童中学,学洋文洋礼,又请阿瑟寄爹教我看懂上海滩,你应该也不是要我到西衣这行吃饭吧?我倒要先跟阿爹说清讲明,我想找门路进工部局去当差!”
  
   叔父和堂兄都不晓得,新吾接应了北京大学同寝室的一位湖南同学在上海滩落脚。这位老同学是跟着人来沪的,来办一些不便跟新吾明言的要事。新吾替同学租下了法租界里头的房子,他阿爸自北京定期汇给他的钱,他自己基本不用,这种时候就派了用场。
   在这同時,百祥已经陆陆续续抽空带新吾逛遍上海滩。
   他邀了新吾游外滩。先到外白渡桥,然后慢慢一栋栋楼地走过外滩,最后在麦边洋行大楼边上望江景,令新吾目不暇接。百祥对堂弟介绍这城市,用“如数家珍”来形容并不为过,来龙去脉一样样讲给新吾听。
   跟着,百祥扬手招来人力车,说要带新吾去法国总会吃咖啡。
   法国总会大堂里的洋伙计们个个认识百祥,对这两个西服革履的先生笑脸相迎,带他们到看得见园景的室外座。
   新吾只见这洋楼里华美辉煌,金银器皿明亮耀眼,绅士淑女个个轻声细语,别有一番文明景色。不过,他知道这是幻景,不是上海的现实。上海的现实是什么,对新吾来说,是刚才黄浦江江滩上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成群苦力;是外白渡桥往北走,租界外那土丘黑浜间,乌鸦吃死孩子的贫民窟;也是他去到剿丝厂看见的童工们被开水烫烂的手。新吾想,百祥从小厮混在洋人堆里,是个合格的上海滩新式买办,莫非,自己盼望改变的世界正是百祥所热爱的?
   百祥笑嘻嘻用自己特意学来的餐桌法语跟侍者点了咖啡和点心。他对新吾说:“吾弟,大千世界,想改变别人难如登天。我们想走好自己的路,不如学会文明人的客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开开心心,得大家好脸色。你说呢?”
   新吾说:“吾兄,天下之势,大开大合。能像吾兄一般八面玲珑的都是有福之人,很多人却无路可走,要遭人家白眼甚至凶相。你说呢?”    百祥晓得新吾有心病,笑笑不同他继续,就问:“伯父伯母有消息来没有?京里一切都好?”
   新吾说爹妈都安好,年头上把店铺和家都搬出东交民巷了,不想再顶着日人的名头开店。如今安家开店到了大栅栏,离东交民巷也不算远,老客户们那儿都交代了名片,想来生意一切照旧。七工师傅们都随着店搬动的。
   吃着咖啡,新吾又说:“吾兄可知,孙逸仙孙博士同苏俄阿道夫·越飞发表《联合宣言》,这新闻英国人可不喜欢吧?”
   百祥沉吟,良久才讲:“吾弟,许是你们京城里风气,关心这一类的事。在愚兄而言,我们是上海人。上海人识相,上海租界之外,可以你方唱罢我登场,不過租界内自有工部局保护。租界虽小,租界外是中国,租界里头自成世界。我和你,投胎投得好,家里开着西衣铺,做的是天下生意。吾弟,何不少管别人闲事,经营自己福祉?”
   新吾越听越听不下去,勉强忍着,心平气和道:“吾兄,你的话确是肺腑之言。然而,在愚弟心里,四万万同胞应该同病相怜。上海滩明明是中国之滩涂,洋人却拥有治外法权,将吾人比成了下等人种。到处是中国人被人欺压被人奴役的景色。看那些苦力,看那些童工,看那些被巡捕驱赶、捕捉和判监的中国人,我心愤愤难平,实难自顾而喜。”
   忽地,总会院墙铁栅栏外头一阵喧哗,原来是霞飞路上走下来一大群女工,挥舞着小小纸旗帜,有气无力地喊着。两人不用听就知道她们在吁求什么:她们的工钱买不到可以果腹的食物,她们挤住在阴暗潮湿的房子底层,她们有自己的孩子要喂活……
   百祥细长的眼睛忽然泛起了一层泪光,他对新吾点点头:“上海滩是群魔乱舞之地,吾弟善心怜悯,固然不错,只是要万般小心。实在你选的这条路,陷阱太多,毒箭难防。若有急难处,切勿瞒着我,我俩兄弟,你记得万事还有我乔百祥。”
  
   百祥劝说不下新吾,也就作罢,准备回去跟阿爹交代,自己已尽了力量。
   然而,一坐到自己小汽车里,往虹桥卫惕南爵士府上去,百祥便浑身轻松,洋洋自得。
   爵士夫人从百祥这里听见许多上海人对上海的评说,她觉得新鲜,讲给爵士听。正是上海商贾们纷纷请愿“华人缴税多而工部局却没中国董事”之时,爵士便让夫人垂询百祥。百祥将父亲主持之制衣公会的情况跟夫人说明,当然是希望增设中国董事的态度,以实证工部局代表租地人和所有的纳税人。
   工部局小小地让步了,破天荒设立了五名华人顾问席位。宁波上海制衣公会会长乔端冕亦是其中之一。
   小亨利的上海话现在越说越流利,能听能讲,跟着母亲在院里走,夫人说什么,他就大声讲上海话来指挥仆佣,仆佣们稀奇,一团开心。本来百祥觉得自己的白话文不行,想介绍新吾来教亨利,想想实在不妥,也就不提。
   爵士夫人问百祥是否子承父业,既然裁得一手好西服,应该生意兴隆。百祥却说自己仰慕西法,虽不欲出洋留学,但还想找机会为市政服务,学习工部局的城市管理。夫人赞许,说工部局亦有华人文书的,可以问问爵士,肯定会有适合百祥这样人才的位子。
   阿瑟听百祥说起有意于到工部局谋职位,他的规劝无非“那是无聊的事务性工作”。不过,百祥觉得一窥工部局内幕是再浪漫也没有的事,对他而言,这犹如一把钥匙,能打开上海最神秘的一扇大门。
  

1923—1925年


   1923年初夏,山东开往天津的“蓝钢皮”特快列车在山东临城被土匪截停,一名英国人被打死,三十九位外国旅客和两百多位中国旅客被土匪绑架,立即惊动了北京政府。
   这事成了上海滩街谈巷议的头条新闻。爵士夫人对乔百祥说:“乔,爵士为协调‘蓝钢皮’绑票案,要在工部局总办处增设一位华人文书。”
   百祥不假思索:“我愿意去。救人于水火之中,功德大矣。”
   就这样,百祥穿着得体的西服,说着让英国人大吃一惊的伦敦英语,跨进了工部局大门。他去的总办处高高在上,其实就是大班董事们的办公室加秘书处。
   并不需要百祥冒死到山东去和绑票的土匪谈判,他的工作是及时掌握“蓝钢皮”事件的新进展,翻译文件,把相关人质信息呈给工部局董事会。当然,这个特殊位子难免接触到巡捕房的来往文书,巡捕房呈报的公文也由百祥协办。
   百祥不可思议地,终于站到了工务局行政大楼的中心,这不可思议的上海心脏。
  他有一种贪婪的吞食欲,想把工部局千枝万藤的脉络全看清,印入自己的脑袋。
   工部局的最高层是董事会,这些董事先生们基本都是各大洋行的大班。他们有自己的商务要操心,在工部局,他们只是一起决定大事,选A方案还是B方案。
   董事们不办事,公事让办事的人去办,连呈给他们的A方案B方案也是办事的人设计。
   办事的人先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外来的,大多数从欧洲或美国聘过来;另一类是当地聘用,像百祥这样的华人,也有日本人、失了沙皇和家国的俄国人,或菲律宾人,等等。
   雇用的职员又分五等,一等是行政,包括总办处的总裁、总办、副总办和帮办,警务处、卫生处、公务处和财务处的正副处长;二等是技术专业,例如教育处、卫生处、法律处、警务处、火政处、医院、乐队和万国商团的中高级职员。这一二等的聘员基本都不是中国人,像百祥虽只是文书,却是上海本地人,属于特例。三等是纯粹的财会和秘书们;四等是外勤稽查人员;五等是室外非技术人员,主要是收税员。
   这个大城方方面面的日常要事,如城市卫生、城市交通、城市公共设施、城市建筑和城市治安,都按照专家管事的模式。从世界各地聘来了最有实际经验的人物,管理对工部局上层负责。凡是工部局董事会有什么垂询或要推行什么决策,就由总办处这个最高的行政部门去和各专业部门接洽,两头沟通,代理决策人的日常事务。
   百祥除了自己该做的工作,就喜欢睁大眼睛竖立耳朵,观看和聆听工部局这个巨大的机构里的协作过程。他熟知了这种为维护城市治安而建立的洋务体系:如果中国店铺在马路上晾晒他们的货品耽误了来往的车辆,那就以最快速度搬开碍路的东西,并对店铺加以警告和罚款。如果哪位欧洲绅士撞伤了本地人,那就协商落实赔偿。假如不能取得一致,或者欧洲人被告,他可以享受治外法权。哪怕产生不公平的裁决,本地人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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