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代这个城市,有那么多情绪,纠结错乱,漂浮不定
　　
　　达明在大婚前夜,邀掌珠共进晚餐。说,很久没吃过你做的红烩泥肠。
　　掌珠轻笑,问他如何脱身?
　　他说,安琪今晚住娘家,陪双亲。凌晨5时上新娘妆,9时我带车队浩浩荡荡迎娶。我的意思是说,明晨8时之前,我有一夜自由。肯不肯陪一个将上镣铐的人,度过最后的好时光?
　　掌珠扑哧笑出声来:你看我像不像这么菩萨心肠的?
　　日行一善,你一向有慈悲心。达明在电话那头笑,然后声音沉了下去,低而喑哑:从那次我生病,就知道了。
　　掌珠心中忽然温软,过往的种种一时间纷至沓来。拿着听筒,有一会儿不晓得作答。
　　“喂——”电话里传来达明试探的声音。
　　好吧,不过我今天要加班,不知道8点钟会不会到家。你能饿到那时候吗?
　　不能等你一生,还不能等你一天?!达明笑答。
　　掌珠摇头收线,抬起眼,嘟嘟正目光炯炯地看过来。
　　干什么?掌珠回望她。
　　嘟嘟一言不发,继续瞪着她。
　　掌珠游目四顾,衣冠齐整,好像哪里也没出状况。“知道你眼睛大,放电也请找对人好不好?”掌珠不耐。
　　急了吧?分明心虚。嘟嘟冷笑。宋达明?嗯?他不是要结婚?怎么还在纠缠?
　　所谓千万别和办公室同事发展超工作友谊,就是这个意思。公事私事尽收眼底,无处可逃。
　　嘟嘟,你又不是我妈。掌珠没她好气。
　　伯母远在千里,我只好代她提醒。嘟嘟索性拉开架式。
　　好,你慢慢教导,要不要我奉茶?掌珠哭笑不得。
　　算了。嘟嘟继续盯着掌珠看,过得片刻,长出一口气,仿佛从五脏六腑里呼出来。该明白的你都明白,掌珠,你好自为之。
　　不错,正是因为太明白才会擦肩而过啊。掌珠在心底轻叹,然后微微一懔:怎么了?难道我真的是心生悔意?
　　掌珠有时候会觉得,和达明相识已有半生。其实也不过七八年的光景。
　　掌珠读大学的最后一年,课业一下子少了,无所事事,心情浮躁。和当时的男友丁,正谈着一场可有可无的恋爱。
　　彼时,全宿舍的女生都在恋爱。以掌珠随波逐流的个性,自不肯例外。
　　一个人在北京读书,每个周末,除了等宿舍楼杜伯那一声悠扬的大喊“谢掌珠——上海长途——”,一五一十地跟她妈汇报一周食谱和思想,还是要另有寄托,才不致寂寞。
　　丁是掌珠的师兄,高她一届,刚刚去了一家外企工作。在掌珠身边的男孩子里,丁是最随传随到、不传也到的一个。大学里的恋爱就是这样子的了,无非是谁追紧两步而已。掌珠这样想不太有良心。那时候,和丁,一定也有过一些甜蜜蜜的细节,只是现在竟半点回想不起。
　　掌珠能记得的是丁常在周末带了她,和他的一班年轻同事玩在一起。达明是其中的一个,专事发明各种新鲜的游戏。
　　有一次郊游,新绿满眼。
　　萋萋的芳草地上,达明要大家围成一个紧密的圆圈,每个人轮流站进圈中,脚跟并拢,双目紧闭,笔直地倒向任何一方,身体不许使力,全靠四周的人手掌推动,像个不倒翁似的在圈中转。达明念咒语一样在一边念叨:放松,放松,对,你会非常舒服。
　　轮到掌珠了。真的一闭眼,什么都不想,任身体前倾后倒,有飞翔的感觉。
　　从肩背部推过来的力使大了,掌珠向前倒,有人碰触到她身体柔软的部分。
　　掌珠倏地睁大眼睛,是达明,脸上写着无措和狼狈。他慌不迭地收回一双手,居然不再接掌珠一下。
　　掌珠彻底失去平衡,整个人跌向他,带着他一起往地下倒,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摔成一团。
　　同伴们吃了一惊之后,嘻嘻哈哈七手八脚地拉他们起来。
　　丁扶掌珠在一侧,帮他掸衣裳沾的土,一边紧张地问:有没有伤着?
　　达明走过来,说:“不好意思。”神色腼腆。
　　老实讲,这么多年过去,达明一直是大言不惭满不在乎的样子,那是掌珠印象中惟一一次见他脸色赧然。
　　掌珠嚷着继续来。
　　到达明了,掌珠和大家使了眼色,在他沉醉地背向大家倒下去的时候,掌珠忽地一闪身,圈子出了一个空档。达明结结实实地往地下摔去,丁在他脑袋要沾地的最后关头托住了他的头。
　　一群人的暴笑声中,掌珠说:宋达明,咱们扯平了。
　　达明像个患风湿病的小老头,夸张地扶着腰,龇牙咧嘴:啊啊,千万不能得罪女人。
　　那段日子真是快乐如风。
　　不久,掌珠开始准备毕业论文。掌珠对她年轻的论文指导老师起了一份莫可名状的好感,三天两头地找了问题,抱着厚厚的一摞书,去老师的宿舍求教。
　　甚至都没有留意,丁来掌珠宿舍报到的频率在不知不觉地减少。
　　掌珠对学习的热爱止于指导老师一个太明显的暗示。他说:掌珠,你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改天介绍你认识我妻子,她会喜欢你。
　　掌珠现在当然明白他是一个君子。当日也明白的。只是还是没来由地生气。从他的宿舍出来,掌珠打电话给丁,说:我不高兴,你来陪我。
　　掌珠那时是多么地鲁莽和霸道啊,完全一个不可理喻的骄骄女。她奇怪丁会忍受她那么久。
　　丁在电话里犹疑。掌珠说,如果你今晚不出现,就永远不必出现。
　　丁在晚上6点30分到掌珠的宿舍,居然是3个人。有达明和他们的另一个女同事LILY。
　　几个人一起走出校门的时候,天上阴云密布。真不是好兆头。
　　那顿在麦当劳的晚餐吃得很古怪。达明一刻不停地说着各种笑话,不辞劳苦。丁小心翼翼的眼神在掌珠和LILY之间转来转去,表情尴尬。
　　掌珠的眼睛跟着丁的,叽里咕噜转个不停。
　　LILY首先站起来,说,我还有事,你们慢慢吃。
　　丁“刷”地站起,条件反射似的,看掌珠正糊了一嘴的冰激凌,又颓然坐倒。
　　掌珠目送LILY飘然出门,回头问:丁,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达明在这时候也站起身来。
　　掌珠在他开口之前举手示意:喂,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我将在3分钟内失恋,丁要去陪新女友。你也这样甩手一走,出了人命会半生不安。
　　达明后来说,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掌珠想:我是吗?
　　麦当劳明净的玻璃窗外,大雨正倾盆而下。
　　丁拉住掌珠的手,说,掌珠,我会当你是妹妹。
　　掌珠哇哇大叫,像被蝎子蜇了:拜把子吗?别土了,不流行的——
　　倒霉的达明,当晚花足冤枉钱。掌珠拉壮丁一样押着他逐一光顾校园附近的夜场电影、游戏厅。午夜两点,达明眼睁睁地看着她吃第20串羊肉串,终于忍无可忍,说:我为丁庆幸。
　　掌珠用油乎乎的手去拽他的衣袖:别这样嘛,你好残忍好残忍啊!
　　达明怪叫,抱头鼠窜。
　　这是掌珠在大学里对宋达明最后的印象。
　　所以,当她作为新人参加公司的培训时,一见“宋老师”衣冠楚楚地登场,诧异莫名。
　　达明在讲台上看见掌珠偷偷吐舌头,也是面露喜色。
　　在工作场所,有故人相逢,其乐如何。
　　达明的培训课,赫然有“不倒翁”游戏,言之凿凿是培养团队的相互信任和合作精神。
　　掌珠笑到岔气。
　　小半年不见,达明已经跳槽到一家专业培训公司,工作就是给各企业做培训。掌珠供职的公司是老外独资,最信这个,是达明的一个大客户。
　　晚餐理所当然是达明请。
　　在Friday的waitress为他们打开门的时候,达明咧着嘴回头:掌珠,你也算Office小姐了,是不是?你不会还那么能吃吧?
　　掌珠拊掌大乐:请给我叫整份儿的炭烧排骨。
　　在Ricky Martin的歌声里,达明问掌珠:和丁还有联络?
　　没了。掌珠刀叉齐舞,头也不抬。
　　你不像这么没风度的人啊。达明奇怪地看向她。
　　对。可是丁每次打电话,第一句都是:你还好吗?语意缠绵,抒情到永远。最后一次,我说,求你了,你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别当自己是不忘旧情的男主角。好师兄,咱们又不是学戏剧的?——结果就把他得罪啦。
　　掌珠边说边笑,前俯后仰。
　　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达明摇头。
　　谁说的,我一向知恩图报。掌珠嚼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辩解。
　　是——吗?达明一脸的不以为然。你失恋,最痛苦的时候谁陪你来?你狂吃我一顿,就告失踪。连电话都没一个,怎不见你知恩图报?
　　掌珠一时语塞。
　　那晚之后,偶然想起宋达明这个名字,掌珠会不觉莞尔:这个倒霉蛋,嘻嘻。掌珠猜他也早忘了那个帮哥们儿照料过一整晚的前女友。不是这次意外相逢,人海茫茫,匆匆聚散,大家谁又会记起对方?
　　啜了一大口“小红莓汁”,掌珠立刻兵来将挡:第一,你帮人不到底,既知我痛苦,怎不继续来嘘寒问暖?第二,君子施恩不望报,你有这点儿小惠于人,就耿耿于怀,宁不惭愧?
　　达明瞪大眼睛,听得匪夷所思。良久,终于开口:那种情形下我去嘘寒问暖,不是趁虚而入?你若打蛇随棍上,我不是难以脱身?
　　掌珠笑得两眼眯成一线,似是狐狸:你想得美呢!
　　这种饭局开始在达明和掌珠的生活里不定期地出现。大家都忙的话,三五个月也不一定有一次,闲起来,三五天一见的时候,也有。
　　见得次数多了,达明会赖叽叽地
　　达明不理掌珠起身去帮忙。掌珠在后面不依不饶地高叫:安琪呀,你好大面子。从没见过达明进过厨房呢。
　　达明在厨房,看见安琪低了头,笑容微带羞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安琪走后,达明冲着掌珠正色说:我谈女友,有我的节奏。不劳你费心拉扯。
　　掌珠气结。
　　掌珠和公司的一个客户黎先生开始有约会,吃了两次饭。第二次黎送掌珠到楼下,正碰上晚归的达明。
　　电梯间里,达明和掌珠各自沉默,半晌,达明开口:这人长得还行,就是眼神不正。
　　掌珠愤然:我谈男友,有我的标准。不劳你费心臧否。
　　可还是被达明言中了。和黎先生第三次约会,送到楼下,黎彬彬有礼地说:一直听嘟嘟说起谢小姐的家居布置很有特色,可不可以上去参观一下?
　　掌珠耸耸肩,说,当然。
　　进电梯的时候,黎先生的手很自然地扶住掌珠的腰。掌珠的背本能地一挺,又放松,心里想这只不过是社交礼节,自己真是太过敏。
　　在递过咖啡杯的时候,黎先生忽然捉住了掌珠的手。
　　掌珠眉头一蹙:别这样。试着把手往回抽。
　　黎竟然就势一拉。掌珠一个踉跄,身体失去平衡。耳边响起黎的胡言乱语。
　　掌珠恼怒已极,沉声喝他“住手”。
　　姓黎的发了狂性,一边说:你既让我上来,还装什么装!大家都是成年人……
　　掌珠下死力撕扯。一片昏乱中,忽然乒乓之声大作,掌珠晃了一下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达明揽在怀里。
　　姓黎的悻悻地站在门口,一手抚着脸上的青痕:我说小30的女人,怎么可能守得住?原来早有……
　　达明挥拳怒声道:你再乱说一个字……
　　掌珠是在半小时后才哭出声的。那个黄昏,掌珠伏在达明的怀里,哭了个肝肠寸断。像要倾泄出自离开姆妈后这么多年所有的委屈。
　　达明一直轻拍着掌珠的背,说:有我在,有我呢。
　　直到电话铃响起,达明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掌珠在自己的哭声中分辨出达明的低语:安琪,我现在有事。
　　掌珠告诉达明打算搬家,没有商量的意思。
　　达明看上去并不意外:你不用搬,因为我要搬了。我和安琪计划结婚,总要买一处房。
　　掌珠心里轻轻一疼,脸上笑得灿若朝霞:恭喜。
　　当晚,掌珠用枕头蒙住头,数羊数到十几万。
　　凌晨3点,掌珠起身到厅里找水喝,厅里烟气缭绕,达明就在烟霭中枯坐。掌珠顿了一下,说:还没睡?
　　啊,睡吧。达明答。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达明搬得比想像中快,房子不是还没买?你现在往哪儿搬呢?掌珠犹豫再三,终于也没问出口。掌珠想,他若是搬去安琪那里,我不是太“三八”?
　　掌珠在3个月后终于收到达明的喜柬。掌珠觉得一场赛跑出了结果,两个人都拼命奔逃,终于是达明快一步到站。
　　嘟嘟眼尖,大惊小怪地嚷:宋达明真的要另娶?
　　掌珠神色一变:怎么叫“另”?!
　　嘟嘟吐舌头:你看看,一句话就翻脸。还说不过是朋友!
　　掌珠默然。
　　嘟嘟过来揽掌珠的肩,忽然语重心长:现在还来得及。再晚可就真没的后悔药卖。
　　掌珠轻叹。想,若有发生什么的因缘,早就有了,不会到今日。
　　这个年代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种情绪,纠结错乱,漂浮不定,总会过去的吧?掌珠的脑海里忽然冒出很多年前读过的话: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
　　喂,喂——掌珠突然意识到嘟嘟用一根手指在自己眼前晃。你又怎么了?掌珠皱眉。
　　小姐啊,你发了半天呆啦。不问你自己怎么了?嘟嘟低声嘟囔。我劝你早早回去,这样加班,一点效率也没有,别骗老板的加班费了。
　　掌珠甩甩长发,集中精神对付案头的文件。任嘟嘟在一旁摇头,长吁短叹。
　　7点30分,掌珠准时完成了手里的活儿。嘟嘟说,宋达明说你没心没肺,的确是。
　　掌珠懒得理她,背了包起身。
　　开门进房,Ricky Martin的歌声蓦地响起,屋里的灯大亮,达明悠然坐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和过去的一段日子一模一样。
　　掌珠骇然。你怎么进来的?
　　我一直有这套房子的钥匙。达明把玩着手里的一个钥匙串。
　　你走的时候还我了。掌珠困惑不明。
　　我有两套的啊,只上交了一套。达明笑嘻嘻地说,你不会一直那么相信我吧?
　　你真过分。快给我。掌珠上去,一夺手居然扑空。达明就势捉住她的胳膊。
　　整间房子在一瞬间沉寂,只有Ricky Martin的声音孤独地在响:when your soul is tired and your heart is weak/do you think of love as a one way street……
　　就这样站了不知多久。
　　掌珠崩溃地喊:宋达明,你这算什么?!
　　达明不说话,拥住掌珠,吻她。
　　片刻的挣扎之后,掌珠迷乱地回应,一边想:这个人明天就结婚了啊。
　　达明终于放开掌珠,两个人安静地坐着,都不语。
　　良久,达明先开口:我想过了,我还是爱吃红烩泥肠,不爱吃湘菜。
　　掌珠轻喟。低了头,她说:你明天9点,别忘了去接新娘。
　　达明语气沉重:90天前,是这么定的。可是9天前,这个婚礼取消了。
　　你说什么?——掌珠惊叫。
　　我说——达明大笑着把掌珠举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没有这个婚礼。有没有另一个婚礼,要一个叫谢掌珠的、硬得像石头的女孩说了算。
　　Martin这时候正唱到:can＇t you see me here/how can you deny﹖
　　掌珠的身子被达明悠到半空,心里还在想:游丝,是一种细却长得很韧而不易断的东西吧。
　　(《女性月刊》2000年第11期 李 虹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