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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秋辞踏入隔世镜时，镜中的景象如走马灯般于眼前纷乱呈现。
坐于王座上拥着美人不理国事的君王，在朝堂上双目交会、心怀叵测的臣子，战火蔓延的村庄，举兵起义的平民，入眼尽是乱臣贼子、战火流离。
最后，眼前所现却是一场细雨，雨落入湖面，泛起清浅涟漪。湖边是手执竹伞路过的男子，背影修长，堪堪入画。
她一脚踏空，直直落入湖中。她不会浮水，只能奋力挣扎，湖水涌入口鼻，她大声呼救。就在她快绝望时，有人抱住她向岸边游去。
上了岸，她大口喘息，抬头便看见了面前的男人。水珠顺着他的长发滴落，极为狼狈的模样，却难掩周身清冷。
“小姑娘，该松手了。”男人声音微哑，皱眉低头看她。
宋秋辞立刻松开抓住他衣袖的手，讷讷地道：“谢公子相救。”
男人站起来，冷笑道：“这世道寻死之人颇多，可如你这般刚投湖就急着呼救之人，我倒是第一次看到。”
宋秋辞想开口辩解，却忽然想到如今世道混乱不堪，她若一人定然无处可去，饱经战乱之苦不如找个地方安身。她忽而转了话锋：“我不幸遭战火波及，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下才想寻死。”她期期艾艾，虽胡乱扯谎，十分假中倒掺了七分真来。
男人的眸子如幽井般看不见底，眉骨上有淡淡伤疤，本就清俊的脸上莫名生了阴冷气息。他低头审视她，许久才低低“嗯”了声，转身径自离去。
宋秋辞追上去：“还望公子能收留我，予我一席之地，为奴为婢，全凭公子决断。”
“乱世人人自顾不暇，我救你只因你还存着求生之意，若每个人都如你这般，我岂非成了救世主？”男人继续向前走着。
宋秋辞只得停下脚步，在他身后道：“先生可想知道天下将来的局势？奸臣昏君如何万劫不复，不得善终，乱世何时终结，盛世何时开始？”
前面男子顿住脚步，转身看她：“你说什么？”
“承平十二年，权臣赵渊遇刺身死，同年十月，楚王带兵攻入长安，承平帝自焚于青阳宫，楚王称帝，改年号宣和。宣和十年，宣和帝平诸王之乱，勤政事，爱子民，大行教化之道，终迎来成沥百年盛世清平。”
2
宋秋辞跟在男子身后，穿过街道，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中。
她随他进屋，借着屋中烛火，细细打量周遭一切，屋中挂着许多丹青，有山有水，有花有月，一眼看去似画遍天下的景色。
“你今日所言可是真的？”男人忽然问她。
“这是成沥未来的国运，先生若相信我，莫问我如何知晓，待三年后楚王称帝，我自会离开。”宋秋辞全无了白日的谨慎，她跟随国师数年，懂得些许占卜之术，观他面相，此人非池中物，因而才放手一搏，说出天下局势。
他将她留了下来。后来宋秋辞才知晓，他叫左青修，是长安颇有名气的画师。
他作画时，宋秋辞喜欢撑头看他。他与旁人不同，以左手执笔，作画时有种说不出的淡雅，极像世家大族的清贵公子。
宋秋辞有时会拿起纸笔，仿着左青修的模样作画。这姑娘眉眼间一副聪明模样，于丹青上却着实不是什么好料子。院中桂树被她画得张牙舞爪，天上飞鸟被她硬生生画成了野鸭。
当她把这些拿给左青修看时，左青修难得笑出声：“往后你还是跟在我身后学丹青吧。”
于是她拜了师，和左青修学起丹青来。最初，左青修只是画些简单的事物让她临摹。第一次他画完了一株君子兰，而后坐在一旁看书。宋秋辞将笔悬于半空迟迟不下笔，直至墨水沿笔端滑落于宣紙上，她才惊醒，便用手胡乱去擦，倒把纸弄糊了大半。
左青修重拿了一张纸置于案上，自身后抓住她的手画起来。他右手没什么力气，只能虚虚地扶着她的手在纸上临摹。不过数笔，一幅君子兰已跃然纸上。
她并未看画，只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千般风华，万般风雅。
3
左青修其实是个极温和的人。他总在一旁提点她作画，教她画芳草树木、行云流水。
他有时会同她讲些故事，同她说成沥的山河是如何美好壮阔。
他说，这些景色被战火烽烟侵蚀，早失去了原本模样，大好河山因此无人欣赏。
如是平安过了一年，她作画的技艺愈发好起来，左青修指一物她都能画得七八分相似，可他从未教她画人。
她有次问他，他却道：“成沥有这么一说，女子学丹青，所画的第一个人只能是心仪之人，一旦画出，便将自已一生的情意融于画中。往后，再无法爱上他人。”
她只当是玩笑，很快将此事抛于脑后。
这一年是承平十年，帝都发生几起命案，死的全是朝廷命官。他们的死法也尽数相同，都是在梦中睡去，然后再没能醒来。
很快这件事便在长安传开，继而有流言传出，大抵是君主不仁，残害百姓，这些官员的死就是遭了天谴。
“死的大多是贪官奸臣，幕后之人一来靠流言激怒民心，二来使官员惊惧，反心更甚。”宋秋辞将近来之事做了评价。
“小姑娘见解颇深，若为男子定有一番作为。”门外响起男子的声音。
左青修察觉到了什么，当即将她拉向身后。
那个人是当朝丞相——赵渊。赵渊来意简单，只是让左青修帮他完成一幅江山图。
看似简单的要求，宋秋辞却知晓，这幅江山图所画的不仅是成沥河山，其中还藏有各个边关要地的路线图。赵渊位极人臣，上惑君主，下欺忠臣，在承平末年与外邦勾结，助其攻陷成沥国土。
左青修听赵渊说明来意，沉默许久，而后抬眸与赵渊对视：“在下画技拙劣，无能力画此图，请相爷另请高明。”
赵渊面上笑着，眼中却带了身居高位者独有的威慑：“你的过去虽然被重新编排，可我依旧查出了你的身份。不过左家余孽罢了，我当年未曾赶尽杀绝，放你一条生路，而今找到你，你也应为我所用。也许我能让你再次入朝为官，享尽荣华富贵。” “我不是相爷所救，而当年的左家却因相爷才举家被灭，我背负灭门之仇，怎可能答应你的要求。”他抬眼直视他。
左青修这样的人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常人难忍之痛，于他而言，无论何种方法求他作画都不能让他答应。
赵渊沉吟片刻，眼光无意间瞥过宋秋辞，忽然笑起来：“你终有一日要答应我的。”他说得笃定，而后径自离开。
左青修依旧站在那儿，静静地凝视着远方，平日沉寂的眸中尽是冷漠。宋秋辞低声唤他，他才反应过来，清绝的脸上划过一丝无力的笑：“秋辞，你走吧，在我身边的人大抵不会有好下场，走得越远越好，莫要……再让我看见你，找个地方安身，好好活下去。”
他得罪了赵渊，赵渊若报复，待在他身边可能再无安宁。
她明白他的意思，最后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男人的双肩在这一刻看来极为瘦削，而这肩上所承载的东西许是宋秋辞永远无法知晓的。她只知，男人的身影愈发单薄，好似往后历经风雨只剩他一人。
事实上，在未遇到她时，他始终是一个人。
4
宋秋辞最终选择了离开。
她出了长安，又回到了护城河边。彼时夜色已深，她一人坐在岸边，看着天边星辰，想起他们的初遇。男子跨过二十年的时光，入水将她救起，带她回去，免她乱世流离、漂泊无依。他说自己并非圣人，并非贤者，不会在意谁，更不会保护谁。
可她却知道，他的心比谁都要柔软。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就在她的身后，以保护者的姿态静静观望她，可她不敢回头。她想，若他不要她，这样的世道还有谁敢收留她？
身后有刀剑声传来，尖叫哭喊之声不绝于耳。宋秋辞猛地回身，便看见了大片匪寇，以及拿着刀剑肆意砍杀的民众。
那是她一生未曾看过的场景，女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哭喊求饶，男人想要反抗，却招架不住刀枪。
宋秋辞踉跄着向城门跑去，她想逃离这个人间炼狱，回到那人身边。
有人自身后拉住她，将她一把扯进怀里：“秋辞，别怕。”
她的身子如幼兽般颤抖：“左青修，不要让我离开了，这个世道那么黑暗，我没办法活下去的。”
他没说话，只是捂住她的眼，带她步入身后的密林。她抓住他的衣袖，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他就一遍遍应着，温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他的指腹异常温暖，在一瞬驱走了所有惧意。
他说：“这世道虽乱，但以后你不用害怕一个人了，我来给你一个家。”
如是过了数月，朝中又发生变故，楚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从白城起兵，攻入长安。而朝中官员死亡之案，赵渊扬言是府中反贼蓄意谋杀，将各官员近身侍从抓入狱中，逼其认罪后处死。不想案子刚了，又有官员死亡，朝内外混乱不堪。
左青修近来出门愈发频繁，这日他回来时已近黄昏。他坐在案前作画，很快以手支头睡了过去。
彼时晚霞满天，染红了半边天，霞光透过窗洒落在他的侧脸上，掩去了平日里伪装的冷漠。宋秋辞看着他的侧脸入了神，鬼使神差地拿出纸笔，在宣纸上勾画，他的眉、他的眼、他周身难掩的风华皆被她画出。明月初升，画上之人于火光映衬下，轮廓渐渐分明。
她终于画成了他。画中所藏的情意毫无遮掩，宋秋辞终发现了自己心中暗生的情愫。
她极为平静地将画卷起，藏于衣袖中。
年轻孤寂如冰雪般冷傲的画师，神秘如斯，俊朗如斯，任哪个在乱世中迷路的姑娘都会爱上的吧。
可这份情意，于她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不足为外人道也。
5
宋秋辞正要将这份情愫收敛安放，却在左青修去画堂时被人劫走。
宋秋辞再次醒来时，周遭一团漆黑。
“这是左青修身边的姑娘，你要做的很简单，让这姑娘如他妹妹那样，清白被毁，名声尽污。他不愿画江山图，我只能用他身边的人做筹码了。”赵渊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一个眼中凶光极盛的男子朝她靠近，她开始害怕恐慌，喉咙间发出呜咽之声。
门猛地被推开，男子受惊，匆忙起身，身子却猛地一顿，有人自身后将利器刺入男子的身体。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杀人。他一步步向她走来，轻轻环住她：“秋辞，幸好来得及，幸好……”卸下平日所有伪装，声音颤抖。
她心中为自己所设的墙在此刻彻底坍塌，她知道，这场爱情她再无法逃避了。
有泪顺着眼角滑落，她哭着为他擦去脸上的鲜血：“从你那日来护城河边寻我回家时，我便知道你会保护我，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来救我。”
“你知道吗？除了他我还杀过许多人。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良善，我有私心也有欲望，只因你是我身边的最亲近的人，我唯一想护住的人，我只能尽自己所能保护你。”他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蹲下身将她背出去。
他背着她一步步走在路上，月华万里铺就回家的路。她靠在他的肩上，闻着他身上独有的墨香，头一次听他提起过往。
“我十七岁那年，父亲因调查官员行贿案得罪赵渊，族中但凡有牵扯的人都被流放。我初入仕途，不知官场险恶，本以为前路一片光明，却在一夕间失去所有。流放途中，那些官兵用鞭子抽打辱骂我们，他们任意欺凌面容姣好的女眷，没有任何礼法拘束。他们说，他们就是天道真理。我有一个妹妹，她在流放途中跃入湖中，只为了她那个软弱无能的哥哥。”他惨然笑开，音调悲凉。
她没有说话，只微微抱紧他。
“我当年一心盼着世道清明，长安繁华便以为处处皆是乐土，可我错了，如此无能的臣子，如此昏庸的君王，又怎可能会有清明？于是我在夜里杀了两个官兵逃了出来，孤身一人返回长安。我当时右手断了，落了满身傷痕，后被楚王所救。他知道我的身份，要我为他效力，我答应了他。”他看着天边明月，好似看到了多年前不堪回首的时光。
她终是哽咽出声，有什么在她心中逐渐清晰，她颤声问他：“他让你为他做什么？” “我开始学习用左手作画，虽不能习武，依然学会了杀人。我在画中熏染了一种草药，与官员朝服上的香混合就成了慢性毒药，长安死的那些官员是我杀的。他们慕名来求画，但凡是贪官、是奸臣，我都在画中染了毒。”
这时已走到门前，他将她从背上放下：“我不会让你重蹈我妹妹的覆辙，我背负满身罪孽杀戮，早已身坠地狱，无法翻身，只愿你能自在无忧、简单纯粹。”
他说完转身进门，她却蓦地拉住了他：“左青修，如果我……”
他的眸色在暗夜里愈发幽深，许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竟弯唇笑了起来：“你还有大好的年华要度过，不该为我这样的人蹉跎一生。”
他将这些都告诉她，只是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为自己毕生所求的理想慷慨赴死。既然结局已注定，又何必让他所爱之人拜拜耗费光阴。
6
那日，左青修去救她，看见了站在门前的赵渊，终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于是在音华山十里亭中，他去见了楚王。
那个未来的君王负手而立，语气凝重：“你想好了，答应画江山图，你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无论成败，最后只有一个结局。”
“我这一生受了太多苦难，信仰骄傲早已消磨殆尽，既然赵渊终会为人所杀，为何杀他的人不是我？”他身子挺得笔直，如一把待出鞘的剑，散出的光芒随时可慑伤他人。
楚王神色动容：“如今赵渊掌权，杀了他虽可重塑盛世，可你只会成为一颗弃子，背负刺杀丞相之名被送入刑场，史书上不会留下你的只言片语，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在乎你。你曾经所求的清名功禄都不会拥有，你真要这么做？”
他蓦地笑了，语调渐渐柔软：“如今这些对我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并非被所有人遗忘，有一个人会记得我。我也并非失去了所有，至少我在死前拾回了一个儒生该有的傲骨。”
他生于高门大族，自幼通读四书五经，学习经纶学说，于他而言，他的一生只有读书科考走上仕途。他骨子里是儒生、是雅士，他的骄傲无法容忍他放弃一生的清名功禄，即便他的前程尽数毁于乱世，若活下来，待楚王称帝他还有可能实现年轻时的愿望。
只是他遇到了那个姑娘，他不愿她一人面对乱世苦楚，不愿她不能平安地待在他身边，他最终选择以最残酷的方式完成自己的使命。
等她离开的那一日，他的责任尽了，便会去杀死赵渊。
左青修所画的江山图要将成沥大半河山收于其中，还要暗藏数十个边关要口，需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
这一画便是两年，他知道，那日他同她说的话全然无用，他一眼看透了她眼中情意，却未曾让她开口说出。
这姑娘一旦确定心意，便固执如顽石，再无转圜余地。
他无法不在意她，无法去疏远她，这两年他未曾让她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心意，他只会尽自己所能让一切停在最初的模样。
好像他还是那个教她学画的画师，她也依然是在乱世迷路的女孩。他照顾她三年，两人从未有过逾越，从未生过任何情愫。
承平十二年，上元节时，左青修难得有兴致，带她走在人潮中。长安城游人如织，熙攘嘈杂。
看着长安一派辉煌，灯火轻转间，左青修轻声开口：“而今，乱世未平，长安依然繁华如初，这就是所谓的帝都、所谓的国土。”
她透过他的双眼看到的却是彻骨的寒意、讽刺与嘲笑。
“长安越是繁华，内里则越是残破不堪。如今民怨四起，楚王举兵，不也暗示了朝代终结、盛世开始？”
左青修仰头看着浩荡星空，伴随着烟花满天，低声笑起来：“盛世如何而来，不过是历经一次次兴盛衰败，王朝更迭，凭着乱世之人心中的道义，用累累白骨鲜血所堆砌成的无上荣光。”
声音极小，很快被人群淹没。宋秋辞未曾听清，正欲细问，转身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宋秋辞逆着人流寻找，再未找到他，直至人烟稀少，她终是无措起来，慌乱地看向四周，却蓦地在桥头看见他。
他正挽起袖子，将手中莲灯放入水中，面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抑郁忧伤。风吹起他的墨色长发，遮住了他耀若星辰的眸子，衣袍随风翩飞，长身玉立，美好至斯。
她就这般看着他，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仿佛只要这么看着他，便是一生。
似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转头，对她笑了起来：“秋辞，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左青修抬眸端视她，问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放这花灯？”
她摇头，未曾说话，左青修转而看向河中飘摇的莲灯：“从承平帝继位以来，为道义与真理孤身赴死的人不计其数，他们心中有正义，有良知，可最终不过化成一具枯骨，下场凄惨。我今日来此，一为祭奠万千忠魂，二為了我身边的姑娘，若有一日我不在她身边，我希望她不用畏惧前途艰难、世道险恶，大胆地往前走。毕竟，我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7
宋秋辞三年前的秋日来到这里，自当在三年后的秋日离开。
她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心中所想，却在最后，将丹青给了他。他打开画卷，终看到了女孩画的自己。
“你说过女子所画的第一幅画只能是自己所爱之人，当时我不信，可当我画完后，怕是真的无法爱上他人了。”
她上前抱紧他，声音柔软坚定，未等他开口，便同他说出自己埋藏了两年的秘密。
“我是宣和年间当朝国师的弟子，他说我是天命之人，因而在宣和十七年将我送回了承平九年的乱世。他让我在这里生活三年，我的出现会在不经意间改变一个人的命轨，致使他杀死赵渊，换来往后的盛世太平。”
原来上天早已注定，他会收留她，予她保护，予她心安，最后他终于将她当成自己珍视的姑娘。为了护她画江山图，最后杀死赵渊，终结乱世。
“左青修，我要走了，可我对你的喜欢不是年少的一时冲动，而是真真切切要与你在一起。你能不能答应我，现在你不能给我的，二十年后全都给我？” 左青修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只余了一句：“二十年后我两鬓斑白，过了人生大半年华，你却还是这般模样。你应寻一个更好的归所，嫁人生子，儿女绕膝，过一个普通女子该有的生活。”
“你所说的良人在侧、娇儿绕膝固然极好，可我心中无法安稳，不管到哪里，都只能漂泊无依，无法寻到归处。”
她仰头看他，眸中有微光闪烁：“我会去找你，穷尽一生也会去寻你。”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无奈：“我会好好活着，因为我要亲眼看看你所说的那个盛世，君王贤明，臣子仁孝，无人流离失所，无人蒙受冤屈，无人历经苦难隐忍而活。鲜衣怒马的少年能在最美好的光景，春风得意，踏马入朝堂，赋予这世间最为清明的色彩。”
他走上前欺身在她額间落下一吻，轻易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哪怕现在再阴暗、再绝望、再黑白难肃、再忠奸不分，我也会好好活下去。二十年后，洛阳城外，护城河畔，我娶你回家。”
她在黄昏的时候离开，他亲眼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虚空。他终于明白，他这一生唯一的光亮也离他而去了。
左青修看着她消失的地方，竟低声笑出来：“心中无法安稳，大可以欺瞒自己一生，欺瞒自己可以一生安乐无虞。”
他今年二十七岁，二十年后他依旧二十七岁，她也依旧年轻。这场黄粱大梦，终有醒来的一日，但足够他与她去缅怀一生。
他带着江山图去见了赵渊。
赵渊接过他所画的江山图，缓缓打开。数十米长的卷轴，画尽了成沥的河山，也画尽了左青修年幼时所有的幻想。
若问他幼时有何心愿，就是功成名就之时，他要踏马看遍天下景色，好好地看着这片他爱的山河，尽他所能赋予这世间更为清明的色彩。
可后来，他从富贵公子一夕之间沦为囚徒，也大抵明白这世上的法则：是非不辨，忠奸不分，好人不得好死，恶人却能善终。若想生存，只有泯灭自己的良知与信仰，抛却自己的国家，忘记心中曾有的热血。可他不想如此，也不会如此，哪怕在这片他曾以为是乐土的无间地狱中粉身碎骨，永世难以翻身。
画中传来阵阵异香，赵渊心神微一恍惚，左青修便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口。待赵渊反应过来，生死已成定局。
门外护卫听到响动，闯入屋内，刀剑尽数指向他。他全然不顾只看着窗外，看向了谁都无法参透的虚空，低声笑了起来。
他终于杀了他，终于还给了她一个盛世清明。
而他放弃了那个他所爱的姑娘，终选择独自一人归于尘土。
8
宣和二十四年，年过半百的君王带着亲卫出巡，路过护城河边忽然停下来。那里坐着一个女子，素衣罗裙，墨发及地，他一眼认出了她。
“四年了，你还在等他？”君王向她缓缓走来。
她回身，依旧年轻，依旧貌美，依旧如他画上所画的那般好风华：“四年前我回来时，曾求国师帮他算过一卦，卦象平和，我便知道他还在等我。可是我寻了他四年，却寻不到他。”
君王微微叹息：“他也许早已娶妻生子，不愿再等你，姑娘又何苦执着。”
女子蓦地笑了：“皇上，当年那个乱世，你让他为你所用，便知道他并非轻易背信之人，他的居所早被夷平，我只能在长安找他。现在想想，也许他正像曾经所希望的那样，踏遍成沥，看尽大好山河，沉醉而忘却归路。”
“那你今后……”
“我准备离开长安，大漠孤城，江南烟雨，他定然会在一处等我。我寻着他走过的脚步，终有一日会找到他。”她说完身子向前微倾算全了帝王之礼，转身离开，行至一半她忽地转身看他，“也许从我回到承平九年，他将我从护城河边救下时就已经注定，我这一生只能寻找，只能等待。”
寻找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等待一个再不会回来的人。
君王目送她离开，转眸看向湖边杨柳，杨花纷飞，树下恰是他的埋骨之地。
他二十七岁后的卦象平安顺遂，无病无灾，可她又怎会不知道，如此平和的卦象，并不代表他还活着，也许……他早在二十七岁那年便孤身一人，埋入黄土。
他一生被信仰左右，一生不愿向这个乱世低头，她也只能装作不知，只能去寻找。
君王依旧记得，二十年前，左青修杀了赵渊，被关入牢房，他曾易容去看他。他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目光坦然：“我只求还我所爱之人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让她完满无忧地度过这一生。”
于是，他孤身一人赶赴刑场，终成全了他一生追求的理想与傲骨。
他死后，他命人将他埋葬，连同那两幅丹青。一幅是她所画的他，另一幅则是他死前所画的她。杨花翩然而落，落在女孩的衣上和发上，那姑娘笑弯了眉眼，温柔地凝视着他。
本当是极美的画，却被他硬生生画出悲伤与绝望来。
因为这本就是场注定无望的爱情。
他至死都不愿将丹青给她，至死也没有承认自己的心意，可他爱她的方式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惨烈，都要深情。
以一己之力，改变乱世，换她一生平安康乐。
宋秋辞踏入隔世镜时，镜中的景象如走马灯般于眼前纷乱呈现。
坐于王座上拥着美人不理国事的君王，在朝堂上双目交会、心怀叵测的臣子，战火蔓延的村庄，举兵起义的平民，入眼尽是乱臣贼子、战火流离。
最后，眼前所现却是一场细雨，雨落入湖面，泛起清浅涟漪。湖边是手执竹伞路过的男子，背影修长，堪堪入画。
她一脚踏空，直直落入湖中。她不会浮水，只能奋力挣扎，湖水涌入口鼻，她大声呼救。就在她快绝望时，有人抱住她向岸边游去。
上了岸，她大口喘息，抬头便看见了面前的男人。水珠顺着他的长发滴落，极为狼狈的模样，却难掩周身清冷。
“小姑娘，该松手了。”男人声音微哑，皱眉低头看她。
宋秋辞立刻松开抓住他衣袖的手，讷讷地道：“谢公子相救。”
男人站起来，冷笑道：“这世道寻死之人颇多，可如你这般刚投湖就急着呼救之人，我倒是第一次看到。”
宋秋辞想开口辩解，却忽然想到如今世道混乱不堪，她若一人定然无处可去，饱经战乱之苦不如找个地方安身。她忽而转了话锋：“我不幸遭战火波及，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下才想寻死。”她期期艾艾，虽胡乱扯谎，十分假中倒掺了七分真来。
男人的眸子如幽井般看不见底，眉骨上有淡淡伤疤，本就清俊的脸上莫名生了阴冷气息。他低头审视她，许久才低低“嗯”了声，转身径自离去。
宋秋辞追上去：“还望公子能收留我，予我一席之地，为奴为婢，全凭公子决断。”
“乱世人人自顾不暇，我救你只因你还存着求生之意，若每个人都如你这般，我岂非成了救世主？”男人继续向前走着。
宋秋辞只得停下脚步，在他身后道：“先生可想知道天下将来的局势？奸臣昏君如何万劫不复，不得善终，乱世何时终结，盛世何时开始？”
前面男子顿住脚步，转身看她：“你说什么？”
“承平十二年，权臣赵渊遇刺身死，同年十月，楚王带兵攻入长安，承平帝自焚于青阳宫，楚王称帝，改年号宣和。宣和十年，宣和帝平诸王之乱，勤政事，爱子民，大行教化之道，终迎来成沥百年盛世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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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秋辞跟在男子身后，穿过街道，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中。
她随他进屋，借着屋中烛火，细细打量周遭一切，屋中挂着许多丹青，有山有水，有花有月，一眼看去似画遍天下的景色。
“你今日所言可是真的？”男人忽然问她。
“这是成沥未来的国运，先生若相信我，莫问我如何知晓，待三年后楚王称帝，我自会离开。”宋秋辞全无了白日的谨慎，她跟随国师数年，懂得些许占卜之术，观他面相，此人非池中物，因而才放手一搏，说出天下局势。
他将她留了下来。后来宋秋辞才知晓，他叫左青修，是长安颇有名气的画师。
他作画时，宋秋辞喜欢撑头看他。他与旁人不同，以左手执笔，作画时有种说不出的淡雅，极像世家大族的清贵公子。
宋秋辞有时会拿起纸笔，仿着左青修的模样作画。这姑娘眉眼间一副聪明模样，于丹青上却着实不是什么好料子。院中桂树被她画得张牙舞爪，天上飞鸟被她硬生生画成了野鸭。
当她把这些拿给左青修看时，左青修难得笑出声：“往后你还是跟在我身后学丹青吧。”
于是她拜了师，和左青修学起丹青来。最初，左青修只是画些简单的事物让她临摹。第一次他画完了一株君子兰，而后坐在一旁看书。宋秋辞将笔悬于半空迟迟不下笔，直至墨水沿笔端滑落于宣紙上，她才惊醒，便用手胡乱去擦，倒把纸弄糊了大半。
左青修重拿了一张纸置于案上，自身后抓住她的手画起来。他右手没什么力气，只能虚虚地扶着她的手在纸上临摹。不过数笔，一幅君子兰已跃然纸上。
她并未看画，只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千般风华，万般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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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青修其实是个极温和的人。他总在一旁提点她作画，教她画芳草树木、行云流水。
他有时会同她讲些故事，同她说成沥的山河是如何美好壮阔。
他说，这些景色被战火烽烟侵蚀，早失去了原本模样，大好河山因此无人欣赏。
如是平安过了一年，她作画的技艺愈发好起来，左青修指一物她都能画得七八分相似，可他从未教她画人。
她有次问他，他却道：“成沥有这么一说，女子学丹青，所画的第一个人只能是心仪之人，一旦画出，便将自已一生的情意融于画中。往后，再无法爱上他人。”
她只当是玩笑，很快将此事抛于脑后。
这一年是承平十年，帝都发生几起命案，死的全是朝廷命官。他们的死法也尽数相同，都是在梦中睡去，然后再没能醒来。
很快这件事便在长安传开，继而有流言传出，大抵是君主不仁，残害百姓，这些官员的死就是遭了天谴。
“死的大多是贪官奸臣，幕后之人一来靠流言激怒民心，二来使官员惊惧，反心更甚。”宋秋辞将近来之事做了评价。
“小姑娘见解颇深，若为男子定有一番作为。”门外响起男子的声音。
左青修察觉到了什么，当即将她拉向身后。
那个人是当朝丞相——赵渊。赵渊来意简单，只是让左青修帮他完成一幅江山图。
看似简单的要求，宋秋辞却知晓，这幅江山图所画的不仅是成沥河山，其中还藏有各个边关要地的路线图。赵渊位极人臣，上惑君主，下欺忠臣，在承平末年与外邦勾结，助其攻陷成沥国土。
左青修听赵渊说明来意，沉默许久，而后抬眸与赵渊对视：“在下画技拙劣，无能力画此图，请相爷另请高明。”
赵渊面上笑着，眼中却带了身居高位者独有的威慑：“你的过去虽然被重新编排，可我依旧查出了你的身份。不过左家余孽罢了，我当年未曾赶尽杀绝，放你一条生路，而今找到你，你也应为我所用。也许我能让你再次入朝为官，享尽荣华富贵。” “我不是相爷所救，而当年的左家却因相爷才举家被灭，我背负灭门之仇，怎可能答应你的要求。”他抬眼直视他。
左青修这样的人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常人难忍之痛，于他而言，无论何种方法求他作画都不能让他答应。
赵渊沉吟片刻，眼光无意间瞥过宋秋辞，忽然笑起来：“你终有一日要答应我的。”他说得笃定，而后径自离开。
左青修依旧站在那儿，静静地凝视着远方，平日沉寂的眸中尽是冷漠。宋秋辞低声唤他，他才反应过来，清绝的脸上划过一丝无力的笑：“秋辞，你走吧，在我身边的人大抵不会有好下场，走得越远越好，莫要……再让我看见你，找个地方安身，好好活下去。”
他得罪了赵渊，赵渊若报复，待在他身边可能再无安宁。
她明白他的意思，最后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男人的双肩在这一刻看来极为瘦削，而这肩上所承载的东西许是宋秋辞永远无法知晓的。她只知，男人的身影愈发单薄，好似往后历经风雨只剩他一人。
事实上，在未遇到她时，他始终是一个人。
4
宋秋辞最终选择了离开。
她出了长安，又回到了护城河边。彼时夜色已深，她一人坐在岸边，看着天边星辰，想起他们的初遇。男子跨过二十年的时光，入水将她救起，带她回去，免她乱世流离、漂泊无依。他说自己并非圣人，并非贤者，不会在意谁，更不会保护谁。
可她却知道，他的心比谁都要柔软。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就在她的身后，以保护者的姿态静静观望她，可她不敢回头。她想，若他不要她，这样的世道还有谁敢收留她？
身后有刀剑声传来，尖叫哭喊之声不绝于耳。宋秋辞猛地回身，便看见了大片匪寇，以及拿着刀剑肆意砍杀的民众。
那是她一生未曾看过的场景，女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哭喊求饶，男人想要反抗，却招架不住刀枪。
宋秋辞踉跄着向城门跑去，她想逃离这个人间炼狱，回到那人身边。
有人自身后拉住她，将她一把扯进怀里：“秋辞，别怕。”
她的身子如幼兽般颤抖：“左青修，不要让我离开了，这个世道那么黑暗，我没办法活下去的。”
他没说话，只是捂住她的眼，带她步入身后的密林。她抓住他的衣袖，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他就一遍遍应着，温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他的指腹异常温暖，在一瞬驱走了所有惧意。
他说：“这世道虽乱，但以后你不用害怕一个人了，我来给你一个家。”
如是过了数月，朝中又发生变故，楚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从白城起兵，攻入长安。而朝中官员死亡之案，赵渊扬言是府中反贼蓄意谋杀，将各官员近身侍从抓入狱中，逼其认罪后处死。不想案子刚了，又有官员死亡，朝内外混乱不堪。
左青修近来出门愈发频繁，这日他回来时已近黄昏。他坐在案前作画，很快以手支头睡了过去。
彼时晚霞满天，染红了半边天，霞光透过窗洒落在他的侧脸上，掩去了平日里伪装的冷漠。宋秋辞看着他的侧脸入了神，鬼使神差地拿出纸笔，在宣纸上勾画，他的眉、他的眼、他周身难掩的风华皆被她画出。明月初升，画上之人于火光映衬下，轮廓渐渐分明。
她终于画成了他。画中所藏的情意毫无遮掩，宋秋辞终发现了自己心中暗生的情愫。
她极为平静地将画卷起，藏于衣袖中。
年轻孤寂如冰雪般冷傲的画师，神秘如斯，俊朗如斯，任哪个在乱世中迷路的姑娘都会爱上的吧。
可这份情意，于她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不足为外人道也。
5
宋秋辞正要将这份情愫收敛安放，却在左青修去画堂时被人劫走。
宋秋辞再次醒来时，周遭一团漆黑。
“这是左青修身边的姑娘，你要做的很简单，让这姑娘如他妹妹那样，清白被毁，名声尽污。他不愿画江山图，我只能用他身边的人做筹码了。”赵渊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一个眼中凶光极盛的男子朝她靠近，她开始害怕恐慌，喉咙间发出呜咽之声。
门猛地被推开，男子受惊，匆忙起身，身子却猛地一顿，有人自身后将利器刺入男子的身体。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杀人。他一步步向她走来，轻轻环住她：“秋辞，幸好来得及，幸好……”卸下平日所有伪装，声音颤抖。
她心中为自己所设的墙在此刻彻底坍塌，她知道，这场爱情她再无法逃避了。
有泪顺着眼角滑落，她哭着为他擦去脸上的鲜血：“从你那日来护城河边寻我回家时，我便知道你会保护我，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来救我。”
“你知道吗？除了他我还杀过许多人。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良善，我有私心也有欲望，只因你是我身边的最亲近的人，我唯一想护住的人，我只能尽自己所能保护你。”他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蹲下身将她背出去。
他背着她一步步走在路上，月华万里铺就回家的路。她靠在他的肩上，闻着他身上独有的墨香，头一次听他提起过往。
“我十七岁那年，父亲因调查官员行贿案得罪赵渊，族中但凡有牵扯的人都被流放。我初入仕途，不知官场险恶，本以为前路一片光明，却在一夕间失去所有。流放途中，那些官兵用鞭子抽打辱骂我们，他们任意欺凌面容姣好的女眷，没有任何礼法拘束。他们说，他们就是天道真理。我有一个妹妹，她在流放途中跃入湖中，只为了她那个软弱无能的哥哥。”他惨然笑开，音调悲凉。
她没有说话，只微微抱紧他。
“我当年一心盼着世道清明，长安繁华便以为处处皆是乐土，可我错了，如此无能的臣子，如此昏庸的君王，又怎可能会有清明？于是我在夜里杀了两个官兵逃了出来，孤身一人返回长安。我当时右手断了，落了满身傷痕，后被楚王所救。他知道我的身份，要我为他效力，我答应了他。”他看着天边明月，好似看到了多年前不堪回首的时光。
她终是哽咽出声，有什么在她心中逐渐清晰，她颤声问他：“他让你为他做什么？” “我开始学习用左手作画，虽不能习武，依然学会了杀人。我在画中熏染了一种草药，与官员朝服上的香混合就成了慢性毒药，长安死的那些官员是我杀的。他们慕名来求画，但凡是贪官、是奸臣，我都在画中染了毒。”
这时已走到门前，他将她从背上放下：“我不会让你重蹈我妹妹的覆辙，我背负满身罪孽杀戮，早已身坠地狱，无法翻身，只愿你能自在无忧、简单纯粹。”
他说完转身进门，她却蓦地拉住了他：“左青修，如果我……”
他的眸色在暗夜里愈发幽深，许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竟弯唇笑了起来：“你还有大好的年华要度过，不该为我这样的人蹉跎一生。”
他将这些都告诉她，只是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为自己毕生所求的理想慷慨赴死。既然结局已注定，又何必让他所爱之人拜拜耗费光阴。
6
那日，左青修去救她，看见了站在门前的赵渊，终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于是在音华山十里亭中，他去见了楚王。
那个未来的君王负手而立，语气凝重：“你想好了，答应画江山图，你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无论成败，最后只有一个结局。”
“我这一生受了太多苦难，信仰骄傲早已消磨殆尽，既然赵渊终会为人所杀，为何杀他的人不是我？”他身子挺得笔直，如一把待出鞘的剑，散出的光芒随时可慑伤他人。
楚王神色动容：“如今赵渊掌权，杀了他虽可重塑盛世，可你只会成为一颗弃子，背负刺杀丞相之名被送入刑场，史书上不会留下你的只言片语，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在乎你。你曾经所求的清名功禄都不会拥有，你真要这么做？”
他蓦地笑了，语调渐渐柔软：“如今这些对我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并非被所有人遗忘，有一个人会记得我。我也并非失去了所有，至少我在死前拾回了一个儒生该有的傲骨。”
他生于高门大族，自幼通读四书五经，学习经纶学说，于他而言，他的一生只有读书科考走上仕途。他骨子里是儒生、是雅士，他的骄傲无法容忍他放弃一生的清名功禄，即便他的前程尽数毁于乱世，若活下来，待楚王称帝他还有可能实现年轻时的愿望。
只是他遇到了那个姑娘，他不愿她一人面对乱世苦楚，不愿她不能平安地待在他身边，他最终选择以最残酷的方式完成自己的使命。
等她离开的那一日，他的责任尽了，便会去杀死赵渊。
左青修所画的江山图要将成沥大半河山收于其中，还要暗藏数十个边关要口，需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
这一画便是两年，他知道，那日他同她说的话全然无用，他一眼看透了她眼中情意，却未曾让她开口说出。
这姑娘一旦确定心意，便固执如顽石，再无转圜余地。
他无法不在意她，无法去疏远她，这两年他未曾让她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心意，他只会尽自己所能让一切停在最初的模样。
好像他还是那个教她学画的画师，她也依然是在乱世迷路的女孩。他照顾她三年，两人从未有过逾越，从未生过任何情愫。
承平十二年，上元节时，左青修难得有兴致，带她走在人潮中。长安城游人如织，熙攘嘈杂。
看着长安一派辉煌，灯火轻转间，左青修轻声开口：“而今，乱世未平，长安依然繁华如初，这就是所谓的帝都、所谓的国土。”
她透过他的双眼看到的却是彻骨的寒意、讽刺与嘲笑。
“长安越是繁华，内里则越是残破不堪。如今民怨四起，楚王举兵，不也暗示了朝代终结、盛世开始？”
左青修仰头看着浩荡星空，伴随着烟花满天，低声笑起来：“盛世如何而来，不过是历经一次次兴盛衰败，王朝更迭，凭着乱世之人心中的道义，用累累白骨鲜血所堆砌成的无上荣光。”
声音极小，很快被人群淹没。宋秋辞未曾听清，正欲细问，转身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宋秋辞逆着人流寻找，再未找到他，直至人烟稀少，她终是无措起来，慌乱地看向四周，却蓦地在桥头看见他。
他正挽起袖子，将手中莲灯放入水中，面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抑郁忧伤。风吹起他的墨色长发，遮住了他耀若星辰的眸子，衣袍随风翩飞，长身玉立，美好至斯。
她就这般看着他，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仿佛只要这么看着他，便是一生。
似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转头，对她笑了起来：“秋辞，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左青修抬眸端视她，问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放这花灯？”
她摇头，未曾说话，左青修转而看向河中飘摇的莲灯：“从承平帝继位以来，为道义与真理孤身赴死的人不计其数，他们心中有正义，有良知，可最终不过化成一具枯骨，下场凄惨。我今日来此，一为祭奠万千忠魂，二為了我身边的姑娘，若有一日我不在她身边，我希望她不用畏惧前途艰难、世道险恶，大胆地往前走。毕竟，我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7
宋秋辞三年前的秋日来到这里，自当在三年后的秋日离开。
她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心中所想，却在最后，将丹青给了他。他打开画卷，终看到了女孩画的自己。
“你说过女子所画的第一幅画只能是自己所爱之人，当时我不信，可当我画完后，怕是真的无法爱上他人了。”
她上前抱紧他，声音柔软坚定，未等他开口，便同他说出自己埋藏了两年的秘密。
“我是宣和年间当朝国师的弟子，他说我是天命之人，因而在宣和十七年将我送回了承平九年的乱世。他让我在这里生活三年，我的出现会在不经意间改变一个人的命轨，致使他杀死赵渊，换来往后的盛世太平。”
原来上天早已注定，他会收留她，予她保护，予她心安，最后他终于将她当成自己珍视的姑娘。为了护她画江山图，最后杀死赵渊，终结乱世。
“左青修，我要走了，可我对你的喜欢不是年少的一时冲动，而是真真切切要与你在一起。你能不能答应我，现在你不能给我的，二十年后全都给我？” 左青修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只余了一句：“二十年后我两鬓斑白，过了人生大半年华，你却还是这般模样。你应寻一个更好的归所，嫁人生子，儿女绕膝，过一个普通女子该有的生活。”
“你所说的良人在侧、娇儿绕膝固然极好，可我心中无法安稳，不管到哪里，都只能漂泊无依，无法寻到归处。”
她仰头看他，眸中有微光闪烁：“我会去找你，穷尽一生也会去寻你。”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无奈：“我会好好活着，因为我要亲眼看看你所说的那个盛世，君王贤明，臣子仁孝，无人流离失所，无人蒙受冤屈，无人历经苦难隐忍而活。鲜衣怒马的少年能在最美好的光景，春风得意，踏马入朝堂，赋予这世间最为清明的色彩。”
他走上前欺身在她額间落下一吻，轻易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哪怕现在再阴暗、再绝望、再黑白难肃、再忠奸不分，我也会好好活下去。二十年后，洛阳城外，护城河畔，我娶你回家。”
她在黄昏的时候离开，他亲眼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虚空。他终于明白，他这一生唯一的光亮也离他而去了。
左青修看着她消失的地方，竟低声笑出来：“心中无法安稳，大可以欺瞒自己一生，欺瞒自己可以一生安乐无虞。”
他今年二十七岁，二十年后他依旧二十七岁，她也依旧年轻。这场黄粱大梦，终有醒来的一日，但足够他与她去缅怀一生。
他带着江山图去见了赵渊。
赵渊接过他所画的江山图，缓缓打开。数十米长的卷轴，画尽了成沥的河山，也画尽了左青修年幼时所有的幻想。
若问他幼时有何心愿，就是功成名就之时，他要踏马看遍天下景色，好好地看着这片他爱的山河，尽他所能赋予这世间更为清明的色彩。
可后来，他从富贵公子一夕之间沦为囚徒，也大抵明白这世上的法则：是非不辨，忠奸不分，好人不得好死，恶人却能善终。若想生存，只有泯灭自己的良知与信仰，抛却自己的国家，忘记心中曾有的热血。可他不想如此，也不会如此，哪怕在这片他曾以为是乐土的无间地狱中粉身碎骨，永世难以翻身。
画中传来阵阵异香，赵渊心神微一恍惚，左青修便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口。待赵渊反应过来，生死已成定局。
门外护卫听到响动，闯入屋内，刀剑尽数指向他。他全然不顾只看着窗外，看向了谁都无法参透的虚空，低声笑了起来。
他终于杀了他，终于还给了她一个盛世清明。
而他放弃了那个他所爱的姑娘，终选择独自一人归于尘土。
8
宣和二十四年，年过半百的君王带着亲卫出巡，路过护城河边忽然停下来。那里坐着一个女子，素衣罗裙，墨发及地，他一眼认出了她。
“四年了，你还在等他？”君王向她缓缓走来。
她回身，依旧年轻，依旧貌美，依旧如他画上所画的那般好风华：“四年前我回来时，曾求国师帮他算过一卦，卦象平和，我便知道他还在等我。可是我寻了他四年，却寻不到他。”
君王微微叹息：“他也许早已娶妻生子，不愿再等你，姑娘又何苦执着。”
女子蓦地笑了：“皇上，当年那个乱世，你让他为你所用，便知道他并非轻易背信之人，他的居所早被夷平，我只能在长安找他。现在想想，也许他正像曾经所希望的那样，踏遍成沥，看尽大好山河，沉醉而忘却归路。”
“那你今后……”
“我准备离开长安，大漠孤城，江南烟雨，他定然会在一处等我。我寻着他走过的脚步，终有一日会找到他。”她说完身子向前微倾算全了帝王之礼，转身离开，行至一半她忽地转身看他，“也许从我回到承平九年，他将我从护城河边救下时就已经注定，我这一生只能寻找，只能等待。”
寻找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等待一个再不会回来的人。
君王目送她离开，转眸看向湖边杨柳，杨花纷飞，树下恰是他的埋骨之地。
他二十七岁后的卦象平安顺遂，无病无灾，可她又怎会不知道，如此平和的卦象，并不代表他还活着，也许……他早在二十七岁那年便孤身一人，埋入黄土。
他一生被信仰左右，一生不愿向这个乱世低头，她也只能装作不知，只能去寻找。
君王依旧记得，二十年前，左青修杀了赵渊，被关入牢房，他曾易容去看他。他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目光坦然：“我只求还我所爱之人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让她完满无忧地度过这一生。”
于是，他孤身一人赶赴刑场，终成全了他一生追求的理想与傲骨。
他死后，他命人将他埋葬，连同那两幅丹青。一幅是她所画的他，另一幅则是他死前所画的她。杨花翩然而落，落在女孩的衣上和发上，那姑娘笑弯了眉眼，温柔地凝视着他。
本当是极美的画，却被他硬生生画出悲伤与绝望来。
因为这本就是场注定无望的爱情。
他至死都不愿将丹青给她，至死也没有承认自己的心意，可他爱她的方式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惨烈，都要深情。
以一己之力，改变乱世，换她一生平安康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