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是乖乖女,从来都不是。
　　父母鸡飞狗跳式的婚姻,已把我锻炼成了百毒不侵的铁人,面对他们的吵闹和暴打,我的感情竟然麻木到可以没有泪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爱和恨。
　　所以,随离婚的妈妈来到王洛阳家之后,我便理所当然地把只长我一岁的他逼成了红着眼睛的豪猪。本来就是受过伤的单亲孩子,突然随自己的爸或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都非常不习惯,彼此像敌人一样保持着警惕。平日里,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攻击,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竖起来的长刺,一根不剩地统统扎到对方的身体里去。
　　那天夜里,尽管十月的天气已经泛起了深深的凉,我仍固执地站在厅里,拒绝到那间小室里睡觉:凭什么要我睡那么阴暗的小屋,而他要在阳光充足的大居室呢?我的抗议让老妈的脸红了又红,权当没听见。王洛阳的爸想问明情况却被妈妈拉进了里屋,两个人又嘀嘀咕咕去了。
　　王洛阳阴阳怪气地开大了音响,故意抖着肩膀做出一脸的陶醉状,我心头火起,一声不吭卷起被褥就要冲进他的领地,却被他毫不客气地搡了出来。
　　“女士优先,这样小的道理都不懂吗?”我竖起眉毛,恼羞成怒地向他狂吼。
　　“先入为主都不知道,亏你还上了三年级呢!拜托你用大脑想想好不好,这是在我家!”他高高胖胖的身体像熊一样堵在门口,一脸的蔑视。
　　我想,当时一定是他的表情和最后一句话严重刺激了我敏感的神经,我把被子扔到地上,扑过去就和他扭打在了一起。虽然我俩年岁相当,身高和体力却实在是相差悬殊,又瘦又小的我当然不能占什么便宜,不消一分钟,他尖硬的指甲便划破了我的前额……
　　结果是受伤的一方受到了特殊照顾:我头上蒙着一圈厚厚实实的绷带,公主般入住了我觊觎已久的大屋,而王洛阳,则在他爸的一顿暴打下咬着嘴唇,睡了我曾经的小床。
　　那一年,我九岁,他十岁。
　　
　　二
　　􀈁
　　我恨他,因为那道横亘在左眉上的伤疤。每当我们两个剑拔弩张的时候,我总会不失时机恶狠狠地撩起故意留长的流海,让那条细长的伤痕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在他惊惶的目光里幸灾乐祸,冷笑着看着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没了脾气。
　　的确,王洛阳已明显失去了斗志,先前我说吃面的时候,他必会嚷着要吃米饭,那次之后,他竟然不再和我唱反调了,只是冷冷地保持沉默,看都不看我一眼,害得我连用目光杀死他的机会都没有。
　　我一如既往地孤单,虽然和王洛阳在同一所中学上课,却刻意走了两条不同的路:他出门往左,我向右。有几次临走时,妈妈故做自然地叫我:“小美,快,和你哥一起走!”王洛阳的脸色便刷地变了又变,动作也僵硬了起来。嘁,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愿意,本姑娘还不乐意呢!我在楼道里挤他,不忘最后甩给他一句梆梆硬的结束语:“你不是我哥!”我没有哥,以前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我和他,不过是碰巧落在一个巢里的鸟,羽毛丰满之后,便是要各自分飞的。
　　那天尾随王洛阳,也只是个意外,以为他捧了一把鲜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却不想跟着他,竟到了郊外清冷的墓地。墓碑上那个温柔含笑的女人,应该是他妈吧?我正在猜测,冷不防王洛阳竟一头哭倒在那里,双膝跪地搂了石碑,断断续续喊出来的,是让人听了心碎的“妈,我想你……”一米七的身影几乎萎到泥地上,让我一时泪眼迷离,仿佛跪倒的那个人是我。
　　我被王洛阳背回了家。
　　怕被他发现,我慌里慌张地往台阶下跳,不小心扭伤了脚。他一言不发地看我几眼转身要走,我急得脸都红了,直着嗓子喊他:“哎!我的脚扭了。”问都不问一句,王洛阳把我抓小鸡一样直接甩到了肩膀上。想吼他动作粗鲁,又怕他把我扔在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走掉,只好识趣地闭嘴。
　　正是四月,微凉的天气里,他的背宽厚而温暖,我竟然双手搭着他的脖子,在晃晃悠悠的节奏中睡着了。
　　那一年,我十四岁,他十五岁。
　　
　　三
　　􀈂
　　不是不想喊他哥,是张不开口。
　　渐渐熟悉的家里,有了跟以前截然不同的味道,平和的空气、融洽的关系都在梳理着我思想的羽毛,让我的心理日趋成熟,也平添了许多小女生的依赖。三年的高中,是早工作的王洛阳代替忙着搞运输的爸妈送我接我的,做我爱吃的饭菜,他能直视着我的眼睛亲热地叫我一声小美,而我,却始终喊不出那声“哥”。
　　高三那年的春天,我因为和朋友们在油菜花地里玩得时间太长引发了面部皮肤过敏,治疗不当又形成严重的过敏性皮炎,整个面部肿得几乎溃烂。没办法,只好休假治疗。回到家里的时候,恰逢他刚刚下班,见了我的惨状二话不说便把刚刚领到的一千元工资塞到了我手里,说:“小美,别急,咱找最好的医院,花多少钱哥都给你!”我的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一边不争气地哭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多好,我有哥了!
　　在医院打点滴的时候,我数着妈妈头上的白发竟然毫无来由地想到了王洛阳,叹口气说:“我哥那人,其实挺好的。”只这么一句,妈妈就搂住我流出了眼泪,哽咽着说:“我家小美有亲人了,以后,在这世上就多个人疼了……“
　　虽然我在他面前仍是指名道姓地喊他,背地里却指着王洛阳对朋友们说这是我哥,在他的女朋友面前,也总是我哥长我哥短的。他偶尔听见那么一句半句,便高兴得象捡了宝一样。
　　那一年,我十八岁,他十九岁。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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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肚子巨痛发作的时候,我正一个人窝在实习单位的宿舍里,挣扎着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听的竟是王洛阳。我吸着气说我肚子痛,受不了!他方才平稳的声音忽地提高了八度,说:“你等等,我让妈来和你说!”然后,电话另一端便响起妈妈慌慌的声音,说:“小美,忍一忍,你哥马上就过去……”妈妈自顾自地说了好长时间,终于在一阵急似一阵的敲门声中停了下来。
　　我捂着肚子挪到门口,抖着手打开了门:外面正是王洛阳,他上身穿羽绒服,下面只是一条保暖裤,我滑倒在他脚下的时候,看见他光着两只脚丫,抖抖索索地站在十二月的凌晨……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医生说我是急性阑尾炎,幸亏及时做了手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妈妈就守在旁边,眼眶湿湿地对我说:“小美,多亏了你哥!他急着骑摩托车过去救你,把拖鞋都甩飞了,联系不上救护车,他就光着脚背你去医院,两只脚全被扎伤了。你在急救室,你哥就蹲在门口守着,谁劝也不离开……”
　　正说着,王洛阳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笑着说他的脚不碍事,下午就好。然后,他把头扭向我:“小美,想吃点儿什么?我这就回去给你做。”
　　我忍着刀口的疼痛,拉住他的手向他微笑,不假思索毫不客气地说:“哥,我想喝你做的滑子菇炖鸡汤!”他的眼圈倏地红了,低着头答应一声赶紧转过身去,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他在流泪。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他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