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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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栋高楼,孤零零地立在远处,四周是空旷的原野,没有一棵树,没有一间房,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只弥漫着淡淡的紫色雾霭。这楼真高,刘敏的脖子都仰酸了,也看不到顶。天空中积满了暗红色的云,翻滚着,像蒙着一群怪兽的帷幕。这楼插到了云里,几十条绳子从云里垂下来,贴着楼面,每条绳子下都吊着一个人。她知道,这些人是干飞板的。他们坐在一块巴掌宽的木板上,木板连接着绳子,绳子在胸前扭出一个压扣,用手一抬压扣下的绳子,身体就会向下滑一段距离。这些人手里都持着一根长杆滚刷,屁股旁吊着一个大塑料桶,他们正在给这栋楼刷涂料,左面刷完一滚刷,用脚一蹬墙面,身子荡向右面,右面就又滚了一刷子。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楼上吊下来的许多小蜘蛛。这栋楼可真奇怪,没有一扇窗子,而且选了一种瘆人的暗红色的涂料,是棺材的颜色,像凝固的血。她有些紧张,身上的皮肤在一寸寸地收紧。
   刘敏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向前走,这时她看见一根绳子断了,一个人影飘飘悠悠向下落,像一小片羽毛。她忍不住叫了一声,拔腿向高楼跑去,想接住那个人。那人慢慢地下坠,恍惚中刘敏看见了他的脸,白色的,没有眼睛和鼻子,只有一张嘴,一张一合,看口型是在喊救救我。她加快了速度。地面像铺了厚厚的一层棉花,踩上去软绵绵的,怎么也使不出力气,但她救人心切,还是努力地向前奔跑。那栋楼像是幻境,似乎她每向前跑一步,那楼就向后退一步。她憋足了一口气,咬着牙继续跑。可她又发觉跑得越快,那人就坠得越快。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十几秒,也似乎是好几年,她终于跑到了楼下,可还没等她伸出胳膊,那人就砸在了地上,和她只差一步。一点声息都没有,水泥地面像一块豆腐,瞬间被砸出了个人形,一股尘烟噗地腾上来,那人嵌在了里面。刘敏的五脏六腑揪在了一起,她恨自己的速度太慢,更恨那人坠得太快。她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慢慢蹲下去,想扶起那个人。那个人的脖子像面条,头轻易地就被她翻转过来。看见那人的脸,她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那人是她的丈夫王强。
   王强——,刘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扑在了那人的身上嚎啕大哭。哭了几声,她猛然醒悟,对着四周大喊,快救人啊!快叫救护车!但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死亡一样寂静。她抬头向楼上看,那些刷涂料的人也都没了,只有几十条绳子在空中慢慢地晃着。她忍住悲伤,搬起了王强,把他的身体抱在怀里。这时,她发现在她怀里的人不再是王强了,变成了唐宽。怎么是你?她又大吃一惊,一股新的悲伤从心底涌出。她对着唐宽喊,怎么又是你了?泪水跟着哗哗地流了出来。
   刘敏是哭醒的。醒来的那一瞬间,她还能听到最后一声呜咽在她的喉咙里挣扎,像空自来水管子里的鸣音,慢慢远去,沉回到身体。虽然醒了,但她心里的悲伤和恐惧还没有完全散去。她又躺了五六分钟,身子才从麻木中缓过来,用手去脸上一抹,全是泪水。她又动了动身子,后背上全是黏稠滞涩的冷汗。
   刘敏原本正在做饭,把排骨豆角炖到锅里后,她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倦怠,心想反正菜还得炖半个钟头,就歪在了床上,谁知竟睡着了。惊醒后,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像一条空麻袋,里面的东西都被刚才的噩梦抽空了。她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梦,然后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散失在空气里的力气重新吸回身体。这样又过了好一会,她才坐起来下了地。排骨刚刚炖好,再晚醒一两分钟,就该煳锅了。快七点了,外面的暮色从窗玻璃渗进来。她开始放桌子,摆碗筷,盛菜。
   院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摩托车声。刘敏走出屋,见唐宽正往他家的小院里推摩托车。摩托车上堆着一大捆拇指粗的绳子,侧面斜绑着一把滚刷。
   刘敏隔着矮墙喊,回来了,我炖了排骨豆角。
   唐宽抬起头,他的脸肮脏不堪,干涸的汗水混着灰尘,像一团破抹布;工作服上洒满了白色的涂料,让人疑心外面刚刚下了一场雪。唐宽笑了笑,带着勉强和疲惫,说王嫂,不了,我还有早晨的剩饭。
   刘敏沉下脸说,今天怎么装上假了?快收拾收拾过来。刚要进屋,又停下说,不光是吃排骨,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唐宽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去刘敏那吃排骨是一件令人纠结的事,需要他做出艰难的抉择,好一会儿,他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抬起头郑重地说,行,我先洗把脸。
   给唐宽倒了一杯酒。刘敏说,你回来前我做了一个梦,不是一般的梦,是噩梦。
   唐宽喝了一口酒,闭上眼,像在忍受来自身体内的某种痛苦,然后抬起頭,迷茫地看着刘敏,似乎没听清她刚才说的话。
   刘敏说,你今天怎么了?好像心事重重的呢。我刚才说我做了个噩梦,你也不问问我做的是什么梦?
   唐宽喔了一声,忙问,啥梦?
   刘敏脸上显出悲戚的神色,说我又梦见你大哥从楼上摔下来了,我想去救他,可到底没救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摔死。
   唐宽说,事都过去快两年了,你就是心里总想,才做这梦。
   刘敏说,也备不住。又说,你猜怎么的?后来我梦见摔死的不是你大哥,又变成你了。我想,这不是啥好兆头,就想跟你商量商量,你还是别干飞板了,太危险,你大哥就是一个例子。再说,我看你这一年来越来越瘦了,脸也灰淘淘的,兴许是累的,不行就找点轻巧儿活干吧。
   唐宽又喝了一口酒,放下筷子,不瞅刘敏,瞅着自己的饭碗说,不干咋整?有些情况你不知道,我必须得干,我需要钱。
   刘敏说,我这几天也想了,我跟你总这样不明不白的让人说闲话,也不是个长事。你大哥在的时候,你俩关系最好,自从你搬到格木镇以来,街坊邻居也没有说你一个不字的。你大哥出事后,你跑前跑后也没少帮忙,光是打官司,你就耽误了一个多月,这些我心里都有数。
   唐宽还不吱声,又喝了一大口酒,像喝了一大口敌敌畏,满脸的肌肉像一捧刚出水的小虾。
   刘敏说,你挺大个大老爷们,怎么我和你一说正事你倒不吭声了呢?
   唐宽抬起头,费了很大劲,似乎他的脑袋不是脑袋,是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他说,王嫂,你别往下说了,你先听我说件事。    刘敏说,我说你怎么心里好像有事呢,行,那你说吧。
   唐宽说,我今天接到我爸的电话了,他要把妞妞送来,火车明天上午到县里。
   刘敏问,你不说妞妞归你媳妇了吗?
   唐宽说,王嫂,其实我没和我媳妇离婚,是她自己走的,走四年了。她走后我就把妞妞送到了我爸那,让我爸我妈帮我照看,我好出来挣钱。可我爸我妈一直跟我弟弟他们过,我弟弟他们一开始就反对我爸我妈帮我照看妞妞,因为这事他们经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前两个月,我妈的病又犯了,我爸一个人根本照顾不了妞妞。话说回来了,就是能照顾过来,其实他们老两口也早就失去耐心了,这事以后你就会明白。
   刘敏低头想了一会说,原来你没离婚啊,那你媳妇会不会再回来呢?
   唐宽说,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走的。她走后我去她娘家找过,她连娘家都没回。
   刘敏说,妞妞要是来了,你怎么办?还能继续出去干活吗?
   唐宽没回答,眼睛看着刘敏,目光却是虚的,似乎正透过她的身体,看她身后那堵挂着旧衣服的墙壁。好半天,唐宽才说,王嫂,我来格木镇一晃也快四年了,刚到这时,我人生地不熟,是你和王强大哥收留了我,像对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待我。王强大哥还教会了我下飞板,让我多挣了不少钱。但是有些事我没跟你们说,不说不是我不相信你们,而是我不想说。其实妞妞有病,不是一般的病,是很难治好的病。我和我媳妇为了妞妞的病几乎倾家荡产,还借了不少外债,但妞妞的病就是不见好。我媳妇是彻底绝望了,她看不到一点出路,所以才走的。我理解她,也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她毕竟是女人,心没我这么刚强,如果她不走,我估计她现在会疯掉。但虽然我媳妇放弃妞妞了,我却不能放弃,我一定得想办法,咬着牙也要给妞妞治病,就算是治不彻底,但只要她生活能够自理我也知足了。
   刘敏有些发呆,原来她真的不了解唐宽。她记得唐宽刚来时的情景。他背着一大卷行李,在格木镇的街道上边走边打听,寻找出租房。也许是格木镇的人对生人有着防备和不信任,也许真的就没有闲置的房子要出租,反正他转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房子,最后他蹲在了路边休息。那时正是夏天,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格木镇,整条街道静得出奇,他无助地坐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身体遮不住自己脚下的一团影子。当时刘敏和王强都在家,他俩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自己原先的老房子租给了唐宽。唐宽本来是要在县城打工的,但县城里的房租贵,住店更贵,他不得已才到了县城附近的格木镇。住下后,唐宽买了一辆旧摩托车,每天起早去县城蹲劳务市场,有时活儿多,有时活儿少,一个月下来,也挣不到多少钱。后来王强就领着他干起了飞板。唐宽胆大心细,不到一个礼拜就学会了。唐宽和王强处得像亲哥俩一样,他经常去王强家吃饭。但刘敏了解到他的情况并不多,他是个寡言的汉子,只知道他住在邻省,离婚了,有一个女儿叫妞妞,归他媳妇抚养。
   刘敏问,那妞妞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唐宽没回答,身体慢慢地从椅子里拔出来,向屋门走去。走到门口,他艰难地回过头来说,王嫂,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又说,妞妞的病明天你就知道了。
   还不到中午,刘敏就不停地走出院子,向格木镇外的公路上张望。格木河绕镇而过,河两岸是一排排高大的杨树,一座水泥桥懒洋洋地趴在河上,这头连着格木镇,那头再走八里路就是县城。
   午后一点多,刘敏看见桥上驶过来一辆摩托车,骑摩托车的那个人身上背着一个孩子,后座上坐着一大人。她看清是唐宽,转身回到了院子。不知为什么?她今天不想让唐宽看见她在等他。
   唐宽三人进了院子。刘敏隔着矮墙打量唐宽的父亲和唐宽背上的女孩。唐宽的父亲很瘦,微弓着背,头发像一把结霜的稻草。看见有个女人打量他,他马上谦卑地笑了笑。刘敏说,大叔来了,我是唐宽的房东。老头立刻局促起来,连声说,多亏你们照顾阿宽,麻烦你们了,麻烦你们了。刘敏又去看唐宽背上的女孩。女孩七八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带米老鼠图案的双肩书包。她趴在唐宽的背上,头歪在唐宽的肩上,脸很白,衬得一双眼睛格外黑。看到这双眼睛,刘敏竟然有些心惊,因为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像能看进她心里一样。刘敏立刻笑着问,你就是妞妞吧?女孩没有回答,脸上显出羞赧和畏怯,但眼睛依旧盯着刘敏。唐宽赶紧对刘敏说,妞妞怕生,又转头对妞妞说,叫姑姑。妞妞张了张嘴,喊了一声姑姑,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刘敏想,这样看妞妞,倒也看不出她患了什么病,但既然被唐宽背在背上,那就一定是太虚弱,自己走不动。
   第二天一早,唐宽的父亲就走了。唐宽说,爸,你吃完饭再走吧,我送你到县里。他父亲头都没回,用后脑勺说了一声不用了,就出了院门,脚步匆匆,又有些慌乱,像是在逃。
   劉敏终于知道妞妞得的是什么病了。第二天,唐宽没去上班,但也没见出屋门,更不要说到刘敏这边来了。刘敏有些纳闷,按她和唐宽的关系来说,唐宽怎么也应该领着妞妞到她这问候一声,让她看看他的女儿,可她从早晨等到天黑,也没见唐宽父女俩的影子。第二天,唐宽依旧没来,到了下午,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带着一丝怒气和一丝好奇推开了唐宽的房门。
   屋里有些乱,应该是多出一个孩子的缘故,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尿味。唐宽正蹲在地上在脸盆里洗衣服,是两条小孩的裤子,应该是妞妞的。看到刘敏进屋,唐宽有些尴尬,似乎他正在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被人撞到了一样,赶紧直起腰,把双手上的泡沫蹭到了裤子上。
   刘敏沉着脸,故意让唐宽看出她是带着一丝恼怒来的。她说,我来看看孩子,然后转过身往床上看去。一个小女孩正靠墙坐在床上,不是正常的坐,歪着右侧的肩膀,头也歪向右侧,枕在右侧的肩膀上。看那样子,她的脖子就像一根失去了弹性的弹簧,根本挺不起头的重量。因为她的头和右肩都向右歪,为了维持平衡,她的左肩就不得不极力向左耸,耸得很高,带动着整个上半身向左用力,看上去,她是扭曲的,变形的,像随意丢在床上的一摊饧好的面团。她右面的胳膊也是扭曲的,翻转过来,手心朝上,手心里像正捧着一样易碎的东西。她左面的胳膊像是正常的,手里握着一根花铅笔,正在一个破本子上写着歪歪扭扭的数字。如果只看她的脸,她长得其实很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见底,简直像水晶制成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鼻子小巧,近乎透明。只是她的嘴似乎闭不严,竭力向上下翻着,露出里面一排细碎的牙齿。女孩看见刘敏,眼睛里生出羞涩、好奇和胆怯,但因为嘴唇的缘故,所以刘敏的眼里女孩好像正在对着她笑,很别扭地笑。    看到妞妞,刘敏觉得胸口像被滚热的开水泼了一下,辣疼辣疼,心也慢慢地向下沉去,沉进腹部,沉进大腿,沉进小腿,沉到了身体之外的万丈深渊。一种巨大的失望笼罩住了她。
   刘敏冲妞妞笑了笑,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冲妞妞笑。此刻她的这个笑很不自然,比妞妞咧着嘴的样子强不到哪去。
   唐宽也不好意思地对着刘敏笑了笑,带着尴尬,又像愧疚。唐宽说,你看到了吧,出生时,脐带缠住了妞妞的脖子,她的大脑缺氧,才弄成这样的。说完转身对妞妞说,快叫姑姑。
   妞妞看看唐寬,又看看刘敏,高兴起来,讨好地冲着刘敏笑,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晃来晃去,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妞妞说,姑姑,我爸爸说,明年,就让我在这儿的学校上学。她吐字不是很清晰,嘴里像含着一块水果糖,说话时有一线明亮的口水从她的嘴角流下来,拖得很长。
   刘敏赶紧说,妞妞要听爸爸的话,等来年一开学,爸爸就送你去学校。妞妞又高兴得摇晃起来,像风中的树苗,好久也停不下来。这时刘敏才注意到,妞妞依旧背着那个花书包。唐宽说,你看看,妞妞身上总背着书包,给她拿下来她就不高兴。
   刘敏是迈着软绵绵的步子走的。妞妞的出现对她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虽然也曾受过打击,刚到中年,就失去了丈夫,但经过两年的平复,她的伤口已经快要愈合了。为了自己的下半生能有个依靠,她在心里已经默默地绘制出了未来的蓝图,那就是她想和唐宽在一起生活。唐宽是个好男人,心地善良,这两年没少帮她忙,女人干不了的活他都包下了。如果能找一个这样的男人和自己一起应对下半生的艰辛,给自己疲惫的身心找到一个稳妥的依靠,那么作为一个女人来说,也应该满足了。但唐宽女儿的病不是一般的病。看那样子,她的病很难治愈,刘敏见过得脑瘫的人,从小到大生活都不能自理,严重的甚至自己都不能顺利地大小便。刚才,她在看到妞妞的那一刻,她心中的蓝图就被无情地撕碎了。如果她真跟唐宽结婚,那么妞妞就是一个障碍。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离不开别人的照顾,更别说长大后结婚嫁人了,她将一直用疾病折磨着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这一刻,刘敏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今后暗淡的人生,她的一生将在无休止地护理脑瘫患者中度过。
   进了家门,刘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就在她知道了妞妞病情的那一刻,她就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她不能和唐宽结婚。这之前她还抱着一丝幻想,幻想妞妞得的是别的什么病,哪怕是癌症她都认可,癌症都有个头,都不会像脑瘫这样折磨人的意志。虽然唐宽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虽然妞妞是一个可怜又无辜的孩子,但结婚毕竟是一个女人的大事,毕竟是要和一个男人一天一天地过世俗的日子。
   唐宽一直没有去干活。他每天都要洗一两条妞妞的裤子,看来妞妞自己很难解决大小便,即使唐宽在家,有时也难免把裤子弄脏。
   又过了两天,唐宽把妞妞领到了院子里,开始训练她走路。一开始,唐宽半蹲在妞妞的身后,双手掐住她的腰,让她自己迈步向前走。妞妞原地站着,两条腿像藤一样扭结在一起,腿稍一用力,上半身就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怎么也迈不出脚。唐宽耐心地说,先迈左脚,妞妞听话,妞妞学会走路爸爸就送你去上学。妞妞听了唐宽的话,左脚试探性地动了动,但费了半天劲,却只迈出不到一搾的距离。唐宽脸上现出焦急之色,但他仍和气地说,好,就这样,妞妞真厉害,再迈右脚。但妞妞的右脚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右脚的脚跟离开了地面,但脚尖和地面之间却像涂了胶水,怎么也分不开。不得已,唐宽只好用一只胳膊把妞妞抱在怀里,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右腿,向前送出一步,然后再握住她的左腿向前送出一步。就这样,将近半个小时了,妞妞才走了不到十步。
   唐宽训练妞妞走路时,刘敏就躲在屋里,透过窗子看。她的腿绷得很紧,在暗中替妞妞使劲。有一刻,她真想走出去给唐宽搭把手。她想,一个人在前面牵着妞妞的手,一个人在后面用手帮助她迈步,效果应该更好。但最后她还是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妞妞在唐宽的辅助下能走几步路了。接下来唐宽开始训练妞妞自己扶墙走。在刘敏看来,唐宽太操之过急了,至少要再扶着妞妞多走一些日子,让她适应一下走路的感觉后,才可以放手让她自己扶着墙练习走。但刘敏只是这样想,并没有对唐宽说。
   妞妞被唐宽抱到墙边,让妞妞扶墙站着。妞妞战战兢兢地站在墙边,好像站在悬崖边上,左手扶着墙,右手高高扬起。尽管她在努力,但她就像一株墙边柔弱的小树苗一样,只有上身在不停地摇晃,脚却一动也动不了。唐宽焦躁地跺着脚,不停地对着妞妞摆着手势。唐宽说,妞妞听话,你必须要学会走路,再学会自己上厕所,只有这样爸爸才能送你上学去,只有这样爸爸才能去上班给妞妞挣钱。可是妞妞还是迈不出一步,她眼里噙着泪花,嘴唇痉挛,脑门上沁出了一滴滴汗珠。唐宽喊了起来,你快走,快,你不学会走路,你妈妈就真不要你了,就永远不回来了。听到这话,妞妞似乎下了决心,左腿一用力,脚尖离开了地面,但也许是单独靠右脚难以支撑身体的缘故,她左脚抬起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唐宽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愤怒地冲过去,吼道,你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笨!伸手照着妞妞的后背扇了两巴掌,又暴怒地把妞妞背后的书包扯下来,狠命地丢到了远处。妞妞大哭起来,尖锐的哭,像钢丝划过玻璃。她含混不清地喊,爸爸我以后听话,我以后好好走路,你不要扔我的书包!她匍匐在地,头尽力抬起,冲着远处尘土中的书包。
   刘敏再也忍不住了,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撞开屋门,奔到院子,又麻利地翻过矮墙,一把抱起妞妞。你是不是人,怎么这样对待妞妞,她还是个孩子,而且不是一般的孩子,她是个有病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你是怎么做父亲的?归根结底,她的苦难都是父母给带来的,你们不想办法弥补,反过来却要伤害她,你不配做一个父亲。刘敏大喊,声嘶力竭。
   唐宽像一截木桩子,刘敏的骂声似乎没有进到他的耳朵,他只呆愣愣地盯着刘敏怀里的妞妞。刘敏骂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快速捡回书包,又从刘敏的怀里夺过妞妞,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爸爸错了,妞妞,爸爸错了,妞妞。唐宽用头抵着妞妞的头摇晃着,喃喃自语,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爸爸明天就带你去看病,看好了咱就去上学,好不好?好不好?刘敏也哭了。那一刻她深深地感觉到了人活着的艰难,那是要用尽全身力气的。    第二天一早,唐宽背着妞妞去了县城,他要带妞妞去省城看病。临走前的晚上,唐宽去看刘敏。唐宽说,王嫂,我明天领妞妞去省城看病,听别人说那有家医院,专治小儿脑瘫,挺多患者都被治好了。我这几年也攒了些钱,其实我攒这些钱就是想给妞妞治病的,我想,治不彻底也没关系,只要她能自己勉强走路,自己能蹲下来大小便我就知足了。这样,我出去干活才能放心地把她留在家里。我不能在家一直守着她,我们俩还要吃饭,还要过日子,不是过一两天,是要过一辈子,过完我的一辈子,或是她的一辈子。
   刘敏打开抽屉,拿出一沓钱。刘敏说,这钱你拿着,不用还。又说,你也知道,你大哥出事后我得了二十万,但那钱我也基本没动,我一个女人,没办法挣钱,我必须为我儿子考虑,所以只能给你拿这些,其实我的难处也不少。
   唐宽赶紧把刘敏的手推回去,说王嫂,说实话,其实我这次去也没抱多大希望,听说这病得尽早治,现在妞妞已经八岁了,效果不一定好,我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果知道了有这么一家医院我还不领妞妞去,那我就总觉得亏欠孩子的,也许会愧疚一辈子。
   刘敏仍坚持给唐宽钱。唐宽不得不撂下脸说,你要是给我钱,我就不去了。刘敏只好收回钱,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唐宽说,估计用不上一个月,治好治坏,我都会回来。
   一个多月后,唐宽背着妞妞沮丧地回到了格木镇。妞妞的病一点也不见好转,还是不会走路,还是大小便不能自行解决。这一个月里,他花光了所有的钱,自己也检查出了肝硬化。他这两年来总觉得身体发虚,脸色也不正常,时不时腹部还会胀痛。他本以为他的胃有毛病呢。这次去省城医院,因为着急上火,再加上吃不好睡不好,他的腹部又疼了,不是以前的那种疼,是比以前更疼的疼,疼得他浑身冒虚汗,眼睛冒金花,于是他就在医院看了一下,谁知这一看就看出了毛病。他得了肝硬化,虽说是早期,但有早期就有晚期,这病不是啥好病,能维持现状就不错了,根本治不好。这对他的打击很大,加上妞妞的病没有好转,因此一个月下来,他人又瘦了一大圈,精神也萎靡了许多。
   唐宽决定继续出去干飞板。他必须干活儿,否则他和妞妞的生活就无法保障。可是妞妞怎么办呢?唐宽想来想去,脑袋想得生疼,也没想出一个办法,最后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刘敏家,他想让刘敏帮他照看妞妞。他想好了,如果刘敏愿意帮忙照看,他也不能让她白出力白操心,他可以每个月给刘敏一笔工钱。他想,刘敏应该能帮他这个忙。刘敏的儿子在县城读高中住校,她正有闲工夫。另外唐宽也知道,其实刘敏有和他一起过日子的想法,虽然现在因为妞妞的原因,这个想法可能不会实现了,但至少刘敏是心疼他的。
   到了刘敏家,唐宽却不知怎么张口了,只能闷头坐着,刘敏问一句,他回一句,主要就是说些妞妞治病的事。唐宽一边回答刘敏的问话,一边在心里酝酿着勇气。可当他的勇气刚要攒足时,刘敏却说话了。其实唐宽一进屋,刘敏就知道了他来的意图。她不能让唐宽说出口,如果唐宽把让她帮忙照顾妞妞这事说出口后她再拒绝,就会让唐宽无比难堪,不光是唐宽难堪,她面子上也挂不住。所以她决定先说。刘敏说,唐宽,我跟你说一件事。唐宽一激灵,抬起头。刘敏说,我就直来直去地说吧,你也不是外人。其实,一开始我是想和你成个家的,你是个好人,但现在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你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是一个女人,也挺可怜的。这次你领妞妞去看病,刚走没几天,我娘家大姐就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县城里刚退休的,年龄比我大不少。说实话,他没有你好,但我还是答应了。我说的话你应该明白,其实我也很难过。
   唐宽没再说话,眼里原有的一点光灭了。他虽然早料到刘敏已经打消了和他成家的念头,但一旦这事真的从刘敏嘴里说出来时,他还是受到了打击。好半天,刘敏说,我兴许下个月就要搬到县城里去,我住的这个房子准备卖掉,你住的那两间房我就给你了。至于妞妞,不行你就再送你爸家,或者想点别的什么法子,我知道你还得出去干活儿,要不你们爷俩根本活不下去。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唐宽站起来,说王嫂,我先回去了。刘敏抹去脸上的泪,笑着说,等晚上妞妞睡着后你过我这来吧,以后我就是别人的媳妇了。唐宽说,不了王嫂,晚上妞妞总醒,我必须看着点。
   第二天,唐宽一早就去工地干活儿去了。他把妞妞锁在了屋里,把一天需要的食物和水都放在了妞妞的身边。刘敏起来后,一看唐宽的屋门上了锁,她就明白了,赶紧跑过去,趴在窗玻璃上向屋里看。透过窗子,她看见妞妞背着书包正坐在床上,一只手在本子上写着字。她看了一会,心揪得很疼,就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妞妞别怕,姑姑在外面呢。但也许窗户关得太严的缘故,妞妞没听见。回到家,刘敏干什么都干不下去,总惦记着妞妞,不到半个小时,她又去了一趟。去第三趟时,妞妞已经歪倒在床上睡着了。中午的时候,刘敏又去看了一趟,看见妞妞已经醒了,正在啃一根已经剥了皮的火腿肠。可是刘敏知道,妞妞大小便不能自理,说不上这孩子已经尿裤子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她进不去屋,窗户从里面插死了。
   晚上唐宽下班刚进屋,刘敏就跟了过去。妞妞已经睡着了,她勾着身体,像一粒脱水的小虾米,小脸上涂满了干涸的泪痕。再看她的裤子,虽然唐宽走之前给她的裤子里塞了一大块棉布,但她的裤子还是湿透了。唐宽赶紧找出一条干净的裤子给妞妞换。妞妞醒了,说爸爸,我都想你了,我自己在家好害怕。说着说着就流出了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落在唐宽粗糙的手背上。
   刘敏说,明天你别锁门了,我帮你照看妞妞,趁我没走,能照看几天算几天。
   唐宽说,王嫂,我不能麻烦你,你能帮我照看她这几天,可你不能帮我照看她一辈子,别说你了,就是我也不能照看她一辈子,我必須锻炼她,让她适应一个人在家,这才是长久之计。
   刘敏听了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等唐宽给妞妞换完裤子,她又说,你俩快过去吃饭吧,我都做好了。
   唐宽说,王嫂,你别费心了,我不能去,俗话说,供人一饥不能供人百饱,我俩今天去你那吃饭,那明天呢?明天也可以去吃,那明年呢?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要我和妞妞适应这样的生活。    第二天,唐宽上班时又把妞妞锁在了屋里。但妞妞却出了事。刘敏中午趴窗看时,床上已经没有了妞妞,她对着窗户喊了几声,屋里没有动静,她又赶紧把耳朵贴在窗户缝上,这时她听见了微弱的哭声。她没再多想,转身回家拎出了一把榔头,砸开了门锁。妞妞脸朝下趴在地上,额头正流着血。看见刘敏,妞妞像见到了亲人,又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说,姑姑,我要上厕所。刘敏赶紧扒掉妞妞的裤子,里面早已沾满了屎。
   夜里下了大雨。刘敏又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妞妞死了,唐宽抱着妞妞嚎啕大哭。醒来后,她依旧能听到唐宽的哭声,隐隐约约藏在雨声里。她悄悄起来,趴在窗上向外看。外面电闪雷鸣,满院子都是密集的雨点子,一个闪电照亮了天地,院子里的一切都被照亮。他看见唐宽正站在雨里,衣服紧箍在身上,这让平时看着很壮实的他显得很瘦小,很无助,很孤单。他头仰向天空,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不断地颤动,原来他真的在哭。
   刘敏的心像猫挠一样疼,她真想冲出去,去和唐宽拥抱,告诉他,她准备和他成家,跟他一起过完余生。但最后她还是忍住了,默默地回到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也放声大哭起来。
   唐宽和妞妞不声不响地走了。第二天一早,刘敏看见唐宽的摩托车停在院子里,门上也没有新锁头,看来他没有去上班。又等了好久,还是不见唐宽的人影,刘敏就去了唐宽的屋。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东西都收拾得很规整。这父女俩一大早上哪去了呢?刘敏心中生出一丝疑虑和不安,猛然瞥见桌子上有一张纸条。
   刘敏,我走了,去南方了。妞妞妈给我来电话了,让我带妞妞过去找她。她现在在南方做点买卖,我过去后帮她看着点店铺就行,不用干出力活了。另外妞妞妈还说,那边有个老中医,用针灸的方法治疗脑瘫很出名,说像妞妞这种状况经过治疗后能够达到生活自理,费用也不高。刘敏,谢谢你这几年来对我的好,我永远不会忘记。唐宽。
   唐宽走后两天,刘敏搬到了县城。那个男人虽然年龄大些,但对她很好,俩人也没办什么仪式,就去民政局领了证。
   一晃将近两个月了。刘敏忽然想回去看看她的房子。男人不放心,要陪她,可她就想一个人回去,男人没办法就由着她了。
   回到格木镇,刘敏先看了看自己的房子。两座房子紧紧挨在一起,无声地立在院子里,一座是她曾经住的,一座是唐宽曾经住的,门上都上了锁。刘敏没把钥匙带回来,她只能透过窗子向里看,屋里的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她看出了许多的伤感,鼻子发酸。她不知道这两座房子什么时候能卖出去,但其实她并不着急卖,有时她就想,一辈子卖不出去更好,这里封存着她曾经的生活,留着也好,算留下了一个念想。
   刘敏又去了娘家大姐家。她大姐跟她说了一件事。
   她大姐说,你去县城还不到一个礼拜,咱格木镇就出了件大事。
   刘敏说,咱这能出啥大事?
   她大姐说,那天挺热,有几个孩子就去格木河里游泳。啥事都是该着,这几个孩子那天不知为啥?就嫌靠格木镇这边的水浅,说不好玩,就沿着格木河走出了老远,找到一个水深的河段。你猜咋的?这几个孩子刚下水,就在水里捞出了一具小孩的尸体。
   刘敏心一惊,继续听她大姐说。她大姐说,是个女孩,背着一个带米老鼠的花书包,书包里装着几块石头,尸体都泡臭了。后来警察就来了,到咱格木镇一调查,那孩子原来是唐宽的女儿,就是租你房子的那个唐宽。可是他女儿怎么就掉河里淹死了呢?他女儿是个脑瘫,一个人根本走不到那,再说她书包里装了好几块石头,一看就是被人扔河里淹死的。后来不到半个月,警察就抓住了凶犯,你猜是谁?
   刘敏呆坐着不说话,其实那一刻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觉得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变成了石头。
   她大姐看刘敏没接话,脸上也没有震惊的表情,就又接着说,凶手居然是他亲爸爸,真看不出来,那个唐宽平时老实巴交的,竟然能对自己的亲骨肉下那样的毒手。再后来,也就是十多天前,警察押着唐宽到咱格木镇来指认现场。那天咱格木镇老多人都去看了。唐宽戴着手铐,被两个警察押着走到河边。当时有不少妇女都骂他,骂他猪狗不如,但他好像一点儿愧疚也没有。你猜咋的?走到河边时,那个唐宽忽然就挣脱了警察的手,一头扎进了格木河。几个警察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捞上来,捞上来他还反抗,还要往河里跳,就被警察一顿打,塞到警车里拉走了。你看看,人心隔肚皮,谁曾想他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孩子再有病也不能那样啊,我看他就是怕孩子拖累他。多亏当初你没跟他过,也多亏我又给你介绍了一个。
   刘敏一直听着,她大姐说完好久,她才嗯了一声,说“原来他没去找他媳妇”。声音很低,不像对她大姐说的,像是自言自语。
   刘敏选择了步行回县城,没有坐通县城的小客车。走到格木河边,她停住了腳步,慢慢走下河堤,河水静得像一面镜子。她蹲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嚎啕大哭,她的哭声高亢而削厉,像格木河一样漫漶肆意。几个从格木桥上经过的人都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她,但她毫不在意,依旧放声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刘敏站了起来,那一刻,她的心忽然就轻松起来,就像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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