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牛民房”的黑七月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ec-8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以往在北山门口村,提起村西那栋地标性的23层大楼,大伙总是乐呵呵地带着一股翻身农奴的自豪劲儿,给好奇的路人义务导游兼解说。
  可现在不成了。自打落下“违章建筑”的名声,它那在民房堆里显得不怎么和谐的“参天”海拔,便成为难堪的标记。村里人甚至避讳提起它,跟老鼠躲猫一样。空气微微发胀的下午,偶尔一个腆肚子的老汉路过,叹口气,“这楼把人害苦喽!”
  2010年7月23日,西安市雁塔区北山门口村。
  村子位于南三环内,城市中轴线的西侧,离市区核心的钟楼不到9公里。商人们更愿意把这里叫做“CBD辐射区”。
  村里的路一如既往地狭长坑洼。亲嘴楼、牵手楼一眼望不到头,“招待所”“出租”和“计生用品”的招牌层层叠叠,没生意的理发店里Lady GaGa的英文歌震天地响。这是古都西安向国际化大都市迈进的初级阶段里,毫不稀奇的城中村一景。
  唯一具特色的,是这栋无奈地矗在村中央的、已经火遍中国论坛的“最牛民房”。它像植物优先生长的顶芽,远远地把同伴们抛在脚下。左侧是一家百姓川菜,右侧是一家“云佳超市”,它竭尽所能地撑出更大的面积,那暗红色的砖面和铝合金窗户,几乎跟右侧的居民楼面贴面了。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雁塔区建设和住房保障部”7月13日贴的封条,和楼前等待封顶用的两堆泥沙,都泡在汤里。
  黑七月。高楼眼看着要竣工,被封了,盖房子的老胡失踪了,一切关于电梯房的遐想和乔迁之喜亦都中止。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老胡本名胡梦如,55岁光景,因为说话直,威信高,现任北山门口行政村11小组的组长。在村委会入口处的宣传栏里,鼻子旁边有一颗肉痣的老胡排在“先进党员”的第一位。
  北山门口村历史悠长。据村史载,该村因毗邻唐都外郭城的安化门得名,原为“北三门”。它由两个自然村组成,以南北贯穿村庄的电子正街为界,村东叫北山门口村,村西是唐家围墙堡子,统一归属北山门口行政村。
  胡梦如住在唐家围墙堡子。在这个以唐、桑姓传承的自然村落里,胡姓人是旧社会逃难来的。
  解放初期的北山门口村一千来人,2700亩地。然而人均两亩地的日子,早就像童年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北山门口村,已然陷落在城市的大包围中,进入了寸土寸金的新世纪。
  城市化飓风说刮就刮起来了。那些祖祖辈辈种满西红柿、黄瓜和玉米的庄稼地,自上个世纪80年代起,便大亩大亩地割让出去。先是石油学院,然后是山沟里搬出来的军工企业……
  十几家厂矿企业入驻北山门口村,每亩地约1万2的补偿,算下来每家能拿到八九万,在赤贫的1980年代,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的村民,心头欢喜。
  北山门口村的所在地是西安高新技术开发区,和走文化路线的曲江不同,高新区是一个政府没有投入开发资金的国家级新区,当年靠着10万元的资本起家,最大的优势就是土地。
  比起望天吃饭,卖地建工厂的思路更快地让高新区的GDP腾飞了起来。
  而东一片西一块的征地,也让北山门口村于1990年代正式成为一个只剩下约500亩宅基地的光秃秃的村庄。
  等到通通失去了,村民们才慢慢意识到土地的紧要。最头疼的,就是结婚生子分宅基地的事。按村里习俗,一旦成家,就得向村里乃至区里申请宅基地,可这些年土地数量不变,北山门口村的户籍人口却翻了一倍,达到了3567人。
  申请宅基地的村民与日俱增。有的村民小组已经10年没有宅基地可分了。有人结婚的时候就写申请,娃都会打酱油了,地也没批下来。一大家子人混住一起,兄弟妯娌间的龃龉也多起来。
  老胡所在的11组算运气好的,挨到2008年,终于有5户的宅基地批下来了,村西那块7分地,自行协商分配。可怎么分配,也到不了每户2分地的标准。再说了,还有好几户等着批宅基地,这已经是11组最后的7分地了。
  2008年的西安早就高楼林立了,只有城中村还矮着。尽管如此,它还是在以缓慢的速度生长着。农村人的脑海里有两个根深蒂固的概念:种地和盖房子。地换了钱,钱没地儿使,于是盖房子。土房推了建瓦房,瓦房改砖混,建了砖混就小康了。一层修了建两层,两层搭三层,反正就跟俄罗斯方块一样往上砌。
  即便西安市有文在先——按2006年出台的《西安市城中村村民房屋建设管理办法(试行)》规定,列入城中村改造目录的村庄,不再审批宅基地,不得新建、改建和扩建房屋,且确需翻建的房屋,“翻建房屋不得超过二层”——但这些年,不管是即将改造的城中村,还是改造遥遥无期的城中村,最积极主动的事情无非还是盖房子。西安的城中村高度普遍在五六层,渐渐的有了八九层,在“最牛民房”问世以前,西安的最高纪录由糜家桥村13层的电梯民房保持着。
  在尚未进入城中村改造序列的北山门口村,11组的村民们很快从“全中国向上看”的趋势里得到了启发。“这世界的理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个上了年纪的村民这样想。
  老胡试探着和村支书曹松林商量,想把楼盖高点,把大伙的问题一并解决。曹松林点头了,提的要求是,保证房屋质量。
  大伙凑了钱,请了单位设计图纸,挖了个好深的地基大坑,这楼就在众村民的目瞪口呆中,红红火火盖起来了——一盖就是23层,单价2600到3000元不等。据村支书曹松林表示,这套房只卖给村里人。老胡要的是顶层,跃层式结构。
  大家都评价老胡,“看得长远”。
  老胡的长远不止于此,那两年西安的地价早就今非昔比了。距北山门口村不到1公里的太白南路,于2006年出现了“地王”,每亩的拍卖价格是159万元,其时周边村民的土地转让价格只有十几万每亩。而今,地王里长出的楼盘,每平方米的均价为6400元。
  
  好人“吓呱呱了”
  
  北山门口村从来都走在时代的前头。当年安装闭路监控,这是全西安最早的地方之一,后来村民使用电子门锁,也是最早的。过去,北山门口村都以正面示人,可这回,它成了负面新闻。
  村里人至今认为,如果不是记者曝光,这好端端的楼不会黄掉。
  大楼自2008年动工,修修停停建了两年多,中途有过规划部门的人来查土地证,但从来安然无事。直到2010年7月11日,这栋高层民房猝然登上当地报纸的头版头条。老胡,被诩为“最牛民房的缔造者”,自此被聚焦。
  两天后,高楼就被查封了,两个入口处落上了铁锁。本来,这个月底,村民们该分房子搬新家了。那五户原本分到宅基地的村民急燎燎地追问老胡,房子怎么办。
  打那后,村里人都说,老胡被“吓呱呱了”(注:吓傻了)。
  村支书曹松林找到老胡,说,你要把资金来源、分配情况、招标设计图准备好,交给相关部门调查。提到高楼老胡就一声不吭。然后前言不搭后语地对曹说,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在党内表现咋样,你是清楚的。
  再之后,老胡就失踪了。手机关机,家里没人。原本他每天早上在村西的丁字路口买两根玉米,现在却“好长时间不见人咧。”卖玉米的外乡大婶说。
  那些投了资的村民们,也像受到惊吓的兔子躲起来,他们会对上门的陌生房客抱怨,投了几十万的房子眼看就“打了水漂”,但面对记者绝口不提一个字,只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仿佛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压垮高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些年,在大拆大建的西安,远的文物陈树藩故居被强拆不说,近的三爻村堵路、姜村上访,他们见多了。
  只有外乡人的口气稍微松动些。那些扛着锅碗瓢盆、拖儿带女的农村小生意人,那些染黄毛打耳洞的新生代农民工,从更远的农村,陆续来到这更靠近城市的农村,像蚂蚁一样填充到罅隙的空房子里。
  北山门口村迅速膨胀。而今,外来人口的比例是本地村民的22倍,这430亩见缝插针的建筑里,壅塞着7万余人。建筑工地的废弃品和垃圾随处堆放,以至村民们用诅咒般的标语整治村容村貌,比如“不自觉杂种断自(子)绝后”。
  有的外乡人会逮着记者说个没完。他们说这些天来了好多记者,对着大楼咔咔拍个不停,又说老胡天天蹲守在工地上,是好人办好事,结果办砸了。老街上,一个来自陕南商洛的菜农,对高楼被封似乎见怪不怪。她说,他们老家村里,房子总是盖好了才“违章”。
  法理之外,《中国新闻周刊》接触到的二十几位村民和外乡人,无一例外地对高楼表示理解——
  “两层以上的楼房就算违章,那西安的城中村都得拆!”
  “村民不自己盖,啥时能住上两室一厅?”
  “23层算个啥,华西村还盖100多层咧!”
  
  不盖房子,拿啥致富?
  
  事到如今,23层的最牛民房,连同北山门口村都在忐忑等待着。正如北山门口村村委会的黑板报所写,《北山门口村距城中村改造究竟有多远》,文后是十七个问号。
  2002年以来,西安怀着再造唐都的梦想,要打造“九宫格局”的全新面貌。六城区共有城中村286个。北山门口村落在西南隅的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里。
  据西安城中村改造工作领导小组2006年表态,城中村改造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期行动”,将在8到10年完成。
  对于前途未卜的北山门口村,这些漫长的年月意味着,改造要么是场持久战,要么是场闪电战,但谁都说不清哪天“拆”字当头。比如举办一次全城动员的大盛会,这一揽子城市问题也就跟着解决了。这两年,西安要搞世界园博会,村民们都传着要“拆”,但最终也没等来声响。
  北山门口村村委最愁的是,在等待改造的日子里,拿什么来壮大村集体经济,让村民发家致富?
  这里有句土话,“好出门不如哈在家”。村民鲜有外出务工。
  90年代那阵,地刚被征,村里大量闲散人员没事干,天天打麻将,村委跟征地单位办起了“雁山天线厂”“雁山电子元件厂”等一系列村办企业,解决了600余人次的就业问题,一时成为市里的“明星村”。可到2000年前后,大环境开始走下坡路,村办企业相继破产。
  现今,“可以说,这里99%的农民都靠房租活。”一位村干部表示。1289户人家,每年收入房租1个亿多。
  要增加村民收入,立竿见影的做法就是盖房子。这算是踩红线的事情。但在一个尚未进入改造序列的城中村,建不建房子,能建多高的房子,仍属于管理的盲区。
  盖房子被认为是不会赔本的营生。等待拆迁的日子里,村民可以把房子出租,把土地效益最大化。待到拆迁来临,也还有兜底的补偿条款。谁知道,盖5楼没事,盖8楼也没事,盖23层,这“出头”的楼就被封了呢?
  对于这栋既成事实的高楼,可兹参考的命运无非二种:一、像北京通州郊区的农业生态别墅,一声令下即被铲除;二、像天津的宅基地换房,搞农村城市化,自上而下搞“农地流转”。
  目前,西安市的相关部门仍在研究对策。
  消失后的某个夜晚,老胡用一个陌生的座机给曹松林打来电话。
  他说他在秦岭的农家乐里,喝了一斤白酒,心头憋屈,说,本来想做好事,给大家谋福利,没想到办成这样了。
  曹松林说,回来吧,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但老胡至今没有回来。
  曹松林记得那时候醉醺醺的老胡说,哪天我把记者叫来,把情况一说,从23楼顶上一跳,这事也就完了。★
其他文献
最危险的运动  美国《时代》(2月8日)    2月7日,9000万观众将收看第44届美国超级碗橄榄球总决赛。虽然橄榄球还没有达到像古代角斗士厮杀那样血腥,但通往决赛场的道路却是由球员们伤痕累累的身体,以及在激烈碰撞中受损的大脑所铺成的。全美国应该达成一个共识:现在该是对橄榄球这项世上最危险运动进行改革的时候了。    抗抑郁药没用  美国《新闻周刊》(2月8日)    全美服用抗抑郁药物的患者,
这几个月来,广州、北京兴建垃圾焚烧厂的计划,引起规划厂址所在地民众的集体抗议。现代意义上的“政治”似乎也正围绕着垃圾而逐渐生长出来。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虽然政治这个词在中国十分常见,但迄今还没有出现过现代意义上的政治。这里所说的政治,不是指构成社会现象之部分、与经济、文化、商业等领域相对的政治领域,也不是指人们经常广泛使用的、与自上而下的思想教育、控制相关的政治。  在围绕着垃圾焚烧厂兴建而
《许倬云谈话录》  作者:李怀宇  口述:许倬云  广西师大出版社  定价:29元  本书从无锡世家许家谈起,回忆抗战军兴迁徙不断,杂读群书,以及此后的求学治学之路,其间与文化大家切磋学问,构建其思想体系。    《东张西望——廖晓义与中外哲人聊环保药方》  廖晓义  三辰影库出版社  定价:58元  受访者从不同领域和角度对东方智慧如何应对当今的生态危机和构建生态文明发表见解,而作者最想表达的是
只有当民众获得充分表达和参与公共事务决策的渠道,民意才有可能进入立法、决策过程,社会才有可能实现公平正义,人才有可能自由而全面地发展  9月8日,人民网下属的中国共产党新闻网推出“直通中南海——中央领导人和中央机构留言板”。登陆该页面,点击相关领导名下的“我要留言”,就可以写下自己的留言。中共中央、国务院各个机构,也都开通了留言板。民众留言十分踊跃,比如给胡锦涛、温家宝的留言,每天都在几千条以上。
城镇化意味着,在行政造城的主流城市化模式之外,民众自发聚集而形成的市镇也将有权成为城市。这是对现行主流城市化模式的一个补充,从原则上说,市镇化才是城市化的正道  广东最近全面启动“简政强镇”改革,各地级以上市将按照镇辖区常住人口、土地面积、财政一般预算收入三项指标对镇重新进行科学分类。镇的机构设置和人员配备标准依照镇的分类而定,其中,特大镇可赋予县级权限。或许可以说,这一“简政强镇”改革的实质,把
打破民营准入“玻璃门”,首先是垄断的退出    5月13日,国务院发布了《关于鼓励和引导民间投资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这被称为“非公经济新36条”。与“老36条”比较,“新36条”展现出更多的可执行和可操作的特性,甚至已经细化到二级科目领域,包括交通、电信、能源、基础设施、市政公用事业、国防科技工业等6大领域16个方面。  “这次‘新36条’传达的信息就是,要进一步鼓励和支持非公经济的发展,这次的
对黄菡而言,在党校当老师是党的事业,在卫视为婚恋节目做嘉宾也是党的事业;但不同的是,后者的岗位似乎就在悬崖边上,随时都会给她带来蹦极般的体验    清晨8时整,黄菡准时现身中共江苏省委党校教师食堂,作上课前的“能量补给”。席间不断有熟人穿梭经过,惯常的寒暄像经过合谋似的,由“早上好”换成“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很好,真漂亮”。   曾经,如果用一种社会身份来介绍黄菡,她可以有多元选择,比如,南京大学
北京香山脚下,一栋小二楼办公室里,吴淑芝正与电话另一端的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韩俊魁教授探讨聋儿抽样调查服务问题。  吴淑芝现在的身份是北京市海淀区“莎利文康复中心”主任。该中心主要服务于听力、发音有障碍的人群。7月12日,在北京市召开的政府购买社会组织公益服务项目推介展示暨资源配置大会上,吴淑芝的“莎利文康复中心”获得民政局7.3万元资金支持。  “尽管这些资金解决不了什么大的问题,
体育领域的“空降兵”,是当年社会各领域回国潮的冰山一角。这些人大都成为各项目发展的中坚力量    1957年5月1日,广州越秀山游泳馆,一场庆“五一”的游泳表演赛正在举行。最后一项100米蛙泳比赛,几乎齐聚了国内所有的蛙泳高手。  比赛一开始,一个体型健硕、浓眉大眼、厚嘴唇的小伙子,就高昂着头,以独树一帜的“高航式”游法,冲到第一位。“1分11秒6”,中国游泳选手创造了第一个世界纪录,这也是国际泳
为了找到一个清纯的姑娘,张艺谋团队派出了四组人马,全国搜寻。年轻的姑娘们如过江之鲫,从张艺谋及其助手挑剔的目光中游过。他们挑选过的姑娘,据说数以万计,拍下视频的,也有几千个。能让张艺谋满意的,如凤毛麟角。他感慨说,“现在的姑娘越来越不漂亮了,难道漂亮姑娘都不跟帅哥生孩子了?”  这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古代皇帝选妃,或者是当代富豪征婚。跟他们不一样的是,张艺谋历尽艰辛选出“清纯女”来,并非是为了个人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