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

来源 :长江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yf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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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
  她进入商场。下午三点。商场里空气有些浑浊,各种商品的气味,混杂着各种人的呼吸,在商场里来回旋转。她置身其中,却异常的清醒。最近这三个月来,她对自己最大的发现就是:头脑越来越清醒了。如果说头脑是一只陶罐,那么,以前她的头脑里就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泥巴。这些泥巴有的是前夫的,有的是孩子的,有的是现在她已经辞职的单位的,有的是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同学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群的。这些泥巴一寸寸地攻城略地,终于将她的小小的可怜的大脑,筑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她深陷其中,甚至连突破的勇气和想法就被封堵住了。很多时候,一个人活着,就是在这城堡里打个圈圈,望不见城堡外的天空,到最后,成为城堡里的一寸泥巴,无声无息地腐朽下去。或许这也很好,这偌大的世界,大家都如此过着,她也如此地过了四十多年。她从没有为此感到生活的残酷,无情与冷漠。即使她经历了高考的失利,经历了初恋的失败,经历了婚姻的瓦解,经历了孩子的叛逆……但她依然纹丝不乱地将这四十多年过了下去。一直过到去年。当孩子执拗地坚持到遥远的北方上大学之后,她一下子空落了下来。房子虽然只有两室一厅,如今空荡得像一座大剧场。窗帘在很远的地方飘着,阳台无限地往前延伸。走到阳台上,往下看,那些绿地里,正飞速往上生长着一棵广玉兰。她第一次认真地看清了广玉兰开花。先是粉红的蓓蕾,接着是变白,再后是一夜之间轰然开放。那花大得让人心惊,直直地,向着十七层阳台上的她。她想闻闻,想用手去摸摸,她想看看那硕大的花蕊里,到底藏着些什么。也许有小秘密吧,有小人儿,有像孩子刚出生时那粉嫩的小脸蛋,小笑容。她呆在阳台的时间久了,前夫便在一个下午赶来。前夫是个健美教练,他用钢筋封死了阳台。她看不见阳台下的广玉兰时,她便不想再看。她坚定地觉得那花也已经谢了,死了,不复存在了。她日日守在一个人的房子里,温习了无数次孩子的成长;她对所有的事物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与耐心。她懒得做饭,吃面条,吃方便食品。从前,她可是不让这些进门的。她看电视,所有的频道都没有意义,她一眼洞穿了那些笨拙的编造和虚伪的承诺。有几次,她下楼经过小广场,那些正随着音乐跳舞的中年妇人们,竟一个个变形成了古怪的蛤蟆、螃蟹和孩子们小时候爱看的那些卡通人物。她想笑,又忍住了。她想拉过正跳舞的人,告诉她们她所看到的,但喧天的音乐和她们的忘情,将她隔在了外面。不过,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大脑中有隐隐的松动。这种松动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越发明显。她甚至有了土崩瓦解的痛快。她从前看一切都是模糊且不经心的,现在都呈现出明亮和叫人心悚的清晰。她回到楼上,她不再到阳台,也不再看电视。她只坐着,她闭上眼。她看见的东西太多了,特别是那些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看不清的东西、看不明白的东西,她都看见了。她被这种无穷尽的洞察和无法抑制的通透所惊扰、兴奋。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将家具不断地变换位置。她甚至将床移到了客厅,将孩子卧室的窗帘,重新换成了孩子小时候喜欢的吹泡泡的小公主的图案。当然,她做这一切,只是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她不出门,也没有人来探望。这些年,她已经渐渐没有单位没有朋友了。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她去移动公司更换了手机号码。她只告诉了孩子和前夫。她有一天给孩子发了条短信:我透明了。孩子只回了两个字:臆症。她没有再回短信。她当然觉得孩子是在想当然。她没有臆症,她只是大脑被清空了,像一朵花,重新回到了被露水洗净的状态。再诗意点说,就像一个婴儿,她不想再往下生长了。
  此刻,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咳嗽。商场如此浩大,让她无所适从。她谋划着到商场,足足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大脑异如寻常的清晰后,忽然有一天,她看见了深不见底的黑洞。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拉扯着她,往黑洞的深处行走。前夫过来,看着沉默不言的她,说:去看看医生吧!她觉得茫然,不语。然后便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前夫在门外喊:你这是忧郁症,一定要看,不然会死的。她更加不语,且冷笑。她不觉得前夫说错了,应该是对的。她也查过一些资料。结果是她竟然慢慢地喜欢上了这种毛病。她喜欢上了“忧郁”这个词,喜欢上了它独特的气味与曲折。外在的世界逐渐消失,她游弋在虚幻的时空之中。她想飞翔,离去,融身于所有的事物之中。她找到了途径,并且热爱上了这种途径。她尝试着,却一次次地在最后的一刻,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感到再不能等待了。她在书架上随手翻开的一本书上看到了一句话:江水苍茫,正好适合居住。她笑了。这就对了。江水苍茫,无边无际,那是多好的居住地啊。就江水了。这城市的西边就是长江。这些年来,她竟然一次都没去过。留在她记忆中的长江,还是二十多岁时的样子。那是初恋。他们在江边散步。江水翻腾,迅疾而执着。后来她再不去江边了。但现在,她空荡且澄澈的大脑里,就只有长江。江水却缓慢,有节奏;江水正敞开巨大的口子,她看见那里面也是一个黑洞。她的思想已先于肉体到达了。
  她将所有的一切都安顿好了。仅有的一点存款,房子,以及情书,和父母去世前用过的一些物品。她锁上门,下楼。她从容得像秋天的芦苇,在浩大的江面上摇曳。她穿过楼下的小公园,然后横穿过马路,就进了商场。她目标明确,一套她大脑里早已飘逸的衣服。应该是黑色的小外套,下面是蓝色的牛仔裤,外加一条红色的围巾。她省略了以往到商场中那些繁琐而无效率的漫游,如同一尾已经看到饵料的鱼,一下子就扑进了服装柜台。她用了半个小时,选好了衣服,又进试衣间试了试。正合适,恰到好处,就是她需要的式样与颜色。她将换下来的衣服扔在试衣间的角落里,付了账,正准备逃离这浑浊且慵倦的地方。
  她加快了步子,快到二楼电梯口时,她感觉到身后被什么拉了一下,小心却直接。
  他
  从网吧出来,太阳正好开始向西边倾斜。秋天的阳光温和,蛋黄般沉静。阳光照在他的小胡子上,发出淡淡的光泽。显然,这是一片生出时间不长的胡子,可以说是很年轻的,甚至是少年的胡子。事实上,也确实是。一个月前,他才正式进入十九岁。他没有像同龄人那样选择学校,而是迫不及待地成为了这个时代最鲜明的产业工人中的一员。他所在的企业是一家劳动密集型的电子企业。两万多名工人,日夜三班倒。当去年他从高中校园走进工厂时,他曾被那高大、空阔的厂房震惊。那整齐而富有节奏的工人们的手和低着的头颅,就像被栽在流水线上一样。他好奇而兴奋,他穿着新领的工作服,把自己栽在了他们之中。这是去年的十月。离现在整整一年。现在,他闻见流水线上的气息就要呕吐,他胃痉挛,腿抽筋,心口疼。有时,他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三平米的出租房里,不吃不喝,昏昏睡去。而就在上個月,他同班组的那位河南小伙,从工厂的水塔上跳了下来。他没有去看,据说现场很诡异。那小伙子全身没有伤痕,面带微笑。这以后,他不断地梦到和想象到这小伙子跳下来的画面。他开始在夜晚哭泣,嚎叫,奔跑。一周前,他在工作时,错插了电线,将机器烧坏了。这结果便是被开除,他所有的工资都被用来赔偿机器。他身无分文,如同进厂时一样走出了工厂。他在出租房里睡了三天,接着向老乡借了点钱。他进了网吧。他选准了虚拟世界中的敌人,与之搏击。又是三天,他再次身无分文,走出了网吧。他长叹了一口气。年轻甚至有些怯生生的小胡子,此刻被风吹动,丝丝地痒。以前经常有工友取笑他的小胡子,说十八九了,还是胎里的胡子,没出息。又说:胡子都硬不了,那还能硬?无用一个。当然,这都是玩笑。他知道自己。他喜欢这小胡子,姐姐也喜欢。他八岁那年,父母在一场车祸中走了,肇事者至今逃逸。姐弟俩从此相依为命。她坚持要进工厂时,姐姐说什么也不同意。姐姐说一定要读书,我供得起。他把自己锁在屋内,十天都没说话。姐姐只好让步。姐姐送他上火车时,又用手指摸了一下他的小胡子,没说话,眼神里满是说不出来的疼与不舍。就为了姐姐,他也不愿意轻易地去刮胡子。不过,离开工厂,他还没跟姐姐说。以前的工资,他几乎都寄回去了。他觉得这是应该的,工资不交给姐姐,交给谁呢?总不能放在自己身上吧。姐姐大他两岁,在家乡小城给一家照相馆打工。半个月前,姐姐寄来一张照相馆那个据说是摄影家的师傅给她拍的照片。果真是好。姐姐站在湖蓝色的背景前,笑得灿烂。他喜欢,就像姐姐喜欢他的小胡子一样。想到这,他伸手掏出钱包,没有钱,但夹层里有姐姐。他拿出照片,看着,笑着,再看,再笑。然后将照片小心地放进夹层。阳光更偏西了,他过了马路。他进了商场。他漫无目的。东看看,西瞅瞅。商场的气息一点也不好,他打了几个喷嚔。这时候,他看见了她。   她像他的姐姐。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她很像他的姐姐。这是他的第二感觉。
  她真的像他的姐姐。这是他的第三感觉。
  但她不是他的姐姐。这是他站在二楼楼梯口最后的感觉。刚才,在服装柜台那边,他一直望着她挑选衣服,走进试衣间。换衣,付账。他没有听见她说话,也没看见她笑。她面色安静,眼神专一。她穿着那套新买的衣服,真的好看。他就想着要是姐姐穿上了,说不定比这更好看。她转身离开柜台往外走时,他也跟了出来。在跟随的过程中,他被装在自己口袋里的那把小匕首给硌了一下。这小匕首是昨天在网吧里捡到的,不长,只有四五寸。在网吧幽暗的灯光下,有些寒碜。匕首柄上还嵌着两颗珠子,一红一蓝。他将匕首放进口袋,为了不伤着自己,他用钱包将匕首隔开。但是,匕首还是硌到了他,大概是他走路幅度太大的缘故。他伸手将小匕首稳了稳。她已经到了二楼楼梯口。他加紧了步子,就在楼梯口边上,他看见她的小挎包敞开着,一只黄色的钱包呼之欲出。他心一阵猛跳。这种情景,就像化学家在做实验时,意外地出现了他根本不曾预想的结果。他怔住了。仅仅三秒。他伸出了手。他的手直接地伸向了她的小挎包。
  她回头。
  她居然没有惊讶,只是望着他。
  他慌张而羞怯。她的手捉住了他的手。她手上戴着佛珠。佛珠沁凉。他的小胡子抖动得厉害。
  电梯开始向下。他们开始向下。人流都消失了,电梯上只有他们。她和他。
  她
  一回头时,她心里其实还是动了一下。她并没有看见他的脸,但却奇妙地看见了他的那片还有些发黄的小胡子。那胡子调皮地贴在嘴唇上,如同河岸边长出来的一丛苜蓿。她想笑,然而笑容却噎在肌肉里。她伸手捉住了另一只手。她相信这是本能。再怎么着,即使如前夫所说她正在病中,本能的感知还是通过她的手准确地捉住了伸向她挎包的另一只手。这只粗糙的手,骨节硕大,与嘴唇上的小胡子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所拥有。她想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电梯却开始向下。她转回目光,望着一楼。但手并没有松。她就像握着孩子的手一般,走下电梯,下到一楼。一楼同样是商场。混浊的气息显然比二楼要好。她深呼吸了一口,随着她的深呼吸,手在被捉住的手上用了点力。他动了下,扭动着身子。她没有停,径直往前,一直到商场的出口。出了大门,正好有两个保安在嘀咕。她朝着保安走了过去。
  他
  电梯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他的手被捉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居然如此有力,温暖,宽大。他没有动,更不挣扎。他离她更近了。只要他稍稍向前跨一步,就貼到了她的后背上。那后背乍一看,跟姐姐的后背很相似。电梯向下,他闻见了一种清清淡淡的香气。他使劲闻,刚才上楼时,他根本不曾闻到这气味。那么,这气味或许就来自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长头发,漆黑,但发梢残留着一缕金红。他小心地往前凑了下,果真是她头发的香气。乡下每年的六七月,走在田野里,到处都是这种香气。暗香,浮动着。又像是村头那棵老桂花树的香气。姐姐曾不止一次地收集那些落下的桂花,做桂花饼子。去年他到工厂时,姐姐还在他的行李里揣了几个。他半夜里躲在出租房的小床上吃这些饼子,他舍不得。他含着吃,把那些桂花的香气,都一一地吸吮尽了。
  今年的桂花该也开了吧?他上次打电话回去问姐姐。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后来,姐姐解释说:这是她的同事。他没问到底是什么样关系的同事,同时,他也就没再问桂花的事了。现在,桂花的香气就在鼻子前,慢慢地往他大脑里钻。他有些晕眩。电梯已经下到一层,她的步子很快。他紧跟着。他不知道她将把他带到哪里。他看见她走向保安。他的小胡子开始颤抖。他的另一只手伸进了口袋,他触到了小匕首的冰凉。他脸红,心跳加快。
  保安在说笑着,他们离开了商场。
  她
  穿过这条路,是她居住的小区。沿着这条路向西,是长江。她一点也没有犹豫,就向西走去。路很宽,人行道上没有多少行人。现在的人都缩在车子里了,成了钢铁的一部分。十二年前,她也曾是这钢铁的一分子。那时前夫,不,确切些说那时还是丈夫,给她卖了一台小标致。湖蓝色,轻盈,动感。她开着标致,沿着长江边奔跑。她打开车窗,任江风吹着她的长发,她觉得自己就像江滩上那些随风飘动的水柳,婀娜美丽。然而,仅仅过了一年。有一天夜里,她在车子里发现了另一个女人的长发,是火红的,卷曲的,骄傲而浪漫的。她问丈夫。丈夫没作任何解释,就离开了十七楼的房子。再之后,丈夫就成了前夫。前夫事实上经常回来。给孩子送吃的喝的,奉从前的婆婆之命,来探望大孙子。前夫为她修理电器,捅下水道,扛米,打扫屋顶……她觉得前夫这一切都是在为孩子做。她偶尔也给前夫泡杯茶。但从不留前夫吃饭。她根本无法接受三个人坐在餐桌前的荒诞、无奈与各怀心思。前夫离家后,她将小标致卖了。而且从此落下了一个毛病:无论何时,只要她看见车子,她都会迅速而凌厉地判断那些车子里到底是什么状况。她不相信她所看到的,她只相信她的判断。判断久了,她觉得那些车子都回归了钢铁。所有的背叛、虚假、情欲都在钢铁之中消失殆尽。因此,此刻,她的眼里虽然有宽阔的道路,却没有车子。她走在人行道上,她的手里依然捉着他的手。她感觉到了他手心里的汗水。她拉着他,秋天下午四点的风,有些许凉意了。风里有果实的气息,有新鲜的,也有正在腐烂的,而更多的是正在走向腐烂的。
  走过了一个路口,继续往前。她也没回头,突然问他:不是本地人?
  他说:是的。啊,不是的。
  她掠了一下头发,说:在这上学?不过不像。在打工?
  他说:是的。上学。
  他撒了个谎。他觉得这样更好受些。
  她停下步子,回过头。她想看看他。他却低着头。一只手在她的手里,一只手攥着衣角。她还是只看见了他的小胡子。小胡子微微地突出着,好像站在篱笆前探头的孩子。她又回过头去,继续走。她头脑异常清晰,空洞,此刻只有浩渺的江水。但是,捉在她手里的这只手,却在不停地冒汗,粗糙的手背因为汗水,开始慢慢湿润。这样,她突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细腻与贴心。她想到孩子小时候的手,嫩嫩的,捉在手心里,像蛋白。她的心颤了一下,问: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办事?还是……   他没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低着头,跟着她走。
  他
  猛然,她被一个男人挡住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肌肉突出的男人。这男人就堵在她的面前,当然也堵在他的面前。他的手还在她的手里。因此,他几乎就是贴身站在她的边上。她的表情他看不到。但男人的表情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充滿怀疑、惊讶、恐惧和拒绝的表情,他想起有一回他看见姐姐被街上的小青年挡着要耍朋友时,他也是这么堵在那小青年的面前。姐姐后来说他当时差一点就疯了,眼睛突出,身体像筛子似的抖动。他也说不出原因,只是堵着。就如现在一样。这男人堵在她的面前。
  路旁是一棵很大的树。被铁栅栏围着。栅栏上有牌子,字小,看不清。男人说话了。男人说:没想到啊,你这是?
  女人哼了下。女人在他的手上用了点力,接着迅速地将佛珠在他的手上缠了起来。又回头,望着他的小胡子,说:你能想到什么?让开!
  男人堵着。
  他往后退了退。他也有些蒙。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往后退。在姐姐面前,他可是直接往上堵的。他感到羞耻。他往前挪了一步。男人说:你有病,不能这样,知道吗?
  男人的声音异常温柔,这让他感到可怕和不舒服。她没回话,用手摸了摸栅栏。男人走向了他。他马上如同刺猬一般,开始收缩。男人却停了。男人说:你知道她有病吗?她有病!她得去看医生。你们这是……你才十几岁吧?
  他点点头。
  男人突然蹲下来,接着开始哭泣。他觉得这一切变得荒唐起来。他看着她。她看着树。秋天的风在树梢上打了个唿哨。他好像看见风的长长的叫人难以捉摸的尾巴。它正纠缠在男人的哭泣声中。
  她拉着他,丢下哭泣的男人继续往前。
  他没法回头。而且,他渐渐听不见那男人本来就压抑着的哭泣声了。
  她
  任何结局都是宿命。此刻,她大脑中的浩渺江水,更加空明。对于男人的出现,她丝毫没有觉得意外。一次正常的出现,或者说相逢。再说得透彻些,应该是叫送别。毕竟从前是爱过的人。从前,他们也曾心心相印过,也曾刻骨铭心过。他们还曾一道在秋天的江水边,看芦苇,听江鸥的鸣叫。她想: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或者是意识到了什么。这一点,她从不怀疑。母亲去世那年,她本来正跟随单位的人到九华山旅游。在拜菩萨时,菩萨突然幻化成了母亲,眼角有泪。她的心顿时像被抽空似的,疼。疼得厉害。她不顾大家的劝阻,执意回程,然后坐飞机赶回老家。母亲就在她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好多年后,她不再拜佛。她怕从佛的眼睛里再幻化出那些让她心碎的影像。好在,现在都没有了。这一年多来,她的味蕾开始消失,咸的,甜的,苦的,都成了一个味。伴随着味蕾的消失,大脑中其它的很多东西都消失了。这样好,她从没有如此坚定过,如此清醒过。
  男人已在身后。但是,他却还在她的身边。他们的脚步渐渐开始同一。频率趋同。拐过这条路,还有一条街道,就折到了江边。她记得江水最深的地方,是靠东头的那段江堤。那儿有个废弃的码头。码头上有一段向着江水延伸而去的浮桥。
  这些记忆,也都好多年了。她一边走着,一边想这些还在不在。她无法把握。人生至此,她唯一能把握的就是安排好自己。至于江水,至于码头,她想总归是有的。江水浩渺,江水中有一万条道路。这时,她觉得捉在手里的手变冷了。是汗干了?还是……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她回过头。他更加觉得这个女人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苍白且具有质感的美。他想起流水线上的那些零件,在灯光下发出的光芒,就是现在这女人脸上的光。他翕动着嘴唇,接着她又闻到了她头发中的香气。她笑了下,这是她第一次笑。她的笑像水波,往外漾。他终于说了:我们这是……我真的没有……
  没有什么?没什么啊!她说。
  那……他手扭动着,但佛珠缠得紧。
  她说:我正好想去看长江。我们一道去。
  他问:看长江?
  她说:是的。
  他嘀咕着:长江有什么好看?黄乎乎的江水,一点不好看。
  她问:你知道江水有多深吗?
  他摇摇头。她回身又继续往前走了。
  他
  江水?她是去看长江的?那么,她怎么会出现在商场?又为什么要换上新买的衣服?她发现了我?还是……她刚才为什么没对保安说?而那男人,那个堵住她的男人,说她病了的男人,又是谁?
  他身无分文。口袋贴着骨头。他觉得他不能这么漫无目的地跟着她。他于是开口道:大姐,我们这是要去看长江吗?他喊她大姐,自然极了。他期待着她回过头来,给他答案。她果真回头了,步子没停,问:你有姐姐吗?
  有。他答道。
  啊!她问:在家里?还是也在这边?
  在家里。他说:我姐姐真的样样都好。我喜欢她。
  他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她眼神亮了下,说:那是当然。那样好的姐姐,是得喜欢。
  他心里叹了口气。前面就是江堤了。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又回过头。他的手机在左边口袋里,而左手恰恰在她的手心里。他只好扭着身子,用右手掏出手机。他扫了一眼,便挂了。她问:怎么不接?他说:不想接。她问:是你姐姐?他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再打过来,就接了吧!
  姐姐再打过来,是他们走上江堤后的事。他们走了大概百十米,手机响了。他接了。姐姐的声音很焦急,他知道姐姐想问什么,只是不做声。她停着,眼睛望着江面。一只拖轮正冒着黑烟,在浊黄的江水中,渐渐远去。她听见他手机里的说话声,虽然听不清,但一浪浪地冲击着她的耳膜。他想尽快结束电话,一个劲地说:我正有事。回头打给你吧!姐姐显然不同意,继续在说着。她拉着他到江堤边的草坪上,然后示意他坐下来。坐下来后,电话里的声音清晰了。这回是他在解释,说还在上班呢,上得好好的。哪有什么进网吧的事,他让姐姐别信那些老乡瞎说。他又说:是有人跳楼了,那是该死!好端端的,跳什么楼?我是不会跳的,放心,姐姐,真的放心。我有钱,真的,过两天就要发工资了。我又加工资了,加了两百呢。这会儿,她看见他笑着,小胡子也跟着笑起来。她一瞬间有了幻觉,他似乎就是她的孩子,那个说长大却一直没长大的孩子。   他用手摸着草坪。电话终于完了。他也长叹了一口气。她问:你说的都是真的?撒谎了吧?
  他可怜地望着她。
  她说:说给我听听。
  他低下头。又抬起来。又低下。然后说:我确实说了假话。我怕姐姐伤心。
  她竟然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移了移,开始说工厂的事。自从离开工厂,他居然从来没有说过工厂里的事。他以为他忘记了。但事实上他一开口,工厂就汹涌澎湃,席卷而来,他说到了流水线,说到了那些一丝不苟的零件,说到了铁,高大的栅栏,从水塔上跳下来的工人,说到他的出租房,甚至说到工友们拉着他要去“乐一乐”……他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等他说完,夕阳已经呈现出柔软的黄色。她从小挎包里拿出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钱,递给他。他愣着。她拉着他站了起来。然后,她将佛珠从他的手上取下来,头也不回地沿着江堤走了。
《女孩和猫》
郭北平
布面油画
146×130cm
2006年

  她
  江风中有些沙子的味道。是江堤上的沙子飞起来了,在江风中旋转,消失,然后进入了她的呼吸。她感到粗糙,坚硬。就在刚才,她甚至有了一瞬间的柔软。她想伸手摸摸他的小胡子,想抱一下他,闻闻他身上的汗味和浓烈的油脂味。但浩大的长江阻止了她。她被脑子中流动的江水裹挟着,她离开了他,往记忆中的码头而去。
  她想回头。但没有。
  她把刚才还在他手上的佛珠在自己的手腕上又绕了一圈,这样,佛珠的每一颗珠子都贴紧了她的肌肤。她听见江水快速流动的声音。然而,放眼望去,偌大的江面,却是平静而宽阔的。她听见的其实是江流的内心。她觉得大脑被江流翻滚着,成为了更加高远的空洞。就在她行走的过程中,有一小会儿,她想了想刚才堵住她的男人。他或许会回到那十七楼的房子里。但是,他手中的钥匙已不能打开那扇门了。她把所有的过往都堵死了。封死了。她织了一枚无声的茧子,只有江水才能笼罩它。
  这时,她听见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了。
  是他。一定是他。虽然仅仅是从商场到江堤,他的气息她已经熟悉了。她没停。他也没停。她放慢了脚步。他也放慢了脚步。
  夕阳更加柔软。江面上有一层玫红。
  他说话了:姐姐,你是不是想……
  她没回答。他又道:我知道姐姐心里有事。但不能想不开呢。哪能像我们工厂里的那个青年。那样会让很多人难受的。
  他继续说:姐姐肯定过得比我好。我都还在笑,姐姐怎么……
  她加快了步子。码头就在眼前了。
  他
  码头。江水。她正在幻化。她正在成为他的姐姐。他跟在后面,仿佛小时候跟在姐姐后面,不同的是,她是短发,而姐姐是长发。相同的是,她们都有同样的气味。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背影和同样的走路姿势。在工厂里,半年前,他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但只爱了一天。第二天,那女孩子就再也没见着了。后来他心里酸。他不怪那女孩子。压根儿,女孩子根本不知道他爱着。女孩子只是一个影子,在他的工厂生活里闪了一下而已。
  他追上前,问她:你……姐姐,你是不是有病?
  她哼了声。
  他说:我是刚才听那男人说的。他是谁?为什么堵着你?
  她已经开始向江堤下走。再有十来米,就是那黑漆漆的码头了。他看见她走过的江堤上,正长着一丛丛的小雏竹。金黄,细小而坚韧。风一吹,雏竹都朝江水的方向倾斜。再一吹,又都回过头来。她不回答,他越发地心里发紧。他赶了几步,又问道:姐姐,你不会真有病吧?
  他看到她站在废弃的码头边上。由粗木建成的码头,因为年代久远和无人问津,木头缝隙里长出了一丛丛的草和些许的小花。而长江,在此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回旋。码头这一块,就成了一片静水。静水流深。显然码头下面的江水是幽深的,从上游漂浮过来的各种废物,木头,草,杂物,牲畜,包括溺水者的尸体……都积聚在这里,江面因此被这些漂浮物所遮蔽。不过,令他惊奇的是在那些飘浮物之上,居然浮动着一条鲜艳的红色的丝巾。去年春节时,他没回家,临过年时,他给姐姐寄的丝巾就是那样的,鲜红,娇嫩,水灵……
  她往码头上走了几步。江风吹着她的头发。她说:你走吧。天快黑了。
  他说:我不走。你为什么不走?
  她说:我走不了了。
  他说:为什么?
  她说:我回不去了。
  她
  二十年前,她曾和前夫在这码头上坐过。那时,江水也是如此浩渺。不过那是春天,而现在是秋天。春天是成长的季节,而秋天,是消逝的季节。她踩在有些朽腐的粗木上,码头摇摇欲坠。她站了会,他依然在不停地追问。那眼神,那小胡子,刺疼了她。而在疼痛之中,却又让她大脑里渐渐地升腾起一些东西来。本来空洞的大脑,正被一片云雾,或者山峰,或者流水,或者笑,或者哭,慢慢地填满了。这是半年多来,她第一次感到大脑的沟回开始活跃。那些沉潜在深处的感知,都如同江滩上的水柳,摇曳多姿。她感到了慌乱。她尽力平复着。站在码头上,面向长江。江水一浪一浪地涌过来,浪花打上了码头,溅到她的脚上。竟然有点冷,也有些鱼腥味。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还在问:为什么?姐姐,为什么啊?
  她终于道:没有什么。你快走吧!
  他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她不说话了。只站在码头上。他也站着。站着,他开始唱歌。是一首说不出名字她却有些熟悉的歌。孩子以前也唱过。他实在唱得不怎么样,但声音单纯,犹如小葫芦被风吹动发出的声音——明朗,却有点小心思。
  天黑下来了。江水隐去,只有江声了。不远处的城市,灯光渐次亮起。她又说了次:你回去吧!
  他说:我得跟你一道回去。
  说着,他往码头上走。粗木发出“吱呀”声,她叫道:快回去!他却加紧了步子向她走过来。她伸出手,他抓住了佛珠。她用劲将他往回推着。佛珠“哗”地断了,码头上传出佛珠滚动的声音,潮湿的脆响。
  她脚下一滑,倒在了码头上……
  他
  一个月后,他被警方押解着来到了江边。他的小胡子更加浓密。脸色疲倦。这一个月里,他偷偷地回了次家,看到姐姐与一个男人有说有笑。他将身上的钱都悄悄放在姐姐的床头。他又回到了這个城市。他看到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她黑白的脸笑着。接着,他看到通缉令。再接着,他和一群警察站在了码头边。
  警察说:讲讲吧!
  他用手指了指已经坍塌的码头,问:码头呢?粗木的,那么粗。她就站在那上面,喏,就那!
  警察不经意地冷笑了一下。
  他说:我们站了很久。后来天黑了。她要我离开。我们拉扯起来。她倒下了。
  倒下了?怎么倒的?警察问。
  他的小胡子动了动,哭泣着说:不知怎么她就倒下了。我上前弯腰拉她。口袋里的小匕首就掉到了她的喉咙上。太奇怪了,小匕首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掉下来呢?而且,它正好不偏不倚地刺进了她的喉咙。
  然后呢?
  然后我吓得哭了。我一个劲地摇晃她。血从她的喉咙里往外冒。我晃动着晃动着,码头就……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我在另一处江边。那儿芦苇茂盛,水鸟鸣叫。除了我,码头和她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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