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感觉中，秋天是比冬天更为寒冷的季节。昨天还是明媚热烈的夏日，忽然一阵秋风吹来，便会忍不住地打个冷战，那种突然而至的寒冷，因为太过突然，总是让人不胜惊愕和意外。
　　她在秋天成为孤儿。她亦在秋天认识一个叫严旭的男孩……
　　
　　10年前的秋天
　　
　　梧桐叶子飘飘扬扬地下落，看树叶下落似乎成了她唯一可做的事。其实，她正戴着黑纱，胸前一朵小白花。他们都在哭，也要她哭，可是她哭不出来。真的，她哭不出来。紫檀木的骨灰盒上两张照片，黑白。都说他们是她最亲的亲人，可她只是恨他们，为什么突然丢下她一个人，明明说好给她过16岁生日的，最后还是说话不算话，两个人一起走了，留下她一个人。
　　


　　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少年，肃穆着脸过来，可是他穿西装的样子，真的很帅。他牵她的手，叫她：浅绿。
　　她说：“你穿西装很帅！”然后，她还笑了一下。然后她就在他怀里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他抱着她，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他叫严旭，爸爸同事的孩子。他们认识很久了，好像从一出生就认识了，但是之前，他们基本上没有接触，只在父母的相互拜访中见过面，点过头，说过一两句“你好”。在父母的葬礼上，他们相识。葬礼过后，他们聊天，聊起一个关于死亡的话题。她说：“其实离我们最近的就是死亡，它总是在冥冥之中召唤着我。”他看着她，不说话，眼睛里是深深的忧虑。
　　他常常穿过小城的两条街，到她的学校找她。他们一起看电影，去图书馆，逛街。
　　她和叔叔婶婶生活在一起，生性敏感的她一天天沉默下来，阴郁好似笼罩了她整个的生命。他知道她的无助，可是他束手无策。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说：“你别再来找我了，明天，我就辍学了。”
　　他说：“那你去哪里呢？你没有亲人没有依靠没有钱，你一个人怎么办呢？”这样说着，他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她伸手去接，然后放进自己的嘴里，她说：你的泪好咸。
　　
　　7年前的秋天
　　
　　他考上了本省最好的大学。在成都。徜徉在美丽幽静的大学校园，偶尔他会想起她。大学里那么多美丽纯洁的女孩，他想象着她其实应该和她们是一样的。
　　她在某一天的早晨醒来，突然想起了他。电话很快就通了，两年过去，他的号码还是没有变。
　　她去找他了，穿着最漂亮的吊带裙子，细细的高跟鞋，嘴唇抹得像两条小带鱼。两年的时间，他长高了可能也长帅了，这种猜想让她心情愉快。她在走廊上一步三扭地走着模特步，高跟皮鞋打在地板上咯咯有声，很多目光回过头来盯着她看。她知道那些目光里的含意，可是她不在乎。她依旧高昂着头，浓妆艳抹，美丽轻狂，一个堕落的天使。
　　他走出来，太阳照在他的脸上，他狂喜而酸楚。他的眼里，她是妖精一样的漂亮女子，只不过和他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历尽沧桑，她看着他衬衣上的校徽，眼神里一抹嘲弄。她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过这种校园生活了，一个个假装斯文，我讨厌这些。”
　　那天他们不欢而散。他突然问她：你在哪里上班，你靠什么生活？
　　她突然哭了，冲着他尖叫：“你什么意思？！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问我？”她哭着跑了。其实很多人都问过她这个问题，每次她都媚笑着让别人猜，于是那些人就打着哈哈，嘴里胡乱说着，手却会摸到她的身上来。
　　她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她。他是那样聪明的人。她什么都没有，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学业，她又那么年轻漂亮，喜欢一切时尚漂亮的东西，而她唯一的资本，便是新鲜的身体。
　　可是她受不了他那样问她，受不了他眼神中下意识的鄙夷。
　　他终于在一家夜总会看见她。她像一只八爪鱼一样粘在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上，两个人紧搂着跳舞。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目光让她感觉到了异样，回头看到他，她心里一疼，可是就那么一瞬，她已经若无其事，对着他挑衅地笑了。
　　
　　5年前的秋天
　　
　　她在一个下着雨的早晨站在宿舍的楼下叫他的名字。她赤着脚站在雨里，头发散乱着，脸上有深深的指甲印，沁着血珠子，她在雨里狼狈地发着抖。整整两年的时间，他们只偶尔通通电话，两个人像两条互不干扰的小河，静静地向前流着。可是在那个无处可去的早晨，她只有来找他。他是她最后的底线。
　　他从楼上下来，看到她穿着真丝的镂空的睡衣，好像是被人从床上揪起来，大腿可耻地裸露着。她像受惊的小鹿，满眼的惊惶无助，全然不是那个飞扬嚣张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女孩。
　　他脱下自己的风衣裹着她。可是她每走一步都痛得吸气，他只得抱了她，大步地跑出校园。他把她安顿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换衣服的时候，她让他转过身去。可是他还是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身体。他的眼睛没有停留在她美好的肌肤上，他看到的是肩头上，手臂上一个个烟头烫过留下的疤。
　　她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有些是别人烫的，有些却是她自己烫的。
　　他的泪滴上来，问：“为什么？”
　　她说：“你真傻，怎么又哭了？”
　　她说：“有一些晚上睡不着，就会忍不住，所以她还学会了喝酒。”
　　她说：“那个男人，已经和她同居了两年，虽然爱动手动脚的招呼她，可是从来不吝啬。她以为还能跟着他几年，没想到大清早就让那黄脸婆给堵在被窝里了。”
　　她很淡然地说着。这一次，她没有很快就离开。每天他去上课，她就在屋里看书。他下课回来，两个人一起动手做最简单的饭吃。
　　他们出去散步，并排着走，两个人的手都插在自己的裤兜里。两个人都不说话，可是看到对方的脸会忍不住笑。
　　他的一位表姐在一家超市做主管，说超市很欢迎她那样聪明漂亮的女孩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打算说给她听。有了一份正经稳定的工作，她的生活会慢慢走上正轨，以后也还会有年轻的男孩爱上她，当然了，最好是像他这样的大学生。其实，他心里真实的想法是只要她过得幸福，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她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冷笑，说：“你以为真的会有好男孩爱上我吗？”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他急急地说。
　　第二天，他下课回家，她已经走了。她留下极短的字条给他，她说，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辈子不想再徒劳地改变。
　　
　　这个秋天
　　
　　秋风又起的时候，她回来了。和同龄的女子相比，她憔悴得不堪，眼角竟然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一出门，必定要涂着厚厚的粉，她说：“我怕吓着了别人。”
　　他早已经从大学毕业，IT公司的白领，身边开始有年轻漂亮的小女孩献媚。只不过，他依然住在那间出租屋里。他害怕，有一天她回来，会找不到他。这个世界，她是那样的孤单，而他，是她最后的底线。
　　她好像真的累了。这次回来，她整个人都萎靡不堪。每天，她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人静静地抽烟。
　　已经过去了五年的时间。每年的秋天他都能收到一张不具名的卡片，他知道是她。卡片上的邮戳不断地变换，深圳、北京、上海……每年他都望着变化了的邮戳发呆。她的生活动荡不安，她一刻也没有停止寻找，但她一直没有找到一个肯永远接纳她的男人。每天每天，他都在心里祈求上苍可怜她，善待她，但没有人听到他的祈求。
　　她终于归来，像只小猫一样安静地偎在他的身边。他问她：为什么回来？
　　她说：“我爱你。”
　　她说：“我终于知道了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从17岁的那个秋天开始。从前我不知道，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他哭了。他一直那么绝望地爱着她，可是每次他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开，他为自己留不住她而感到绝望。
　　每个夜晚，她像婴儿一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那么冷，他用自己温暖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她，没有欲望，只有温暖。
　　她贪恋着这份温暖，可是她却越来越沉默。她在自己的手腕上留下越来越多的烫伤。当她终于厌倦了飘泊，想要停下来的时候，往事却开始反刍。她清晰看见自己的来路，那么多的荒唐和不堪。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是爱他的，当他为她流下眼泪的时候，她就爱上了他。可是，她想要去爱的时候，却发现往事让自己没有资格去爱。
　　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他觉得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从现在开始，从明天开始。
　　但她总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从头开始的力气。凌晨，她轻轻地用他的剃须刀割自己的手腕，殷红的血在床单上绽放美丽的花瓣，她微笑，她想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干净的花。她想，只要再用点力，她就不会那么痛苦了，过去的一切就会在眼前消失。
　　然后她看见他惊惧的脸。他睁大眼望着她，一句话不说，眼泪却像珠子一样不断往下落。
　　她笑，你真是个爱哭的孩子。可是她却哭了起来。在他的怀里，她发誓，从此一定会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爱他，无论这有多么难。
　　终究，放不下他的眼泪。无论她是多么的伤痕累累，但是这个世界上，他的眼泪便是她疗伤的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