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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秦川是对关中的俗称,二魁家就在关中一个叫图樵村的地方。
二魁唱秦腔,武生行当,他演血性汉子武松,甩个高音儿,穿云裂石,六马仰秣,素有“活武松”之称。
二魁八岁进戏班子学戏,唱红后,一年忙到头回不了几次家。二魁的爹常常在家里骂,骂武松只顾着醉打蒋门神,景阳冈打老虎,老子还能活几天?回一趟家多难似的。
信儿带到后,二魁觉得对不起爹,于是告了假,回到了图樵村。
图樵村不像别的村子那样分布零散,这里所有人家的院落都是坐北面南,很规整地分成上街下街。二魁家在下街,他回到家已是半下午了。爹打量着神武有加的儿子高兴得合不拢嘴,问东问西,闲话谝了一箩筐。这时,婶子大娘叔伯兄弟街坊四邻来了一院子,嚷嚷着要听戏,爹眯着眼儿吧嗒吧嗒抽着烟也说唱唱唱。二魁当院站定,唱的是《武松打虎》出场时的一段:老天何苦困英雄,叹豪杰不如蒿蓬。不承望奋云程九万里,只落得沸尘海数千重。好一似浪迹浮,也曾遭鱼虾弄。
人散了,二魁让泡老尿憋得难受,就朝后院走去。这时天将擦黑儿,二魁还能听得见上街一群人的说话声。图樵人把茅房统称为“后院”,后院不是真的就在后面的院子,二魁家的“后院”其实就在大门前十米远的地方。
话说二魁来到后院,解开裤带酣畅淋漓地刚刚尿尽,就觉得茅房后墙上一道黑影带着股腥味儿压了下来,二魁本能地回头观看,忽觉喉头一紧,刺痛钻心。狼!二魁被一条在暮色中四处觅食的狼咬住脖子了。
那些年,關中常闹狼患,三天两头听说谁家的小娃在门楼底下玩耍,家人离得不远,坐在树下纳着鞋底子,也就是低头的工夫,野狼神不知鬼不觉就蹿了出来,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把孩子拖走了。至于说张家的猪和李家的羊被叼走更是常有的事。
如果在旷野中二魁与狼遭遇,一旦交起手来,二魁未必吃亏。可眼下他被自己褪下的裤子绊住了腿,喉咙被这畜生死死咬住,有劲儿不好使。
二魁心里清楚,自己要是不反抗,今儿就会成点心葬身狼腹。情急当中,他腾出双手,死死掐住狼脖子,任凭野狼如何拖拽撕甩,二魁就不松手。钻心的疼痛加上狼口中热乎乎的腥臭味儿几乎让二魁窒息,他横下一条心,不能就这么死了。
一个茅房会有多大地儿?就这样,野狼咬着二魁的脖子,二魁双手卡着野狼的脖子,裤子缠着脚脖子,露着白花花的屁股,翻着滚着就从茅房里滚出来了。
上街的人端着饭碗,也不是没看到这一幕。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村庄里偶尔也有人提着马灯走夜路,可谁也没想到二魁这会儿正搂着野狼翻滚。上街有人眼尖,吃着吃着饭站了起来,看见白花花的东西一闪一闪的,就说,谁家的驴卸了套在打滚儿呀?可恨的是,几个正埋头往嘴里扒饭的老爷们儿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风景似的看“驴打滚儿”。
二魁被狼咬着脖子,他干着急喊不出来。否则的话,就冲着他那副穿云裂石六马仰秣的嗓子,随便甩个高音儿,图樵村谁听不见?
二魁竭尽全力与狼抗衡,也不知过了多久,二魁觉得狼慢慢松口了,二魁仍然不敢懈怠,双手拼死用力,“嘎嘣”一声,狼身子一软,挣扎两下后不动了。二魁想喊,也喊了,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没从喉咙里出,而是从脖子上四分五下挤出。他明白,狼把气管咬破了,脖子成了个漏斗,到处冒风。
二魁挣扎着站了起来,双手提着裤子,摇摇晃晃地回到家。爹惊呆了,冲到院子里一声吆喝,街坊四邻闻声而来。有人慌忙找来药,说是治狼咬伤的特效药。
二魁真是条好汉,他盘腿坐在炕上,仰着脖子,东院的三伯正哆哆嗦嗦给他上药。可那白面儿药一涂到创面上,“噗”地就被气管里漏出的气给吹跑了。二魁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朝门外指了又指。有人不解,提着盏灯疑疑惑惑出去查看,“娘啊”一声惊呼,他们发现了那条野狼。
众人七手八脚张罗着连夜把二魁送进医院,有人认出了他,惊讶地说,这不是唱秦腔的“活武松”二魁吗?
图樵村的人说,没错,不过他这次打的是狼,那狼像小牛犊子。
真狼?
真狼!
据说那条狼被图樵村人抬着,敲锣打鼓方圆几十里都显摆了一遍。
倒是二魁的爹没觉得二魁是打狼英雄,老头儿捶胸顿足,说这回孩子没在景阳冈打老虎,让我叫回来掐死条狼,险些把命丢掉啊。
二魁伤好后,嗓子坏了,演不了武松。二魁不甘心,他选了衰派老生行当,演过《跑城》里的徐策,做派不错,举手投足却有武松的影子。嗓音不光粗犷,沙哑中还带着毛刺,咝喇咝喇钝刀子割人的感觉。有些人就说了:二魁演不活唱做并举的徐策。
说归说,关中的戏迷们还是愿意听二魁唱戏,虽然他扮的是徐策,嗓音也不再穿云裂石,可是戏迷们都说,他还是个武生,那嗓子照样有武生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