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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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与话题
  往昔,身着粗布大衫,犁田耕地,时爆粗口的平头百姓,叫布衣。
  相对世俗的布衣而言,有着独立人格的,知书达理的,注目仕途的读书人,就是文人了。
  按理儿说,布衣是布衣,文人是文人,属两个阶级,扯不到一块儿。
  却不然,我父亲的人生旅程中,兼而有之,似乎打破了这个理儿。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夫——
  永葆农民本色,闲话农桑,有着农耕之乐;
  父亲又是个纯粹的文人——
  洋溢着文人气息,有着就月捧读,雨窗吟笔之趣。
  无论何时何地,乃至苦难岁月,父亲以他独特的方式劳作着,和我母亲一起,为他们缔造的大家庭奉献着,生活在属于他的精神世界里……
  用父亲同父异母的三弟(我小爹)的话说:“我大哥,你们的伯伯(方言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
  小爹也是一个智商极高的人,恢复高考第一年,没有上过高中的他,一举考上了大学,三十出头做过枣阳师范的副校长。小爹个性内敛却颇有傲气,话不多却句句顶真,他不事权贵,却打心眼里敬重他的大哥。
  一个使牛耙地的农民,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农民。
  因之,父亲的身上就盈溢着诸多传奇的人文色彩。
  童年与私塾
  “伯伯(父亲),我,我想上小柳庄的私塾。”
  偷偷瞧了眼我爷爷的脸色,我父亲第一次向大人提出了一个要求,有些胆怯的语气里含着固执。
  现在来看,这个要求简直不是要求,必须的。然而,那是在旧社会,又是一个穷苦人家。在那个为一日三餐而发愁的年代,受教育是少数有钱、有权人家孩子的事儿,穷人家很少有上得起的。
  爷爷先是一愣,浓厚的双眉沉重得像挂了两把锁。须臾,弯下高大的身躯,立马变了一个人似的,眉目展开,酱色的大脸庞上沁出了难得的笑意,瞧着长子,盯着,连连点头:“中、中、中,使得、使得(可以)!”
  爷爷的这种爽快,在我父亲是认为少见的。要知道,脾性暴烈的爷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还没来得及和我父亲的“婶儿”咕叨过。
  这一年,是一九四二年,父亲七周岁;
  这一年,父亲的“婶儿”生下了第二个小弟弟;
  这一年,添丁加口,家里只有几亩薄地,而我爷爷又不善经营农事,全家是吃了上顿儿愁下顿儿,两间草屋显得窄巴巴的。
  在这儿,得提一笔我父亲的“婶儿”。父亲在四岁的坎上,遭遇了晴天霹雳,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因出天花浑身溃烂,看不起医生,到了夏天,家里条件极差,多处受蚊蝇叮扰而生蛆,二十才出头的她,在生不如死中而离开了人世。后来,爷爷续弦,父亲便叫她“婶儿”,也就是我们陆续出生后喊的“奶奶”。
  公元二00九年的中秋节,我在老家枣阳陪着父亲说家常时,才知晓了他的“婶儿”,我们的奶奶早先在随阳的胡家湾儿,还有着亲戚关系,当时按理儿喊她“嫂子”。后嫁给我爷爷,父亲就不得不改了口,叫她“婶儿”。
  前面已经说过,为啥子说爷爷对于长子的要求不打啃地就应答了?还是有点幕后故事的。
  哎哟,听我的姑太太讲,她的这个大个子侄子尤其厌恶上学堂。在他七八岁(一九二0年)时,太太(曾祖父)梦想着祖坟上冒冒青烟儿,筹谋着让他上学堂。在乡间野惯了,我爷爷受不了学堂的约束,就想着法子逃学,要么赖在床上不下地,要么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撒泼。太太望子成龙心切,只好请人将我的爷爷八抬大轿似的抬到学堂里,罕见的举动,惊得私塾先生只摇头。这一景象,也曾成为当时乡下的一个逃学典型,别的人家教导孩子会补上一句“别像傅大个儿呀——”爷爷还是在自认为枷锁般的私塾里上了几年的学,识得几箩筐的字,掰着指头会一般的加减乘除,最终打死他也不上这魔鬼似的学堂了。
  当然,粗通文墨的爷爷却有着他的过人之处。小时不爱上学堂的他,这回果决地答应长子求学,当属一例,且不说爷爷后来闯江湖行侠义之传奇。
  胳膊弯儿夹着粗棉布缝制的书袋儿(那时乡下还没有背带的书包),父亲一蹦三跳地走进了村西头的小柳庄上的私塾。
  六十余年后,父亲回忆说,当时乡下娃子能进私塾,别提多神气,比每天吸溜一颗果糖还要幸福,如果见到放牛娃子,连走路也雄赳赳的,小腰板直直的,仿佛中了状元似的。
  凡事预则立。父亲一溜烟儿地进了学堂,也是有“预谋”的。
  此前,他曾猫躲着我爷爷,多次横过两条大路,偷渡到村西头的草房学堂,猫儿在后墙角儿,听草屋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等到散学,瞧见夹着书袋儿的读书郎,一步三摇地回家,父亲感觉心里头有猫舌子儿在舔似的。
  直到有一次,私塾先生课中内急,方便途中在后墙角儿逮住了偷听者。这在村子里也是稀罕事儿,先生没有动气,倒笑呵呵地问他听到了啥。父亲翘着小脑壳儿,竟然将先生教授的课文背诵下来,几乎一字不落。父亲过人的记忆力,着实让先生一惊。询问了父亲的姓名、家境后,先生捻了捻胡须,晃晃脑壳,禁自笑了:“这个傅大个儿,儿子比老子小时候强!”接着看着我父亲,掷地有声:“过两天,你向你伯伯,大个子提出来,就说你要来柳庄上学。记住了!”
  呵呵,这就是我父亲的聪慧劲儿,一般的乡下娃子哪里有这个心思。
  当天晚上,私塾先生找到了我爷爷,拱了拱手,打趣道:“大个子,恭喜你了——”先生卖了个关子,弄得我爷爷一头的雾水,张了张嘴,却不晓得喜在哪里,从何而来。
  “启慧这娃子,读书的好苗子呀!大个子,这不是大喜么?孺子可教也,万万误不得!”先生开门见山了。
  噢、噢——,爷爷这才恍然大悟。
  确实突然了点,还是没有心理准备,爷爷犹豫着想了片刻,看看草房,又看了看几个孩子,欲言又止。
  先生早料到了爷爷的难处,热心肠地说:“这样吧,大个子,学费我可以减免,你看着给些杂谷余粮就行。不能让聪明的娃儿长大成了‘睁眼瞎’。”
  “使不得、使不得,你也得养家糊口的。”爷爷感谢中终于点了头。
  一生中,我父亲也没有忘记这位恩师的大名,先生叫陈云桥。   小柳庄私塾只有三间的草堂,两位先生。虽然小,也简陋,但名声却像敲响的铜锣,当当的,远远的去听就能听到。学生来自周边十数里的村庄,谢湾的,周家湾的,王寨的,好几十名的乡下娃子差点把草堂挤爆了。
  两位先生好生了得,均身怀绝技。
  一位名柳厚如,另一位就是陈云桥。
  厚如先生一九二五年毕业于大汉口的中华大学堂,见过大世面,一肚子的墨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简直就是本百科全书,精通数学、历史、自然。曾为热血青年的他参加过北伐在武汉的革命运动。后来,日本侵华,武汉沦陷,先生耳闻目睹国民政府的无能和腐败,甚感前路渺茫,便卷起铺盖,雇人挑着装满大部头的书籍,郁郁地回到了家乡榆树冈儿,数日闭门不出。一天,从河对岸山洼的小杨庄过来一位儒雅的中年人,走进了厚如先生家。
  先生的家里传出来笑声。那天,先生像是醍醐灌顶,阳光般灿烂起来。
  不久,小柳庄私塾“拔地而起”。
  先生朗声说:“文盲少了,民众的素质才会提高;有了文化,有了思想,大众才懂得爱国。”
  厚如先生为人厚道,却天生一副凶相,颇有些孔圣人的模样,初来乍到,学生甚惧之。不过,几天后,悬着的惶惑之心安然放进肚里。
  令人遗憾的是,厚如先生早年用自来水笔居多,毛笔字功夫不算到家,甚至有些歪扭,拿不出手来。
  另一位先生陈云桥,长相清儒,性情温和,却谨小慎微,连走路也怕踩了蚂蚁。
  听人说,云桥先生和厚如先生都曾在一个私塾先生门下求过学,两人联手开办这所私塾,也算是惺惺惜惺惺。
  云桥先生教授国文。他的家里,四壁都是线装书,文言文功底极为深厚。
  与厚如先生截然不同的,不只是貌相的极大差异,书法上也是。云桥先生的书法清俊飘逸,堪称一绝。其狂草如行云流水,颇具书圣王羲之之风,在当时的枣阳东、南一带,无人可敌。
  时常,附近附庸风雅的财主,登门造访。更甚者,也不乏汉口的文人雅士托厚如先生索求墨宝。
  先生清高却非孤傲之人,秉性乃好好人也,对每位来者有求必应,几乎是白送。
  先生对他的学生们说,这点小伎俩,不值得捂着,示人方能普及,普及了才能广传。
  先生的话高明,事实上也得到了印证。据说,现在我们那里,依然有书法迷保存着先生的墨宝。
  一回,先生授课中说到了毛笔书法的艺术,其中谈到了中国狂草祖鼻怀素的“神速”,先生欲现身说法,激励学生们习书的兴趣。
  “这样,哪位同学不信可以自告奋勇,你选篇文章阅读,你读完,我书毕,咱们打个赌如何?”先生捻着秀气的胡须,微微地笑着,眼光扫描着。
  台下竟然鸦雀无语,你看我,我瞅你,谁也不肯露头儿。
  先生徐徐地将目光投向我父亲。
  先生的目光流露着考验和些许的挑战,让父亲一个激愣,不由“呼”地起立。其实,父亲已经有些疑惑,自然也不服气,为啥不试一试?
  当时,父亲的书法在私塾里属上乘,大字本上先生打的“红圈圈”最多,也深得先生器重。
  仿佛一滴水溅进了沸油里,草堂里一下子炸了锅儿。见有人挑头迎战,大家伙儿群情激昂,有的抢着研墨,有的争着在讲坛上铺展纸张,摆开了战场。另外的围着我父亲叽叽喳喳,参谋着选诵哪篇课文为好。
  “就选最难背的《楚虽三户能亡秦》吧。”父亲开始酝酿情绪了,接着大声朗诵起来:
  “今天早上举行晨课,陈老师做了一篇演讲,中心故事是秦国将楚国灭了,只剩下三户人家……”
  见大家围观叫劲,叫好,先生也精神抖擞,龙飞凤舞,父亲诵读的语速迅疾起来:“这一历史典故出自《史记·项羽本纪》,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
  后来,父亲的朗读如暴风骤雨,噼里啪啦:“楚国地大物博,民性强悍,加之楚怀王入秦,客死他乡不得归,楚人尤恨秦,故而才有了历史上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
  父亲戛然而止,抬头看先生。
  先生业已搁笔,正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先生请学生代表上讲坛,一字一字地对比,竟然没有落下或者错一个字。
  “嗨哟——,真快,真神!”几位几乎异口同声。
  假如不是亲眼所见,是断然不信的。
  先生的言传身教,对草堂里的学生触动极大,影响极深,那些不爱国文课、不喜欢书法的学生,一有时间便埋头研习书法。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父亲惊叹艺无止境,悄悄拔掉了心里萌动自满的苗子。
  父亲在二00九年国庆节时,与我聊天,再次提及此事,实属刻骨铭心。
  父亲的耳畔,依旧萦绕着云桥先生演讲中阐述的深刻道理:
  “这是一句产生于反抗暴秦统治的时代名言,不仅代表了一种情绪化了的坚定信念,而且又不可思议地与历史演进的过程吻合。仿佛先知先觉,它正确地预言了亡秦的真谛:起于楚,又终成于楚。”
  顺应时代发展潮流,是社会进步的不可违背的客观规律。
  按理说,云桥先生赢得了赌注。他不仅让学生们看到了中国书法的奇妙,而且也让学生们领悟了做人的道理。
  父亲便寻找机会,制造机会,私下里请教云桥先生指点书法。
  先生道出了长进的诀窍:习书,须“勤、恒、巧”;勤能补拙,恒能不辍,巧能功倍。
  父亲懂得,不只是书法,凡事要成功,都离不开这个诀窍背后的真理。
  父亲写得一手隽永的蝇头小楷、柳体大书、狂体小草,均受到云桥先生的熏染,透着先生的影子。
  令人惋惜的是,全国解放那年,因个人成分高,胆小怕事的先生惶惶然不得终日,阴郁成疾,加之担心批斗,人格受到侮辱,终悬梁自尽……这是后话。
  再续说小柳庄儿私塾,因了两位先生的特立独行,学生们学习研讨的氛围浓厚,透着民主的气息。
  这是绝然不同其他地方上的牢狱似的私塾,很有些西方教育的因子在里面;不仅先生的思想观念解放,而且具有颠覆性,当活泼的时候就展示个性,当严肃的时候就一丝不苟。对待学生一视同仁,不管你是保长家的,还是财主家的,佃户家的,不管谁在私塾这三亩地儿,没有搞特殊优待的。   说到“活泼”,先生可以走下讲坛和学生交流,倾听学生的意见,或者邀有见地的学生登台发表一段儿演说。
  要说“严肃”,也传承着古老的手法。
  夏季来临,为了防止学生散学途中玩水溺水,放学时,先生会在每一个学生的手背上,用毛笔写上一个遒劲的“安”字,回到家里由家长验证,到了私塾,先生亲自过目。
  如果发现“安”模糊不清,或者干脆不见了,不管你是天皇老子,一边罚站不说,还得伸出手来,接受竹戒尺的伺候。
  先生绝对雷厉风行,毫不手软。
  “啪、啪——”声中,且疼且胀里,让你大长了记性,基本上不敢二次试法的。
  即便课堂中要上茅房的,须到先生那儿领取“尿”签儿,先生登记在案,预防你趁机溜号。
  父亲回忆说,私塾里的时光还是愉快的,当然,前提是你得遵循里面的规则,养成好的学习习惯。
  每早,须练习一页毛笔大字儿,上交先生。先生当场批改,写得好的,画上一个红红的圈儿,差的就会打上一个红叉叉。课余,得练习被打上红叉叉的字,直到画上红圈儿为止。
  课堂上,识字造句,背诵文章,回答问题时,先生会让你想上一阵子。
  还不会的,就会让你“长记性”,那就是打竹板了,一是打在手掌上,一是打在小腿肚子上,这两处的皮肉厚实,经得起打,也伤得起。
  先生的想法很周全的,以隔着裤管儿打小腿肚子为主,手掌打肿了,不能握毛笔呀,还怕你学业受到影响。
  那时,凡是见到上私塾的娃子,走路一拐一拐的,大人们就晓得,这娃儿学习没用功,一定被先生惩戒了。
  俗话说,十个指头伸出来,长短不一,哪里会一般齐整的。
  就有脑子转动相对慢些的学生,受不了责罚,想各种办法拆解先生的体罚。
  主要的一招儿,就是在小腿肚子上绑上一层棉花,密密实实地。
  起先受了罚的,龇牙咧嘴,会装模作样地瘸着走路。
  后来大了胆,放松了警惕,便大摇大摆起来。
  先生瞧见了,感到蹊跷,一时琢磨不透。
  先生要看究竟,一提起学生的裤管儿,真相大白,又气又恼,哭笑不得:“把你这聪敏劲儿使在学习上,像这样的用心,焉能学而不前的!”
  父亲天分高,加之勤学,自然在私塾里受到的体罚极少。
  在他老人家去世周年那天,专程从枣阳县城赶来榆树冈参加纪念活动的我舅舅余天高说,那时,我们都在小柳庄私塾里念书,你父亲好脑筋,也刻苦,先生很喜欢他的。
  那个年代的学子,就像《读书郎》里的唱词:“小呀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那风雨狂,就怕先生骂我懒,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
  上小柳庄的私塾岁月里,父亲也曾遭遇了挫折,差点失学。
  在即将念小学二年级时,父亲同父异母的大弟(宝栓)不幸夭折。三四岁的大弟,极为聪灵,对他的大哥尤其亲热,开口哥长,闭口哥短的,给我父亲的童年带来亲人的温暖,也带来一起玩耍的乐趣。
  说没就没了,大弟的夭折,给我父亲打击很大,几乎不知道哭的他,因思念大弟,多次流泪。
  不只是对父亲,大弟的离去给整个家庭也带来了伤痛。
  此时,家境更为贫寒。懂事的父亲曾经动了弃学的念头。
  倒是先生细心,看出了端倪,放学后单独留下我的父亲,先问了问家里发生的不幸,接着话锋一转:“还记得你的那篇作文《太阳与乌云》吗?”
  这曾经是一篇范文,张贴在草堂的后墙上,在同学中传抄过。
  父亲当然记得——
  正在消融的冰雪下,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小草,挤挤挨挨地伸展着腰肢,大地泛起了淡淡的绿意……
  这是春天将要来临的时节。遮住了太阳的乌云显得得意洋洋:“我把你包围了,你的光芒没有了!”
  太阳一点也不气馁,满怀着信心:“你遮挡得住我一时,却遮挡不住我一世,最终我会冲出你的包围,照亮宇宙的……”
  当时,中国处于抗日的关键时期,全民抗日的火种在燃烧。这是这篇寓言式作文的写作背景和要表达的思想。
  先生说:“你现在的难处就是另外一种‘乌云’,而不放弃和坚持追求,就是你心目中的另外一轮‘太阳’!”
  父亲的苦楚和彷徨,被先生因地制宜的一席话,化解得随风而散。
  父亲感受到了,心地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奋力向上的力量。
  一九四七年秋季,父亲即将高小毕业,榆树乡公所来了一纸公文,小柳庄私塾被撤销了,所有的学生将集中到八角庙公办学堂。
  那一阵儿,小柳庄私塾里愁云密布,师生们好一通的泪别与不舍。
  两位先生眼里盈着泪,嘱咐着:“你们已经是慢慢长大了的鸟,要到更加高远的天空里翱翔,我们不能误人子弟了!”
  就像一个逗号,抑或一个脚印,小柳庄私塾永远地走进了历史的深处,湮没在岁月的红尘里。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小柳庄私塾这一届的学生后来很了不起。父亲的同窗陈敏聪曾经留洋美国,现今成了大教授;榆树老街上的金发顺被刘升镇首任区长老安带走,后来成了名医,任湖北房县人民医院院长;上庄儿,我的舅舅余天高考上了省中专——武汉医药学校,当时全枣阳没有几人;同村的李安贵当上了榆树管理区的书记;还有的上了朝鲜战场,成了战斗英雄的……
  再到我父亲,尽管是个扛锄头的,脸朝黄土,背朝天,却也是一个在我们那一带的独一无二的农民,一个了不起的农民。
  私塾求学的岁月,是父亲人生旅途中尤为愉快、收获最为丰厚、性格成长乃至形成的金色时光,在与同窗的共处中,父亲学到了宽容和大气。
  父亲放飞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愿望。
  不仅如此,从两位先生身上,父亲学到了文化和知识,更学到了明辨是非、积极达观的为人真谛。
  这些品格特质,影响了父亲的一生!
  通过父亲的言行,又熏陶着下一代的我们!
  少年与公学
  公元一九四七年秋,榆树冈乡公所一纸公文,辖区内的私塾退出历史舞台,乡办公学开天辟地走上历史前台。
  榆树冈,乃北宋建制的千年小镇。辖区里,能走进学堂、识文断字的娃子,多是有钱人家,即便混进些穷苦人家的娃子,也多是上过一年半载的就辍学,回家打猪草或替人放牛了。   乡办公学,在当时也属历史的一个进步,是中山先生“天下为公”思想在乡下的开花结果。
  教育平民化的实践,在榆树冈一带就此拉开帷幕。
  此时,国、共联手赶走日本鬼子已两年余。应该说,无论是国统区,还是共产党建立的根据地,饱受多年战乱的老百姓,似乎可以过上安稳的太平日子。
  然而,政见的迥异,国、共两党的关系,像路边的蚂蚁草藤儿,你牵我扯的,矛盾和摩擦在各个角落时有发生。
  具体到鄂枣北的榆树冈,河北人安邦定领导的共产党游击队渐成气候,与国民党地方武装剑拔弩张,彼此间的斗争呈现拉锯态势。
  不过,即便如此,尚未影响到地方教育的大众化进程。
  话说小柳庄私塾学生,在草堂关停后,并转到公办学校八角庙。
  八角庙,曾经是枣阳颇负盛名的寺庙,规模恢宏,因正殿有八个檐角而名之,远望近观,气势巍峨,香火甚旺。鼎盛时,住寺和尚达数十人。
  谁也没有想到,这座数百年的庙宇,庙宇里的出家人,因教育的大众化而改变了命运。
  在县上提出创办乡公所学校时,上面曾经下拨了专款,不料被乡公所的小吏巧取豪夺了。
  可是,得应付上面将要下来的督导,于是打上了八角庙的主意,颇费心思地发动了一场意识形态的革故鼎新,顺水推舟,请和尚们高风亮节,走出寺庙,普度当地众学子。
  此时,高小即将毕业的父亲,心里忐忑不安,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现啥闪失,说透了,担心爷爷变故,让他辍学。
  然而,父亲悬着的心子儿,平稳落地。听说转入公学,爷爷像捡了宝贝似的,高兴着大声气地嚷:“八角庙学堂,恁大,公办的,宝玉儿,要用心呢!”
  这就是我爷爷的秉性,有吕端风范儿,大事不糊涂!
  又仿佛梦里一样,父亲竟然有些陶醉。是的,那又将是一番新的世界。
  欢天喜地,父亲走进了离家两三里地的八角庙学堂。
  不过,此时发生了件事儿,让父亲等学生抱不平,这就是小柳庄私塾的柳、陈两位先生被迫“下课”,务农了。公立学堂更本没有下他们的米,也就是没有他们的编制。
  书生气的教书先生,在历史潮流裹挟中,不得不走进田间地头,用无缚鸡之力的手,握着锄头把儿,修补着地球,可见日后生活之维艰。
  这是滚滚的俗世中,没有选择的宿命。
  不过,八角庙的先生们也非等闲之辈,多是来自四乡八邻返乡的学子,如同厚如先生一样,接受过传统的、西方的教育,思想解放,观念新潮。
  所以,公学课堂里教授知识内容更加丰富,更加多彩,国语、数学、自然之外,还开设了音乐课、体育课、绘画课、劳动课(社会实践),彻底摒弃了体罚,学习的氛围浓厚,学习的环境轻松。
  几十年后,父亲依然记得胡进民老师教语文、历史,胡凤燕老师教地理、自然。
  而今,这些先生们已经作古,包括我的父亲。这也是违背不了的自然规律。
  再说自愿留校做义工的和尚,在时局的变迁中,差不多还俗了,有的还有了家室。
  也有一个坚持儒教操守的老和尚,白天在校园里默默地清扫着卫生,夜里困在斗室诵经,为人不怨不怒,不卑不亢,平和平淡。
  老和尚时有惊人语,似乎在开导迷路人,听听,“吃些亏处原无害,让他几分有何妨?”、“春天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荣华总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
  参禅悟道,出家人语,许多的学生像听天书,却对我父亲以后达观的生活态度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从家里到八角庙学堂,必经榆树冈老街。
  已经说过,老街特老,具千年历史,现存建筑多为明清风格。
  老街,无疑是这一带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在历史的河流中,承上启下。
  对于八角庙的学生们来说,就是学堂外的花花世界,另类的课堂。先生们曾经带着即将高小毕业的学生,来这里看俗世里的景致,切身体味课本外的现实,了解地方人物风情。
  走进老街,感观风物。这样的实践课,最受学生们的喜爱,也曾经是父亲他们那一辈儿,在儿童、少年时期见过的十分排场的世面。
  父亲回忆六十多年前那个时代的教育时,依然充满着一种憧憬和满足。
  这让倾听的我,也对那时的公学教育有了一种仿佛切身的感受。以为现在的孩子们的确太累了,为了升学,应试教育愈演愈烈,“分”就是学生的命根;过早地失去了童年的乐趣,年龄越大,快乐越少。
  还记得一位美国的教育研究者语,其观念几近武断和偏激,也令现实的教育大师们极不服气。
  这位研究者称,当前的中国,已经没有教育大师了。
  无独有偶,国内一位学者也极为认同,以为中国近代的教育大家,多出在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五六十年代。这些大家的身上,不仅传承着中国文化的精髓,也充分汲取了西方教育的精华,教育思想民主,科学启蒙意识强烈。
  不然,随之而来的文革冲击,教育体系建设在政治化中溃败。改革开放,恢复高考,活力再现。不料,受科举思想的影响,走进了胡同,八股文式的应试教育居主流,师者、学子思想被钳制僵化。雪上加霜的,当属教育改革市场化,这一异向,基本上摧毁了教育大家的出现。
  出乎我的意料,父亲在比较中,也认可这些观点。
  父亲说,我们小时穷呀,可快活儿了!
  即使在学堂里,也一样的。
  于是乎,回忆中的父亲,沉浸在那个时代社会实践课带来的快乐里。
  老街,的确是方圆十数里乡下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去处。
  十字街口是繁华的所在,小把戏也多。有叫卖冰糖葫芦的,有喊锵菜刀的,有嚷着铜锣补锅的,有逗猴儿玩杂耍的,还有铺子出租《三国演义》的,三教九流,五花八门。
  街心矗立着砖砌的钟楼,精巧玲珑,晨钟惊飞鸟。
  除了北街,东、西、南街均有楼子,坐落在环绕小镇的城墙上。兵荒马乱时,有专人放哨,瞭望着小镇外几条大路上的一举一动。每条街巷,两旁密布列架老铺子,犹如伸着的臂膀,婉婉约约,向着城墙根儿延展开去。
  东街,是小商小贩儿的天下。有开油炸锅的,用麻纸裹着炸好的麻花,或油果子,或麻叶馓子,酥黄酥黄的,瞄一眼儿,口水难免挂在嘴角儿。斜对门儿,是点心铺子,大肚泡,芝麻饼,板凳腿儿,烟酒糖果的,芳香的气息氤氲着,像绵长的舌头尖儿,舔得过路人心里痒痒的,总是忍不住深深地吸口气,不甘心地嗅了又嗅,恨不得把这种气息带回家去。   南街,就不像其他的街巷充盈着市井的俚俗,荡溢着文化气息,名声也响得很,像大年燃放的炮仗。
  在当时的枣东北,榆树老街之所以像吹奏的喇叭,声名远播,南街的文化气质功劳最高。
  南街,住着一户书香世家,在当地是望族,这就是中药铺子掌柜陈博泉家族。且不说博泉先生的医术怎样高超,但凭人家的三儿、一女,先后到了美国做学者,这就了不得。
  郎中的幺儿,大名陈敏聪,在小柳庄私塾曾和我父亲同窗。
  如今,他在美国当名教授。老子英雄儿好汉,其子曾经被评为十大杰出美籍华人工程师,并由时任美国总统的克林顿颁奖。国内的报纸、电视都广而告之过。
  南街的大年,最有讲究的,最有看头的,便是红火火喜庆的春联,抑或嫁娶、乔迁的喜联。无论走亲戚人家,还是随着大人赶年集,父亲总爱一家一家地默读,在心里模仿、揣摩着人家的书法,细细地体味人家文字表达的深意。
  瞧瞧,多有意境的春联,“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春风堂上初来燕,夜雨庭前早种花”。
  家里有读书人的,会龙飞飞舞地写着“千般月色砚边过,无限风光笔下生”、“纸上读来终觉浅,心中悟出始知深” ,或者“年年过年年不虚度,岁岁辞岁岁莫蹉跎”、“读书满座风云气,良友一堂富贵春”。
  有嫁娶的,写着“今夕交杯传蜜意,明朝跃马赛风流”;遇上乔迁的,新房大门上会贴着“堂凝瑞气云追月,栋染谷香秋胜春”,或者“屋前碧水声声笑,房后青山步步春”……
  南街,还有一景,堪称人间天上。
  景致,就是郎中品读。他会在暖暖的冬阳里,背着太阳,斜躺在太师椅上,或捻着山羊须儿,或摇头晃脑,口里咿咿呀呀地咀嚼、品尝着唐诗宋词——
  要么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要么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要么范仲淹的“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要么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要么苏轼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大江东去,浪滔尽、千古风流人物”;要么陆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辛弃疾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南街郎中的消遣和悠闲,在当时的乡下人看来,就是过着不同于老街田姓大地主的神仙一般的日子,那是怎样的舒坦,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啦!
  当然啦,郎中读孔子书,也非圣贤,解放前夕随着国军旅长的儿子去了台湾,背井离乡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上八角庙公学的日子中,我父亲亲历的一件事儿,奠定了他的人生价值观,也让刚步入少年的他成熟起来。
  是年仲秋的一天晌午,爷爷家要赶两下的婚礼。一家是本村的,新郎官儿李安富,是我父亲的好伙伴儿,年长我父亲几岁。另一家在老街上,掌柜的是我爷爷的江湖朋友,叫陈金河,他的义子陈秀发结婚。
  抽不开身儿,爷爷就让长子代他,去参加陈秀发的婚礼。
  代替自己的伯伯参加人家的婚礼,这对我的父亲来说,不仅是种荣耀,在家里有了分量,有了位置,更表明自己长大了,可以替大人做事了,不同于往常的自己了。
  父亲后来回忆说,当一走进人家的家门儿,给一对新人儿道喜,蓦地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懵懂的小娃子了。
  吃了喜酒,父亲辞别主人家,直接去了八角庙学校。
  父亲是下午第一个到校的学生。离上课还早得很,父亲便抄写《古今集文》,一者习文,一者习书。
  学校音乐老师张广和饭后散步,经过高年级教室,见有学生来,不由走了进来,轻轻地踱步到我父亲的身旁,看着我父亲的书法,张老师禁不住赞赏了一句:“哎哟——,你这蝇头儿小楷写得好,有力道,很见功夫!”
  专心习作的父亲,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跳,转身一看,是音乐课的张老师,急忙收起笔墨,起身自谦道:“谢谢张老师夸奖,离好还差很远的!”
  广和老师坐了下来,和我父亲拉起家常来,问家里有哪些人,有几亩地。知晓了父亲的家境后,老师点点头说:“你这学上得也不容易,也难怪这么用心,书法也练习得这么厚实!”
  这天晚上,父亲还特意参加了好伙伴安富新婚的闹房。记得咨客高声打趣道:“细吹细打,接个牛头夜叉;不吹不打,接个观音菩萨!”
  就有闹房的人接上道:“灶王爷的奶奶,龙王爷的妈,龙宫出来个母夜叉。哎哟哟,是个大私儿(方言,私生子)!”
  新婚三天无大小,闹洞房的玩笑当然会开得难免过火了些,但新郎、新娘也不会计较的。
  参加这一天的两个婚礼,给了我父亲很大的触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两个新郎倌儿都不大,只长我父亲几岁,看看,人家已经成家立业,为家里分忧解难了。
  一晃儿,到了年底,随着老安的共产党游击队的壮大,打跑了国民党地方武装。
  也就是说,我们这儿一带解放了。
  这是改朝换代的事儿,自然八角庙公学要变,要革命。
  学校收到了暂时解散的口信儿,老师、学生回家待命,等候通知。
  父亲回到了家里。
  此时,在老安的带领下,乡下开始搞土地革命。
  有属于自己的田地耕种,这是农民的一生梦想。
  有田地可种,凭气力就能养家糊口,读书还有个么事用?
  现实面前,我爷爷已经看不了那么远了,心里滋生“读书无用”的想法。
  我父亲已经感受到了。其实,参加了伙伴安富的婚礼后,父亲就有了自己的看法。
  聪敏的他不等着大人开口,自觉提了出来:“伯伯,新学我就不去了,我也大了,家里需要劳力。”
  这让爷爷长长地舒口气,很有些感动,半天说不出话来,眼里却噙满了泪。
  要晓得,爷爷是个铁硬的大汉,难得这般的儿女情长。
  新学依旧设置在八角庙。开学时,父亲的同窗好友余天高(后来成了我的舅舅)专门找到爷爷,追着问:“启慧哥为啥不上学读书了?”很为我父亲的失学惋惜。
  这一年,父亲十二岁,这是人生中第一个本命年。父亲走过童年,步入少年。
  在八角庙公学的几个月里,父亲学到了人生中很多的道理。其中,重要的一点是责任,这对父亲一生的影响极大,极深。
  还有一句话,是父亲后来激励我们学习的,这就是中山先生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少年的父亲已经觉得自己脱胎换骨,是个可以承担责任的汉子了。
  的确,父亲渐渐地成了家里的劳力了……
  公元一九七五年秋,循着父亲曾经求学的脚印,我在八角庙学校上了小学。
  已是文革末期,在全民办教育的号召下,八角庙学校办了首期高中班。
  两年后,也即公元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八角庙高中班学生首次参考,我二哥考了261分,是刘升区应届高中毕业生最高考分,却没有考上大学。
  足见,文革时期八角庙学校教学质量之惨不忍睹。
  我父亲只摇头,“四人帮”再不倒台,教育毁了,国家就真的没指望了。
  斗转星移,世事更迭。而今,八角庙学校已经成为一片废墟。
  曾经的红墙玉宇,曾经回荡在晨空中的朗朗读书声,曾经的声色故事……仿佛过眼云烟。
  面对这一片狼藉,如果不是亲历者,有谁还会想起这所学堂的历史?
  就像一个生命个体,譬如我父亲,渐渐走进历史深处的父亲,已经在亲人眼里、乡人眼里消失了两年余。
  面对着村前冈坡上的那堆密布草蔓的黄土堆,如果不是亲人、熟知乡人的记忆,谁能想到黄土里的主人是我敬爱的父亲!
  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农民,那个满腹经纶的文人!
  记忆,无论是组织的,还是个人的记忆,是对民间历史的不完整、而又竭力去完善的一段珍贵的传承!
  而回忆,就是我们走进那段儿历史的,那一双腿脚儿,那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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