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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泊船瓜洲》
一个世纪前,镇江还叫做京口,绵延的长江和运河,在它脚下庄严地交汇。也是春天,江涛拍岸的声音里透着荒寒,隔江相望的扬州,已是琼花烂漫的时节。55岁的王安石鬓角已经霜白了,他在镇江的西津渡登舟北去。一千年前的阳光暖暖地洒在江面上,诗人蓦然回首,只见江南一片绿色春光,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他居住的南京……
刚到镇江,正是早春的清晨,城市在薄雾中苏醒,早起的人步履匆匆。抬头望时,这座寂寞的江边老城上空,竟然高悬着淡淡的冷月,让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去西津古渡追寻王安石的足迹,不用门票。入口处在镇江云台山南麓,山脚有五十三级台阶,人称“五十三坡”,上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席地而坐的古董摊,一级级藤蔓一样爬上去。尽头的山顶立着一道古朴的青砖卷门,上嵌着四个字:西津渡街。走进那里,你就跨进了历史的入口。
辕迹斑斑的石板路,就是当年建于破山栈道上的古街,两旁雕花小楼连绵数里,散落着各朝各代的遗物,以及零乱而高深的历史思绪。不到500米长的街道上,唐宋元明清历朝遗迹历历可数,沿坡而建的三道卷门古色古香,门楣上历代名人的题字清晰可见。西面的小码头街仍保持着唐宋风韵,几年前日本人追溯日本文化源流时,曾经专门来拍摄了这条唐街。
元代的过街石塔、明代的观音洞、清代的救生会,以及1889年的英国领事馆旧址——众多历史意象层叠在一起,诉说着千年繁华在一个荒废渡口留下的深刻印记。而小巷中依墙斜靠的马桶、成串挂起的腌萝卜条,又诉说着一条古街的市井人生。
而以王安石为中点,这样的意境不过都是历史的幻像,在时空中增减叠加,最终沉淀到你我面前。
坐北朝南的救生会,始建于宋代,不知有没有留在诗人的眼睛里。救生会的历史很长、影响很大,配有红船,是专门从事水上救援工作的慈善机构。紧挨着的还有坐南朝北的普陀岩,亦称观音洞,也是建于宋代,是由蒜山天然岩洞扩凿而成的。旁边有一对联:”京江远连南海水,蒜岭高接普山云”。王安石的足迹就经由这里,从十秦淮漂向二十四桥,往来于中国古代文人谁都脱不开的两个情结当中。
1075年的王安石卸任宰相已经一年,几年来,朝廷上无休止的争论和攻讦,使他的新法难以推行。本来就有些消极思想的他,在经历了罢相的坎坷遭遇之后,心力交瘁,对从政产生了强烈的厌倦感。罢官期间他重归山林,如鱼得水,写下了许多闲情逸趣的佳作。而这次朝廷以”同平章事” 的重任重新起用,王安石两次辞官未获准,只能重新收拾行囊,北上复职,准备继续推行他的变法主张。诗人心情复杂,自问归期,似乎已隐隐感觉到前途的黯淡。
果然,北方,一场政治斗争正等着他。一年后,王安石再次被免职,从此遁出政治核心,重又回到家乡江宁。
万事皆空,仍是江水东流。今天,站在沧桑的古街上,隐约能体会到诗人的忧郁和伤感。不知他在归程中再望镇江,是否仍有明月相伴。
西津渡街倒是繁华了起来。王安石之后的元朝,佛教在这里盛行。最高深的建筑,莫过于古街当中凌空高悬的过街石塔。在一片青砖黑瓦、雕花木楼的映衬下,这座造型西化、塔身遍布梵文、宗教色彩浓厚的石塔,好似半空降落的天外来客,不偏不倚,栖息在古街的腰部,俯瞰它的沧桑。
似门,却是塔。塔下的台座是四根石柱架石坊的梁式结构,有石门框东西贯通,因此,无论你从哪里走进古街,都无法避过这座白色的石塔。据说,过街石塔在中国境内只有两座,另一座位于北京居庸关,但塔身早已毁坏,如今现只剩“云台”,因此,西津古渡的这座石塔,成了我国惟一一座保存完好的过街塔。从元朝至今,它已经历了近800年的风雨。按佛经解释,从塔下经过,即为向佛顶礼膜拜,这是一个宗教的愿望,而石塔的瓶子外形所寄托的平安愿望,则是超越一切宗教和朝代的。从政的王安石,倘若当年能够有此际遇,也许会自此远离宫廷是非,掉头西去,回到钟山怀抱中的江宁老家,过起舒心适意的隐居生活。
他还是走了。在他的前后,李白、孟浩然、苏轼、米芾......都从这里登州北去,奔向各自的人生归途。沿着小街逶迤西去,“待渡亭”还在,真正的渡口却没有了。曾经,古人迎来送往,就在这里小憩,看波浪盈盈,杨柳依依,互诉别情。意大利的马可·波罗也从这里登岸,看到了令他神往的江南。波浪盈盈,樯楫帆船;和风微煦,杨柳依依;人来人往,扶老携幼;念难惜别,恭奉胜迎。亭里这块石刻上的字,不知湿润了多少人的眼睛。
一个渡口的兴衰,要看机缘巧合。这里原是由山壁开凿而成的栈道,下临长江,设置渡口,元时称西津渡,唐宋称金陵渡、蒜山渡。到了明清以后,江面南涨北坍,古老的渡口边就再也看不到江水,原本是江水的位置,逐渐形成道路,立起了一座座民房。老人们喜欢在清早去巷子里的小面铺吃上一碗锅盖面,哪怕就着茶叶末子泡出的茶水,也是生活的必须,这是曾经安逸过的古城才有的遗风。
刚刚的描述的,已是一幅再也不会重演的历史景象。自清末以后,漕运的没落宣告了镇江与一千多年的码头作揖道别。整个中国都在大航海时代到来之时束手无策,西津古渡也在这一轮的动荡中走向没落。今天,王安石坟冢上的草青了又黄,从钟山到京口,数重山早已成了坦途,从京口到瓜洲,千年古渡却已荒废裂缺。
不知为何,这水上的十里长亭,比黄尘古道更让人断肠。毗邻相连的雕花木楼曾经是繁华的商埠,如今,同样的青砖黑瓦下,堆积着黯淡的寂寞楼阁。我突然想到离此地几十公里以外,在镇江城边的一处农田里,依旧蹲坐着一堆南朝石刻。那里名为丹阳,历史上宋齐梁陈的四朝皇帝均出于此,如今昔人已去,剩下那些匍匐在农田中的石人石马。
这感觉如此冰冷,让人心如止水,就像早已习惯了的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