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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七棵树小学来了一个收破烂儿的外乡人。
这个人赶着驴车还没等走进山口，坐在山坡最高处闲看的班长刘宝第一个发现了他，他在山上发出一声呐喊，就冲下山去。许多孩子听到这呼声也都从四面八方飞快地跑过去了，不大一会儿，收破烂儿的男人就被包围了。
山里好久都没有人来了，不论是谁来到这里，都能给孩子带来许多乐趣。尤其是收破烂的人，在山里是最受欢迎的。
这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寸步不离地跟在收破烂儿的人身后，走东家串西家，还帮着吆喝呢。
外乡人发现，这个村子里的人很少，每家只有老人和孩子，一问才知道，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
外乡人在村里转了大半天，转得口干舌燥，一件破烂儿也没收到，每家破烂儿倒是不少，但都还有用处，破盆要用来扣烟囱，空酒瓶要用来装盐或酱油，好看一点的瓶子要擦干净摆在柜子上做装饰，啥都没的卖。收破烂的一个劲儿摇头叹气：以后可不来了，不来了……
看看时机已到，刘宝便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大家就怂恿收破烂儿的到老校长家收破烂。
老校长家低矮的屋顶上长满了蓬蒿，黝黑的屋檐下燕子筑了巢，两扇窗户一个门，窗台上放着一盆桔梗花，这是他女儿根秀临走时栽下的。这盆花是这个家里唯一好看的东西。
看见有人来，老校长连忙热情地迎了出来。看到是收破烂的，他想了想，说，倒是有个破铁盆想卖，不过一定要给个好价钱才行，学校里该添两盒粉笔了。收破烂儿的听了叹了口气：“大爷，你以为你那是金盆？我原以为我们那里是最穷的，没想到你们这里比我们那里还穷。唉，大爷，先给口水喝吧。”
“好说，好说。”老校长忙打发刘宝等人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水质发浑，里面还有大粒沙子，不过挺凉快的，他就着水桶喝了个饱儿，像饮马似的。在七棵树，除了这一肚子凉水，他什么也没得到。就在他刚直起腰来时，发生了一件事：有个人突然在屋子里嚎叫起来，声音尖厉，近乎声嘶力竭。老校长连忙推他：“快走，快走！”收破烂儿的不知是怎么回事，赶上驴车就跑，连头都没敢回，好像后面有野兽追他似的，身后跟随着一阵大笑，有的笑得像驴叫，有的笑得像打喷儿，一群黄毛丫头咯嗒咯嗒像刚下完蛋的母鸡。刘宝笑得跌坐在了地上直拍大腿。
从那以后，刘宝就有事可干了，他整天在草地上晃荡，眼睛永远搜寻着地面，一块马蹄铁、一枚铁钉，他都积攒起来，就这样他积攒了一些废品，等收破烂的男人再来七棵树的时候，就不至于空手而归了。
在河滩上，生长着七棵树，这个屯子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刘宝经常爬上最高的那棵树朝远方望，他多么希望那个外乡人能再来一回呀，想再听听他的吆喝，还有校长疯老婆的尖叫。可是收破烂儿的再也没来过贫穷的七棵树。
直到秋天的一个日子，刘宝又听到了校长疯老婆的尖叫，以为那个外地人又来了，就兴奋地往校长家跑。村里也有许多人纷纷朝校长家跑，人在他家门口越围越多，踏起老高的尘土。原来，老校长不慎从学校的山坡上滚下来摔断了腿，被人抬回了家。
在这重重叠叠的大山里，在这个荒凉的角落，在七棵树小学，校长既是校长又是老师，一个人教着十几门课，管着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二十二个学生，他这一倒下，二十二个学生就没人管了，天天在学校吵成了蛤蟆塘，离两里地都能听见。校长急得没法安心养病，接连请了好几个人捎口信，叫城里的女儿根秀回来。
根秀是七棵树唯一读过高中的人，今年开春，她也跟随屯里人进城打工去了。
在此之前，老校长多次跟乡里上报七棵树小学的情况，还附上一首打油诗：
半个月过后，乡里终于派了个管教育的干部来，一大早那人就骑着自行车进山了。一个小黑点儿迎着火辣辣的骄阳走进了沙荒，走向七棵树屯。小黑点儿翻山越岭，两次蹚过湍急的河，中午时分终于到达了七棵树。在离校长的屋子只差几步的地方，干部就走不动了，就在门口坐下，望着校长的家门，喘息着。老校长在床上看见了，赶紧支使刘宝打了桶水去迎他。那干部喝过井水，抹了嘴角又坐了好半天，才有了力气起身。
他在学校四处转了转，看了看，跟校长谈了谈。说回去想想办法，找个代课老师来。校长家没有人做饭，他连饭也没吃，下午就走了。
干部走的那天，老校长就开始了殷切的期盼。每天早上，老校长都恳切地对刘宝说：娃呀，去吧。刘宝使劲点下头，毫不犹豫地跨出门。
刘宝大步走，一直朝沙荒里走，他又爬上河滩里最高的树，开始了一天的遥望。他一边唱着歌一边等待着。等待是他唯一能安慰老校长的事情。
越来越多的孩子爬上河滩上的七棵树，连最高的枝上也有，就像是树上结出的累累果实。
半个月后一个傍晚，夕阳里，从山那边走来一个人。
树上的“果实们”一阵欢呼，纷纷坠地，朝山路上猛跑。
刘宝跑下山坡时，激动得整个胸膛都快爆炸了。等跑到跟前一看，不由愣住了，来的人不是校长苦盼的代课老师，而是校长出去打工的女儿根秀。
根秀回来的那些日子，刘宝哪都没去，就呆在老校长家。他骑在门槛上，看着根秀干家务活。他喜欢看根秀，她长得多好看呀。新烫的头发尤其好看。
根秀回来后就从早到晚不停地干家务活，挽起袖子，刷盆碗、洗锅台，洗得仔仔细细。院子里静悄悄的，被夏天的太阳晒得滚烫，也晒得刘宝露在外面的半边身子发痛。
刘宝在门槛上坐久了，就有点蔫头耷脑、昏昏欲睡。忽然，一阵咳嗽声把他弄醒了，老校长在屋里费力地支起身子。
“歇歇吧，别累着，活也不是一天干的。”老校长唉声叹气地说，他一感动就这样唉声叹气的。根秀不吱声，只是用力洗刷着。接着老校长就唠叨起女儿不在跟前的艰难来了：“一下雨呀，我这膀子就疼。膀子一疼啊，我就想，要是我那老姑娘在跟前就好了，我那老姑娘可孝顺了，我一疼啊，她就给我捶，那手，不轻不重的……”
根秀干着活，像没听见一样。刘宝听着腻歪，看见锅台上有块晒干的咸菜，就悄悄摸过来津津有味地啃着。
“把个头发也烫了？”老校长说，“我就跟屯里人说啊，我那姑娘，一点不输城里人，时髦着呢——烫个头要不少钱吧？”
“比你一个月工资还多！”根秀背对着爸回答。不知为什么，她的口气有点冲。
校长吸了一口气，像是腿疼，然后再也不问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传来根秀用力洗刷的声音。过会儿老校长又试探着问：“在外面顺心吗？”
“顺心！甭惦记留我，”根秀说，“等你好了，我还走呢！”这时她一眼看见了刘宝手里的咸菜，就劈手夺下，扔回锅台上。
“那么大声干啥，我不聋。”老校长说，“走就走吧，我又没拦着你，谁叫咱七棵树穷，养不住金凤凰呢。都走吧，走吧，光剩我一个孤老头子和一个疯老婆子……”
“磨叽！一回来你就磨叽！”根秀开始扔抹布，摔刷帚。
“你不回来我就不磨叽了，谁叫你回来？你不回来我就不磨叽了嘛……”
“你磨叽也没用，你也别整天惦记让我当老师。我才不呢，我在外面一个月挣的，比你半年还多！”
“是啊，城里好哇，你就在城里呆着吧，过年都甭回来。城里钱好挣，城里啥都有，城里人看的电视都有咱们家一面墙那么大，城里人成天吃好的穿好的，灯成宿点着……将来你要是想往城里嫁也好，嫁妆我会给你准备好的。今年光拾粪我就攒了一百多块钱，又卖了三千多斤粮食，上秋的时候我打蒿子又卖了些，到你出嫁时……”
“爸，你就别说了！”
刘宝趁机又摸起锅台上的咸菜啃起来。忽然间，一只手伸过来夺去了咸菜。
“咸！不知道吗？”根秀虎起脸喝道。她这一扭过脸来，把刘宝吓了一跳，她脸上满是泪水！
“姑，你哭啦？”刘宝问。
“刘宝啊，回家吃饭去吧，啊？”根秀央求他。
“不！”刘宝执拗地一扭身子。根秀只好把脸扭开，抽泣着看沙滩上的七棵树。
老校长不知道根秀都哭了，还在那磨叽哪：“你妈的疯病越来越重，你刚进屋那阵，连你都不认识了，吓得直往炕头躲。我这腿还断了，你就忍心走？走就走吧，扔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
“别说了！爸！”根秀突然把头埋在双腿间嚎啕大哭起来。
刘宝吓了一跳，起身就逃。他穿过草地，跑啊跑，跑得没了踪影。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那天夜里，根秀一夜没睡，坐在门槛上听着蛙鸣。大山里藏着数万只青蛙，在空旷的山谷里，众蛙齐鸣，给黑夜打着节拍：咕咕、呱呱、嘎嘎，青蛙们对着起伏的沙丘，对着山谷里的七棵树，对着下弦月，对着漆黑的夜空放声歌唱，整个大地都在蛙声里颤动。
一直到天渐渐黑下来，整个院子都淹没在暮色之中，根秀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身后艾蒿拧成的火绳燃起的白色烟雾扶摇直上，静静地飘着。整个荒野，只有对面山坡上学校的那盏灯亮着，和根秀家院子里的灯光遥遥相对，那灯光就像一只忧郁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个小小的院子，那眼睛里似乎含着千言万语，又饱含了许多温柔殷切的期待，一次又一次让根秀泪眼模糊。
那一夜，根秀终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九月三日一大早，挂在学校门外树上的铁锹头被人急促地敲响了，孩子们一窝蜂跑回教室坐好，好半天，根秀走了进来，怀里抱着课本和一盆桔梗花。
她把花盆放在了窗台上，然后走上了讲台。
“起立！敬礼！老师好！”刘宝可着嗓门喊，声音都嘶哑了。
根秀老师打量了一会儿破烂的教室，打量了一张张脏兮兮的脸蛋和一双双清澈的眼睛，点了点头，努力笑了一下。
“坐下。现在开始点名。”她说。
一转眼，根秀老师在学校代了几个月的课了，在这几个月里，她整天都不闲着，教完课，就去挑水、劈柴，晚上认认真真地备课。有时候她也出门，搭车到乡里去邮信。谁也不知道根秀跟谁通着信，但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每次她去乡里之前，总是先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收拾完了还要左照右照。是啊，根秀老师长得多好看哪，她有理由经常照镜子。学生们等老师快照完镜子了，赶紧低头，继续抄课文。
窗外阳光灿烂，教室里那盆桔梗花静静地呆在窗台上，枝头上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苞芽了。
老校长的腿一天天好起来，隔三岔五架着拐杖一瘸一拐到学校里来，在门口的石头上坐下来打量学校。
学校又有了生机，朗读课文的声音从教室里传出来：
“冰雪融化啦，树上长出了绿绿的嫩芽，小草也钻出头来，大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清脆的童音回荡在山谷里，起伏荡漾，经久不息。
老校长又感动得唉声叹气的了，抹了把老脸，借机把眼角的泪水抹去。
第二年开春，根秀到乡里去得更勤了，她去找政府，要求乡里给调个新老师来，因为春天到了，她想出去打工。七棵树的人都知道了，根秀老师想走呢。
老校长开始吃不下饭，到山坡上去望河滩里的七棵树，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天，根秀从乡里回来，刚走到山口，她愣住了，她看见了一幅曾经看过的画面：所有的孩子都爬满了河边的七棵树，就像树上结出的累累果实。
一看见她，果实们纷纷坠地，向她跑来。刘宝最先跑到她身边，拉住她：“老师，你不想要我们了，是真的吗？”
根秀鼻子一酸，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紧紧搂住了他。
不久，山外来了一封信，是城里的一家工厂来的，给根秀的，里边还有张照片。谁都知道了这事，原来根秀在城里有个男朋友，人家催她去呢。
根秀看完信就趴在桌子上哭了，哭得眼睛都肿了。当她抬头时，窗外密麻麻地挤着的一群脑袋轰的一声就散了。老校长也夹在其中，拖着一条不好使的腿往外走。
那天天很晚，老校长也没回家，根秀出去找他。老校长在坡上坐着望着河滩，根秀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俩人都没说话，一直到暮色彻底淹没了他们两个人。
“好得都离不开了？”老校长问。
“他说了，我要是非要留下当老师，就和我分手。”
老校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吧，走吧。姑娘心里要是没个人呀，还能留，要是有人了，再留就有罪了。”
就这样，几天后，根秀走了。拉着她的那辆马车慢悠悠顺着山路走出了七棵树。山坡上的学校越来越远了，只有学生们朗诵课文的声音传过来：
“冰雪融化啦，树上长出了绿绿的嫩芽，小草也钻出头来，大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清脆的童音回荡在沙荒里。
走的那天只有一个人送根秀，是刘宝，他又骑在了河滩上那棵最高的树上。
此后他差不多每天都去，爬上树朝远方遥望。
七棵树小学照常开学。老校长每天都拄着拐来上课。那天，他正抑扬顿挫地念着课文，忽然教室里的孩子们轰的一声跑了出去，把院子里一个人围了起来。等老校长看清那人，不由呆住了。根秀手里提着包，满脸是汗地站在教室门口。
根秀没说话，直奔里屋，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完，扔下瓢，抹了把嘴角，笑了。孩子们紧盯着她的笑容，那明朗的笑容就像阳光，把周围一切都照亮了。
老校长又感动得唉声叹气的了。
根秀说，还是山里的孩子最需要她。她选择了回家。至于她的男友怎么样，她拒绝再提。
窗台上那盆桔梗花开了，蓝紫色的花朵和窗外那座险峻的山峰相对峙，有一种金刚力草般的美。
这天清晨，挂在学校门外树上的铁锹头又被人急促地敲响了，孩子们轰隆隆作响地跑回教室，然后是刘宝的声音：
“起立！敬礼，老师好！”
清脆的童音回荡在大山里，起伏荡漾，经久不息。
这个人赶着驴车还没等走进山口，坐在山坡最高处闲看的班长刘宝第一个发现了他，他在山上发出一声呐喊，就冲下山去。许多孩子听到这呼声也都从四面八方飞快地跑过去了，不大一会儿，收破烂儿的男人就被包围了。
山里好久都没有人来了，不论是谁来到这里，都能给孩子带来许多乐趣。尤其是收破烂的人，在山里是最受欢迎的。
这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寸步不离地跟在收破烂儿的人身后，走东家串西家，还帮着吆喝呢。
外乡人发现，这个村子里的人很少，每家只有老人和孩子，一问才知道，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
外乡人在村里转了大半天，转得口干舌燥，一件破烂儿也没收到，每家破烂儿倒是不少，但都还有用处，破盆要用来扣烟囱，空酒瓶要用来装盐或酱油，好看一点的瓶子要擦干净摆在柜子上做装饰，啥都没的卖。收破烂的一个劲儿摇头叹气：以后可不来了，不来了……
看看时机已到，刘宝便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大家就怂恿收破烂儿的到老校长家收破烂。
老校长家低矮的屋顶上长满了蓬蒿，黝黑的屋檐下燕子筑了巢，两扇窗户一个门，窗台上放着一盆桔梗花，这是他女儿根秀临走时栽下的。这盆花是这个家里唯一好看的东西。
看见有人来，老校长连忙热情地迎了出来。看到是收破烂的，他想了想，说，倒是有个破铁盆想卖，不过一定要给个好价钱才行，学校里该添两盒粉笔了。收破烂儿的听了叹了口气：“大爷，你以为你那是金盆？我原以为我们那里是最穷的，没想到你们这里比我们那里还穷。唉，大爷，先给口水喝吧。”
“好说，好说。”老校长忙打发刘宝等人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水质发浑，里面还有大粒沙子，不过挺凉快的，他就着水桶喝了个饱儿，像饮马似的。在七棵树，除了这一肚子凉水，他什么也没得到。就在他刚直起腰来时，发生了一件事：有个人突然在屋子里嚎叫起来，声音尖厉，近乎声嘶力竭。老校长连忙推他：“快走，快走！”收破烂儿的不知是怎么回事，赶上驴车就跑，连头都没敢回，好像后面有野兽追他似的，身后跟随着一阵大笑，有的笑得像驴叫，有的笑得像打喷儿，一群黄毛丫头咯嗒咯嗒像刚下完蛋的母鸡。刘宝笑得跌坐在了地上直拍大腿。
从那以后，刘宝就有事可干了，他整天在草地上晃荡，眼睛永远搜寻着地面，一块马蹄铁、一枚铁钉，他都积攒起来，就这样他积攒了一些废品，等收破烂的男人再来七棵树的时候，就不至于空手而归了。
在河滩上，生长着七棵树，这个屯子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刘宝经常爬上最高的那棵树朝远方望，他多么希望那个外乡人能再来一回呀，想再听听他的吆喝，还有校长疯老婆的尖叫。可是收破烂儿的再也没来过贫穷的七棵树。
直到秋天的一个日子，刘宝又听到了校长疯老婆的尖叫，以为那个外地人又来了，就兴奋地往校长家跑。村里也有许多人纷纷朝校长家跑，人在他家门口越围越多，踏起老高的尘土。原来，老校长不慎从学校的山坡上滚下来摔断了腿，被人抬回了家。
在这重重叠叠的大山里，在这个荒凉的角落，在七棵树小学，校长既是校长又是老师，一个人教着十几门课，管着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二十二个学生，他这一倒下，二十二个学生就没人管了，天天在学校吵成了蛤蟆塘，离两里地都能听见。校长急得没法安心养病，接连请了好几个人捎口信，叫城里的女儿根秀回来。
根秀是七棵树唯一读过高中的人，今年开春，她也跟随屯里人进城打工去了。
在此之前，老校长多次跟乡里上报七棵树小学的情况，还附上一首打油诗：
半个月过后，乡里终于派了个管教育的干部来，一大早那人就骑着自行车进山了。一个小黑点儿迎着火辣辣的骄阳走进了沙荒，走向七棵树屯。小黑点儿翻山越岭，两次蹚过湍急的河，中午时分终于到达了七棵树。在离校长的屋子只差几步的地方，干部就走不动了，就在门口坐下，望着校长的家门，喘息着。老校长在床上看见了，赶紧支使刘宝打了桶水去迎他。那干部喝过井水，抹了嘴角又坐了好半天，才有了力气起身。
他在学校四处转了转，看了看，跟校长谈了谈。说回去想想办法，找个代课老师来。校长家没有人做饭，他连饭也没吃，下午就走了。
干部走的那天，老校长就开始了殷切的期盼。每天早上，老校长都恳切地对刘宝说：娃呀，去吧。刘宝使劲点下头，毫不犹豫地跨出门。
刘宝大步走，一直朝沙荒里走，他又爬上河滩里最高的树，开始了一天的遥望。他一边唱着歌一边等待着。等待是他唯一能安慰老校长的事情。
越来越多的孩子爬上河滩上的七棵树，连最高的枝上也有，就像是树上结出的累累果实。
半个月后一个傍晚，夕阳里，从山那边走来一个人。
树上的“果实们”一阵欢呼，纷纷坠地，朝山路上猛跑。
刘宝跑下山坡时，激动得整个胸膛都快爆炸了。等跑到跟前一看，不由愣住了，来的人不是校长苦盼的代课老师，而是校长出去打工的女儿根秀。
根秀回来的那些日子，刘宝哪都没去，就呆在老校长家。他骑在门槛上，看着根秀干家务活。他喜欢看根秀，她长得多好看呀。新烫的头发尤其好看。
根秀回来后就从早到晚不停地干家务活，挽起袖子，刷盆碗、洗锅台，洗得仔仔细细。院子里静悄悄的，被夏天的太阳晒得滚烫，也晒得刘宝露在外面的半边身子发痛。
刘宝在门槛上坐久了，就有点蔫头耷脑、昏昏欲睡。忽然，一阵咳嗽声把他弄醒了，老校长在屋里费力地支起身子。
“歇歇吧，别累着，活也不是一天干的。”老校长唉声叹气地说，他一感动就这样唉声叹气的。根秀不吱声，只是用力洗刷着。接着老校长就唠叨起女儿不在跟前的艰难来了：“一下雨呀，我这膀子就疼。膀子一疼啊，我就想，要是我那老姑娘在跟前就好了，我那老姑娘可孝顺了，我一疼啊，她就给我捶，那手，不轻不重的……”
根秀干着活，像没听见一样。刘宝听着腻歪，看见锅台上有块晒干的咸菜，就悄悄摸过来津津有味地啃着。
“把个头发也烫了？”老校长说，“我就跟屯里人说啊，我那姑娘，一点不输城里人，时髦着呢——烫个头要不少钱吧？”
“比你一个月工资还多！”根秀背对着爸回答。不知为什么，她的口气有点冲。
校长吸了一口气，像是腿疼，然后再也不问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传来根秀用力洗刷的声音。过会儿老校长又试探着问：“在外面顺心吗？”
“顺心！甭惦记留我，”根秀说，“等你好了，我还走呢！”这时她一眼看见了刘宝手里的咸菜，就劈手夺下，扔回锅台上。
“那么大声干啥，我不聋。”老校长说，“走就走吧，我又没拦着你，谁叫咱七棵树穷，养不住金凤凰呢。都走吧，走吧，光剩我一个孤老头子和一个疯老婆子……”
“磨叽！一回来你就磨叽！”根秀开始扔抹布，摔刷帚。
“你不回来我就不磨叽了，谁叫你回来？你不回来我就不磨叽了嘛……”
“你磨叽也没用，你也别整天惦记让我当老师。我才不呢，我在外面一个月挣的，比你半年还多！”
“是啊，城里好哇，你就在城里呆着吧，过年都甭回来。城里钱好挣，城里啥都有，城里人看的电视都有咱们家一面墙那么大，城里人成天吃好的穿好的，灯成宿点着……将来你要是想往城里嫁也好，嫁妆我会给你准备好的。今年光拾粪我就攒了一百多块钱，又卖了三千多斤粮食，上秋的时候我打蒿子又卖了些，到你出嫁时……”
“爸，你就别说了！”
刘宝趁机又摸起锅台上的咸菜啃起来。忽然间，一只手伸过来夺去了咸菜。
“咸！不知道吗？”根秀虎起脸喝道。她这一扭过脸来，把刘宝吓了一跳，她脸上满是泪水！
“姑，你哭啦？”刘宝问。
“刘宝啊，回家吃饭去吧，啊？”根秀央求他。
“不！”刘宝执拗地一扭身子。根秀只好把脸扭开，抽泣着看沙滩上的七棵树。
老校长不知道根秀都哭了，还在那磨叽哪：“你妈的疯病越来越重，你刚进屋那阵，连你都不认识了，吓得直往炕头躲。我这腿还断了，你就忍心走？走就走吧，扔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
“别说了！爸！”根秀突然把头埋在双腿间嚎啕大哭起来。
刘宝吓了一跳，起身就逃。他穿过草地，跑啊跑，跑得没了踪影。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那天夜里，根秀一夜没睡，坐在门槛上听着蛙鸣。大山里藏着数万只青蛙，在空旷的山谷里，众蛙齐鸣，给黑夜打着节拍：咕咕、呱呱、嘎嘎，青蛙们对着起伏的沙丘，对着山谷里的七棵树，对着下弦月，对着漆黑的夜空放声歌唱，整个大地都在蛙声里颤动。
一直到天渐渐黑下来，整个院子都淹没在暮色之中，根秀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身后艾蒿拧成的火绳燃起的白色烟雾扶摇直上，静静地飘着。整个荒野，只有对面山坡上学校的那盏灯亮着，和根秀家院子里的灯光遥遥相对，那灯光就像一只忧郁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个小小的院子，那眼睛里似乎含着千言万语，又饱含了许多温柔殷切的期待，一次又一次让根秀泪眼模糊。
那一夜，根秀终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九月三日一大早，挂在学校门外树上的铁锹头被人急促地敲响了，孩子们一窝蜂跑回教室坐好，好半天，根秀走了进来，怀里抱着课本和一盆桔梗花。
她把花盆放在了窗台上，然后走上了讲台。
“起立！敬礼！老师好！”刘宝可着嗓门喊，声音都嘶哑了。
根秀老师打量了一会儿破烂的教室，打量了一张张脏兮兮的脸蛋和一双双清澈的眼睛，点了点头，努力笑了一下。
“坐下。现在开始点名。”她说。
一转眼，根秀老师在学校代了几个月的课了，在这几个月里，她整天都不闲着，教完课，就去挑水、劈柴，晚上认认真真地备课。有时候她也出门，搭车到乡里去邮信。谁也不知道根秀跟谁通着信，但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每次她去乡里之前，总是先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收拾完了还要左照右照。是啊，根秀老师长得多好看哪，她有理由经常照镜子。学生们等老师快照完镜子了，赶紧低头，继续抄课文。
窗外阳光灿烂，教室里那盆桔梗花静静地呆在窗台上，枝头上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苞芽了。
老校长的腿一天天好起来，隔三岔五架着拐杖一瘸一拐到学校里来，在门口的石头上坐下来打量学校。
学校又有了生机，朗读课文的声音从教室里传出来：
“冰雪融化啦，树上长出了绿绿的嫩芽，小草也钻出头来，大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清脆的童音回荡在山谷里，起伏荡漾，经久不息。
老校长又感动得唉声叹气的了，抹了把老脸，借机把眼角的泪水抹去。
第二年开春，根秀到乡里去得更勤了，她去找政府，要求乡里给调个新老师来，因为春天到了，她想出去打工。七棵树的人都知道了，根秀老师想走呢。
老校长开始吃不下饭，到山坡上去望河滩里的七棵树，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天，根秀从乡里回来，刚走到山口，她愣住了，她看见了一幅曾经看过的画面：所有的孩子都爬满了河边的七棵树，就像树上结出的累累果实。
一看见她，果实们纷纷坠地，向她跑来。刘宝最先跑到她身边，拉住她：“老师，你不想要我们了，是真的吗？”
根秀鼻子一酸，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紧紧搂住了他。
不久，山外来了一封信，是城里的一家工厂来的，给根秀的，里边还有张照片。谁都知道了这事，原来根秀在城里有个男朋友，人家催她去呢。
根秀看完信就趴在桌子上哭了，哭得眼睛都肿了。当她抬头时，窗外密麻麻地挤着的一群脑袋轰的一声就散了。老校长也夹在其中，拖着一条不好使的腿往外走。
那天天很晚，老校长也没回家，根秀出去找他。老校长在坡上坐着望着河滩，根秀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俩人都没说话，一直到暮色彻底淹没了他们两个人。
“好得都离不开了？”老校长问。
“他说了，我要是非要留下当老师，就和我分手。”
老校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吧，走吧。姑娘心里要是没个人呀，还能留，要是有人了，再留就有罪了。”
就这样，几天后，根秀走了。拉着她的那辆马车慢悠悠顺着山路走出了七棵树。山坡上的学校越来越远了，只有学生们朗诵课文的声音传过来：
“冰雪融化啦，树上长出了绿绿的嫩芽，小草也钻出头来，大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清脆的童音回荡在沙荒里。
走的那天只有一个人送根秀，是刘宝，他又骑在了河滩上那棵最高的树上。
此后他差不多每天都去，爬上树朝远方遥望。
七棵树小学照常开学。老校长每天都拄着拐来上课。那天，他正抑扬顿挫地念着课文，忽然教室里的孩子们轰的一声跑了出去，把院子里一个人围了起来。等老校长看清那人，不由呆住了。根秀手里提着包，满脸是汗地站在教室门口。
根秀没说话，直奔里屋，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完，扔下瓢，抹了把嘴角，笑了。孩子们紧盯着她的笑容，那明朗的笑容就像阳光，把周围一切都照亮了。
老校长又感动得唉声叹气的了。
根秀说，还是山里的孩子最需要她。她选择了回家。至于她的男友怎么样，她拒绝再提。
窗台上那盆桔梗花开了，蓝紫色的花朵和窗外那座险峻的山峰相对峙，有一种金刚力草般的美。
这天清晨，挂在学校门外树上的铁锹头又被人急促地敲响了，孩子们轰隆隆作响地跑回教室，然后是刘宝的声音：
“起立！敬礼，老师好！”
清脆的童音回荡在大山里，起伏荡漾，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