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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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经历过南北交界处冬天的雨季吗?
  天持续阴沉,压住云朵和万物,满当当的教室里却流动着潮湿温热的空气,脱掉外套只穿一件棉卫衣也不会冷,脸上还蒸腾着似有若无的热。
  政治老师的每句话都像催眠曲,又赶上下午第一节课,教室里一片昏沉,麦麦传来纸条:“等雨停了,我们去散步吧。”
  我清醒过来,在书上做起笔记,马上要模拟考了,为了麦麦,我也不能考砸。
  想到他,脑袋里就浮现出他最爱跟我说的话:“姜小丛,你能不能强悍一点!”
  “我不会。”我每次都白他一眼,只有对着他时我才有点儿脾气,其他时候都像团空棉花。
  我在作文里这么形容自己,同桌看到好奇地问:“为什么强调是空的?”
  因为别人一拳过来我只会软绵绵地接住,连声都没有,还会自己吸收瘪进去。但我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对她笑笑,说了估计她也不懂。没有人真的欺负我,大家都很喜欢我,连体育课玩贴烧饼,我从来都是主动被他们抱住,一次都没出局受到惩罚。
  “又乖又可爱”是同桌给我的评价,她和麦麦一样对我很好,去小卖部总记得帮我抢橘子味的棒棒糖,但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太活泼,太阳光了。
  “你有时候也挺神经的。”麦麦有次趴在窗口跟我说,我气得跳起来拿书砸他,他明明知道我对同桌的不满,源自无论发生了什么,同桌都会第一时间大大咧咧地安慰我:“哎呀,没事的。”
  以前我挺喜欢她这样的,会跟着觉得什么都不是事儿,心里阴霾骤散,后来才发现,当真的有事时,这句话有多么雪上加霜。
  ▲△
  我答应麦麦,要在他离开前挑战自己,至少让别人知道我的情绪。
  麦麦长得很干净,唇红齿白,他在我座位旁微微俯下身,眉眼里沁着光,但一开口气氛就变了,他严肃地通知我:“姜小丛,你得让我看到,你大方告诉别人自己的想法、接收到别人的关心三次。”
  一本正经说这样的话好奇怪,我跟他讨价还价:“一次就够了。”日光灯下,他的脸有点儿发白,我飞快补充,“反正这种事只要迈过了这个坎,就再也不怕了,就这么说定了!”
  麦麦无奈地瞪我,我冲他做了个鬼脸。麦麦从来不会拒绝我,他应该也知道,我是为了他,他在这儿多待一分钟都是煎熬,我想让他尽快放心地离开。为了立决心,我在草稿本上挥笔写下“有事”两个大字,同桌探过头来:“什么事?”我赶紧捂住:“我写信呢,想跟笔友说,有事都可以跟我说。”


  “真羡慕你还有笔友。”同桌说完背起了单词,我松了口气,又叹口气,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达到麦麦的要求?正想着,教室里突然静得吓人,连上天都帮了麦麦一把。
  铁面无私的班主任又拿着那把厚重的钢尺站在讲台上了,旁边还放着一摞数学试卷。
  “报到名字的上来拿试卷。”他冷峻的眼神看得我心凉,最近大家都很努力,鲜少有人退步很多,轮到我时他放缓了发卷速度,“你还清楚你是谁吗?”
  “啊?”
  我疑惑地抬起头,同学们轻笑起来,班主任更火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家不食烟火的大小姐,整天在学校梦游。”
  是梦吗?我转头看一眼麦麦,麦麦也在认真地注视我,我微微笑一下,机会来了。
  “还笑?”眼镜瓶底一样厚的班主任捕捉表情很到位,他氣得推搡我,我一手撑住桌子,手背被木桌的毛边刮破口子肿起来,疼得我心颤,我“啊”地叫了一声。
  前排同学跟着倒吸了一口气,老师顿一下:“没事吧?疼一下也不亏,退步那么多。”
  我的脸红起来,感觉下一秒就要委屈得哭出来。我想告诉他我很疼,虽然最近我学习心不在焉,但是有原因的,可是我动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出来,转身跑回了座位上。
  下课后麦麦来找我,我不敢看他,他买来冰豆沙帮我敷手,我的眼泪滴在他的外套上,他微微一颤,有些着急:“很疼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我摇摇头:“我心里难受。”
  麦麦叹口气:“你别太勉强自己,我迟一点走也没关系,正好圣诞节快到了,放学后我陪你挑礼物,让它代替我陪伴你。”
  被温柔包裹住的感觉真好,我又有了勇气和力量。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我跟自己说,反正生活从来不会放过我们,深夜街头有大人买醉,黄昏有少年借着被书包压弯的背低头抹眼泪。
  ▲△▲
  麦麦给我买了一只中古娃娃,它有浓汤一样白润的素瓷脸,眼神淡然又透着希望。我捧着爱不释手,麦麦裹一裹围巾:“公主殿下还满意吗?”
  我点点头,一路兴奋地跑回家,溜进卧室把娃娃塞进橱柜最里面的一床被子,关柜门时,我妈“嘭”的一掌把门拍开,眉头紧皱:“干什么呢,一回来就鬼鬼祟祟的。”
  “找练习,”我顺势拉开下面的抽屉,“从今天开始我要多做试卷强化了。”我笑着拿出练习,跑去拥抱妈妈,这一系列行为在我眼里都很傻,有时妈妈却会喜欢。
  但今天她是真的心情不好,她一把推开门:“现在想学习了?晚了,这个时候,别人早做好了高考的准备,想出国的也定了,那个什么麦麦不就是?人家走了吧,不理你了,亏你跟他厮混浪费那么多时间……”
  还有更不堪的话涌来,我气得发抖:“提别人干什么?”
  妈妈转过身嘲讽地轻笑一声:“说到你的痛处了?”
  “我的痛处一直是你们!”我有点儿歇斯底里。
  “我们对你还不够好?我究竟哪对不起你了!”
  “都闭嘴!”混战里,我爸及时地大喝一声,他拉过我,“嘘,不要跟你妈妈争,没事吧?”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天我在饭桌上提起,他明明听完了,知道全部真相,所以怎么会没事?
  我把枕头砸在地上,想发泄一场,小时候每次我哭,爸爸都会把我扛在肩上转圈,我就“咯咯咯”笑起来,他是除了麦麦外,跟我聊过最多心事,给过我包容的人。   可是后来我们的世界开始发生分歧,像这次,就凭他轻描淡写的安慰我就可以发火,指责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还是住了口。
  前段时间也是,我和我妈吵起来,他调解完在一旁小声叹气:“丛丛,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于是我深呼吸一口气:“没事了,我去写作业。”
  “宝贝辛苦了,再咬咬牙坚持几个月!”他给我打气。
  ▲△▲△
  试卷像海洋,沉浸进去便压迫得我喘不上气,但一口气写完,浮出水面,又觉得轻松满足。
  麦麦用橡皮糖扔我的窗户,幸好我家在一楼,我打开后面小花园的门,麦麦小心翼翼绕过我爸种下的各种花,蔷薇、海棠、茉莉和栀子,有的开了,有的以后会开。
  我和麦麦坐在阳台上,屋子里橘黄色却很明亮的光照得一切都很温馨。这样的环境,任谁的心都会被轻轻拽起,跟着摇曳。我说:“对不起啊,麦麦,我还是没做到。”
  麦麦说:“那我们分析一下原因好吗?”他好脾气地翻出纸笔,像在学校教我物理一样,睫毛忽闪,“来,先想想,为什么你可以跟我说,却不能跟别人说?”
  他说话像幼儿园老师在哄孩子,没人会对孩子有要求,孩子吃一口饭都会被夸有用。我突然有了思路:“可能是因为你知道我很真实的样子,不会像别人那样对我有期待?”
  “我才是对你期待最大的人。”麦麦的眼神告诉我,他很相信我。
  我有点安心了:“我是说,别人一说没事,我就觉得如果不装作很坚强、无所畏惧的模样,就会很丢脸。”
  “伪装自己戴面具才丢人,”麦麦说,“连我都要走了,其实大家能彼此陪伴的时间很短,如果你再不抓紧,往后他们记忆中的都不是你,不可惜吗?而且高考一结束,大家就会分道扬镳,没什么好为了谁委屈自己的。”
  小花园里有一朵花在麦麦的声音里盛开了,我的心也跟着绽开:“好像也是哦。”我的眼皮开始打架,但我的心怦怦直跳。
  ▲△▲△▲
  心里装着事,我没睡好,脑袋晕乎乎像喝醉了酒,来到教室,在嘈杂声里更不舒爽。冬天总是这样,门窗紧闭,各种声音无法跟着穿堂风一起飘,闷闷的像在敲一面坏掉的鼓。
  我刚收拾好桌子,同桌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大衣口袋挂在我桌角的钩子上,差点把整张桌子带倒。书稀里哗啦落了一地,有几个同学帮我捡,同桌丢下一句“没事吧”,立刻赶起了作业。
  这三个字像荆棘一样刺得我难受,我定定地看着事不关己的她火冒三丈,我冷声说:“有事!”
  “啊?”同桌愣了一下,语气软糯,“对不起啊,我忘带试卷回家了,还剩一题就写完了。”她两手依旧不停,我豁出去了,一把夺下她的笔。墨水在她的食指和虎口处都留下脏脏的痕迹,她皱着眉瞪我一眼,跟旁边同学说:“帮我填完那个空。”而后立刻收拾起我桌上的狼藉,“怎么啦,心情不好?”


  话音未落,桌子已经回归整齐,她甚至知道我哪本书压在哪本书上的习惯。人潮散去,但我还是梗着脖子不坐下:“那我被你弄乱的心情怎么整理?”
  “怎么回事啊?”同桌拍拍我,掏出一块棉花糖,“喏,我有时候也会这样,莫名其妙心情不好,深呼吸几口气,再吃点儿甜食就好啦。”她自顾自撕开袋子,把甜腻的糖塞进我的嘴巴,又冲我挥挥胳膊:“干巴爹!”
  麦麦跑过来握住我的手腕,不然下一秒我会忍不住把糖吐到同桌的头上。
  “是我影响到你了,你迁怒于她,不然这种事你还真不会发火。”我喜欢麦麦,也许正是因为他能洞悉一切。
  “但我做到了。”我鼻子一酸,有麦麦在,我的心总会很快复苏,可我知道,我心里淤积成炸弹的难受,没那么快缓和。
  上课铃打响了,麦麦回到座位,我的手腕重新发冷,我想发脾气,但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我当着同桌的面吐掉嘴里的糖:“很难吃,像一团面。”但她好像没注意到,神色如常地转过身对我说:“丛从,你背单词了没呀,听说今天还有数学测验。”
  她撇着嘴,很疲惫地趴在桌上,我手上早已愈合的小伤口忽然隐隐作痛,一瞬间,我的脑袋和耳朵被各种东西盛满,撑涨:测试、麦麦、数学、没事儿、小伤口不疼、不就是那点儿内容、容易得很……
  各种各样来自四面八方的善意或伪善向我喷射,我捂住耳朵,班主任走进来,外面安静了,于是杂音更清晰地從四面八方涌来,我猛地站起身:“我不高兴!”全班都吓了一跳,老师快步朝我走来。我很想大声吼,但我并不擅长这样,倒是看见一个偷睡觉的男生被我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笑着笑着我又哭了,我闭上眼睛,假装四周是我的疆土,我摔了本子,推开桌子,我质问同桌:“你为什么听不懂我的话?不会安慰人就闭嘴啊,我怎么没事,伤口很疼,破一丁点皮都疼,我很难受,你们没体会过,凭什么说‘没事的’,这句话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不被关心在意,我会更难过委屈……”
  语无伦次里,我的思维被清醒打开了,那一刻我终于确定,我藏起情绪只是因为它们本身也得不到我想要的回音。
  ▲△▲△▲△
  我想起第一次和麦麦说话,是全班去看迎新会,我们各自搬板凳下楼,突然我被别人的板凳撞到了膝盖,疼得站不稳,麦麦主动扶住我:“很疼吧,揉一揉应该会好点。”
  我抬起头,看到他眼里,有从我的眼睛里倒映过去的光。我说:“你真温柔,从小磕磕碰碰大家只会告诉我:‘哎呀,不疼,没事。’”
  他笑了:“那你以后难过都跟我说。”
  可是他也要离开了。
  “姜小丛。”班主任剧烈地晃着我的肩,我回过神,看到麦麦冲我比了个超棒的手势。我昂起头挺起胸,觉得心中豁然开朗。没有人问我怎么了,大家只知道我伤心,发了通脾气,高考之下这样的崩溃见怪不怪。我擦掉眼泪平复下来,班主任继续发试卷考试,交卷后我趴在桌上抱怨:“我考得好差。”   “没事儿,不就是一场考试吗。”同桌还是一丁点变化都没有,当然,她也没理由为我改变,毕竟我大闹一场,也只为发泄我自己真实的情绪。
  麦麦又传来纸条:“下课去操场散步。”我点点头,在下课铃声里拉着他往操场跑,路过办公室门口时听见班主任正给我妈妈打电话,一接通,我妈就大嗓门气恼地问:“姜小丛是不是又闯祸了?”
  班主任顿了下:“不算闯祸,姜小丛妈妈,我觉得小丛的压力太大了,快高考了,让孩子调整好精神最重要……”
  “好无聊的话。”我冲麦麦吐吐舌头。
  天晴了,雨季过去了,我和麦麦一屁股坐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冬天的太阳很温暖,四周满是蜡梅花香。
  “真好闻。”麦麦吸吸鼻子,却有些发抖。
  我点点头,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生活很美妙,但还是有点儿想不通,我问他:“其实他们根本没解决我的问题,连一丝变化都没有,可我为什么还是跟想象中一样爽?”
  麦麦没说话,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掌心,我看着他在阳光下彻底舒展开眉眼,然后一点点消失在我眼前。
  真好,我想,总算不用再拖累他了。又在阳光下坐了会儿,我找到了答案:我越说没事就越难过,因为是我自己跟着他们的话走的,但首先,得我愿意承认我有事,才能呐喊,才能哭闹,才能让伤口见太阳,才能好。
  我好了,麦麦才能真正离开。这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第28天。
  不是出国,是临出国时出了意外。这件事全班只有我知道,我跟他最亲密。我难过得快要窒息了,在饭桌上提起,妈妈没听完就说?:“别管别人的事了,你复习得怎么样了?”而爸爸安慰我:“没事,这只是你人生的一站,总得往前看。”
  同桌也以为麦麦只是出国,她见我情绪不佳,问了句:“你没事吧?”我点点头,那一刻麦麦走进了教室,但只有我看得见他。他让我什么都别问,只说:“跟以前一样就好,你不那么需要我了,我才能走。”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但是小叢,可以的话你快点儿,我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在这边我不舒服。”
  就是这样一场梦般,却在我的生活里掀起惊涛骇浪的事儿,好在都结束了。
  我回到教室,回归正常的心情和状态,跟大家一样每天刷题、小憩、嘻嘻哈哈,认真生活,尽情疲惫,当然也会想念麦麦。
  我跟爸爸说麦麦回来过,他不信,我问他:“我明明有事,你们为什么还要好像很不在意一样说没事?”
  他莫名其妙:“当然是没事好,你希望有事?”
  我听不懂,反正他也不懂我,但我哭的时候,他会给我递纸巾。日子还是温柔的。
  编辑/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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