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窗外开始出现林立的高楼，层叠的高架桥，让人眼花缭乱。旅客们醒来，忙忙碌碌地整理行装。上海到了。
　　带着很多听来的有关上海的传言，和满脑子无稽的猜测，我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行李，来投奔这座陌生的城，投奔复旦。
　　这里的人都说上海话，一连串的，几乎没有停顿，嘈杂的声音响起来，猝不及防。有时猛然被陌生人询问，我困惑地摇头：对不起，我听不懂。
　　你不是上海人啊。他们立刻换了口吻。
　　后来这样的对话出现了许多次。
　　比如和学校负责保管行李的大叔起争执时，他一连串的上海话瞬间把我辛苦累积起来的争辩理由全盘击溃。他脸上那种不可抑制的优越感，以及仿佛一眼便能看清世事的精明样，让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孩变得畏惧，无言以对，只能一个人走开，寻一个安静地方掉泪水。忍不住怀疑，他们，都是这样的么?
　　在轻轨上遇到的中年阿姨，说话时一样有浓重的上海腔调，一样有着根深蒂固的优越感，然而她说，小姑娘，包要背在前面才不容易被人摸了，侬要好好学，有前途的。我一直记得她的脸，胖胖的身子，说话时无限认真的样子。或许传言只是传言，可爱的上海人，不是没有的。
　　
　　二
　　
　　列车停下，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人们如潮水一般，背着大包小包，精神饱满地涌出来，流向四面八方。上海是个充满机会的城市，他们的第一桶金，或许就在这里。
　　有一次夜谈，史史对我说，如果恋爱，务必找个上海人。
　　她是个好看高挑的上海女孩，有同样自信和张扬的气息，说话直接，毫不遮掩。我诧异地望着她。她说，你已经来上海了，还要回去么。
　　还要回去么?有多少人走出来就为了在这里停下，如一颗漂泊的种子，随风而至，然后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土地里，生长，汲取养分，沐浴阳光，然后壮大，繁衍。他们渐渐也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把陌生变为熟稔。是害怕做不到最好而无法扎根吧，来客永无停歇地奋斗着，然后，这种无法停下的步伐成了这个城市的主旋律。
　　地铁开走了，下一班在三分钟后达到。
　　路边有流浪汉在睡觉，人们路过了。他们睡得很香，人们走得很快。
　　早餐店门，穿着劣质睡衣的中年女人在等待，老板飞快铲起四个生煎，装袋。
　　下课了，骑上自行车奔向下一个教室，转头看周围有一个飞驰而过的身影。
　　好像一直没有休息的时候，好像一直都在行进，走慢了就再也跟不上。这样走，他们累吗?这样走，他们孤独吗?
　　
　　三
　　
　　和同学一起走在路上时常常想起《Breakfast at Tiffany》，那个女子总是喜欢趴在店门口，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看着里面心爱的宝物，有一种梦想无限的感觉。我们于是也变成小小的赫本，无限期待地看着，笑一笑然后当作是路过。
　　他们说上海是个拜金又败金的城市。或许吧，否则我们怎会这样心动地望着。
　　永远打三折的书店，是好的，有永远买不完的书籍和图画册；价格便宜的快餐店，是好的，蒸饺米饭汤面一应俱全；还有玲珑小巧的水果店，四块钱一份沙冰，上面铺着满满的水果丁，吃起来活色生香。
　　有一个夜晚，史史突然大叫着说想吃水果，我拍手叫好。两个人兴冲冲踩着九点半的夜色跑出宿舍买水果沙冰。我穿着拖鞋，坐在她的捷安特后面，在夜晚灯影与树影交错的路上，骑过几条街奔向那家玲珑的水果小店，豪情万丈地对老板说，别放冰沙，装满水果，我们可以多付钱!
　　呵，那口气，仿佛连比尔·盖茨都不放在眼里，此刻，我们就是富翁。
　　
　　四
　　
　　复旦大学，红色大门，白色牌匾。
　　那时怎么会想到，如今这么喜欢复旦。这是个有魅力的地方，仿佛有一种怀抱，你走近，就被拥抱。
　　于是开始可以点着手指头和人说，一百年来为这个学校而奋斗的人们，马相伯或者陈望道。还说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又或者与人说，光华大道上有浓密的法国梧桐，白天骑着车经过，抬头看见阳光一点点漏下来；夜晚打了灯，潮湿的路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随处可以遇见好看的女子，随处可以碰到有学术气息的男子。曾经觉得可望不可及的知名教授，却意外地选上了他的课，每周都有机会看他腆着圆圆的小肚子，无限激情地讲课，回头，看见教室后排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旁听者。
　　曾经有那么多人对我说这是他们理想的地方。我说，是你们的，不是我的。后来我很想说，谢谢你们把它当作梦想送给了我。
　　如何可以不爱!每天都有许多讲座，随处可见的展览，眼睛已经不属于你了，要看的东西总是那么多。如何可以不爱!那大片大片安静的、自由的空间，图书馆、自修室……
　　一度我幻想把复旦和上海剥离开来，这个园子搬到另一座城会如何?那么，不会再有所谓最小资的学生，不会有红色或者灰色的老房子，也不会有教授那么喜欢在讲课的时候提到王安忆和《长恨歌》，对么?或者说，复旦不会这么有复旦的味道。
　　
　　五
　　
　　推开五楼宿舍的门，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
　　室友毛毛说她最爱小资，爱巴黎，也爱上海。
　　我笑笑，听她讲好看的衡山路，讲繁华的淮海路，讲上海的老房子旧情怀，还有上海人喜欢的各类有情调的餐厅，咖啡屋，酒吧。
　　我总否认自己是小资的，否认喜欢喝咖啡的习惯，否认迷恋各种所谓的时尚元素，也否认其实在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上海旧日的样子。
　　否认归否认，有些东西却是不能忘记。比如偶然在淮海路附近发现的小Pub，红色小房子，环绕着白日里空荡荡的、化妆精致的女子在柜台前擦杯子，用英文问我需要什么，悬挂的大电视里放着画面唯美的韩国电影。又比如忽然发现的路边艺术馆，免费参观，两层楼的精致小房子，正在展览一群上海画家的作品，取名叫——上海风。很想在心里笑上海人的自得，用这样肆无忌惮张扬的名字。却还是被吸引住，在一幅又一幅画前站定，看上很久。
　　在这些非常简单的情景里被吸引住，没有人是因为所谓小资而小资着，而是真真实实地，把他们的生活放在这样的位置上，喜欢就好，矫情与否，关侬啥体。
　　
　　六
　　
　　我一个人对着电脑敲完上面的文字，时间是凌晨一点五十三分。天亮以后又会是忙碌的一天，在上海，在日月光华的照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