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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水芹，你把下午的事情说一说。”爹吩咐娘。
“桂花偷吃了友善的麦苗。”娘说。
娘说话喜欢说一截留一截，桂花偷吃了友善的麦苗，说的是桂花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
“不是这件。”爹说。
“五魁拱破了圈墙。”娘又说。
娘说的是五魁家的猪拱破了圈墙。
五魁瞅了娘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爹皱起眉头说：“不是这件。”
“养山叔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一下午。”娘接着说，“爬起来时，头上沾了草，脸上抹了泥，都不像个人了……”
“五魁，你說这事哪样办才是？”爹说。
五魁不懂爹说的什么事，两眼迷迷糊糊像是没睡醒。
爹说：“就养山叔……”
五魁眨巴了一下眼睛，期待爹往下说。
下午养山叔公从秧歌的坟沟里爬起来时我看见了，他头上不单有草，有泥，眼角还糊着眼屎，屁股上沾了牛粪。牛粪是新鲜的，他的裤子都湿了一大团。养山叔公不单这天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一下午，前天下午也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前天的前天下午也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他的独生子秧歌犯绞肠痧死后，他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成天围绕着秧歌的坟堆转圈，困了累了就倒在坟沟里睡一觉，什么时候醒了就什么时候回去，半夜醒了干脆直接睡到天亮。秧歌死后，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回不回去，回到哪儿去，都是他一个人，也没人管他。
“你看看养山叔，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得找点事给他做，不能叫他闲着。”爹说，“马上开春了，田要耕，地要翻，禾种要下泥，豆子也要点，你说该给他派点什么活计？”
“养山叔不是有田有地么？”五魁很诧异。
“你也不瞧瞧，他耕得了田锄得了地么！”爹乜斜了五魁一眼，五魁羞愧地勾下了头。
养山叔公是个瘸子，走路全靠一根拐杖，丢掉拐杖站都站不稳，别说耕田耙地了。
“他那点地倒不是问题，你一锄我一铲，花不了几个工。就他那性子难对付，犟了一辈子，临到老了叫人给他白干活，打死他也不会答应。给他找个活，以工换工，或许行得通。”爹说。
爹的话把五魁给难住了，不是五魁不乐意帮助养山叔，而是爹出的难题没法解答。一个瘸子连路都走不稳，能干什么呢？五魁想不到答案，埋着头，干脆不看爹。
但又觉得不说话不行，哑火了半天后才说：“就不能让他闲着？他那个岁数了，换了别人……”
爹白了五魁一眼，五魁噤声了。
“想一想，就算他能耕田锄地，能叫他那么干吗？叫外人看到，咱们的脸面往哪儿放？少不得会有人戳着脊梁骨骂咱们！五魁，你就不能好好想想？给他想个体面一些的活，不能泥一脸水一身，弄得没人样。”爹说。
五魁和爹对视了一眼，拿不出话来回复。
“眼下就有一件。”娘见两个男人为难的模样，忽然插话说。爹说事从来不许娘插嘴，今儿个却不同。爹朝娘偏了脑袋，没有责备娘的意思，甚至期待娘说下去。
“让养山叔放羊。”娘说。
娘的话音未落，爹就说：“好！”
如果有人照看羊，羊事就太平了，不存在哪家走丢了羊，哪家的羊又偷吃了庄稼。这是一石三鸟的好主意，既给养山叔公找到了活计，又解决了乡亲们放羊赶羊的麻烦，还免去了很多因羊事生发的纠纷。
“养山叔放得了羊吗？”五魁却很怀疑。养山叔公一个瘸子，走哪儿都得拄着拐棍，平常不赶羊，空着手走路还得小心别摔了跟头，怎么走得过羊？
何况不是一只两只羊，十几家人的羊赶到一块儿，少说也有二三十只。二三十只羊朝二三十个方向跑，一个人赶得过来吗？换了腿脚正常的人恐怕也难对付，不放羊还不乱，把羊放一块说不定全乱了套。
五魁的担心不无道理，可爹把娘的主意当作了救命稻草，捞住就舍不得松手。
“试试吧。”爹说，“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之后，在先将放羊的事情告诉养山叔公，还是先将羊拢到一块儿，爹同五魁又产生了分歧。爹说先去告诉养山叔公，让他做放羊的准备，五魁说先把羊拢到一块儿，十几家的羊，人多羊也多，倘若有人不同意，事情就办不成了。
爹将两个想法放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最终被五魁说服了。
“你去告诉多丁。”爹吩咐五魁。
五魁说：“先去找友善。”
爹说：“多丁正在生羊的气，他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
“友善更气，自家的麦苗被多丁家的羊啃吃了，还得不到赔偿。”五魁说。
爹想想，狗日的，还是五魁有理。
多丁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多丁有什么生气的？偷吃了麦苗不用赔偿，就是白吃了一口嫩的，那是捡了便宜，脸上生气，心里乐着呢。友善就相反了，麦苗被吃，得不到赔偿不说，还闹了一肚子气。这两家的事情得解决了，不然积怨下来，以后就难调解了。邻里乡亲，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今后说不定扯出什么事情来。
当下，爹就和五魁合兵一处，要往友善家去。还没到友善家，老远就见友善在他家门前的石礅上蹲着，抱着一根竹烟管吞云吐雾。这附近的人都不抽旱烟了，改抽纸烟，只有友善我行我素。友善见了爹，勉强笑了笑，直起身要将爹和五魁让进屋。爹拽拽披在肩头的那件麻袋似的旧呢子大衣，示意不进屋。友善就不再客气，重新在石礅上蹲下了。爹努努嘴，让五魁说话，五魁就把让养山叔公放羊，要将组上人家的羊全拢在一块儿的事说了。爹和五魁一左一右，将友善夹在中间，似乎怕他突然跑了。
友善弹直身子说：“早该有个人看着羊了。”
“我领你们去看看，多丁家的羊将我家的麦地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友善跳下石礅要往自家麦地去。
“暂时不看，暂时不看。”爹阻住友善说，“先说拢羊的事，你同意不同意？”
友善瞧一眼我爹，又瞧一眼五魁，爹和五魁都不回避，硬生生迎着他的目光。友善瞧出来了，爹像同多丁商量好的，他友善家的麦苗刚刚被糟蹋了就来拢羊，分明不让他索赔，分明叫他家的麦苗被人家的羊白吃。原计划报复一下多丁，找个机会让自家的羊偷袭一下多丁家的麦地，叫多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会儿怕是行不通了。 爹和五魁巴巴地瞧着友善，后者就是不张嘴。
“行呀，你就哼一声。不行，你也干脆点，放个响屁，让大家听见！”爹说。
友善这才抬起头说：“要是将羊拢在一块儿，羊偷吃了庄稼，叫谁赔？”
“别人不赔，我赔！”爹恼了，冲友善翻着白眼说，“总有办法赔偿的，不可能叫被吃的人家吃亏。”
“那好说，先把我今天的损失给赔偿了。”友善说。
友善的话彻底把爹给激怒了，爹戳着友善的鼻子说：“我算是把你给看清了，原来你是这号货色，你不是要赔偿吗？我赔！我赔个卵子给你！”爹找不到出气的路子，就往石礅上踢了一脚，嘴咧得歪歪叽叽，然后一拽五魁的胳膊说，“咱们走，别跟这白眼狼浪费时间。”
五魁跟着爹走，友善慌慌张张追上来说：“贵福哥，我同意的！”
爹不理，走得飞快。
友善转向五魁求救：“五魁，你好歹说句话。”
“你早答应不就完了吗？何必惹得贵福哥生气，他也是为大家着想。”五魁说。
“明早上我就把羊送过去。”友善低声下气地说。
爹绷着脸走开了，五魁和我跟着。避开了友善，爹的脸就舒展了，说：“拿捏不了别人，还拿捏不了你友善。”鼻子里哼一声，嘴角得意地翘着。拿捏了友善，爹和五魁就转身去拿捏多丁，多丁家的羊正好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主人多丁自然会觉得理亏，理亏就比友善更容易拿捏。
二
一天左右的时间，爹和五魁拿捏了友善，拿捏了多丁，有羊的十几户人家拿捏了个遍。对爹的拿捏无人异议，骟羊的金根倒是问了个问题，把羊拢到一块儿，今后骟羊的工钱问谁要。爹的回答很简单，谁家的羊要骟，工钱就问谁家要，养山叔公只负责照看羊，不负担骟羊的工资。
金根哦了一声，算明白了。
“十几户人家的羊，拢在一块儿怕有三十来只吧，养山叔照看得过来吗？”做泥水匠的喜来同五魁当初一样怀疑。
立刻有人附和说：“养山叔不行就换个人，庆丰不是闲着无事吗？让他放。”
“啊？让庆丰放羊？别把羊全给活吃了，羊毛都不剩一根。”有人反驳。
爹被这一阵嘈杂惹毛了，狠狠地刮了喜来一眼，怪他多事。爹刮过喜来又给五魁丢眼色，五魁就把爹的想法说了一遍，说拢羊不是为了拢羊，而是为了给养山叔公找个合适的活计。养山叔公那么大岁数了，腿脚不便，秧歌又遭了横祸犯绞肠痧死了，咱们总不能眼看着养山叔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过日子吧？如果真那样，就是丢了咱们的脸。对养山叔公还不能说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大家的羊，请他给大家排忧解难。五魁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大家都夸说爹想得周到，远亲不如近邻，早该帮养山叔公一把。
“万一养山叔照顾不过来，咱们暗地里帮一把，各家的羊各自留意。”有人出主意。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就是。”
爹得了拥护，就有了底气，拉上五魁径直去了秧歌的坟地。养山叔公正在给秧歌的坟茔拔草，枯死的旧草，新长的鼻涕草、野黄花，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倒像一座新坟，泥土新鲜，寸草未生。
“养山叔。”爹的嗓音吭吭的，鼻子像有些堵塞，说话气流不畅。
五魁去扶养山叔公，养山叔公说什么都不让，自个从坟背上滑下来，扶着拐杖站直了。
却又无话，眼神茫然地望着爹。
爹干咳几声说：“养山叔，有件事想请您帮忙呢。”
养山叔公的眼神越发茫然了，好像努力在回忆什么事，偏偏脑子不配合，怎么都想不起来。爹朝五魁使眼色，五魁似乎没看见，注意力全在秧歌的坟墓上，好像那儿有什么吸引了他。
“养山叔，这羊么，是畜生，不像人，漫山乱跑，嘴贼不说，还践踏庄稼。马上开春了，大家都要忙活了，地里到处都是嫩苗，过了羊就什么收成都没有了。所以呢，大家想把羊拢到一块儿，请您帮忙照看。”爹说。
养山叔公瞧瞧爹，瞧瞧五魁，再瞧瞧坟墓里的秧歌，好半天才收回目光说：“要是秧歌在……那……不就几只羊么，要是秧歌在，我就……”
养山叔公的眼圈都红了，一脸悲怆。爹和五魁默不作声，五魁勾着头，爹别着脸不落在秧歌的坟墓上。
“我一个瘸子。村里那么多腿脚灵便的，不管叫谁都比我合适，要是腿脚没事我就答应了……你们见过哪个瘸子跑得过羊？”养山叔公说。
“羊是温顺的，五魁，你说是不是？”爹把话头抛向五魁。
“是啊，养山叔，咱们那些羊都温顺得很，没一个是烈性子的，拉它上杀场都不挣扎一下。哪只羊不听您的话，您就教训它，一教训它们就老实了。”五魁说。
养山叔公又瞧瞧爹，瞧瞧五魁，想说不字，似乎很难为情，不说，好像又太勉强自己。“那么多的羊，全赶到一块儿，我老眼昏花，记不住事……东家的羊，西家的羊……搞一块儿，拎都拎不清了。”养山叔公说得诚恳。
“错不了，谁家的羊谁家记得。”五魁说。
“要是羊丢了呢？”养山叔公问。
“丢不了，就那么大一块草场，能丢到哪儿去？”五魁说，“没狼没虎，丢了也丢在草窝里。”
“我也不是个闲人……”养山叔公被五魁的话挤到死角上了，声音似乎有了哭腔。
“养山叔，只要您看管着羊，您那两亩地，有大家呢！”爹说。
“秧歌，你不孝啊……你听听，要是你在，这些羊能难倒爹么？”养山叔公捂著脸呜呜地哭了。
爹苦着脸，以为养山叔公拒不接受，可又不能发火，只好同五魁一块一声不吭，等待他哭过。
不想养山叔公抹一把眼泪，态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既然大家伙这么信任我一个糟老头，再拒绝就真不知好歹了。”他说，“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
爹看看五魁，看看养山叔公，似乎不相信事情就这么成了。
“贵福哥，你说句话。”五魁说。 “那，就从明天开始吧。”爹说。
第二天，果真按照爹的安排，家家户户都将羊赶去草场，一只一只交到养山叔公手上，让他过一遍眼，多少混个眼熟。爹和五魁在旁边监督着，多丁的女儿春喜赶着那只肇事的老羊婆和几只羊崽过来了，喜来家那只额头上有绺白毛的拐脚羊也过去了，接下来是友善家的两只半大的公羊，还没挨金根的刀子呢……直到所有的羊都过去了，爹突然“咦”了一声，盯住五魁问： “福海呢？福海来送羊没？”
五魁将送羊的人在脑子里过一遍，果然没见过福海。
“你没通知他？”爹问。
“我去了他家，当时他没在屋。”五魁说。
爹剜了五魁一眼说：“你也是个地里屙屎的懒鬼。”
五魁的脸就红得像个太阳，扭过头就朝村子里走。
爹抢过道奔向了头里。福海家养的是只牛高马大的羊牯，腿粗长，两只尖角更长，同别的羊打斗，晃晃两只尖角，别的羊就给吓尿了。这羊成了福海家的宝贝，哪家的母羊发了骚，就来牵福海家的羊牯，牵也不能白牵，母羊真要是怀上了福海家羊的种，少不得将来宰了羊，给半斤八两羊肉，如果卖了羊崽就给个三块五块钱，或者十个八个鸡蛋。平常放羊，福海家就比别家注意了，用一根红棕绳将羊牯锁牢了，不让羊牯私走了，让养了母羊的人家捡了便宜。
福海家的门是虚掩的，福海不见，那只羊牯也不见，福海可能预知爹要找他，先一步躲藏了起来。
爹吩咐五魁守住福海家，不信他不回来，临近吃中饭，五魁来向爹报告，福海进屋了。爹早已按捺不住，面红颈赤地朝福海家奔了过去。五魁慌了，娘也慌了，一前一后追赶爹，生怕爹惹出什么事。
“福海，你什么意思？”爹质问福海。
“能有什么意思？我不能白养了一只羊牯。”福海说。
原来福海担心把羊拢到一起，羊牯天天同别家的母羊混在一块，什么时候把事情给办了，播种的工钱问谁要。
爹受不了福海的小心眼，说：“你就舍不得那四两羊肉？”
“我就舍不得怎么了？”福海说。
“我看是谁来找你牵羊牯，你就把它当女婿养着。”爹说。
爹这句話就恶毒了，福海有个面瘫的女儿，相了几次亲，都没能嫁出去。
爹的话就像一把刀，一刀捅在了福海的心窝里。果然，福海的脸煞白了，咆哮着说：“你管天管地，管不着我放羊，我就把它当女婿养着怎么了？我碍着谁了？谁不知道你这个组长是拿三斤羊肉换来的！”
福海放出话，除非爹向他道歉，否则他家的羊牯怎么都不会交给养山叔公。
爹也倔得很，对五魁说：“少他福海一只羊牯，村里的羊婆都不下崽了？我就不信这个邪！”爹交代五魁，要是谁家羊婆需要羊牯接种，不管牵谁家的羊牯，就是不准牵福海家的羊牯，把福海家的羊牯晾起来，看他怎么养。
也不知有没有人传话给福海，没过三天，福海就撑不住了，大家的羊都放到了养山叔公手上，就他家的羊牯还自个养着。知道事理的，认定他在同爹斗气，不知道事理的，以为他吝惜羊牯接种的那几个零碎钱。何况爹号召把羊拢到一块儿并没有私心，全是为了养山叔公，为了大家的脸面。
福海从人家脸上渐渐觉察了异样，坐不住了，主动同五魁说要把羊放去养山叔公那儿。五魁不敢做主，把事情报告了爹。
“他就当进菜园门啊，想进就进，想不进就不进。”爹说，“咱就不鸟他，看他能怎么着。”
“这不妥吧？福海把羊牯送来也是有牺牲的，人家主动来入伙，咱们要欢迎才是。”五魁说，“他能来，说明你是有威信的，宰相肚里能撑船么，咱不同他计较这些。”
五魁把爹哄舒服了，爹就点了头，福海就趁早上赶羊进草场时，将羊牯当着大家的面交到了养山叔公手上。
三
福海家的羊牯送过来后，养山叔公就在它的脖子上吊了个小铃铛，进出草场，都让它走在头里。它一走动，脖子上的铃铛就响个不停，群羊跟随着铃铛声移动，生怕自己脱队了。养山叔公也很省心，只要关注福海家的羊牯就行了，福海家的羊牯在哪，羊群就在哪。
可爹老是担心养山叔公会出什么事，羊群会出什么事，毕竟，让他放羊是爹的主意。
“养山叔没事都会让你念叨出事来。”娘说。
“女人家懂什么？多嘴多舌！”爹叮嘱我说，“没事去陪陪养山叔。”
爹说了三四次，姐不去，我可不敢不去。在爹眼里，我和姐不一样，姐是女人，我是男人，姐当不了村民组长，我可以。甚至还可以当村支书，村主任。往大里想，说不定还能当上镇干部。爹当村民组长，村上一年发一双解放鞋，过年发一份挂历，两样加起来值不了五十块钱，还喝一顿酒，喝了酒爹走路都能走出花样。爹就觉得这村民组长当得光荣，解放鞋和挂历都光荣，走路能走出花样更光荣。
都说草场小，就那么大一块地方，在我眼里却是摸不着边的辽阔，我站在入口处朝草场的高处搜寻，只见起起伏伏的草，就是不见养山叔公。我支起耳朵捕捉铃铛声，铃铛在哪儿响动，养山叔公肯定就在那附近。我朝铃铛声一步一步走去，近了，就有羊被惊动了，咩咩叫着，一蹦一跳躲开我。一只羊受了惊，马上传染给了另一只，羊群就跟着惊慌了，都喊叫起来。
羊群的骚动帮助了我，在草场的高处，养山叔公扶着拐杖朝羊群处张望。
“养山叔公。”我朝他叫喊，风从高处往下压，把我的叫喊声盖住了。
“秧歌，你怎么变小了？”养山叔公所在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站在石头上整个草场尽收眼底，哪儿都看得见。他竟然把我看成了秧歌，是不是中邪了？我紧张地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可四周除了草还是草，什么也见不到。
“我不是秧歌，我是黑豆。”我说。
他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好像我是件奇怪的物品，似乎不认识，又好像很面熟。
“我是黑豆，贵福家的黑豆。”我再次声明。
“你是黑豆，秧歌五六岁都比你高，我以为秧歌缩回去了，变小了，才这么丁点高。”他抹着眼睛讪笑着说。他的眼角结着眼屎，拿手一抹，眼屎就扑扑地滚进了草丛。 我长得确实不高，为此爹很苦恼，娘也很苦恼。
我比他们俩更苦恼。大家见了我，都会说黑豆又长高了，其实我同之前一样，怎么都不增高。不过他们安慰我，哪像养山叔公张嘴就戳向我的痛处。
“我长得不高，但腿不瘸。”我回击说。
“远处看着就像秧歌呢。”他却一点也不恼火，依旧呵呵笑着。末了，才问：“黑豆，你怎么来了？”
“爹让我来看看。”我说。
“回去告诉你爹，羊好着呢，让他把心放在肚子里。”他说。
“你不回我不回。”我说。
我在草场陪着养山叔公，养山叔公就给我讲秧歌小时候的事情。秧歌小时候喜欢吃鸡蛋，每年端午节都拿丝钱结了鸡蛋袋，把鸡蛋当宝贝吊在胸前。不过吊不了一个时辰，鸡蛋袋就空了，秧歌故意摔跤，把鸡蛋摔碎了，碎了就不能吊着当宝贝了。秧歌小时候喜欢吃蜂蜜，养山叔公去掏野蜂窝，有次被蜂蜇了，脑袋肿得像个皮球，再去掏野蜂窝，他就用一只大麻袋先把秧歌套住。该给秧歌说媳妇了，媒人都来了三四回，谁知秧歌肚子痛，就这么痛走了。
“要是秧歌在就好了。”他叹息说。
叹息过后，他就拿我开玩笑：“瞧瞧，这是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羊粪蛋，摊在掌心给我看。
“羊粪蛋。”我说。
“黑豆。”他说。
我别过脸不看他的手掌心。这时候，我除了生养山叔公的气，也生爹的气，为什么给我取名叫黑豆，黑豆的确太像羊粪蛋了。只不过羊粪蛋更壮一些，更饱满一些，外形同羊粪蛋看不出区别。
他见我闷不作声，就扔了羊粪蛋，扳过我的身子。
“黑豆几岁了？”他正儿八经地问。
“十一岁。”我嘟着嘴说。
“想姑娘不？”他嘻嘻地笑着说，“十一岁啊，秧歌早就想姑娘了，早上起来，裤裆里像支了顶帐篷，老高老高的。”
“养山叔公你太坏。”我红着脸说。
“咦，说姑娘姑娘就来了，那是谁？”他惊讶地说。
我的视线被乱草遮挡了，看不见来人是谁，于是跳上养山叔公站的那块巨石，挺直身子俯瞰草场的低处。
是姐和多丁的女儿春喜，一前一后朝草场的高处爬了上来。她们边爬边嬉笑着，风把她们的声音传了上来，却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
“姐，姐。”我招手。
姐似乎抬了一下头，但没有应声。她们继续往上爬，我以为她们会爬到我和养山叔公身边来，到半道上她们却停下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被草给淹没了。“姐，你们上来，养山叔公在这儿。”我朝她们大声嚷嚷。她们没有任何反应，只顾说话。我只有往下跑，去迁就她们，养山叔公在我身后说慢点慢点，我的短腿偏偏跑得飞快，几个眨眼就听见了她们的说话声。
“她们都出去打工了，什么都是自己买的，高跟皮鞋、丝袜、胭脂、口红、指甲油……各式各样的裙子，红裙子、白裙子、连衣裙、皮短裙……白金戒指、黄金项链、耳环、胸花……你不仅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去不去？想要不想要？”这是春喜的声音，吹得天花乱坠。
姐一脸的兴奋，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无限崇敬地瞧着春喜，好像春喜手上正托举着一个花花世界。
“春喜，你要去？可不能偷偷一个人去，记得叫上我。”姐说。
“姐，你要去哪儿？”我问，“可别听春喜胡说。”
“去去去！羊粪蛋，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春喜说。
我被春喜说恼了，养山叔公说我羊粪蛋没什么恶意，春喜也说我羊粪蛋，分明就是鄙视我。我打不过春喜，就低下头，像羊那样朝春喜顶了过去。我没有顶着春喜，却被吃里爬外的姐拽了一把，一个趔趄落了空。我想找姐算账，姐和春喜趁我晕头转向时逃走了。
“姐和春喜要逃跑了。”我找不到姐，回家向娘告状。
娘拿從来没有过的严厉眼神鞭了我一眼说：“你别没事找事，一头黄毛都没黑全，你姐能跑到哪儿去？”
“她们要去一个地方，有红裙子、白裙子，有胭脂、口红、指甲油！”我说。
“世上哪有这种地方？”娘就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拿更严厉的眼神威胁我说，“黑豆，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我就跑去爹的跟前晃荡，又不敢轻易把姐和春喜的事情报告给爹。爹骑在条凳上，一口一口抽着烟。爹的脸被烟雾包裹了，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我在他的跟前走了三个来回，爹都没看我一眼。
“姐和春喜要私奔了！”我假装自言自语，希望爹能听见。
爹对我吐出来的陌生词语并不理解，其实我也不懂私奔什么意思，只不过想拿一个新鲜的词来吸引爹的注意。
“私奔？什么私奔？”爹盯着我，一脸迷茫。
我不接话，希望爹能想明白私奔的意思。
“她敢？她奔到哪儿去？我打断她的腿！”爹扔了烟头，烟雾散去，爹的黑脸膛渐渐清晰了。他的左脸颊上有块小疤，是那次在村里喝醉了酒，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让一根竹枝戳破留下的。
“你有没有去草场？”爹突然发觉我这时候出现在他跟前有些不对头。
“去过了，我刚回来。”我说。
接着，我就把在草场见到的听到的，全给爹说了一遍。说那些羊如何吃草，撑得肚子就像个吹起来的气球，膨胀得要死。说养山叔公守在半山腰的石头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羊群。说草场的新草一丛一丛的，鲜嫩得流油。
爹侧着脑袋听得很认真，听过后瞄了我一眼说：“你还去。”
四
“你别同春喜那囡鬼混，当心你爹知道！”娘终于警告了姐。
姐吐了一下舌头，扮了个鬼脸，假装惊吓状。扭头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并扬了扬拳头，作势要打我。
姐挨了娘的训斥，我就很兴奋，吹着口哨去了草场。我要摇铃铛，养山叔公不肯：“不能摇，一摇羊就乱了，没心思吃草了。”我挨着他坐下，坐了老半天，他都没说一句话，也没话问我。 “秧歌。”他突然说。
我吓了一跳，以为秧歌真的活过来了，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这时候姐和春喜解救了我，她们忽然上草场来了，还有金根家的山英。春喜走在头里，因为爬山，一对奶子一跳一跳的。
要我说，她的奶子真的大得过分了，才多大点年纪，奶子大过了奶孩子的女人。但我不敢说，怕人家骂我流氓，也怕养山叔公笑话我。
山英比春喜好看，身材也苗条，走起路来腰一扭一扭的，两瓣屁股也跟着扭，像蛇，美女蛇。她们仨就数姐丑，又矮又胖，像个冬瓜，还长了一脸黑芝麻，动不动噘嘴，嘴唇又厚毛又多，肯定没哪个男人要她。
她们仨像三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快把草场都掀翻了。羊们受了惊，咩咩地叫喊着，在草场东游西窜不肯安宁。养山叔公呵斥她们几句，她们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暂时小声了，可没多久，又大笑起来。我想加入她们，姐和春喜都横眉竖眼向着我，生怕我搅乱了她们的聚会，或者怕我听走了她们的秘密。
“走！你们走！吵吵闹闹的，吵不死羊也吵得死人！”养山叔公下了逐客令，却没有人愿意听他的。
姐和春喜她们不止惹火了养山叔公，连天气也被她们搞烦了。刚刚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滚滚，太阳不见了，狂风呼号。“不好，要下雨了。”我对养山叔公说。养山叔公还没来得及摇铃，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草叶被砸得东倒西歪。姐和春喜她们呼爹喊娘，没命似的往村里狂奔。我也顾不上许多，往山下逃去。只留下养山叔公摇着铃铛，可羊们不听他的指挥，顾头不顾腚，一只只往草丛里乱钻。
我和爹说：“养山叔公肯定被浇成了落汤鸡。”
“上半年雨水多，得给养山叔找个避雨的地方。”爹若有所思。
再去草场时，不止姐和春喜、山英，还有友善家的上锦，金根家的天成，都被赶着上了草场。原来爹要给养山叔公和羊们搭个草棚，既可避雨，晚上也不必将羊赶回村子。羊宿在草场，还多了吃草的时间，多吃草，就长得快，也长得壮。爹吩咐五魁安排人手搭草棚，五魁就挨家挨户通知出工，正是春忙时节，谁家都舍不得派主要劳动力，就指派几个说大人不是大人说孩子不是孩子的半搭子来充数。
几个半搭子都是饭囊，没个主事的，谁也做不了谁的主。草棚的地址由养山叔公选定，在草场下半部的一处平地上，不脱出草场之外。养山叔公也懒得管理他们，由着他们折腾。折腾了几天，才立起几根木柱，木柱不直也不稳，歪歪扭扭的，好像风吹得倒。
这中间，上锦和天成还干了一架。
上锦和天成干仗全是因为春喜，他们俩都喜欢春喜的大奶子，谁瞧谁都不顺眼，都想在春喜跟前露一手，逞个英雄。这一下有的好看，上锦和天成，拳来脚往，谁也不让谁。旁邊姐和春喜、山英，都夸张着尖叫。姐的嘴巴阔得像个老鼠洞，洞口长了一圈茅草。春喜的大奶子乱颤，随时都有掉落的危险。另几个饭囊，没一个劝架的，要么袖手围观，要么拍巴掌喝倒彩。斗到最后，上锦和天成，脸青了，眼红了，鼻血淌了满脸。养山叔公拿半截拐杖一阵乱扫，才把上锦和天成分开。
“滚！滚你娘的蛋！你们这是出丑！丢脸！丢你们娘的脸！”养山叔公挥舞着拐杖咆哮。
“走吧走吧，没戏看了。”姐说。
一伙人轰地散了。
事情闹到爹跟前，友善来了，友善的老婆来了；金根来了，金根的老婆也来了。两家人围着爹，指手画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唾沫星子喷了爹一身一脸。爹的脸都气黑了。
爹说：“打呀，你们动手打呀，别客气，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打伤了送医院，打残了送敬老院，打死了包送进土！”说过，撂下他们不理了，支使娘去喊五魁，娘没喊来五魁，却喊来了五魁的老婆美月。
“五魁呢？”爹问。
“五魁去镇上帮工了。”美月说。
美月替五魁打了埋伏，五魁是去修河堤，修一天河堤给六十块工钱，抵得在家里忙活四五天。
“叫他死在镇上别回来！”爹忿忿地说。
美月偷偷觑一眼娘，想问话又不敢当着爹的面问。等爹黑着脸走开了，才问娘：“怎么回事？”娘就把爹让五魁叫人搭草棚，到各家指派半搭子们充数，前后说了一遍。美月听了就慌张了，原来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赶紧去通知五魁。五魁得了报告，不敢怠慢，重新去各家喊了人，组织一班人马，风风火火去了草场。他们拔掉了那些东倒西歪的木柱，重新挖坑，重新竖起了木柱。不出两天工夫，不单盖起了羊圈，还在羊圈的一侧盖了个小草棚，方便养山叔公休息。
爹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可是没过几天，又扯出另一桩事。羊不下山，羊粪蛋跟着不下山，有些人粗心，根本没想到羊粪蛋的事，有些人偏是针尖眼，一颗羊粪蛋都不会放过。多丁去掏羊粪蛋，友善也去掏羊粪蛋。多丁养羊婆卖羊崽，羊崽卖不出去就自家养着，所以羊就比别人家多，羊多羊粪蛋也多。掏羊粪蛋时多丁晚来了一步，比友善掏得少，友善掏了一石，多丁才一小筐。羊粪蛋是好肥料，友善掏了羊粪蛋要去种菜种芝麻；多丁偶然听人说起城里专有人买羊粪蛋去养花，盘算着把羊粪蛋卖到城里去。
多丁说：“你才几只羊，掏了一石羊粪蛋。”要匀友善的羊粪蛋，友善不肯，说：“谁叫你搂着老婆不起床，先到先得。”他们俩刚开始还只是打嘴皮子仗，说着说着，多丁就动手抢友善的羊粪蛋，友善被搞得手忙脚乱，护得了左筐护不了右筐，一筐被多丁掀翻了，羊粪蛋撒了一地，多丁趁机扒走了小半筐。
友善不服输，很快同多丁扭在一起，友善的耳朵被多丁揪出一道血口子，险些被扯掉了。多丁被友善推倒在地，额角磕在石头上，也被磕破了一道血口子。两个人都挂着彩，也不擦干净血迹，拉拉扯扯到了爹跟前。
爹还是那句话：“打呀，怎么不打了？打死没地方埋就拿羊粪蛋埋了你们！”
可羊粪蛋的事终究是个事情，如果不处理，过后少不得会有人再次因为羊粪蛋发生争吵。爹同五魁嘀咕了几句，五魁替爹宣布，从今往后，有一只羊的清理一天羊圈，不清理的当弃权，羊崽两只算一只。这结果，羊粪蛋有了主，羊圈也不用养山叔公清理，还天天干净，一箭双雕。 五
“这么多羊，哪只是哪家的会不会搞混了？”我问养山叔公。
“哪里会搞混？”他用拐杖朝羊群指指点点地说，“那是福海家的羊牯，用不着说吧？多丁家的羊婆，奶子那么大，也用不着说吧？”
“黑豆，你把你家的羊找出来。”他说。
我家那只挨过金根刀子的公羊，正踮着脚在舔一簇荆棘上爆出来的嫩叶，它的嘴巴三舔两舔，那些嫩叶就被它啃去了一小块。
“在那！”我指给他看。
“它的脖子下有块小白花。”他说。
我对他的话很是怀疑，那羊到我家后，我就没少同它在一起，从来没注意到它的脖子下会有一块小白花。
“把它拉过来。”他怂恿我。
我圈住羊脖子，羊左扭右扭，就是不配合。我发了狠，揪住它的耳朵，不管它疼不疼，就往养山叔公跟前拽。羊可能被拽疼了，咩咩叫了两声，就乖乖跟着我到了养山叔公跟前。养山叔公也像我，揪住羊的双耳，羊想甩却甩不掉，不得不抬起了脖子，它的脖子下果真有个白花点，是一小簇白毛。我瞧瞧养山叔公，他的脸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我家那只羊的秘密。我有些沮丧，在羊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羊委屈地喊叫两声，三蹦两跳地逃开了。
“看见没？那只耳朵短短的，是五魁家的羊，那只脖子上剪过毛的，是喜来家的羊，还有那只拐脚的，也是喜来家的。金根最狠心，也下得了手，他家的羊屁股上烙着一个铜钱印，羊毛都长不起来了，走哪一眼就能发现。”他说了一大串各家羊的记号，有的明摆着，有的却藏了巧，不留心发现不了。
“做记号有屁用，羊要丢就丢了，凭个记号能找回来？”我说。
“怪不得都叫你羊粪蛋，你就是张乌鸦嘴，从来不说好话，就这么大个地方，你说羊能丢到哪儿去？呸呸呸！”他朝我吹胡子瞪眼睛，就差没用拐杖敲我。
不想我的话一语成谶，过几天，真就有一只羊走丢了。是喜来家的羊，脖子上被剪过毛的。什么时候走丢的，养山叔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羊归圈时才察觉少了一只羊，在羊圈里转了三四个圈，才确定喜来家的羊不见了。这时，天快要黑了，四下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养山叔公着了慌，拄着拐杖就往棚外走，边走边摇着铃铛。铃铛声急促，在黄昏里听起来特别刺耳。
“养山叔公，别摇铃，一摇铃大家就知道羊场出事了。”我提醒说。
“不摇铃到哪里去找羊？”他说。
“您都摇过铃了，要是喜来家的羊听见早就回来了。”我说。
他依了我的话，不再摇铃了，改成嘴上唤着咩咩咩。他的叫唤像只气急败坏的老羊，可是没有羊声回应，草场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吹草动的窸窣声。再唤，依旧平平静静，哪儿都听不出异响。“这调皮鬼，跑到哪兒去了？跑到哪儿去了？”他的声音里有了哭腔。“我去告诉我爹。”我说。他没有阻止，我就撒了腿跑，才跑出几步远，他又把我叫住。“别对你爹说，羊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了，明天早上肯定回来。”他说。“要是明天早上羊还不回来呢？”我问。“乌鸦嘴！”他的脸有些发白，咒骂我一句之后又说，“要是明天早上还不回来再报告你爹。”我挨了骂，闭紧了嘴，在心底期望羊明天早上真的会回来。
“我说我放不了羊吧……要是秧歌在该有多好……”他把拐杖架在羊圈门口，一屁股坐在了拐杖上。
我还是忍不住把丢羊的事报告了爹。
“喜来家的羊丢了。”我说。
爹正在喝茶，一口气不顺就被茶水呛着了，喷了一地。爹咳嗽了好一阵子，还是止不住，就在咳嗽的间隙问我：“豆子——鬼，咳咳，你说——咳咳——什么？”
“喜来家的羊跑了。”我重复说。
“喜来跑了？”娘追着问。
“去！赶紧把五魁喊来！”爹突然气顺了，吩咐娘说。
“天都黑了，羊丢了也找不见。”娘说。
“败家婆娘，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不赶紧去！”爹瞪圆了眼睛。
丢羊的责任突然砸到了娘头上，娘吓坏了，颠着脚急急慌慌地去喊五魁。五魁正要吃饭，吃了一惊，赶忙放下碗筷随娘来见爹。五魁和爹很快有了分歧，爹要五魁喊人上草场去找羊，五魁不赞同，说不如由他和爹先找，找不到再发动大家不迟。万一找到了呢，闹得沸沸扬扬影响不好。
“那可是一头羊！”爹说，“这养山叔，还真叫人不省心。”爹无可奈何，先依了五魁，支使娘、姐和我几个跟着，先去草场寻羊。
“羊找到没？什么时候丢的？怎么走丢的？”爹见了养山叔公劈头盖脸地问。
“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养山叔公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勾着头嚅嗫说。
爹乜斜了他一眼，不再追问，就分派我们几个，到草场的各个方向去寻找。摸索了大半夜，羊毛也没摸到一根。爹只得吩咐收兵，等天亮了再说。
第二天早上，羊没回来。养山叔公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头守在羊圈前。爹更没了主见，让五魁通知大家伙刻不容缓来找羊。大家蜂拥着上了草场，一看自家的羊还在，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喜来哭丧着脸，羊是他特地买来准备清明节祭祀他爹的，他许诺了他爹，他爹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给他爹宰头羊，没人争没人抢，让他爹一个人在阴世吃个够。
“到哪里去找？到哪里去找？”喜来围着爹转。
爹被喜来转烦了，呵斥说：“你慌什么，又不是你爹丢了，就是你爹丢了也给你找得到！”
大家都围着爹嗡嗡叽叽。
“嚼什么牙花子，都散了，找羊去！”爹吼道。
大家四散而走，草场的哪个角落都是找羊的人，就是不见喜来家的羊。
“羊呢？我的羊呢？我怎么向我爹交代啊？我爹肯定要扇我巴掌啦！”喜来耷拉着脸说。
有人去找自己的羊，找到了拽住羊耳朵就要往回赶。立刻有人效仿，也去拉自家的羊，草场眼见得就乱了，各家都在叫唤各家的羊。
“我赔你的羊。”养山叔公安慰喜来说。
“你赔个卵！”爹顶了他一句，扭头拿话压住喜来说，“再找不回来，你的羊我赔！”又朝草场纷纷乱乱的人群咆哮，“回去！都给我滚回去！” 大家都被爹的神情给吓住了，放了羊，在五魁的劝说下先后离去。草场又回归了安静。爹也心平气静了，问养山叔公：“养山叔，你好好想想，羊怎么走丢的，那么大一个活物，多少会有动静。”养山叔公瞧瞧爹，一脸的无助。爹得不到答案，背着手，黑着脸下了山。爹一走，草场就更安静了，受惊过后的羊们又回到了草丛中，一门心思吃起草来。
养山叔公突然说：“东边！黑豆，你听，东边有羊叫！”
我朝东边支起了耳朵，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听到。
“真有羊叫！”他拄起拐杖朝东边拐去，“去，快去告诉你爹，让他们到东边去找！”
我跟着他朝东走了十几步，耳边依旧只有风声。
“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他回头朝我喝道。
我半信半疑地往山下跑，三步并做两步，很快就追上了爹。爹听了我的报告，先是一愣，缓过神第一句话却是骂人的：“这瘸子，脑子也瘸了！”不过有了羊的消息，爹表现得很兴奋，立马叫上几个人，呼啦啦奔上了草场。按照养山叔公说的，他们径直往东寻找，在一簇荆棘丛中果真听到了很微弱，沙哑的羊的叫声。
喜来家的羊跌到一个废弃的薯窖中，正眼巴巴瞧着头顶上那抹晦暗不明的天光。
六
村子里一年有两次宰羊的高潮，一次在清明节，另一次在年终。过大年，没养年猪的人家就指望宰羊过年了，劁猪骟羊是金根的拿手活，宰羊也是金根的专利。
金根早早就将那把杀羊刀磨锋利了，杀羊刀闪着寒光，刀身细长，还开有一道血槽。那样的杀羊刀，别说羊见了，就是人见了也胆寒。村里人同谁生怨，都不敢轻易同金根生怨，同金根生怨就是同杀羊刀生怨，梦里都会被吓出一裤裆的屎尿来。
金根可不是白白帮助人家杀羊，杀一只羊，除了吃的喝的，还得一颗羊头做工钱。宰羊的人家有的吝啬，不煮羊肉，就煮一碗羊杂碎汤，但羊头是铁打的规矩，谁杀的羊羊头就归谁。也有人家舍不得一颗羊头，就自己动手杀羊，找金根借刀，金根不肯，宰羊人家就削了篾刀，一样杀得了羊。这是平时，像清明节祭坟，过大年祭祖，谁也不敢自己贸然上阵，宁可把一颗羊头拱手送给金根。
因为受了丢羊的惊吓，喜来是第一个到草场来拉羊的。他的身后跟着金根，金根用一根木制的刀鞘把杀羊刀藏了，但羊们似乎闻得到他身上的杀气，咩咩喊叫着四散而逃，叫声惊恐而又绝望。
“黑豆，告诉叔，你要羊蛋蛋还是羊花花？”金根一脸得意地望着我。
骟羊时，母羊骟出来的是羊花花，公羊骟出来的是羊蛋蛋。
“谁稀罕！把你的蛋蛋割了狗都不吃！”我恶毒地回敬他。
“你都没蛋蛋，嘻嘻！”金根一脸嬉笑，他的左腋窝夹着杀羊刀，右手扳住一只羊角，羊左拧右扭，就是无法摆脱他的控制。羊就不停地咩咩叫着，被喜来套上绳索拉走了。我捡了个硬土块，朝金根的背影掷过去，没掷着。
草场喧喧嚷嚷时，养山叔公仿佛一尊菩萨，呆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一家牵羊的人来了，一只羊被死拉活拽牵走了。又一家牵羊的人来了，又一只羊被死拉活拽牵走了。每次都少不了金根，只要他走动，风中立刻会有一股血腥气扑过来。他的裤管上还沾着血迹，有的血迹鲜红，有的血迹结了痂，转了黑色。清明节祭坟有规矩，前三日后四日，整整一个星期，草场被血腥气笼罩，命运叵测的羊们一只只噤若寒蝉。
过了清明节，养山叔公似乎也活过来了，在草场四处走动。拉走了几只羊，羊圈空荡了不少，草场也空荡了不少。
“变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变只羊？”他问。
我懵懵懂懂。羊就是羊，从羊肚子里生下来就是只羊，哪是什么变化的，難不成羊肚子里会生下只狗？或者狗肚子里会生下只羊？我不作声，他好像也没有打算从我嘴里得到答案，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又像云一样飘走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吐出的气息把几棵草都摇动了。
“我要给秧歌养只羊。”他说，“黑豆，养羊牯好还是养羊婆好？”
“羊牯。”我说。
“那就养羊牯。”他拍了大腿一掌，说，“黑豆，去问问你爹，我养只羊牯行不行。”
“绝对行！草场又不是我爹的，别人家都养羊，你为什么不能养？”
“黑豆说得有理。”他让我守着羊，他去找爹说养羊的事。大概爹没反对，他回来时喜形于色，脚底下摇摇晃晃，嘴上哼着歌。回到草场同我嘀咕：“黑豆，你说买谁家的羊呢？”
“买多丁家的羊。”我说。
多丁本来就是养羊婆卖羊崽的，正好也有羊崽，甚至还有两只没来得及卖出去已长到半大的羊。可出乎意料，多丁听说养山叔公要买他的羊，老早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卖不卖，我的羊崽都不卖了。”养山叔公说：“不赊你的，给你现钱。”多丁仍旧摇着头说：“给现钱也不卖，叔啊，你真要买就等秋天，秋天卖只壮羊给你。”
养山叔公没在多丁处买到羊崽，就同爹商量，爹不傻，一眼就瞧穿了多丁的诡计。放在寻常，养山叔公给他现钱，多丁早就把羊崽卖给他了。平常养大一只羊得花多少气力，羊绳都要挣断好几根，还有偷吃人家庄稼惹来的麻烦。现在好了，有养山叔公照看羊，年初一只羊崽，到秋冬就是一只肥羊。多丁不蠢，一只羊崽同一只肥羊相比，肯定肥羊卖的钱多。钱放在身上长不了钱，可变成羊崽就钱滚钱了。
“这鬼精的，得想个法子治治他。”爹说。
就把五魁喊来，让五魁出出主意。
五魁问：“是给养山叔买羊呢，还是惩治多丁？”
“两下都要。”爹说。
“养山叔的羊呢，得上别处去买，多丁不卖，估计别家也不会卖。”五魁说，“惩治多丁的法子倒是有一个，限制一下养羊的数量，一户人家不能超过三只，超过三只的就得把羊领回去自个儿养。”
“屎主意。”爹说，“把羊领回来羊场就散伙了。”
“这办法不行就没别的办法了。”五魁说。
“你脑子装豆腐渣了？”爹骂五魁。 五魁不吭声，五魁也打过类似多丁的主意，想多弄几只羊崽，反正有养山叔公看着呢。可现在，被养山叔公买羊的事扯出了多丁，这事情不扯出来，就没人去盘算这个，现在扯出来了，五魁就不好再买羊崽了。不过不好买也是暂时的，过一段日子说不定就能买了，五魁有了想法，也就没打算拿个狠主意来惩治多丁，真要是惩治了多丁，就把五魁添羊崽的计划惩治没了。
爹没讨到主意，就去找多丁的麻烦，将多丁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这世上就你最聪明，你那小算盘，鬼心眼，别以为别人看不见！放在过去，你就是恶霸地主！土豪劣绅！放高利贷的！大斗进小斗出，你就是那个——姓刘的刘文彩！恶霸地主刘文彩！”爹唾沫飞溅，骂兴大发。
多丁脸上挨了骂，心里却乐着，挨一顿骂保住了一只羊崽，这骂就物有所值了，年底就是一只大肥羊。
多丁非但不生气，反而来安慰爹：“贵福哥，别生气，我这不是怕给养山叔添麻烦吗？多一只羊崽多一份累赘，要多受一份罪。”
可是到了秋天，多丁保留下来的羊崽长成了肥羊，却没卖到一分钱。他的女儿春喜将羊从养山叔公那里骗走了。春喜瞒过她爹多丁，也瞒过她娘桂花，跑到草场说：“我爹叫我来牵羊。”养山叔公没多问，打发孩子来牵羊也很正常，拢羊那天多丁家的羊就是春喜送来的。可那会儿，多丁还不知道羊被春喜牵走了，只知道他的女儿春喜跑了，跑去哪儿不知道，同谁一块跑的也不知道。要是知道，多丁肯定把春喜揪回来，不说打断腿，至少也要打个皮开肉绽，哭爹喊娘。
“女大就是不中留，这白眼狼，让她死在外面好了。”多丁发了狠，也懒得去寻找。
“这可怎么办呢？春喜要是在外头被坏人骗了……贵福哥，你可得帮忙想个办法，把春喜找回来。”桂花哭哭啼啼找上爹。
“就是你惯坏的，要不是你惯着她，这白眼狼哪有那个胆子！”多丁埋怨桂花说。
“是你们吵嘴重要还是找春喜重要！”爹皱起了眉头，吩咐多丁，“去把五魁找来。”
多丁就去找了五魁来，五魁来了不问别的，先问春喜这几天有什么反常的迹象，多丁回答不出，桂花也懵懵懂懂一天星。五魁再问，春喜平日里同谁走得近？桂花就说：“山英，还有贵福哥的八朵。”
“桂花，你可别乱说，我家八朵老实着呢，天天待在家。”娘说。
爹就指派我：“去把山英和你姐叫来。”山英来了，听了事情的经过，脸早吓白了，对春喜跑了的事一问三不知。瞧她那样，要不是被吓傻了，就是真的不知情。姐平时的嘴巴张得老大，这回却抿得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这两个傻大姐原以为春喜把她们当亲姐妹，谁知全被春喜蒙在了鼓里。
后来姐吞吞吐吐地说：“春喜有可能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
爹扬起巴掌，一掌扇在姐的脸上，留下五根鲜红的手指印。姐捂着脸，恨恨地瞪了一眼爹，哭着跑开了，山英也白着脸，丧魂落魄跟着跑了。
“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下这么重的手！”娘说。
“早死早埋了！”爹说。
“要不要报告镇派出所？”五魁问。
“不报告！就让她死在外头！”多丁说。
“报告个卵！难不成派出所会帮忙把人给捉回来？”爹也说。
桂花就一声宝啊一声心肝地哭开了。
我把春喜的事情说给养山叔公听，他听后慌了神：“春喜把羊牵走了呢。”
“春喜把羊牵走了？有这么凑巧的事？”多丁似乎很不相信养山叔公的话。
“我说呢，春喜哪来的路费。”桂花说。
“就你多事。”多丁剜了桂花一眼。
爹听出多丁的话刺耳，拿话来压多丁：“你这叫什么话？不是春喜牵走了，难道养山叔把羊吃了？！”
“羊本来就是养来吃的。”多丁说。
“吃你个头！你家春喜真就死在外面不回来了？”爹说，“春喜回来，事情不就明白了！”
“羊的事小，春喜才事大呢。”五魁说。
“真要是丢了，该怎么办？”多丁像是自言自语，不知是说春喜丢了该怎么办，还是说羊丢了该怎么办。
七
养山叔公被春喜骗走了羊，又被多丁冤枉了，有话没处说，想说也说不清白，春喜不在，谁还能证明羊是被春喜牵走的？
他歪坐在石头上，寒着脸，塌着鼻，眼不是眼，眉不是眉，一头灰白混杂的头发像个乱草窝。“这春喜，多大的囡，跑就跑了，还把我个瘸子带进烂泥塘。”他不知同谁说，“看你回不回来！要是回来了看你怎么向我交代。”
养山叔公阴郁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草场倒是平静，只有姐和山英来过，她们嘀咕说春喜竟然把她们给甩了一个人跑了，不管她回不回来，都不理她了，就算给她俩赔一万个礼道一万次歉，也不原谅她。
她们说我就笑，山英被我笑得莫名其妙：“黑豆，你有什么欢喜的？”
我说：“我笑你们俩。”
山英问：“哪里好笑？”
我说：“只要春喜回来，保管没一个屁的工夫，你们仨又会凑到一块。”
“哼！”山英说，“八朵，咱们走！”
她们一走，草场就更寂静了，寂静得有些无聊。好在这种寂静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只羊崽打破了。爹没食言，没买多丁的羊崽，但从别处给养山叔公买来了一只小羊牯。这羊从头到尾，通身黑亮，没一根杂毛。它见了养山叔公，稚声稚气地叫了两声，咩咩。
养山叔公竟然放了拐杖，一弯腰把羊崽抱在了怀里：“乖乖，秧歌，我的秧歌！”我慌忙把拐杖塞到他的腋下，生怕他连羊一块栽下了大石头。
养山叔公抱著小羊牯，一只一只羊挨个去认亲，生怕小羊牯受到它们欺侮。羊婆们都拿鼻子嗅嗅小羊牯，没有嗅出自己孩子的气味，咩咩叫着，唤自己孩子去了。那些公羊并不理会小羊牯，一脸的漠然，只有福海家的羊牯很警惕地盯着养山叔公，似乎随时有可能朝他冲撞过来。
之前，草场上很少听到养山叔公的说话声，有了小羊牯就不一样了。早上羊出圈时养山叔公在叫喊：“秧歌，秧歌！”傍晚羊归圈时也在叫喊：“秧歌，秧歌！”每逢他叫喊，立刻就有小羊牯稚嫩的叫声回应，仿佛小羊牯是他的孙子。我也被他的叫声麻痹了，快要忘了他曾有个叫秧歌的儿子，真以为秧歌就是那只被爹抱来的小羊牯。 养山叔公的忙碌让草场有了生机，每天他都要无数遍问我：“黑豆，你抱抱秧歌，是不是又长重了？”
“好像是长重了。”我抱起小羊牯。
有时我也会逗逗他：“秧歌好像变轻了，是不是瘦了？”
他莫名紧张起来，丢了拐杖一把搂过小羊牯：“让我抱抱，秧歌不會生病了吧？”
小羊牯在养山叔公的紧张和欢笑中一天天长大，到了该骟的年纪时养山叔公又犹豫了，问我：“黑豆，秧歌要不要请金根给骟了？不要吧，你说，不要吧，秧歌不能遭那个罪吧？”
有时，金根也会主动到草场来转转，看看草场有了多少该挨刀子的羊。自从爹把大家的羊拢到一块儿后，有些人家就不操心羊骟不骟了，母羊不骟，生了羊崽有人照看，公羊不骟，长大后照样一刀宰了。也有的人家同之前一样，照旧会请金根将羊骟了，骟了的羊断了念想就长得快，清明节祭祖就能派上用场。
金根这儿转转，那儿瞧瞧，难免就会撞见小羊牯秧歌。金根眼睛溜溜一转，一手就捞住了小羊牯，小羊牯拼命挣扎着，就是挣不脱。
“养山叔，这羊该骟了吧？”金根眯缝着眼问。
“还没……没到时候吧！”养山叔公说。
“还没到时候？你想养羊牯啊？”金根说。
“不养羊牯，不是没工钱么。”养山叔公说。
“养山叔，算我尽义务，骟了，不要工钱。”金根也许几天没骟羊手就痒痒了。这可吓坏了养山叔公：“金根，咱不骟，不骟啊，养羊牯就养羊牯吧。”金根就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小羊牯。
经过了这一吓，养山叔公再不说骟羊的事。
可是小羊牯长成了大羊牯，头上都长角了，总该杀了吧。“养山叔，这羊是给秧歌养的吧？该祭给秧歌了。”金根可能惦记那颗羊头。“还小吧。”养山叔公说。“想把它养成牛啊？”金根的话带讥讽。
“能够养成牛多好。”养山叔公说。
金根追问了三四次，他终于招架不住答应了，这羊本来就是为秧歌而养的，迟早要祭给秧歌。“得有个祭文吧？”他问。杀羊之前先念一遍祭文，杀了羊，把祭文同洒了羊血的纸钱一块烧了。
“祭文有现成的，换个名字就行。”金根说。
像往常那样，羊被金根扳住羊头，套上绳索，由天成牵着拉到了秧歌坟前。养山叔公现在看管了羊，没有多少时间打理秧歌的坟墓，坟上又冒出了青草。天成将羊压在矮凳上，金根用膝盖顶住羊，扳住羊头，用杀羊刀对准羊的颈窝，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会儿羊就冲着养山叔公咩地叫了一声，一边可怜兮兮地瞧着他。听到羊叫，养山叔公就哆嗦了一下，再见到羊的眼睛，就哆嗦得越发厉害了。
“不杀了！不杀了！”他说。
“到底杀还是不杀？”金根舍不得放开羊。
“不杀了！”他说。
金根松了膝盖，天成也放了手，羊得了救并不跑，纠缠着养山叔公咩咩叫唤。
“秧歌，别怪爹小气，爹是把羊当你养了。”养山叔公说，“你要是赞成就让坟上的草点个头。”
没有风，坟墓上的草一动不动。养山叔公站半晌，叹了口气，牵着羊回了草场。
往后那叫秧歌的羊就越长越壮，头上的角也越长越长。福海家的羊牯老了，做不成头羊了，被福海牵回去宰了，羊肉卖给了水门镇上的一家餐馆。拿福海的话说，反正也收不到羊种钱了，喝个羊汤总行吧。
养山叔公舍不得杀羊，有的人家却要做羊肉宴，多丁家就是。
多丁杀的还不只一只羊，而是几只羊。多丁家有宰羊的理由，春喜销声匿迹一年多，突然回了村，还不值得宰只羊庆贺？大家都很奇怪，依照多丁的性格该把春喜狠狠地揍上一顿，她跑了不说，还骗走了一只羊，那可不是只小羊崽，是只肥羊。骗走的肥羊不追究，还要宰几只羊来摆羊肉宴，大家猜测该不是春喜要嫁人了？
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不是春喜要嫁人，而是要摆羊肉宴宴请水门村与她同龄的姑娘们。那天牵羊时春喜就去了草场，不单春喜去了，姐和山英也像跟屁虫紧紧黏着春喜，还有上锦和天成。
才多少时间不见，春喜全变了样，原本一头黑发，变得黄不黄赤不赤的，嘴唇的颜色也不对，原本粉嫩，这会儿却血红，像吃了活物沾了鲜血。脚上穿的鞋子也同以前不一样，鞋跟细小得像根钉子，根本走不稳，走一步晃三晃。她的两只奶子倒是变化不大，比之前挺得更高了，她走一步，奶子就跟着颤动一下，她走得快，它们就颤动得欢。
“养山叔公，不，养山爷爷，哪几只羊是我家的？”春喜的声音也变化了，说起话来像卖嗲。
养山叔公瞧了春喜老半天，没认出春喜。
“春喜，我是多丁家的春喜呀。”春喜说。
“哦，是春喜呀。”他皱起眉头问，“你来牵羊你爹知道不？”
“他不知道哪能让我上草场呀！”春喜说，“养山爷爷放心，这一回不是上一回，我爹不会怪罪您，还会感谢您呢。”
“养山叔公，多丁叔知道呢。”姐和山英在旁边附和。
春喜说着话，从随身挎着的小包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养山叔公：“养山爷爷，春喜孝敬您的，给您买酒喝。”养山叔公不接钱，春喜就趋前几步，将钱放在他坐着的那块大石头上。
“去吧，去吧。”养山叔公挥了挥拐杖，闭上了眼睛。
多丁家有三只大肥羊，春喜就让上锦和天成逮住了那三个可怜的家伙。那三个家伙还懵头懵脑的，不知道马上要上杀场，其中一只还拿鼻子嗅了嗅春喜的腿，拿嘴去舔春喜的丝袜，被春喜尖叫一声躲开了。
“春喜，真要全拉上？”天成问。
“当然，我要摆全羊宴，把水门村的姑娘全都请来。”春喜说。
“我去。”上锦说。
“我也去。”天成说。
“我又没请你们。”春喜白了上锦和天成一眼。
“没请我们我们也去。”上锦和天成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
春喜被他们逼得没了办法，突然弯腰从地上捡了一颗羊粪蛋，说：“想去就把它吃掉！” 天成没动，上锦抢过去拿走了春喜手中的羊粪蛋，骨碌一声，吞进了肚。
“你这天杀的！”春喜扭转身，跺一下脚，却跺歪了，整个人歪倒在地。
姐和山英一左一右，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春喜就在她俩的扶持下一歪一扭走了。
八
春喜摆的羊肉宴把水门村轰动了，村中的男女老少，不论是谁，都踮着脚朝多丁家张望，看看有谁受到了春喜的邀请。村里的狗也都朝多丁家涌动，准备抢羊骨头。春喜果真没食言，村里的姑娘没有谁没得到她的请帖。那些收到请帖的人家，有的巴不得女儿赴宴，有的却犹豫不决，不知春喜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何要摆羊肉宴。姐跟着春喜闹腾了好些天，关键时刻却被爹给拦下了。
眼看羊肉宴要开张，姐换了衣服准备赴宴，爹坐在门槛上挡住了她的去路。爹说：“你给我好好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贵福，人家的姑娘都去了，你就让八朵去，不就一顿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娘给姐说情。
“女人家懂个屁，你瞧瞧春喜，还有个姑娘的样子吗？八成在外不学好，做了鸡鸭猪狗的事。”爹瞪了娘一眼。
“我看看就回，不吃饭。”姐说，“我说好了要给春喜梳头发的。”
“看个鬼！你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了个猪嘴巴相？”爹的话极为侮辱。
没承想姐回了一句：“我长了猪嘴巴相也是遗传了你的！”
爹拦着姐时，多丁家早就沸沸扬扬了，除了姐，村里的姑娘差不多全去了。就连福海的面瘫女儿也歪着嘴斜着眼去了。春喜把皮短裙，高跟皮鞋，长筒靴，脖子上的项链，她娘手上的金戒指，她爹的西装，口红、脂粉、画眉的笔……像办了个展览，能够晒出来的，全都晒在姑娘们的眼前。姑娘们的眼睛给馋圆了，撑饱了，眼珠子险些爆裂了。春喜还拿出一些小礼品，小圆镜、唇膏、指甲油，只要是参加了羊肉宴的，见者有份。
“只要跟我去广东，这些东西谁都有！”春喜将诱人的话放了出来。
姑娘们的眼睛就像秋天的灯笼草，一只只被春喜全点亮了。
“我去！我第一個报名！”山英说。山英报名之后，是此起彼伏的报名声。“我去！”喜来家的一对姐妹花说，“我们都去！”因为路费，有积蓄的人家，就把平时积攒起来的几个小钱给了自家女儿，没积蓄的人家就去草场牵羊，把羊宰了卖到镇上的餐馆里，卖羊肉得来的钱全数给了女儿。
草场的羊只见少，养山叔公说：“贵福，不能再牵羊走了，草场没多少羊了。”爹去劝阻牵羊的人家，可人家不听爹的劝阻，羊虽然拢到了一块儿，可谁家的羊仍旧是谁家的，要杀要剐，羊的主人家说了算，爹也没奈何。
“杀吧杀吧，杀光了脱卵！”爹憋了一肚子气，只能说几句气话。
“你也别着急，不是还有羊崽吗？到秋天就是肥羊了。”五魁安慰爹说。
攒足了路费，春喜领导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姑娘们一走，刚还喧闹的村子突然就安静了，留守村里的人就有了憧憬，金戒指金耳环，男人的西装女人的花衣裳，该有的都会有。往大里憧憬去，说不定咸鱼翻身，草房变洋房，砖瓦屋变宫殿。
沮丧的只有姐，没吃到羊肉宴不说，同龄的姑娘差不多走光了，独独留下她。
“这会儿山英她们怕是到广东了吧？”姐对上锦和天成说。
上锦和天成也是倒霉蛋，上锦虽然吃了羊肉宴，可春喜走时怎么也不肯带上他。上锦再勉强，春喜干脆不同他说话了。天成就更没脸说，春喜的羊肉宴除了宰羊时闻了几个羊屁，那羊肉的香气都没闻到，还不如水门村的狗，至少啃了几根剔光了肉的羊骨头。
他们垂头丧气我就哧哧地笑。
“羊粪蛋！你得意啊？”姐扬起巴掌要扇我。
“你们想不想去？没有春喜，咱们一样去广东。”上锦的眼睛里狠狠划过一线光。
“怎么去？”姐的眼睛里也有光。
上锦朝姐和天成招手，让他们凑过头去。他们仨头抵头，耳朵贴着耳朵。我也凑过去想听他们说什么，可被姐一脚踹开了。我跌坐在地上，手掌被一根荆棘划破了皮。
“我报告爹去。”我威胁说。
姐慌忙替我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哄我说：“黑豆，姐去了广东就给你买新衣新鞋，你要什么姐就给你买什么。”
我被姐哄傻了，三番五次保证不把他们的秘密说出去。甚至掩护他们，让上锦去偷他家的羊。因为有过春喜瞒着家人牵羊的先例，养山叔公就提高警惕了，只要上锦和天成在草场，他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生怕他们耍什么花招。
姐和天成故意扰乱养山叔公的视线，在草场里奔来窜去，一会儿奔向东，一会儿又逃往西。我也夹杂在其中起哄，在草丛里钻来钻去。有些羊镇定，不理世间事，该吃草时还吃草。有些羊就受了惊，受了惊的羊就慌地乱窜。这个混乱的间隙，上锦早寻着了他家的羊，是只肥羊，摇着短尾巴，往上锦身边蹭。上锦用手摩挲着它的背，把羊哄温顺了，另一只手攥了一块尖石头，掼足气力砸在羊的脑门上，羊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瘫倒在地，身体急剧抽搐着，腿很快就蹬直不动了。
上锦得了路费，同天成当夜就跑了，姐又被他们甩到了一边。
上锦和天成跑后，逃跑的人一个接一个，水门村都见不到几个年轻人了。草场的肥羊少了一大半，只剩下些小羊崽和羊牯羊婆。五魁是最后来牵羊的，碍于爹的面子，所以憋住了好些时日，再往后憋，五魁恐怕会憋出病来。
“你也学样。”爹瞪了五魁一眼说。
“贵福哥，孩子大了，不能老在家闷着，总要寻个出路吧。”五魁说。
“我就不信外面捡的到黄金。”爹说。
“不去碰碰运气怎么知道？”五魁说。
美月说：“都十八了，再不出去过两年就要嫁人了，总得赚几个嫁妆钱吧。”
娘在旁边帮腔：“让八朵一块去。”
爹被大家孤立了，就不再吭声。姐得了五魁的好处，同五魁的女儿一块出去了。并且说好了，她俩无论去到哪里，都不能分开走，在家走得近，出外就是亲姐妹，要相互照应着。她们这一走，又有好些个年轻人同她们一块走出了村子。 一些半老的男人也开始松动了，去了外头别的活干不了，但力气活还是难不住他们。去工地上挑砖，砌墙，扛这扛那，就是去县城里头拉个板车，也比在家闷日子强。
村子慢慢就空落了，白天还不怎么察觉，到了晚上，到处黑灯瞎火的，走哪儿都听不到人声，甚至狗叫声都听不到。那黑暗的地方，看着是住着人家的，走过去却没有半点人的温暖。往哪儿走都是虚的，背后好像有人跟着，又不见什么人，黑暗中好像埋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
我不敢随便走动，爹有时吩咐我做件事，我非得拉上娘，娘不去爹打死我我也不去。更多时间我就站在家门口，朝黑暗处望啊，望啊，只见草场一盏孤灯像个萤火虫，飘啊，飘啊，好像总也飘不远。
“真静啊。”养山叔公说，“打我出生开始，水门村就没见这么安静过。”
他的话被风吹走了，被羊吃草的声音盖过了。他说了话，等于什么都没说，草场安安静静的，世界安安静静的。
“秧歌！秧歌！”他朝羊群叫喊，“要是秧歌在多好啊！”
叫秧歌的羊听见喊叫声，就摇动几下脖子，从草场的某个角落就传来一声一声清脆的铃声，叮当，叮当。养山叔公听见叮当叮当的响声，忽然也安静了。他勾着头坐在石头上，眼睛说闭就闭上了，甚至还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九
年关将近，回乡者的脚步把水门村的平静踩碎了，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出去一年半载的人将他们在外面的小世界全部搬回了村子。毕竟见过世面了，他们谈论的新鲜事物，嘴边吐露的陌生词汇，叫没走出村子的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就连庆丰都做了保安，每天几千人在他眼鼻子底下进进出出，瞧着谁不顺眼就盘问谁，从他嘴边听到的东西也不比别人少。工厂，流水线，肯德基，摩天轮……有人带回几蛇皮袋的衣服，是从他上班的工厂一件一件偷出来的；有人带回来几箱登山鞋，也是从上班的工厂一双一双拿出来的。有人带回了手表，也有人带回了充电的手电筒。甚至有人带回了橡胶安全套，吹大了可当气球玩。
姐在玩具厂上班，带回来几袋布娃娃，一袋袋拆开，有小巧玲珑的人儿，蓝眼睛高鼻梁，有卷毛的小狗，肥大的熊……摆了一床都没能摆下，娘将蛇皮袋摊开在地，总算把姐的业绩瞧了个明白。
“就这些？”爹问。
“就这些。”姐回答。
“这些玩意儿能揩屁股啊，还是把它们当羊养？”爹的痰喷着，像苍蝇乱飞乱溅。
姐就让娘挡着，在身上掏来掏去，掏出了厚厚一沓票子，这才让爹舒展了眉头。
村子里开始喧嚣起来，爆竹声此起彼落。金根是最忙碌的，天天宰羊，他常穿的那身宰羊服都被羊血浆染了，据说羊头都腌了一水缸，要风干做腊羊头。刚刚饱满起来的羊圈，肥羊一只只被拉走，眼见得又要空空荡荡了，到处都是咩咩的哀叫声。
“人过节，羊过难啊。”养山叔公抹抹眼睛，拄起拐杖，抻长脖子叫喊，“秧歌！秧歌在哪里呢？”
那叫秧歌的羊就摇着铃铛，从草丛中钻了出来。那些同类的死去，叫秧歌的羊也吓着了，它是头羊，可改变不了羊们被宰的命运。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一只只被拉走，不再回来。
天成回来得比别人晚一步，就捧了一只小小的石头盒子，其他什么都没有。大家都很好奇，盒子的外表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以为宝贝藏在盒子里，都圍拢了天成。恰好友善经过，也凑过了脑袋，天成见了友善，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接着就抹眼泪，眼泪越抹越多，抹到后面哇的一声哭了。友善被天成这一跪一哭弄糊涂了，张着嘴，木木地看着天成。天成哭过捧出石头盒子：“上锦！上锦！”友善以为上锦寄回来什么东西，打开石头盒子一看，却是一撮粗粗粝粝的灰白渣子。“晦气！”友善看不出灰渣子有什么价值，当即就要扔了盒子。
“叔啊！不能丢，那是上锦的骨灰啊！”天成泣不成声。
倒把友善惊成了一个木桩，杵在那里老半天都动弹不得。
原来上锦和天成跑出去后，寻了好些个地方都没有寻到春喜，卖羊得到的钱早就付了车费，天成要进工厂打工，上锦不肯，不找到春喜绝不罢休。他们俩就在大街上浪荡，晚上就躲在僻静的地方，遇着胆小的人就弄些吃饭钱，得手过一两次，后来的一次遇到的也不是善类，推搡中，上锦被人一刀刺中心脏，当场就丧了命。天黑，加上地方也不熟悉，天成早就吓破了胆，根本没有看清楚凶手的面目。后来报了案，警察也没有捉到那面目模糊的凶手。
“我的儿啊！”友善的老婆哀号一声晕倒在地。
“命啊！这就是他的命啊！”友善抱着上锦的骨灰盒，欲哭无泪。
上锦的骨灰葬在草场的根脚下。下葬那天，养山叔公说：“我去给上锦上炷香。”
爹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上哪门子香？”
养山叔公说：“老瘸子不中用，没看住羊，是个罪人啊！”
爹说：“那是上锦不愿做人。”
从此以后，友善的精神就出状况了，成天恍恍惚惚，东游西荡。问他话，往往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上锦的意外阻挡不了村里人外出的步伐，更多的人离开了村子，只要走得动的，都想出去看看世界。
金根走了，在村子里骟十年羊，顶不上去猪场劁一个月猪，老盯着那几颗羊头有什么意思，劁出来的猪卵子能把人压死。
五魁也走了，走得不远，就在县上的工地。他老娘不愿随他出去，逢时过节，五魁就得从县城赶回来陪他老娘。
我要跟着姐出去，姐说：“你去擦皮鞋啊？”说什么也不愿意带上我。
“你以为数羊粪蛋啊！”爹的话少不了讥讽。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羊却越来越多。金根出去了，再没人骟羊了，公羊越来越多，母羊也越来越多，诞下的羊崽就更多了，走哪都听得见小羊崽稚嫩的叫声。那些外出看世界的人，先前每到年关还回来一趟，他们回来一趟，草场的肥羊就会少去许多。但后来，回来的人渐渐少了，许多人家几年都不回来一次，他们好像忘记了水门这个家，忘记了家里还有羊。
“水芹，你把下午的事情说一说。”爹吩咐娘。
“桂花偷吃了友善的麦苗。”娘说。
娘说话喜欢说一截留一截，桂花偷吃了友善的麦苗，说的是桂花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
“不是这件。”爹说。
“五魁拱破了圈墙。”娘又说。
娘说的是五魁家的猪拱破了圈墙。
五魁瞅了娘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爹皱起眉头说：“不是这件。”
“养山叔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一下午。”娘接着说，“爬起来时，头上沾了草，脸上抹了泥，都不像个人了……”
“五魁，你說这事哪样办才是？”爹说。
五魁不懂爹说的什么事，两眼迷迷糊糊像是没睡醒。
爹说：“就养山叔……”
五魁眨巴了一下眼睛，期待爹往下说。
下午养山叔公从秧歌的坟沟里爬起来时我看见了，他头上不单有草，有泥，眼角还糊着眼屎，屁股上沾了牛粪。牛粪是新鲜的，他的裤子都湿了一大团。养山叔公不单这天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一下午，前天下午也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前天的前天下午也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他的独生子秧歌犯绞肠痧死后，他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成天围绕着秧歌的坟堆转圈，困了累了就倒在坟沟里睡一觉，什么时候醒了就什么时候回去，半夜醒了干脆直接睡到天亮。秧歌死后，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回不回去，回到哪儿去，都是他一个人，也没人管他。
“你看看养山叔，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得找点事给他做，不能叫他闲着。”爹说，“马上开春了，田要耕，地要翻，禾种要下泥，豆子也要点，你说该给他派点什么活计？”
“养山叔不是有田有地么？”五魁很诧异。
“你也不瞧瞧，他耕得了田锄得了地么！”爹乜斜了五魁一眼，五魁羞愧地勾下了头。
养山叔公是个瘸子，走路全靠一根拐杖，丢掉拐杖站都站不稳，别说耕田耙地了。
“他那点地倒不是问题，你一锄我一铲，花不了几个工。就他那性子难对付，犟了一辈子，临到老了叫人给他白干活，打死他也不会答应。给他找个活，以工换工，或许行得通。”爹说。
爹的话把五魁给难住了，不是五魁不乐意帮助养山叔，而是爹出的难题没法解答。一个瘸子连路都走不稳，能干什么呢？五魁想不到答案，埋着头，干脆不看爹。
但又觉得不说话不行，哑火了半天后才说：“就不能让他闲着？他那个岁数了，换了别人……”
爹白了五魁一眼，五魁噤声了。
“想一想，就算他能耕田锄地，能叫他那么干吗？叫外人看到，咱们的脸面往哪儿放？少不得会有人戳着脊梁骨骂咱们！五魁，你就不能好好想想？给他想个体面一些的活，不能泥一脸水一身，弄得没人样。”爹说。
五魁和爹对视了一眼，拿不出话来回复。
“眼下就有一件。”娘见两个男人为难的模样，忽然插话说。爹说事从来不许娘插嘴，今儿个却不同。爹朝娘偏了脑袋，没有责备娘的意思，甚至期待娘说下去。
“让养山叔放羊。”娘说。
娘的话音未落，爹就说：“好！”
如果有人照看羊，羊事就太平了，不存在哪家走丢了羊，哪家的羊又偷吃了庄稼。这是一石三鸟的好主意，既给养山叔公找到了活计，又解决了乡亲们放羊赶羊的麻烦，还免去了很多因羊事生发的纠纷。
“养山叔放得了羊吗？”五魁却很怀疑。养山叔公一个瘸子，走哪儿都得拄着拐棍，平常不赶羊，空着手走路还得小心别摔了跟头，怎么走得过羊？
何况不是一只两只羊，十几家人的羊赶到一块儿，少说也有二三十只。二三十只羊朝二三十个方向跑，一个人赶得过来吗？换了腿脚正常的人恐怕也难对付，不放羊还不乱，把羊放一块说不定全乱了套。
五魁的担心不无道理，可爹把娘的主意当作了救命稻草，捞住就舍不得松手。
“试试吧。”爹说，“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之后，在先将放羊的事情告诉养山叔公，还是先将羊拢到一块儿，爹同五魁又产生了分歧。爹说先去告诉养山叔公，让他做放羊的准备，五魁说先把羊拢到一块儿，十几家的羊，人多羊也多，倘若有人不同意，事情就办不成了。
爹将两个想法放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最终被五魁说服了。
“你去告诉多丁。”爹吩咐五魁。
五魁说：“先去找友善。”
爹说：“多丁正在生羊的气，他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
“友善更气，自家的麦苗被多丁家的羊啃吃了，还得不到赔偿。”五魁说。
爹想想，狗日的，还是五魁有理。
多丁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多丁有什么生气的？偷吃了麦苗不用赔偿，就是白吃了一口嫩的，那是捡了便宜，脸上生气，心里乐着呢。友善就相反了，麦苗被吃，得不到赔偿不说，还闹了一肚子气。这两家的事情得解决了，不然积怨下来，以后就难调解了。邻里乡亲，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今后说不定扯出什么事情来。
当下，爹就和五魁合兵一处，要往友善家去。还没到友善家，老远就见友善在他家门前的石礅上蹲着，抱着一根竹烟管吞云吐雾。这附近的人都不抽旱烟了，改抽纸烟，只有友善我行我素。友善见了爹，勉强笑了笑，直起身要将爹和五魁让进屋。爹拽拽披在肩头的那件麻袋似的旧呢子大衣，示意不进屋。友善就不再客气，重新在石礅上蹲下了。爹努努嘴，让五魁说话，五魁就把让养山叔公放羊，要将组上人家的羊全拢在一块儿的事说了。爹和五魁一左一右，将友善夹在中间，似乎怕他突然跑了。
友善弹直身子说：“早该有个人看着羊了。”
“我领你们去看看，多丁家的羊将我家的麦地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友善跳下石礅要往自家麦地去。
“暂时不看，暂时不看。”爹阻住友善说，“先说拢羊的事，你同意不同意？”
友善瞧一眼我爹，又瞧一眼五魁，爹和五魁都不回避，硬生生迎着他的目光。友善瞧出来了，爹像同多丁商量好的，他友善家的麦苗刚刚被糟蹋了就来拢羊，分明不让他索赔，分明叫他家的麦苗被人家的羊白吃。原计划报复一下多丁，找个机会让自家的羊偷袭一下多丁家的麦地，叫多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会儿怕是行不通了。 爹和五魁巴巴地瞧着友善，后者就是不张嘴。
“行呀，你就哼一声。不行，你也干脆点，放个响屁，让大家听见！”爹说。
友善这才抬起头说：“要是将羊拢在一块儿，羊偷吃了庄稼，叫谁赔？”
“别人不赔，我赔！”爹恼了，冲友善翻着白眼说，“总有办法赔偿的，不可能叫被吃的人家吃亏。”
“那好说，先把我今天的损失给赔偿了。”友善说。
友善的话彻底把爹给激怒了，爹戳着友善的鼻子说：“我算是把你给看清了，原来你是这号货色，你不是要赔偿吗？我赔！我赔个卵子给你！”爹找不到出气的路子，就往石礅上踢了一脚，嘴咧得歪歪叽叽，然后一拽五魁的胳膊说，“咱们走，别跟这白眼狼浪费时间。”
五魁跟着爹走，友善慌慌张张追上来说：“贵福哥，我同意的！”
爹不理，走得飞快。
友善转向五魁求救：“五魁，你好歹说句话。”
“你早答应不就完了吗？何必惹得贵福哥生气，他也是为大家着想。”五魁说。
“明早上我就把羊送过去。”友善低声下气地说。
爹绷着脸走开了，五魁和我跟着。避开了友善，爹的脸就舒展了，说：“拿捏不了别人，还拿捏不了你友善。”鼻子里哼一声，嘴角得意地翘着。拿捏了友善，爹和五魁就转身去拿捏多丁，多丁家的羊正好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主人多丁自然会觉得理亏，理亏就比友善更容易拿捏。
二
一天左右的时间，爹和五魁拿捏了友善，拿捏了多丁，有羊的十几户人家拿捏了个遍。对爹的拿捏无人异议，骟羊的金根倒是问了个问题，把羊拢到一块儿，今后骟羊的工钱问谁要。爹的回答很简单，谁家的羊要骟，工钱就问谁家要，养山叔公只负责照看羊，不负担骟羊的工资。
金根哦了一声，算明白了。
“十几户人家的羊，拢在一块儿怕有三十来只吧，养山叔照看得过来吗？”做泥水匠的喜来同五魁当初一样怀疑。
立刻有人附和说：“养山叔不行就换个人，庆丰不是闲着无事吗？让他放。”
“啊？让庆丰放羊？别把羊全给活吃了，羊毛都不剩一根。”有人反驳。
爹被这一阵嘈杂惹毛了，狠狠地刮了喜来一眼，怪他多事。爹刮过喜来又给五魁丢眼色，五魁就把爹的想法说了一遍，说拢羊不是为了拢羊，而是为了给养山叔公找个合适的活计。养山叔公那么大岁数了，腿脚不便，秧歌又遭了横祸犯绞肠痧死了，咱们总不能眼看着养山叔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过日子吧？如果真那样，就是丢了咱们的脸。对养山叔公还不能说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大家的羊，请他给大家排忧解难。五魁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大家都夸说爹想得周到，远亲不如近邻，早该帮养山叔公一把。
“万一养山叔照顾不过来，咱们暗地里帮一把，各家的羊各自留意。”有人出主意。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就是。”
爹得了拥护，就有了底气，拉上五魁径直去了秧歌的坟地。养山叔公正在给秧歌的坟茔拔草，枯死的旧草，新长的鼻涕草、野黄花，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倒像一座新坟，泥土新鲜，寸草未生。
“养山叔。”爹的嗓音吭吭的，鼻子像有些堵塞，说话气流不畅。
五魁去扶养山叔公，养山叔公说什么都不让，自个从坟背上滑下来，扶着拐杖站直了。
却又无话，眼神茫然地望着爹。
爹干咳几声说：“养山叔，有件事想请您帮忙呢。”
养山叔公的眼神越发茫然了，好像努力在回忆什么事，偏偏脑子不配合，怎么都想不起来。爹朝五魁使眼色，五魁似乎没看见，注意力全在秧歌的坟墓上，好像那儿有什么吸引了他。
“养山叔，这羊么，是畜生，不像人，漫山乱跑，嘴贼不说，还践踏庄稼。马上开春了，大家都要忙活了，地里到处都是嫩苗，过了羊就什么收成都没有了。所以呢，大家想把羊拢到一块儿，请您帮忙照看。”爹说。
养山叔公瞧瞧爹，瞧瞧五魁，再瞧瞧坟墓里的秧歌，好半天才收回目光说：“要是秧歌在……那……不就几只羊么，要是秧歌在，我就……”
养山叔公的眼圈都红了，一脸悲怆。爹和五魁默不作声，五魁勾着头，爹别着脸不落在秧歌的坟墓上。
“我一个瘸子。村里那么多腿脚灵便的，不管叫谁都比我合适，要是腿脚没事我就答应了……你们见过哪个瘸子跑得过羊？”养山叔公说。
“羊是温顺的，五魁，你说是不是？”爹把话头抛向五魁。
“是啊，养山叔，咱们那些羊都温顺得很，没一个是烈性子的，拉它上杀场都不挣扎一下。哪只羊不听您的话，您就教训它，一教训它们就老实了。”五魁说。
养山叔公又瞧瞧爹，瞧瞧五魁，想说不字，似乎很难为情，不说，好像又太勉强自己。“那么多的羊，全赶到一块儿，我老眼昏花，记不住事……东家的羊，西家的羊……搞一块儿，拎都拎不清了。”养山叔公说得诚恳。
“错不了，谁家的羊谁家记得。”五魁说。
“要是羊丢了呢？”养山叔公问。
“丢不了，就那么大一块草场，能丢到哪儿去？”五魁说，“没狼没虎，丢了也丢在草窝里。”
“我也不是个闲人……”养山叔公被五魁的话挤到死角上了，声音似乎有了哭腔。
“养山叔，只要您看管着羊，您那两亩地，有大家呢！”爹说。
“秧歌，你不孝啊……你听听，要是你在，这些羊能难倒爹么？”养山叔公捂著脸呜呜地哭了。
爹苦着脸，以为养山叔公拒不接受，可又不能发火，只好同五魁一块一声不吭，等待他哭过。
不想养山叔公抹一把眼泪，态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既然大家伙这么信任我一个糟老头，再拒绝就真不知好歹了。”他说，“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
爹看看五魁，看看养山叔公，似乎不相信事情就这么成了。
“贵福哥，你说句话。”五魁说。 “那，就从明天开始吧。”爹说。
第二天，果真按照爹的安排，家家户户都将羊赶去草场，一只一只交到养山叔公手上，让他过一遍眼，多少混个眼熟。爹和五魁在旁边监督着，多丁的女儿春喜赶着那只肇事的老羊婆和几只羊崽过来了，喜来家那只额头上有绺白毛的拐脚羊也过去了，接下来是友善家的两只半大的公羊，还没挨金根的刀子呢……直到所有的羊都过去了，爹突然“咦”了一声，盯住五魁问： “福海呢？福海来送羊没？”
五魁将送羊的人在脑子里过一遍，果然没见过福海。
“你没通知他？”爹问。
“我去了他家，当时他没在屋。”五魁说。
爹剜了五魁一眼说：“你也是个地里屙屎的懒鬼。”
五魁的脸就红得像个太阳，扭过头就朝村子里走。
爹抢过道奔向了头里。福海家养的是只牛高马大的羊牯，腿粗长，两只尖角更长，同别的羊打斗，晃晃两只尖角，别的羊就给吓尿了。这羊成了福海家的宝贝，哪家的母羊发了骚，就来牵福海家的羊牯，牵也不能白牵，母羊真要是怀上了福海家羊的种，少不得将来宰了羊，给半斤八两羊肉，如果卖了羊崽就给个三块五块钱，或者十个八个鸡蛋。平常放羊，福海家就比别家注意了，用一根红棕绳将羊牯锁牢了，不让羊牯私走了，让养了母羊的人家捡了便宜。
福海家的门是虚掩的，福海不见，那只羊牯也不见，福海可能预知爹要找他，先一步躲藏了起来。
爹吩咐五魁守住福海家，不信他不回来，临近吃中饭，五魁来向爹报告，福海进屋了。爹早已按捺不住，面红颈赤地朝福海家奔了过去。五魁慌了，娘也慌了，一前一后追赶爹，生怕爹惹出什么事。
“福海，你什么意思？”爹质问福海。
“能有什么意思？我不能白养了一只羊牯。”福海说。
原来福海担心把羊拢到一起，羊牯天天同别家的母羊混在一块，什么时候把事情给办了，播种的工钱问谁要。
爹受不了福海的小心眼，说：“你就舍不得那四两羊肉？”
“我就舍不得怎么了？”福海说。
“我看是谁来找你牵羊牯，你就把它当女婿养着。”爹说。
爹这句話就恶毒了，福海有个面瘫的女儿，相了几次亲，都没能嫁出去。
爹的话就像一把刀，一刀捅在了福海的心窝里。果然，福海的脸煞白了，咆哮着说：“你管天管地，管不着我放羊，我就把它当女婿养着怎么了？我碍着谁了？谁不知道你这个组长是拿三斤羊肉换来的！”
福海放出话，除非爹向他道歉，否则他家的羊牯怎么都不会交给养山叔公。
爹也倔得很，对五魁说：“少他福海一只羊牯，村里的羊婆都不下崽了？我就不信这个邪！”爹交代五魁，要是谁家羊婆需要羊牯接种，不管牵谁家的羊牯，就是不准牵福海家的羊牯，把福海家的羊牯晾起来，看他怎么养。
也不知有没有人传话给福海，没过三天，福海就撑不住了，大家的羊都放到了养山叔公手上，就他家的羊牯还自个养着。知道事理的，认定他在同爹斗气，不知道事理的，以为他吝惜羊牯接种的那几个零碎钱。何况爹号召把羊拢到一块儿并没有私心，全是为了养山叔公，为了大家的脸面。
福海从人家脸上渐渐觉察了异样，坐不住了，主动同五魁说要把羊放去养山叔公那儿。五魁不敢做主，把事情报告了爹。
“他就当进菜园门啊，想进就进，想不进就不进。”爹说，“咱就不鸟他，看他能怎么着。”
“这不妥吧？福海把羊牯送来也是有牺牲的，人家主动来入伙，咱们要欢迎才是。”五魁说，“他能来，说明你是有威信的，宰相肚里能撑船么，咱不同他计较这些。”
五魁把爹哄舒服了，爹就点了头，福海就趁早上赶羊进草场时，将羊牯当着大家的面交到了养山叔公手上。
三
福海家的羊牯送过来后，养山叔公就在它的脖子上吊了个小铃铛，进出草场，都让它走在头里。它一走动，脖子上的铃铛就响个不停，群羊跟随着铃铛声移动，生怕自己脱队了。养山叔公也很省心，只要关注福海家的羊牯就行了，福海家的羊牯在哪，羊群就在哪。
可爹老是担心养山叔公会出什么事，羊群会出什么事，毕竟，让他放羊是爹的主意。
“养山叔没事都会让你念叨出事来。”娘说。
“女人家懂什么？多嘴多舌！”爹叮嘱我说，“没事去陪陪养山叔。”
爹说了三四次，姐不去，我可不敢不去。在爹眼里，我和姐不一样，姐是女人，我是男人，姐当不了村民组长，我可以。甚至还可以当村支书，村主任。往大里想，说不定还能当上镇干部。爹当村民组长，村上一年发一双解放鞋，过年发一份挂历，两样加起来值不了五十块钱，还喝一顿酒，喝了酒爹走路都能走出花样。爹就觉得这村民组长当得光荣，解放鞋和挂历都光荣，走路能走出花样更光荣。
都说草场小，就那么大一块地方，在我眼里却是摸不着边的辽阔，我站在入口处朝草场的高处搜寻，只见起起伏伏的草，就是不见养山叔公。我支起耳朵捕捉铃铛声，铃铛在哪儿响动，养山叔公肯定就在那附近。我朝铃铛声一步一步走去，近了，就有羊被惊动了，咩咩叫着，一蹦一跳躲开我。一只羊受了惊，马上传染给了另一只，羊群就跟着惊慌了，都喊叫起来。
羊群的骚动帮助了我，在草场的高处，养山叔公扶着拐杖朝羊群处张望。
“养山叔公。”我朝他叫喊，风从高处往下压，把我的叫喊声盖住了。
“秧歌，你怎么变小了？”养山叔公所在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站在石头上整个草场尽收眼底，哪儿都看得见。他竟然把我看成了秧歌，是不是中邪了？我紧张地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可四周除了草还是草，什么也见不到。
“我不是秧歌，我是黑豆。”我说。
他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好像我是件奇怪的物品，似乎不认识，又好像很面熟。
“我是黑豆，贵福家的黑豆。”我再次声明。
“你是黑豆，秧歌五六岁都比你高，我以为秧歌缩回去了，变小了，才这么丁点高。”他抹着眼睛讪笑着说。他的眼角结着眼屎，拿手一抹，眼屎就扑扑地滚进了草丛。 我长得确实不高，为此爹很苦恼，娘也很苦恼。
我比他们俩更苦恼。大家见了我，都会说黑豆又长高了，其实我同之前一样，怎么都不增高。不过他们安慰我，哪像养山叔公张嘴就戳向我的痛处。
“我长得不高，但腿不瘸。”我回击说。
“远处看着就像秧歌呢。”他却一点也不恼火，依旧呵呵笑着。末了，才问：“黑豆，你怎么来了？”
“爹让我来看看。”我说。
“回去告诉你爹，羊好着呢，让他把心放在肚子里。”他说。
“你不回我不回。”我说。
我在草场陪着养山叔公，养山叔公就给我讲秧歌小时候的事情。秧歌小时候喜欢吃鸡蛋，每年端午节都拿丝钱结了鸡蛋袋，把鸡蛋当宝贝吊在胸前。不过吊不了一个时辰，鸡蛋袋就空了，秧歌故意摔跤，把鸡蛋摔碎了，碎了就不能吊着当宝贝了。秧歌小时候喜欢吃蜂蜜，养山叔公去掏野蜂窝，有次被蜂蜇了，脑袋肿得像个皮球，再去掏野蜂窝，他就用一只大麻袋先把秧歌套住。该给秧歌说媳妇了，媒人都来了三四回，谁知秧歌肚子痛，就这么痛走了。
“要是秧歌在就好了。”他叹息说。
叹息过后，他就拿我开玩笑：“瞧瞧，这是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羊粪蛋，摊在掌心给我看。
“羊粪蛋。”我说。
“黑豆。”他说。
我别过脸不看他的手掌心。这时候，我除了生养山叔公的气，也生爹的气，为什么给我取名叫黑豆，黑豆的确太像羊粪蛋了。只不过羊粪蛋更壮一些，更饱满一些，外形同羊粪蛋看不出区别。
他见我闷不作声，就扔了羊粪蛋，扳过我的身子。
“黑豆几岁了？”他正儿八经地问。
“十一岁。”我嘟着嘴说。
“想姑娘不？”他嘻嘻地笑着说，“十一岁啊，秧歌早就想姑娘了，早上起来，裤裆里像支了顶帐篷，老高老高的。”
“养山叔公你太坏。”我红着脸说。
“咦，说姑娘姑娘就来了，那是谁？”他惊讶地说。
我的视线被乱草遮挡了，看不见来人是谁，于是跳上养山叔公站的那块巨石，挺直身子俯瞰草场的低处。
是姐和多丁的女儿春喜，一前一后朝草场的高处爬了上来。她们边爬边嬉笑着，风把她们的声音传了上来，却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
“姐，姐。”我招手。
姐似乎抬了一下头，但没有应声。她们继续往上爬，我以为她们会爬到我和养山叔公身边来，到半道上她们却停下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被草给淹没了。“姐，你们上来，养山叔公在这儿。”我朝她们大声嚷嚷。她们没有任何反应，只顾说话。我只有往下跑，去迁就她们，养山叔公在我身后说慢点慢点，我的短腿偏偏跑得飞快，几个眨眼就听见了她们的说话声。
“她们都出去打工了，什么都是自己买的，高跟皮鞋、丝袜、胭脂、口红、指甲油……各式各样的裙子，红裙子、白裙子、连衣裙、皮短裙……白金戒指、黄金项链、耳环、胸花……你不仅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去不去？想要不想要？”这是春喜的声音，吹得天花乱坠。
姐一脸的兴奋，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无限崇敬地瞧着春喜，好像春喜手上正托举着一个花花世界。
“春喜，你要去？可不能偷偷一个人去，记得叫上我。”姐说。
“姐，你要去哪儿？”我问，“可别听春喜胡说。”
“去去去！羊粪蛋，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春喜说。
我被春喜说恼了，养山叔公说我羊粪蛋没什么恶意，春喜也说我羊粪蛋，分明就是鄙视我。我打不过春喜，就低下头，像羊那样朝春喜顶了过去。我没有顶着春喜，却被吃里爬外的姐拽了一把，一个趔趄落了空。我想找姐算账，姐和春喜趁我晕头转向时逃走了。
“姐和春喜要逃跑了。”我找不到姐，回家向娘告状。
娘拿從来没有过的严厉眼神鞭了我一眼说：“你别没事找事，一头黄毛都没黑全，你姐能跑到哪儿去？”
“她们要去一个地方，有红裙子、白裙子，有胭脂、口红、指甲油！”我说。
“世上哪有这种地方？”娘就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拿更严厉的眼神威胁我说，“黑豆，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我就跑去爹的跟前晃荡，又不敢轻易把姐和春喜的事情报告给爹。爹骑在条凳上，一口一口抽着烟。爹的脸被烟雾包裹了，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我在他的跟前走了三个来回，爹都没看我一眼。
“姐和春喜要私奔了！”我假装自言自语，希望爹能听见。
爹对我吐出来的陌生词语并不理解，其实我也不懂私奔什么意思，只不过想拿一个新鲜的词来吸引爹的注意。
“私奔？什么私奔？”爹盯着我，一脸迷茫。
我不接话，希望爹能想明白私奔的意思。
“她敢？她奔到哪儿去？我打断她的腿！”爹扔了烟头，烟雾散去，爹的黑脸膛渐渐清晰了。他的左脸颊上有块小疤，是那次在村里喝醉了酒，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让一根竹枝戳破留下的。
“你有没有去草场？”爹突然发觉我这时候出现在他跟前有些不对头。
“去过了，我刚回来。”我说。
接着，我就把在草场见到的听到的，全给爹说了一遍。说那些羊如何吃草，撑得肚子就像个吹起来的气球，膨胀得要死。说养山叔公守在半山腰的石头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羊群。说草场的新草一丛一丛的，鲜嫩得流油。
爹侧着脑袋听得很认真，听过后瞄了我一眼说：“你还去。”
四
“你别同春喜那囡鬼混，当心你爹知道！”娘终于警告了姐。
姐吐了一下舌头，扮了个鬼脸，假装惊吓状。扭头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并扬了扬拳头，作势要打我。
姐挨了娘的训斥，我就很兴奋，吹着口哨去了草场。我要摇铃铛，养山叔公不肯：“不能摇，一摇羊就乱了，没心思吃草了。”我挨着他坐下，坐了老半天，他都没说一句话，也没话问我。 “秧歌。”他突然说。
我吓了一跳，以为秧歌真的活过来了，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这时候姐和春喜解救了我，她们忽然上草场来了，还有金根家的山英。春喜走在头里，因为爬山，一对奶子一跳一跳的。
要我说，她的奶子真的大得过分了，才多大点年纪，奶子大过了奶孩子的女人。但我不敢说，怕人家骂我流氓，也怕养山叔公笑话我。
山英比春喜好看，身材也苗条，走起路来腰一扭一扭的，两瓣屁股也跟着扭，像蛇，美女蛇。她们仨就数姐丑，又矮又胖，像个冬瓜，还长了一脸黑芝麻，动不动噘嘴，嘴唇又厚毛又多，肯定没哪个男人要她。
她们仨像三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快把草场都掀翻了。羊们受了惊，咩咩地叫喊着，在草场东游西窜不肯安宁。养山叔公呵斥她们几句，她们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暂时小声了，可没多久，又大笑起来。我想加入她们，姐和春喜都横眉竖眼向着我，生怕我搅乱了她们的聚会，或者怕我听走了她们的秘密。
“走！你们走！吵吵闹闹的，吵不死羊也吵得死人！”养山叔公下了逐客令，却没有人愿意听他的。
姐和春喜她们不止惹火了养山叔公，连天气也被她们搞烦了。刚刚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滚滚，太阳不见了，狂风呼号。“不好，要下雨了。”我对养山叔公说。养山叔公还没来得及摇铃，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草叶被砸得东倒西歪。姐和春喜她们呼爹喊娘，没命似的往村里狂奔。我也顾不上许多，往山下逃去。只留下养山叔公摇着铃铛，可羊们不听他的指挥，顾头不顾腚，一只只往草丛里乱钻。
我和爹说：“养山叔公肯定被浇成了落汤鸡。”
“上半年雨水多，得给养山叔找个避雨的地方。”爹若有所思。
再去草场时，不止姐和春喜、山英，还有友善家的上锦，金根家的天成，都被赶着上了草场。原来爹要给养山叔公和羊们搭个草棚，既可避雨，晚上也不必将羊赶回村子。羊宿在草场，还多了吃草的时间，多吃草，就长得快，也长得壮。爹吩咐五魁安排人手搭草棚，五魁就挨家挨户通知出工，正是春忙时节，谁家都舍不得派主要劳动力，就指派几个说大人不是大人说孩子不是孩子的半搭子来充数。
几个半搭子都是饭囊，没个主事的，谁也做不了谁的主。草棚的地址由养山叔公选定，在草场下半部的一处平地上，不脱出草场之外。养山叔公也懒得管理他们，由着他们折腾。折腾了几天，才立起几根木柱，木柱不直也不稳，歪歪扭扭的，好像风吹得倒。
这中间，上锦和天成还干了一架。
上锦和天成干仗全是因为春喜，他们俩都喜欢春喜的大奶子，谁瞧谁都不顺眼，都想在春喜跟前露一手，逞个英雄。这一下有的好看，上锦和天成，拳来脚往，谁也不让谁。旁邊姐和春喜、山英，都夸张着尖叫。姐的嘴巴阔得像个老鼠洞，洞口长了一圈茅草。春喜的大奶子乱颤，随时都有掉落的危险。另几个饭囊，没一个劝架的，要么袖手围观，要么拍巴掌喝倒彩。斗到最后，上锦和天成，脸青了，眼红了，鼻血淌了满脸。养山叔公拿半截拐杖一阵乱扫，才把上锦和天成分开。
“滚！滚你娘的蛋！你们这是出丑！丢脸！丢你们娘的脸！”养山叔公挥舞着拐杖咆哮。
“走吧走吧，没戏看了。”姐说。
一伙人轰地散了。
事情闹到爹跟前，友善来了，友善的老婆来了；金根来了，金根的老婆也来了。两家人围着爹，指手画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唾沫星子喷了爹一身一脸。爹的脸都气黑了。
爹说：“打呀，你们动手打呀，别客气，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打伤了送医院，打残了送敬老院，打死了包送进土！”说过，撂下他们不理了，支使娘去喊五魁，娘没喊来五魁，却喊来了五魁的老婆美月。
“五魁呢？”爹问。
“五魁去镇上帮工了。”美月说。
美月替五魁打了埋伏，五魁是去修河堤，修一天河堤给六十块工钱，抵得在家里忙活四五天。
“叫他死在镇上别回来！”爹忿忿地说。
美月偷偷觑一眼娘，想问话又不敢当着爹的面问。等爹黑着脸走开了，才问娘：“怎么回事？”娘就把爹让五魁叫人搭草棚，到各家指派半搭子们充数，前后说了一遍。美月听了就慌张了，原来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赶紧去通知五魁。五魁得了报告，不敢怠慢，重新去各家喊了人，组织一班人马，风风火火去了草场。他们拔掉了那些东倒西歪的木柱，重新挖坑，重新竖起了木柱。不出两天工夫，不单盖起了羊圈，还在羊圈的一侧盖了个小草棚，方便养山叔公休息。
爹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可是没过几天，又扯出另一桩事。羊不下山，羊粪蛋跟着不下山，有些人粗心，根本没想到羊粪蛋的事，有些人偏是针尖眼，一颗羊粪蛋都不会放过。多丁去掏羊粪蛋，友善也去掏羊粪蛋。多丁养羊婆卖羊崽，羊崽卖不出去就自家养着，所以羊就比别人家多，羊多羊粪蛋也多。掏羊粪蛋时多丁晚来了一步，比友善掏得少，友善掏了一石，多丁才一小筐。羊粪蛋是好肥料，友善掏了羊粪蛋要去种菜种芝麻；多丁偶然听人说起城里专有人买羊粪蛋去养花，盘算着把羊粪蛋卖到城里去。
多丁说：“你才几只羊，掏了一石羊粪蛋。”要匀友善的羊粪蛋，友善不肯，说：“谁叫你搂着老婆不起床，先到先得。”他们俩刚开始还只是打嘴皮子仗，说着说着，多丁就动手抢友善的羊粪蛋，友善被搞得手忙脚乱，护得了左筐护不了右筐，一筐被多丁掀翻了，羊粪蛋撒了一地，多丁趁机扒走了小半筐。
友善不服输，很快同多丁扭在一起，友善的耳朵被多丁揪出一道血口子，险些被扯掉了。多丁被友善推倒在地，额角磕在石头上，也被磕破了一道血口子。两个人都挂着彩，也不擦干净血迹，拉拉扯扯到了爹跟前。
爹还是那句话：“打呀，怎么不打了？打死没地方埋就拿羊粪蛋埋了你们！”
可羊粪蛋的事终究是个事情，如果不处理，过后少不得会有人再次因为羊粪蛋发生争吵。爹同五魁嘀咕了几句，五魁替爹宣布，从今往后，有一只羊的清理一天羊圈，不清理的当弃权，羊崽两只算一只。这结果，羊粪蛋有了主，羊圈也不用养山叔公清理，还天天干净，一箭双雕。 五
“这么多羊，哪只是哪家的会不会搞混了？”我问养山叔公。
“哪里会搞混？”他用拐杖朝羊群指指点点地说，“那是福海家的羊牯，用不着说吧？多丁家的羊婆，奶子那么大，也用不着说吧？”
“黑豆，你把你家的羊找出来。”他说。
我家那只挨过金根刀子的公羊，正踮着脚在舔一簇荆棘上爆出来的嫩叶，它的嘴巴三舔两舔，那些嫩叶就被它啃去了一小块。
“在那！”我指给他看。
“它的脖子下有块小白花。”他说。
我对他的话很是怀疑，那羊到我家后，我就没少同它在一起，从来没注意到它的脖子下会有一块小白花。
“把它拉过来。”他怂恿我。
我圈住羊脖子，羊左扭右扭，就是不配合。我发了狠，揪住它的耳朵，不管它疼不疼，就往养山叔公跟前拽。羊可能被拽疼了，咩咩叫了两声，就乖乖跟着我到了养山叔公跟前。养山叔公也像我，揪住羊的双耳，羊想甩却甩不掉，不得不抬起了脖子，它的脖子下果真有个白花点，是一小簇白毛。我瞧瞧养山叔公，他的脸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我家那只羊的秘密。我有些沮丧，在羊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羊委屈地喊叫两声，三蹦两跳地逃开了。
“看见没？那只耳朵短短的，是五魁家的羊，那只脖子上剪过毛的，是喜来家的羊，还有那只拐脚的，也是喜来家的。金根最狠心，也下得了手，他家的羊屁股上烙着一个铜钱印，羊毛都长不起来了，走哪一眼就能发现。”他说了一大串各家羊的记号，有的明摆着，有的却藏了巧，不留心发现不了。
“做记号有屁用，羊要丢就丢了，凭个记号能找回来？”我说。
“怪不得都叫你羊粪蛋，你就是张乌鸦嘴，从来不说好话，就这么大个地方，你说羊能丢到哪儿去？呸呸呸！”他朝我吹胡子瞪眼睛，就差没用拐杖敲我。
不想我的话一语成谶，过几天，真就有一只羊走丢了。是喜来家的羊，脖子上被剪过毛的。什么时候走丢的，养山叔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羊归圈时才察觉少了一只羊，在羊圈里转了三四个圈，才确定喜来家的羊不见了。这时，天快要黑了，四下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养山叔公着了慌，拄着拐杖就往棚外走，边走边摇着铃铛。铃铛声急促，在黄昏里听起来特别刺耳。
“养山叔公，别摇铃，一摇铃大家就知道羊场出事了。”我提醒说。
“不摇铃到哪里去找羊？”他说。
“您都摇过铃了，要是喜来家的羊听见早就回来了。”我说。
他依了我的话，不再摇铃了，改成嘴上唤着咩咩咩。他的叫唤像只气急败坏的老羊，可是没有羊声回应，草场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吹草动的窸窣声。再唤，依旧平平静静，哪儿都听不出异响。“这调皮鬼，跑到哪兒去了？跑到哪儿去了？”他的声音里有了哭腔。“我去告诉我爹。”我说。他没有阻止，我就撒了腿跑，才跑出几步远，他又把我叫住。“别对你爹说，羊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了，明天早上肯定回来。”他说。“要是明天早上羊还不回来呢？”我问。“乌鸦嘴！”他的脸有些发白，咒骂我一句之后又说，“要是明天早上还不回来再报告你爹。”我挨了骂，闭紧了嘴，在心底期望羊明天早上真的会回来。
“我说我放不了羊吧……要是秧歌在该有多好……”他把拐杖架在羊圈门口，一屁股坐在了拐杖上。
我还是忍不住把丢羊的事报告了爹。
“喜来家的羊丢了。”我说。
爹正在喝茶，一口气不顺就被茶水呛着了，喷了一地。爹咳嗽了好一阵子，还是止不住，就在咳嗽的间隙问我：“豆子——鬼，咳咳，你说——咳咳——什么？”
“喜来家的羊跑了。”我重复说。
“喜来跑了？”娘追着问。
“去！赶紧把五魁喊来！”爹突然气顺了，吩咐娘说。
“天都黑了，羊丢了也找不见。”娘说。
“败家婆娘，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不赶紧去！”爹瞪圆了眼睛。
丢羊的责任突然砸到了娘头上，娘吓坏了，颠着脚急急慌慌地去喊五魁。五魁正要吃饭，吃了一惊，赶忙放下碗筷随娘来见爹。五魁和爹很快有了分歧，爹要五魁喊人上草场去找羊，五魁不赞同，说不如由他和爹先找，找不到再发动大家不迟。万一找到了呢，闹得沸沸扬扬影响不好。
“那可是一头羊！”爹说，“这养山叔，还真叫人不省心。”爹无可奈何，先依了五魁，支使娘、姐和我几个跟着，先去草场寻羊。
“羊找到没？什么时候丢的？怎么走丢的？”爹见了养山叔公劈头盖脸地问。
“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养山叔公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勾着头嚅嗫说。
爹乜斜了他一眼，不再追问，就分派我们几个，到草场的各个方向去寻找。摸索了大半夜，羊毛也没摸到一根。爹只得吩咐收兵，等天亮了再说。
第二天早上，羊没回来。养山叔公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头守在羊圈前。爹更没了主见，让五魁通知大家伙刻不容缓来找羊。大家蜂拥着上了草场，一看自家的羊还在，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喜来哭丧着脸，羊是他特地买来准备清明节祭祀他爹的，他许诺了他爹，他爹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给他爹宰头羊，没人争没人抢，让他爹一个人在阴世吃个够。
“到哪里去找？到哪里去找？”喜来围着爹转。
爹被喜来转烦了，呵斥说：“你慌什么，又不是你爹丢了，就是你爹丢了也给你找得到！”
大家都围着爹嗡嗡叽叽。
“嚼什么牙花子，都散了，找羊去！”爹吼道。
大家四散而走，草场的哪个角落都是找羊的人，就是不见喜来家的羊。
“羊呢？我的羊呢？我怎么向我爹交代啊？我爹肯定要扇我巴掌啦！”喜来耷拉着脸说。
有人去找自己的羊，找到了拽住羊耳朵就要往回赶。立刻有人效仿，也去拉自家的羊，草场眼见得就乱了，各家都在叫唤各家的羊。
“我赔你的羊。”养山叔公安慰喜来说。
“你赔个卵！”爹顶了他一句，扭头拿话压住喜来说，“再找不回来，你的羊我赔！”又朝草场纷纷乱乱的人群咆哮，“回去！都给我滚回去！” 大家都被爹的神情给吓住了，放了羊，在五魁的劝说下先后离去。草场又回归了安静。爹也心平气静了，问养山叔公：“养山叔，你好好想想，羊怎么走丢的，那么大一个活物，多少会有动静。”养山叔公瞧瞧爹，一脸的无助。爹得不到答案，背着手，黑着脸下了山。爹一走，草场就更安静了，受惊过后的羊们又回到了草丛中，一门心思吃起草来。
养山叔公突然说：“东边！黑豆，你听，东边有羊叫！”
我朝东边支起了耳朵，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听到。
“真有羊叫！”他拄起拐杖朝东边拐去，“去，快去告诉你爹，让他们到东边去找！”
我跟着他朝东走了十几步，耳边依旧只有风声。
“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他回头朝我喝道。
我半信半疑地往山下跑，三步并做两步，很快就追上了爹。爹听了我的报告，先是一愣，缓过神第一句话却是骂人的：“这瘸子，脑子也瘸了！”不过有了羊的消息，爹表现得很兴奋，立马叫上几个人，呼啦啦奔上了草场。按照养山叔公说的，他们径直往东寻找，在一簇荆棘丛中果真听到了很微弱，沙哑的羊的叫声。
喜来家的羊跌到一个废弃的薯窖中，正眼巴巴瞧着头顶上那抹晦暗不明的天光。
六
村子里一年有两次宰羊的高潮，一次在清明节，另一次在年终。过大年，没养年猪的人家就指望宰羊过年了，劁猪骟羊是金根的拿手活，宰羊也是金根的专利。
金根早早就将那把杀羊刀磨锋利了，杀羊刀闪着寒光，刀身细长，还开有一道血槽。那样的杀羊刀，别说羊见了，就是人见了也胆寒。村里人同谁生怨，都不敢轻易同金根生怨，同金根生怨就是同杀羊刀生怨，梦里都会被吓出一裤裆的屎尿来。
金根可不是白白帮助人家杀羊，杀一只羊，除了吃的喝的，还得一颗羊头做工钱。宰羊的人家有的吝啬，不煮羊肉，就煮一碗羊杂碎汤，但羊头是铁打的规矩，谁杀的羊羊头就归谁。也有人家舍不得一颗羊头，就自己动手杀羊，找金根借刀，金根不肯，宰羊人家就削了篾刀，一样杀得了羊。这是平时，像清明节祭坟，过大年祭祖，谁也不敢自己贸然上阵，宁可把一颗羊头拱手送给金根。
因为受了丢羊的惊吓，喜来是第一个到草场来拉羊的。他的身后跟着金根，金根用一根木制的刀鞘把杀羊刀藏了，但羊们似乎闻得到他身上的杀气，咩咩喊叫着四散而逃，叫声惊恐而又绝望。
“黑豆，告诉叔，你要羊蛋蛋还是羊花花？”金根一脸得意地望着我。
骟羊时，母羊骟出来的是羊花花，公羊骟出来的是羊蛋蛋。
“谁稀罕！把你的蛋蛋割了狗都不吃！”我恶毒地回敬他。
“你都没蛋蛋，嘻嘻！”金根一脸嬉笑，他的左腋窝夹着杀羊刀，右手扳住一只羊角，羊左拧右扭，就是无法摆脱他的控制。羊就不停地咩咩叫着，被喜来套上绳索拉走了。我捡了个硬土块，朝金根的背影掷过去，没掷着。
草场喧喧嚷嚷时，养山叔公仿佛一尊菩萨，呆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一家牵羊的人来了，一只羊被死拉活拽牵走了。又一家牵羊的人来了，又一只羊被死拉活拽牵走了。每次都少不了金根，只要他走动，风中立刻会有一股血腥气扑过来。他的裤管上还沾着血迹，有的血迹鲜红，有的血迹结了痂，转了黑色。清明节祭坟有规矩，前三日后四日，整整一个星期，草场被血腥气笼罩，命运叵测的羊们一只只噤若寒蝉。
过了清明节，养山叔公似乎也活过来了，在草场四处走动。拉走了几只羊，羊圈空荡了不少，草场也空荡了不少。
“变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变只羊？”他问。
我懵懵懂懂。羊就是羊，从羊肚子里生下来就是只羊，哪是什么变化的，難不成羊肚子里会生下只狗？或者狗肚子里会生下只羊？我不作声，他好像也没有打算从我嘴里得到答案，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又像云一样飘走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吐出的气息把几棵草都摇动了。
“我要给秧歌养只羊。”他说，“黑豆，养羊牯好还是养羊婆好？”
“羊牯。”我说。
“那就养羊牯。”他拍了大腿一掌，说，“黑豆，去问问你爹，我养只羊牯行不行。”
“绝对行！草场又不是我爹的，别人家都养羊，你为什么不能养？”
“黑豆说得有理。”他让我守着羊，他去找爹说养羊的事。大概爹没反对，他回来时喜形于色，脚底下摇摇晃晃，嘴上哼着歌。回到草场同我嘀咕：“黑豆，你说买谁家的羊呢？”
“买多丁家的羊。”我说。
多丁本来就是养羊婆卖羊崽的，正好也有羊崽，甚至还有两只没来得及卖出去已长到半大的羊。可出乎意料，多丁听说养山叔公要买他的羊，老早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卖不卖，我的羊崽都不卖了。”养山叔公说：“不赊你的，给你现钱。”多丁仍旧摇着头说：“给现钱也不卖，叔啊，你真要买就等秋天，秋天卖只壮羊给你。”
养山叔公没在多丁处买到羊崽，就同爹商量，爹不傻，一眼就瞧穿了多丁的诡计。放在寻常，养山叔公给他现钱，多丁早就把羊崽卖给他了。平常养大一只羊得花多少气力，羊绳都要挣断好几根，还有偷吃人家庄稼惹来的麻烦。现在好了，有养山叔公照看羊，年初一只羊崽，到秋冬就是一只肥羊。多丁不蠢，一只羊崽同一只肥羊相比，肯定肥羊卖的钱多。钱放在身上长不了钱，可变成羊崽就钱滚钱了。
“这鬼精的，得想个法子治治他。”爹说。
就把五魁喊来，让五魁出出主意。
五魁问：“是给养山叔买羊呢，还是惩治多丁？”
“两下都要。”爹说。
“养山叔的羊呢，得上别处去买，多丁不卖，估计别家也不会卖。”五魁说，“惩治多丁的法子倒是有一个，限制一下养羊的数量，一户人家不能超过三只，超过三只的就得把羊领回去自个儿养。”
“屎主意。”爹说，“把羊领回来羊场就散伙了。”
“这办法不行就没别的办法了。”五魁说。
“你脑子装豆腐渣了？”爹骂五魁。 五魁不吭声，五魁也打过类似多丁的主意，想多弄几只羊崽，反正有养山叔公看着呢。可现在，被养山叔公买羊的事扯出了多丁，这事情不扯出来，就没人去盘算这个，现在扯出来了，五魁就不好再买羊崽了。不过不好买也是暂时的，过一段日子说不定就能买了，五魁有了想法，也就没打算拿个狠主意来惩治多丁，真要是惩治了多丁，就把五魁添羊崽的计划惩治没了。
爹没讨到主意，就去找多丁的麻烦，将多丁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这世上就你最聪明，你那小算盘，鬼心眼，别以为别人看不见！放在过去，你就是恶霸地主！土豪劣绅！放高利贷的！大斗进小斗出，你就是那个——姓刘的刘文彩！恶霸地主刘文彩！”爹唾沫飞溅，骂兴大发。
多丁脸上挨了骂，心里却乐着，挨一顿骂保住了一只羊崽，这骂就物有所值了，年底就是一只大肥羊。
多丁非但不生气，反而来安慰爹：“贵福哥，别生气，我这不是怕给养山叔添麻烦吗？多一只羊崽多一份累赘，要多受一份罪。”
可是到了秋天，多丁保留下来的羊崽长成了肥羊，却没卖到一分钱。他的女儿春喜将羊从养山叔公那里骗走了。春喜瞒过她爹多丁，也瞒过她娘桂花，跑到草场说：“我爹叫我来牵羊。”养山叔公没多问，打发孩子来牵羊也很正常，拢羊那天多丁家的羊就是春喜送来的。可那会儿，多丁还不知道羊被春喜牵走了，只知道他的女儿春喜跑了，跑去哪儿不知道，同谁一块跑的也不知道。要是知道，多丁肯定把春喜揪回来，不说打断腿，至少也要打个皮开肉绽，哭爹喊娘。
“女大就是不中留，这白眼狼，让她死在外面好了。”多丁发了狠，也懒得去寻找。
“这可怎么办呢？春喜要是在外头被坏人骗了……贵福哥，你可得帮忙想个办法，把春喜找回来。”桂花哭哭啼啼找上爹。
“就是你惯坏的，要不是你惯着她，这白眼狼哪有那个胆子！”多丁埋怨桂花说。
“是你们吵嘴重要还是找春喜重要！”爹皱起了眉头，吩咐多丁，“去把五魁找来。”
多丁就去找了五魁来，五魁来了不问别的，先问春喜这几天有什么反常的迹象，多丁回答不出，桂花也懵懵懂懂一天星。五魁再问，春喜平日里同谁走得近？桂花就说：“山英，还有贵福哥的八朵。”
“桂花，你可别乱说，我家八朵老实着呢，天天待在家。”娘说。
爹就指派我：“去把山英和你姐叫来。”山英来了，听了事情的经过，脸早吓白了，对春喜跑了的事一问三不知。瞧她那样，要不是被吓傻了，就是真的不知情。姐平时的嘴巴张得老大，这回却抿得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这两个傻大姐原以为春喜把她们当亲姐妹，谁知全被春喜蒙在了鼓里。
后来姐吞吞吐吐地说：“春喜有可能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
爹扬起巴掌，一掌扇在姐的脸上，留下五根鲜红的手指印。姐捂着脸，恨恨地瞪了一眼爹，哭着跑开了，山英也白着脸，丧魂落魄跟着跑了。
“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下这么重的手！”娘说。
“早死早埋了！”爹说。
“要不要报告镇派出所？”五魁问。
“不报告！就让她死在外头！”多丁说。
“报告个卵！难不成派出所会帮忙把人给捉回来？”爹也说。
桂花就一声宝啊一声心肝地哭开了。
我把春喜的事情说给养山叔公听，他听后慌了神：“春喜把羊牵走了呢。”
“春喜把羊牵走了？有这么凑巧的事？”多丁似乎很不相信养山叔公的话。
“我说呢，春喜哪来的路费。”桂花说。
“就你多事。”多丁剜了桂花一眼。
爹听出多丁的话刺耳，拿话来压多丁：“你这叫什么话？不是春喜牵走了，难道养山叔把羊吃了？！”
“羊本来就是养来吃的。”多丁说。
“吃你个头！你家春喜真就死在外面不回来了？”爹说，“春喜回来，事情不就明白了！”
“羊的事小，春喜才事大呢。”五魁说。
“真要是丢了，该怎么办？”多丁像是自言自语，不知是说春喜丢了该怎么办，还是说羊丢了该怎么办。
七
养山叔公被春喜骗走了羊，又被多丁冤枉了，有话没处说，想说也说不清白，春喜不在，谁还能证明羊是被春喜牵走的？
他歪坐在石头上，寒着脸，塌着鼻，眼不是眼，眉不是眉，一头灰白混杂的头发像个乱草窝。“这春喜，多大的囡，跑就跑了，还把我个瘸子带进烂泥塘。”他不知同谁说，“看你回不回来！要是回来了看你怎么向我交代。”
养山叔公阴郁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草场倒是平静，只有姐和山英来过，她们嘀咕说春喜竟然把她们给甩了一个人跑了，不管她回不回来，都不理她了，就算给她俩赔一万个礼道一万次歉，也不原谅她。
她们说我就笑，山英被我笑得莫名其妙：“黑豆，你有什么欢喜的？”
我说：“我笑你们俩。”
山英问：“哪里好笑？”
我说：“只要春喜回来，保管没一个屁的工夫，你们仨又会凑到一块。”
“哼！”山英说，“八朵，咱们走！”
她们一走，草场就更寂静了，寂静得有些无聊。好在这种寂静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只羊崽打破了。爹没食言，没买多丁的羊崽，但从别处给养山叔公买来了一只小羊牯。这羊从头到尾，通身黑亮，没一根杂毛。它见了养山叔公，稚声稚气地叫了两声，咩咩。
养山叔公竟然放了拐杖，一弯腰把羊崽抱在了怀里：“乖乖，秧歌，我的秧歌！”我慌忙把拐杖塞到他的腋下，生怕他连羊一块栽下了大石头。
养山叔公抱著小羊牯，一只一只羊挨个去认亲，生怕小羊牯受到它们欺侮。羊婆们都拿鼻子嗅嗅小羊牯，没有嗅出自己孩子的气味，咩咩叫着，唤自己孩子去了。那些公羊并不理会小羊牯，一脸的漠然，只有福海家的羊牯很警惕地盯着养山叔公，似乎随时有可能朝他冲撞过来。
之前，草场上很少听到养山叔公的说话声，有了小羊牯就不一样了。早上羊出圈时养山叔公在叫喊：“秧歌，秧歌！”傍晚羊归圈时也在叫喊：“秧歌，秧歌！”每逢他叫喊，立刻就有小羊牯稚嫩的叫声回应，仿佛小羊牯是他的孙子。我也被他的叫声麻痹了，快要忘了他曾有个叫秧歌的儿子，真以为秧歌就是那只被爹抱来的小羊牯。 养山叔公的忙碌让草场有了生机，每天他都要无数遍问我：“黑豆，你抱抱秧歌，是不是又长重了？”
“好像是长重了。”我抱起小羊牯。
有时我也会逗逗他：“秧歌好像变轻了，是不是瘦了？”
他莫名紧张起来，丢了拐杖一把搂过小羊牯：“让我抱抱，秧歌不會生病了吧？”
小羊牯在养山叔公的紧张和欢笑中一天天长大，到了该骟的年纪时养山叔公又犹豫了，问我：“黑豆，秧歌要不要请金根给骟了？不要吧，你说，不要吧，秧歌不能遭那个罪吧？”
有时，金根也会主动到草场来转转，看看草场有了多少该挨刀子的羊。自从爹把大家的羊拢到一块儿后，有些人家就不操心羊骟不骟了，母羊不骟，生了羊崽有人照看，公羊不骟，长大后照样一刀宰了。也有的人家同之前一样，照旧会请金根将羊骟了，骟了的羊断了念想就长得快，清明节祭祖就能派上用场。
金根这儿转转，那儿瞧瞧，难免就会撞见小羊牯秧歌。金根眼睛溜溜一转，一手就捞住了小羊牯，小羊牯拼命挣扎着，就是挣不脱。
“养山叔，这羊该骟了吧？”金根眯缝着眼问。
“还没……没到时候吧！”养山叔公说。
“还没到时候？你想养羊牯啊？”金根说。
“不养羊牯，不是没工钱么。”养山叔公说。
“养山叔，算我尽义务，骟了，不要工钱。”金根也许几天没骟羊手就痒痒了。这可吓坏了养山叔公：“金根，咱不骟，不骟啊，养羊牯就养羊牯吧。”金根就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小羊牯。
经过了这一吓，养山叔公再不说骟羊的事。
可是小羊牯长成了大羊牯，头上都长角了，总该杀了吧。“养山叔，这羊是给秧歌养的吧？该祭给秧歌了。”金根可能惦记那颗羊头。“还小吧。”养山叔公说。“想把它养成牛啊？”金根的话带讥讽。
“能够养成牛多好。”养山叔公说。
金根追问了三四次，他终于招架不住答应了，这羊本来就是为秧歌而养的，迟早要祭给秧歌。“得有个祭文吧？”他问。杀羊之前先念一遍祭文，杀了羊，把祭文同洒了羊血的纸钱一块烧了。
“祭文有现成的，换个名字就行。”金根说。
像往常那样，羊被金根扳住羊头，套上绳索，由天成牵着拉到了秧歌坟前。养山叔公现在看管了羊，没有多少时间打理秧歌的坟墓，坟上又冒出了青草。天成将羊压在矮凳上，金根用膝盖顶住羊，扳住羊头，用杀羊刀对准羊的颈窝，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会儿羊就冲着养山叔公咩地叫了一声，一边可怜兮兮地瞧着他。听到羊叫，养山叔公就哆嗦了一下，再见到羊的眼睛，就哆嗦得越发厉害了。
“不杀了！不杀了！”他说。
“到底杀还是不杀？”金根舍不得放开羊。
“不杀了！”他说。
金根松了膝盖，天成也放了手，羊得了救并不跑，纠缠着养山叔公咩咩叫唤。
“秧歌，别怪爹小气，爹是把羊当你养了。”养山叔公说，“你要是赞成就让坟上的草点个头。”
没有风，坟墓上的草一动不动。养山叔公站半晌，叹了口气，牵着羊回了草场。
往后那叫秧歌的羊就越长越壮，头上的角也越长越长。福海家的羊牯老了，做不成头羊了，被福海牵回去宰了，羊肉卖给了水门镇上的一家餐馆。拿福海的话说，反正也收不到羊种钱了，喝个羊汤总行吧。
养山叔公舍不得杀羊，有的人家却要做羊肉宴，多丁家就是。
多丁杀的还不只一只羊，而是几只羊。多丁家有宰羊的理由，春喜销声匿迹一年多，突然回了村，还不值得宰只羊庆贺？大家都很奇怪，依照多丁的性格该把春喜狠狠地揍上一顿，她跑了不说，还骗走了一只羊，那可不是只小羊崽，是只肥羊。骗走的肥羊不追究，还要宰几只羊来摆羊肉宴，大家猜测该不是春喜要嫁人了？
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不是春喜要嫁人，而是要摆羊肉宴宴请水门村与她同龄的姑娘们。那天牵羊时春喜就去了草场，不单春喜去了，姐和山英也像跟屁虫紧紧黏着春喜，还有上锦和天成。
才多少时间不见，春喜全变了样，原本一头黑发，变得黄不黄赤不赤的，嘴唇的颜色也不对，原本粉嫩，这会儿却血红，像吃了活物沾了鲜血。脚上穿的鞋子也同以前不一样，鞋跟细小得像根钉子，根本走不稳，走一步晃三晃。她的两只奶子倒是变化不大，比之前挺得更高了，她走一步，奶子就跟着颤动一下，她走得快，它们就颤动得欢。
“养山叔公，不，养山爷爷，哪几只羊是我家的？”春喜的声音也变化了，说起话来像卖嗲。
养山叔公瞧了春喜老半天，没认出春喜。
“春喜，我是多丁家的春喜呀。”春喜说。
“哦，是春喜呀。”他皱起眉头问，“你来牵羊你爹知道不？”
“他不知道哪能让我上草场呀！”春喜说，“养山爷爷放心，这一回不是上一回，我爹不会怪罪您，还会感谢您呢。”
“养山叔公，多丁叔知道呢。”姐和山英在旁边附和。
春喜说着话，从随身挎着的小包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养山叔公：“养山爷爷，春喜孝敬您的，给您买酒喝。”养山叔公不接钱，春喜就趋前几步，将钱放在他坐着的那块大石头上。
“去吧，去吧。”养山叔公挥了挥拐杖，闭上了眼睛。
多丁家有三只大肥羊，春喜就让上锦和天成逮住了那三个可怜的家伙。那三个家伙还懵头懵脑的，不知道马上要上杀场，其中一只还拿鼻子嗅了嗅春喜的腿，拿嘴去舔春喜的丝袜，被春喜尖叫一声躲开了。
“春喜，真要全拉上？”天成问。
“当然，我要摆全羊宴，把水门村的姑娘全都请来。”春喜说。
“我去。”上锦说。
“我也去。”天成说。
“我又没请你们。”春喜白了上锦和天成一眼。
“没请我们我们也去。”上锦和天成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
春喜被他们逼得没了办法，突然弯腰从地上捡了一颗羊粪蛋，说：“想去就把它吃掉！” 天成没动，上锦抢过去拿走了春喜手中的羊粪蛋，骨碌一声，吞进了肚。
“你这天杀的！”春喜扭转身，跺一下脚，却跺歪了，整个人歪倒在地。
姐和山英一左一右，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春喜就在她俩的扶持下一歪一扭走了。
八
春喜摆的羊肉宴把水门村轰动了，村中的男女老少，不论是谁，都踮着脚朝多丁家张望，看看有谁受到了春喜的邀请。村里的狗也都朝多丁家涌动，准备抢羊骨头。春喜果真没食言，村里的姑娘没有谁没得到她的请帖。那些收到请帖的人家，有的巴不得女儿赴宴，有的却犹豫不决，不知春喜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何要摆羊肉宴。姐跟着春喜闹腾了好些天，关键时刻却被爹给拦下了。
眼看羊肉宴要开张，姐换了衣服准备赴宴，爹坐在门槛上挡住了她的去路。爹说：“你给我好好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贵福，人家的姑娘都去了，你就让八朵去，不就一顿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娘给姐说情。
“女人家懂个屁，你瞧瞧春喜，还有个姑娘的样子吗？八成在外不学好，做了鸡鸭猪狗的事。”爹瞪了娘一眼。
“我看看就回，不吃饭。”姐说，“我说好了要给春喜梳头发的。”
“看个鬼！你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了个猪嘴巴相？”爹的话极为侮辱。
没承想姐回了一句：“我长了猪嘴巴相也是遗传了你的！”
爹拦着姐时，多丁家早就沸沸扬扬了，除了姐，村里的姑娘差不多全去了。就连福海的面瘫女儿也歪着嘴斜着眼去了。春喜把皮短裙，高跟皮鞋，长筒靴，脖子上的项链，她娘手上的金戒指，她爹的西装，口红、脂粉、画眉的笔……像办了个展览，能够晒出来的，全都晒在姑娘们的眼前。姑娘们的眼睛给馋圆了，撑饱了，眼珠子险些爆裂了。春喜还拿出一些小礼品，小圆镜、唇膏、指甲油，只要是参加了羊肉宴的，见者有份。
“只要跟我去广东，这些东西谁都有！”春喜将诱人的话放了出来。
姑娘们的眼睛就像秋天的灯笼草，一只只被春喜全点亮了。
“我去！我第一個报名！”山英说。山英报名之后，是此起彼伏的报名声。“我去！”喜来家的一对姐妹花说，“我们都去！”因为路费，有积蓄的人家，就把平时积攒起来的几个小钱给了自家女儿，没积蓄的人家就去草场牵羊，把羊宰了卖到镇上的餐馆里，卖羊肉得来的钱全数给了女儿。
草场的羊只见少，养山叔公说：“贵福，不能再牵羊走了，草场没多少羊了。”爹去劝阻牵羊的人家，可人家不听爹的劝阻，羊虽然拢到了一块儿，可谁家的羊仍旧是谁家的，要杀要剐，羊的主人家说了算，爹也没奈何。
“杀吧杀吧，杀光了脱卵！”爹憋了一肚子气，只能说几句气话。
“你也别着急，不是还有羊崽吗？到秋天就是肥羊了。”五魁安慰爹说。
攒足了路费，春喜领导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姑娘们一走，刚还喧闹的村子突然就安静了，留守村里的人就有了憧憬，金戒指金耳环，男人的西装女人的花衣裳，该有的都会有。往大里憧憬去，说不定咸鱼翻身，草房变洋房，砖瓦屋变宫殿。
沮丧的只有姐，没吃到羊肉宴不说，同龄的姑娘差不多走光了，独独留下她。
“这会儿山英她们怕是到广东了吧？”姐对上锦和天成说。
上锦和天成也是倒霉蛋，上锦虽然吃了羊肉宴，可春喜走时怎么也不肯带上他。上锦再勉强，春喜干脆不同他说话了。天成就更没脸说，春喜的羊肉宴除了宰羊时闻了几个羊屁，那羊肉的香气都没闻到，还不如水门村的狗，至少啃了几根剔光了肉的羊骨头。
他们垂头丧气我就哧哧地笑。
“羊粪蛋！你得意啊？”姐扬起巴掌要扇我。
“你们想不想去？没有春喜，咱们一样去广东。”上锦的眼睛里狠狠划过一线光。
“怎么去？”姐的眼睛里也有光。
上锦朝姐和天成招手，让他们凑过头去。他们仨头抵头，耳朵贴着耳朵。我也凑过去想听他们说什么，可被姐一脚踹开了。我跌坐在地上，手掌被一根荆棘划破了皮。
“我报告爹去。”我威胁说。
姐慌忙替我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哄我说：“黑豆，姐去了广东就给你买新衣新鞋，你要什么姐就给你买什么。”
我被姐哄傻了，三番五次保证不把他们的秘密说出去。甚至掩护他们，让上锦去偷他家的羊。因为有过春喜瞒着家人牵羊的先例，养山叔公就提高警惕了，只要上锦和天成在草场，他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生怕他们耍什么花招。
姐和天成故意扰乱养山叔公的视线，在草场里奔来窜去，一会儿奔向东，一会儿又逃往西。我也夹杂在其中起哄，在草丛里钻来钻去。有些羊镇定，不理世间事，该吃草时还吃草。有些羊就受了惊，受了惊的羊就慌地乱窜。这个混乱的间隙，上锦早寻着了他家的羊，是只肥羊，摇着短尾巴，往上锦身边蹭。上锦用手摩挲着它的背，把羊哄温顺了，另一只手攥了一块尖石头，掼足气力砸在羊的脑门上，羊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瘫倒在地，身体急剧抽搐着，腿很快就蹬直不动了。
上锦得了路费，同天成当夜就跑了，姐又被他们甩到了一边。
上锦和天成跑后，逃跑的人一个接一个，水门村都见不到几个年轻人了。草场的肥羊少了一大半，只剩下些小羊崽和羊牯羊婆。五魁是最后来牵羊的，碍于爹的面子，所以憋住了好些时日，再往后憋，五魁恐怕会憋出病来。
“你也学样。”爹瞪了五魁一眼说。
“贵福哥，孩子大了，不能老在家闷着，总要寻个出路吧。”五魁说。
“我就不信外面捡的到黄金。”爹说。
“不去碰碰运气怎么知道？”五魁说。
美月说：“都十八了，再不出去过两年就要嫁人了，总得赚几个嫁妆钱吧。”
娘在旁边帮腔：“让八朵一块去。”
爹被大家孤立了，就不再吭声。姐得了五魁的好处，同五魁的女儿一块出去了。并且说好了，她俩无论去到哪里，都不能分开走，在家走得近，出外就是亲姐妹，要相互照应着。她们这一走，又有好些个年轻人同她们一块走出了村子。 一些半老的男人也开始松动了，去了外头别的活干不了，但力气活还是难不住他们。去工地上挑砖，砌墙，扛这扛那，就是去县城里头拉个板车，也比在家闷日子强。
村子慢慢就空落了，白天还不怎么察觉，到了晚上，到处黑灯瞎火的，走哪儿都听不到人声，甚至狗叫声都听不到。那黑暗的地方，看着是住着人家的，走过去却没有半点人的温暖。往哪儿走都是虚的，背后好像有人跟着，又不见什么人，黑暗中好像埋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
我不敢随便走动，爹有时吩咐我做件事，我非得拉上娘，娘不去爹打死我我也不去。更多时间我就站在家门口，朝黑暗处望啊，望啊，只见草场一盏孤灯像个萤火虫，飘啊，飘啊，好像总也飘不远。
“真静啊。”养山叔公说，“打我出生开始，水门村就没见这么安静过。”
他的话被风吹走了，被羊吃草的声音盖过了。他说了话，等于什么都没说，草场安安静静的，世界安安静静的。
“秧歌！秧歌！”他朝羊群叫喊，“要是秧歌在多好啊！”
叫秧歌的羊听见喊叫声，就摇动几下脖子，从草场的某个角落就传来一声一声清脆的铃声，叮当，叮当。养山叔公听见叮当叮当的响声，忽然也安静了。他勾着头坐在石头上，眼睛说闭就闭上了，甚至还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九
年关将近，回乡者的脚步把水门村的平静踩碎了，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出去一年半载的人将他们在外面的小世界全部搬回了村子。毕竟见过世面了，他们谈论的新鲜事物，嘴边吐露的陌生词汇，叫没走出村子的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就连庆丰都做了保安，每天几千人在他眼鼻子底下进进出出，瞧着谁不顺眼就盘问谁，从他嘴边听到的东西也不比别人少。工厂，流水线，肯德基，摩天轮……有人带回几蛇皮袋的衣服，是从他上班的工厂一件一件偷出来的；有人带回来几箱登山鞋，也是从上班的工厂一双一双拿出来的。有人带回了手表，也有人带回了充电的手电筒。甚至有人带回了橡胶安全套，吹大了可当气球玩。
姐在玩具厂上班，带回来几袋布娃娃，一袋袋拆开，有小巧玲珑的人儿，蓝眼睛高鼻梁，有卷毛的小狗，肥大的熊……摆了一床都没能摆下，娘将蛇皮袋摊开在地，总算把姐的业绩瞧了个明白。
“就这些？”爹问。
“就这些。”姐回答。
“这些玩意儿能揩屁股啊，还是把它们当羊养？”爹的痰喷着，像苍蝇乱飞乱溅。
姐就让娘挡着，在身上掏来掏去，掏出了厚厚一沓票子，这才让爹舒展了眉头。
村子里开始喧嚣起来，爆竹声此起彼落。金根是最忙碌的，天天宰羊，他常穿的那身宰羊服都被羊血浆染了，据说羊头都腌了一水缸，要风干做腊羊头。刚刚饱满起来的羊圈，肥羊一只只被拉走，眼见得又要空空荡荡了，到处都是咩咩的哀叫声。
“人过节，羊过难啊。”养山叔公抹抹眼睛，拄起拐杖，抻长脖子叫喊，“秧歌！秧歌在哪里呢？”
那叫秧歌的羊就摇着铃铛，从草丛中钻了出来。那些同类的死去，叫秧歌的羊也吓着了，它是头羊，可改变不了羊们被宰的命运。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一只只被拉走，不再回来。
天成回来得比别人晚一步，就捧了一只小小的石头盒子，其他什么都没有。大家都很好奇，盒子的外表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以为宝贝藏在盒子里，都圍拢了天成。恰好友善经过，也凑过了脑袋，天成见了友善，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接着就抹眼泪，眼泪越抹越多，抹到后面哇的一声哭了。友善被天成这一跪一哭弄糊涂了，张着嘴，木木地看着天成。天成哭过捧出石头盒子：“上锦！上锦！”友善以为上锦寄回来什么东西，打开石头盒子一看，却是一撮粗粗粝粝的灰白渣子。“晦气！”友善看不出灰渣子有什么价值，当即就要扔了盒子。
“叔啊！不能丢，那是上锦的骨灰啊！”天成泣不成声。
倒把友善惊成了一个木桩，杵在那里老半天都动弹不得。
原来上锦和天成跑出去后，寻了好些个地方都没有寻到春喜，卖羊得到的钱早就付了车费，天成要进工厂打工，上锦不肯，不找到春喜绝不罢休。他们俩就在大街上浪荡，晚上就躲在僻静的地方，遇着胆小的人就弄些吃饭钱，得手过一两次，后来的一次遇到的也不是善类，推搡中，上锦被人一刀刺中心脏，当场就丧了命。天黑，加上地方也不熟悉，天成早就吓破了胆，根本没有看清楚凶手的面目。后来报了案，警察也没有捉到那面目模糊的凶手。
“我的儿啊！”友善的老婆哀号一声晕倒在地。
“命啊！这就是他的命啊！”友善抱着上锦的骨灰盒，欲哭无泪。
上锦的骨灰葬在草场的根脚下。下葬那天，养山叔公说：“我去给上锦上炷香。”
爹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上哪门子香？”
养山叔公说：“老瘸子不中用，没看住羊，是个罪人啊！”
爹说：“那是上锦不愿做人。”
从此以后，友善的精神就出状况了，成天恍恍惚惚，东游西荡。问他话，往往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上锦的意外阻挡不了村里人外出的步伐，更多的人离开了村子，只要走得动的，都想出去看看世界。
金根走了，在村子里骟十年羊，顶不上去猪场劁一个月猪，老盯着那几颗羊头有什么意思，劁出来的猪卵子能把人压死。
五魁也走了，走得不远，就在县上的工地。他老娘不愿随他出去，逢时过节，五魁就得从县城赶回来陪他老娘。
我要跟着姐出去，姐说：“你去擦皮鞋啊？”说什么也不愿意带上我。
“你以为数羊粪蛋啊！”爹的话少不了讥讽。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羊却越来越多。金根出去了，再没人骟羊了，公羊越来越多，母羊也越来越多，诞下的羊崽就更多了，走哪都听得见小羊崽稚嫩的叫声。那些外出看世界的人，先前每到年关还回来一趟，他们回来一趟，草场的肥羊就会少去许多。但后来，回来的人渐渐少了，许多人家几年都不回来一次，他们好像忘记了水门这个家，忘记了家里还有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