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尘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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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以来,甘肃省古浪县经过排查和农民工自己申报,包括黑松驿镇在内的3个乡镇、17个行政村的475人曾在酒泉市肃北县和其他地区金矿、煤矿等粉尘作业环境中务工,时间集中在1984年至2009年的25年间。这些人当中,共确诊尘肺病例176人(一期62人,二期72人,三期42人)。在2009年调查之前,有粉尘环境作业史并因肺部疾病死亡7人。2009年之后,已有4人死亡。2011年,古浪县有20多位尘肺病患者去往河北秦皇岛进行治疗,接受肺灌洗手术。尘肺病无法根治,所有的治疗只是控制和缓解病情扩散。这只是尘肺病患者聚居的一个点,这些年来,全国范围内出现了许多类似黑松驿镇这样的尘肺村、尘肺乡,江西修水、四川乐山、辽宁朝阳等地的情况与之相仿。
  尘肺病是工伤,按理说,企业应负责医疗、养老、家庭抚恤等等。而鉴定工伤并非易事。许多企业当初都没跟农民工签订劳动合同,更不愿意为其鉴定。开胸验肺的河南农民工张海超是一个例子。尘肺病人劳力尽失,家庭困顿。倘若进行维权,还会被政府认为是影响稳定。他们需要更多人的关心和帮助。
  
  黑松驿镇的8月灼热、干燥、光线耀眼。白天冗长,太阳高悬不落。水流通过林间日渐狭窄的河床。地里的作物疯狂生长,青黄错落。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一片片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摇摆,等待农人收割。
  卫保海去世的消息穿过山坡、河流、麦田,传遍了黑松驿镇的各个村落。这个位于甘肃古浪县的小镇,多年来,已陆续有人因患尘肺病而去世。他们相似的经历是,曾在矿上的粉尘环境中务工。村庄里,一次死亡和另一次死亡之间,有着沉静的恐惧。尘肺病患者和他们的家人,在等待着时间对于自己的判决。这一次,轮到了45岁的卫保海。
  卫保海的家在黑松驿镇西庄子村。那是建于1970年代的房子,黄泥墙体,年久失修,已经坍塌了一半。在他活着的日子里,他和老婆孩子4个人住在仅剩的一个房间。房间的天花板用不同时代的报纸层层叠叠地糊着,试图遮挡穿过罅隙而入的雨雪尘沙。
  8月9日凌晨1点40分,卫保海在武威市人民医院里结束了长久以来困扰他的呼吸问题。他在酷热的天气里被运回西庄子村,躺在租来的冰棺里。
  马江山和卫保海住在医院同一层楼的病房,他几乎24小时都戴着吸氧管。马江山是黑松驿镇最早检查出尘肺病的人。那是2003年的事情。尘肺病——在几年前,对这个村子的人还如此新鲜,以至于医生们大都先把他们误诊成了肺结核。马江山曾到酒泉市肃北县马鬃山460金矿做过风钻工。这些年,和他一起到过那里打工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诊断出了尘肺病。整个黑松驿镇的尘肺病患者已接近两百人。
  老婆和13岁的大女儿在医院里照顾马江山,10岁的小女儿和一对6岁的双胞胎太小,对稼穑之事帮不上忙,家里的老人们负责8月里麦子的收割。中午时分,3个留在家中的小孩从橱柜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塑料盆,盛在其中的大半个馍馍是他们的午餐。
  12点了,黑松驿镇庙台村的李清智还没有吃午饭。“很简单,吃碗挂面就好了。”他在炕头前用电磁炉煮面,厨房多年未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2007年,他患上尘肺病已有两年,仍和老婆、儿子、女儿去新疆打工。某天早晨醒来,老婆和女儿不见了。晚些时候,一个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是老婆的声音,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那两年治病,把钱都花完了,她受不了。”
  李清智觉得这辈子完了,拿来刀子,往手腕上割了下去。没死成,邻居救了他。他伤心至极,收拾东西返乡。在长途汽车站,他的摩托车没办法托运。他让儿子上了车,自己骑着摩托车,开了两千多公里,回到庙台村,一病不起。他是尘肺病三期,已进入最严重的阶段。每天,他都得自己用一次性注射器往身上注射药物,如此多年,扎针动作很娴熟。他行动困难,活动范围基本上划定在土墙围着的院子里,偶尔会出门买些下面的菜。
  与李清智相比,张忠山的活动距离更短。“最远就是去上厕所,也就是走十几米。”张忠山坐在高高的炕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是下午6点,各家各户开始做饭。电压不足,制氧机没法运作,他有些不安地躺到炕上等待。他几乎须臾不能离开高纯度的氧气。
  张忠山家的隔壁,是他弟弟张岳山家。张岳山——现在只是墙上玻璃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他就是在这个炕上死的。”张岳山的妻子尚花子指着自己坐的炕说。张岳山去世的时间是2006年10月27日。他是黑松驿镇最早死亡的尘肺病患者。那天,西北的山村里,已经下过头一场雪,天寒地冻。张岳山痛苦地喊:热。尚花子给他喝水,但灌不进去,解开他的棉袄,发现已经可以拧出水来。尘肺病人最怕冷。张岳山蜷着身子,跪在炕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吸。他去世的时候,“就保持着这个姿势”。
  冬天,是尘肺病人最难熬的日子。即便是气温三十多摄氏度的现在,王维德仍穿着厚厚的外套,“我好像一直在感冒。”看着家人在修葺厨房,而他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同是尘肺病三期患者的李发金好一些,他穿着短袖,计算着冬天到来的时日,毕竟已过立秋。在温差很大的黄土高原上,夏天过去,冬天就来了。
  李家堂屋里摆放着香炉。香炉后挂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的画像。画像后边供奉的才是“李氏门中三代宗亲之位”。他每天都会向毛主席、周总理和李家祖先烧香磕头,希望他们保佑自己的病情不要恶化,保佑在外打工的儿女平平安安。“我的小孩很懂事的,把打工挣的大部分钱都寄给家里面,自己只留点伙食费。”
  前几个月,李发金去秦皇岛洗了肺。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从秦皇岛带回来的洗肺后留下的水,里面有浑浊的沉淀物。他在马鬃山460金矿打过工。“听说可以洗出金子来呢。”
  “这就是金子。”在李发金弟弟李发科家,李发科拿着一块从金矿上带回的矿石,指着上面的几颗金属亮点说。当初在金矿上做风钻工,他们能获得不错的收入,现在看来,那是危险的诱惑。“当初我们的口罩都是自己买的,根本不管用。”李发科是尘肺病二期,他是黑松驿镇尘肺病患者中状况稍好的那一拨。即便这样,他也无法到麦收的地里干活了。现在,他和其他尘肺病患者正为自己维权。
  去年,李发科学会了用手机上微博。“我们这里的许多尘肺病患者都有微博。”这一新鲜事物让他认识了很多朋友,知道了关于尘肺病的各种信息。
  他家的新房正在修盖。古浪的尘肺病人盖新房,会得到两万五千块的补助。但这两万五千块显然是盖不起房的,李发科家盖房花了10万。正是因为修房子,上次去秦皇岛洗肺的事情,李发科没能赶上。他在等待下一次机会。
  8月里有很多等待。孩子们在等待着开学,包括张岳山的儿子张龙。他考上了古浪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他希望读书能改变现在的生活。上初中的时候,他写的作文得过全校第一名,主题是:人生。问他,你认为自己的人生是怎样的?他说了两个字:坎坷。
  李发金在等待8月与秋天赶快过去,在他最害怕的冬天里,他将见到自己的儿女。有一年冬天,在外打工的儿女都没有回家,大年三十晚上,他在雪地里点燃鞭炮的时候,泪水滴落成冰。
  李清智不再等待,从他老婆和女儿走掉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不指望她们“明天”能够回来。
  12日的黄昏,天空飘来了8月里的第一片乌云,晚来的秋风掠过麦田,带来细微而清凉的雨滴。地里待收的麦子渐少,大地丰收后,将重返荒凉。
  卫保海一家在等待14日的到来,那是出殡的时间。他去世的时候,肺的质地开始接近于尘土,再过两天,他的全身将融入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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